作品描述了主人公在七十年代下放到濉浍平原作知识青年时的故事,描述了在当时特殊的背景下那一代人共同经历过的懵懂天真、酸甜苦辣。作品非常朴实无华感情真实质朴,乡土气息浓厚,表达了作者对家乡对青春的无限怀念和向往。 作者简介: 许辉,安徽省作协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作品曾获1990年和1992年上海文学奖、1993年《萌芽》文学奖、1993年安徽文学奖、1992年上海长中篇小说奖、1994年庄重文文学奖。 目录: 卷外秀梅卷一春梅卷二云梅卷三云梅卷四沈鹏飞卷五云梅卷外秀梅一春天,当新汴河河滩里的土地变得暄软了的时候,我从河堤上下来,走在河滩里。雁正落在远处的麦地里叫唤着。阳光照着发青的刺槐林。老远的地方有一辆架子车从堤外翻了过来,一个扎红围巾的女孩子拉着车,一个大男人跟在车后头走。他的头脸前冒出一阵阵青烟,他一定是吸的烟袋,烟袋一定是一直叼在嘴上的。远远地望去,河床上有很小的一只渡船,渡船上有一个很小的撑着船的人,正把船撑过来。因为离得远了些,水声半点都没有——听不见。西边不太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吆着一头黄牛,耕河滩里的地。新鲜的土气随着风飘过来,是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我不想马上就回到村子里去。我在阳光充足的发青的地头坐下来,点着一根烟吸。太阳晒得我身上暖暖的。我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远处的一切。风把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气味都运送了过来。又一点一点地运送过去。还有打号子的声音,曲里拐弯的,半听见半听不见的。草芽拱地的气味都能闻见。二这时我就想起了秀梅。秀梅叫杨秀梅,是速州城里的杨秀梅。我和杨秀梅是高中同学。那时已经是高二了,那是中学生活的最后一年。杨秀梅本来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高二的第一学期从外校转来的。她刚一转来,我们班的刘新民就在男同学里说她是学校的校花。后来我们就都这么认为了。她用红皮筋扎着短短的小辫。我们当时称这种小辫子叫“刷帚把”,就是刷锅刷碗用的那种东西。她个子不太高,最多最多一米五六、一米五七的样子。当然她年龄也不大,在我们班算小的。她刚转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立刻就被她吸引了。有一次我找她登记一张团员的申请表,那时她还不是团员,但我非常想让她入团。我那时候还是班里最小的团干部:团小组的副组长。我把她填的表带回了家,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夜,把她表上的每一个字都背熟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她只有十六岁。那一年我是十八岁。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也都是十八岁。那张表填过之后也差不多就不了了之了,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组织的决定。虽然我一厢情愿地做了一些工作,但团支部没能通过。另外填过表之后,我的副组长也突然被改选掉了,原因是我太散漫。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杨秀梅的事有没有什么大影响。总之,我成了一个普通团员。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更加散漫了。实际上我本来就不是正儿八经当团干部的料。三我也确实太散漫了。我经常逃学。当然逃学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除少数同学外,大部分同学都逃过学。我们经常几个人一起步行到附近的农村去钓黄鳝。那都是天热的时候。再不就一起到沱河游泳去,一游就是半天,到中午了或天快黑了才背着书包回家,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只是发现我们一天比一天变黑了、变结实了。要是家里大人问起来,我们就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每天都在学校跑一万米,大人就再也不怀疑了。晚上我的精神也好。那时我是自己一间屋的,其实就是个很小很小的半间。我把门一关,把课本往桌上一摊,就开始看小说或其他文学作品。那一两年里我实实在在地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假如这时候家里人——一般都是俺妈——在门外敲门,问我在干什么,我立刻就说我在写作业,这样就应付过去了。要是她坚持要进来,我马上就把小说书掖到被窝底下去,然后打开门。俺妈在房间里扫视一眼就走了,我从没被她发现过。有一段时间,俺妈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她不准我写作业时把门关上,她的理由是:天气都比较热了,还关什么门!我就只好不关。但在那段时间里,我总是早早就说“困了”。既然“困了”,我就得睡觉了,睡觉是我最应该得到的权利吧。俺妈只好同意我睡觉。于是我就关了门睡觉。我上了床,却并不睡,我打着手电筒在被单里看书。有时我能一直看到下半夜,家里的其他人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这样一来,上课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只好用来睡觉了。其实我也不是全睡。我用书挡住脸,睡一会醒一会,醒来的时候就坐得笔直地看着老师。这样轮换两三次,一堂课也就过去了。就这样,我的功课在班里也还说得过去。这很叫我有点自信。四我刚才说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杨秀梅。杨秀梅虽然个子不太高(她还在长个子的时候),但她长得非常漂亮。她的脸就是书上经常描写的那种椭圆形,像春天树上的一颗青杏。她的两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她要是看人的时候,那种滋味根本说不出来——我觉着我是说不出来,不知别人怎么样。她的皮肤非常细白,一点点疤痕都没有,一点点小毛病都挑不出来。她的身段也非常好:她不胖不瘦的,平常看起来她很苗条,可夏天穿裙子时她又显得很丰满,腰是腰,腿是腿的。我刚才说了她的年龄,她的年龄在我们班算是小的,但她却又显得有点成熟,我不是说别的,我是说她给人一种成熟的印象,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小里叭气的女同学。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班为了参加一个歌咏大会排练大合唱,我们男同学站在后排,女同学站在前排,杨秀梅正好站在我前面,我低头时正好能看见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排练时有一段高音,非常高,男同学都唱不上去,全靠女同学往上顶了。其实女同学也大部分唱不上去。唱的时候,全班同学差不多都不行了,这时,女同学里有一个非常高的高音,一直把这一段全顶了过去,叫人激动不已。当然她就是杨秀梅。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排练过后我们还议论了很长一阵子,我觉着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的。总之,我是被杨秀梅迷住了,而且是在她刚一转到我们班时就被她迷住的。五填过那张表以后,有一天中午,我到杨秀梅家去找她,告诉她一个消息。不是什么好消息,是告诉她支部没通过(我想可能是她来得比较晚,大家还不太了解她的缘故。另外,我还百思不解,就是像杨秀梅这样漂亮的姑娘,就冲着她的漂亮,谁还会不同意她,还需要什么了解不了解的!)。其实,我觉着我可能是借这个借口去找她的。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在球场巷那附近。那是夏天,差不多就是盛夏了,六月份,天正是热的时候。大晌午的,我顶着烈日,跑到了球场巷,并且盲目地询问起来。当时一般的家庭都吃过饭了,有些可能已经上床午睡了。我沿街一个院一个院地问过去,一点都不知道疲倦。当然我是问的杨秀梅父亲的名字,问杨秀梅的名字一定不会有人知道的。最后我问到了一个大院。大院里前是平房,后是楼房,两层的楼房。我问到平房里的时候,平房里的人告诉我,“就住在楼上”,说着他就出来了,并且用手指给我看,说就在二楼的第三个门里。从平房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楼房的二楼。我抬头一看,二楼第三家的那个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副红对联,对联上写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我连忙说:“谢谢你。”但是那个人热情得有点过火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大声嚷嚷道:“杨公再,就是这家,就是这家。”其实我这时特别特别怕别人嚷嚷,再说我找杨秀梅也不算有什么十分靠得住的理由……我赶忙离开了那个人,走上了二楼。这时我的心突突直蹦。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走到二楼的第三个门前,用手敲了敲门。我说:“杨秀梅在家吗?”门很快就开了。来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可能是杨秀梅的父亲。他的眼镜框是象牙色的,他的面孔也又白又细。他穿着一条带条纹的棉睡裤。不知怎么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有点敬畏他。我觉得他非常像知识分子。他一开门,我立刻就看清了里面的全部。原来杨秀梅家只有一间屋子,屋子里家具不多,但非常干净,屋子的中间摆了一张床,这种摆床的方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还有淡白色带条纹的棉睡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觉得非常新奇。床比较宽,床上半靠着一个女的,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不过当门打开的时候,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我。我记得我当时脸上滚热,我差不多都说不出话来了。我的气好短。我当时紧张得说话差不多都结巴了。我气虚地说:“杨秀梅在不在家?”杨秀梅的爸爸看着我说:“你是她同学吧?”我说:“是的。”这时我就好点了。杨秀梅的爸说:“杨秀梅不住在这儿呀。”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一家人怎么会不住在一起呢。我说:“俺是来告诉她一件事的。”其实杨秀梅的爸爸也没问我找杨秀梅干什么的,我自己先就招了。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吧。”我当时好像很固执。我说:“杨秀梅在哪里?”他说:“她吃过饭走了。”我说:“上哪去了?”这时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他说:“噢,杨秀梅回旅社去了。”我说:“她住在哪个旅社?”杨秀梅的爸说:“就住在东方红旅社,109号房间。”后来我才知道,杨秀梅家房子不够住,杨秀梅爸爸的单位给他们家在旅社里租了一间房子。杨秀梅就一个人住在那里。六东方红旅社离他们家并不远,只有三四百米。我当时下了楼就直接去了。东方红旅社都是平房。旅社一进门的地方有个值班室,值班室里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女服务员,一个正侧着头在看报纸,另一个正透过服务台的大窗口和旅社大门呆看着热辣辣的街面。那时候旅社都管得特别严。而且中午这时候又正是午休睡觉的时候。我一走进去,那个呆看大街的服务员就打量着我问:“你找谁?”我立刻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并且凑到值班室的大窗口跟前说:“俺到109找同学。”那个人扬扬下巴就放我进去了。临走她又追了我一句:“一直往后走。”我赶忙点头答应。我一直往后走。其实很好找。数着门牌号码走就行了。109房间在后面一个好窄的小巷子里。这时整个旅社以及整个城市都在午睡,死气沉沉的。109房的门也关着。我知道杨秀梅肯定在睡觉。但我一点也没想到别的。我一点也没想到替别人想想。我走上去就敲起门来。敲了几声之后,里头杨秀梅好像醒了,她说:“谁呀?”她的声音很平常,可能她完全没料到是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来了。我半低着头,离门有一尺远。这时我特别怕有人出来看见我。幸好旅社里一个人都没有,更没有说话、走动或别的什么响动。我站在门外面说:“是俺。”话一出口,我立刻又觉得我的这个回答可能会让杨秀梅反感,好像我跟她很随便一样,她也许会误解的。我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俺是陈军。俺想跟你说一下入团的事。”房间里一下子静了。可以想象杨秀梅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假如在屋子里的是我,我也会惊得不成样子的。再说,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根本不会有那种事的,男同学不敢单独去找女同学,怕被女同学骂“不要脸”,女同学更不敢单独和男同学在一起,那连想都不敢想。其实当时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想如果杨秀梅不给我开门,那我就难看了,那我就得马上走掉,以后再也不来了。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吭地在门外站着。可是杨秀梅很快就来开门了。109房间的门是双扇门,也就是从中间开的那种门。杨秀梅开门是一下子把门打开的。她站在门里,上身穿一件的确良短袖衫,下身穿一条的确良花裙子。看样子她正在午睡,她的脸上还有淡淡的几道篾席印子。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你在睡觉吧?”杨秀梅也笑了一下说:“不要紧的,进来吧。”我一点都没想到女同学会这么大方。我进了屋。屋里有一张桌子,有一个小方凳,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面小镜子,紧靠着桌子有一张床,另外还有一个盆架,盆架边有一个红壳的暖水瓶,一个木盆,别的差不多就没什么了。我在桌边坐下来。杨秀梅马上就倒了一杯开水给我,然后她在我的身后很快洗好脸,并且在靠桌子的床沿边坐下来了。她坐的地方离我很近。当然,她除了坐在床上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但在我的想法里,她至少应该坐在床的中间,而不是坐在靠近桌子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不过我非常喜欢她坐的位置,因为这样我就有了一种非常特别、非常强烈的感觉。我说:“团支部开会了,他们有几个人闹派性,没通过。”杨秀梅很坦然,她平静地说:“俺继续努力就是了。”我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只敢低着头坐着,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杨秀梅的脸。她的房间里是黑土地,就是没有水泥也没有别的东西的泥地,十分凉快。杨秀梅也低着头,但她不时借甩头发的机会,抬头看看我——我是感觉到她经常看着我的。有时我的眼光一斜,正好能看见她的两条光光的腿。她的腿又光又白。但她立刻就感觉到了,她马上就会象征性地使劲往下拉拉裙子,或者往一起并并腿。我们说了很多班级里的事,一直说到该上学了,我才走。我们是分别离开的。我离开旅社时,旅社里已经有人在院子里洗脸和走动了。我走到大太阳的街上。心里禁不住阵阵狂喜。我像干什么坏事得手了一样,心里的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来。另外我觉着我们分别离开去上学也是一件叫人欣喜的事,因为这样好像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编织了一个什么秘密,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这就有点那个了。七第二天中午,我控制不住自己,又去了东方红旅社。这次我没跟服务员打招呼,她们看见了我,但我装做没看见她们,径直就进去了。杨秀梅又睡觉了。我把她从梦乡里喊醒。她很快就来给我开了门。我说:“你又睡觉了。你这么喜欢睡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我在原位上坐下来。杨秀梅到外面打来水,在我的身后洗脸。我坐在桌子边。当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时,我突然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了杨秀梅轻软、柔和的后背。我吃了一惊,急忙把头低下,心里乱跳了半天。为了掩饰慌张,我连忙说:“你这里真凉快。”杨秀梅在我身后说:“这房子老早就盖了,都有十几年了。”说话的时候,我觉着她并没有回过头来,她仍然在洗脸,我能听见哗哗的水响。我大着胆子,再一次抬起头从小镜子里看她。这次我看得比较清楚了。她洗好了脸,正在匆匆忙忙地梳头。现在她的头发是披散下来的,黑黑的,很浓密的样子。她这样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我以前还从没见过,她上学时总是扎小辫的。看到这些,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异样的感觉,我觉着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避我,这使我觉得和她很亲近。她一下一下梳着,有时候歪歪头,有时候用左手在后面抿抿头发。我觉着她的这些动作把我吸引得不得了。做完这些以后,杨秀梅就到床边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了。她显得精神很好,又轻松又大方,说话的时候经常看着我。这次我也比昨天轻松多了,偶尔在说话的时候,我也敢抬头看看她了。我觉着她现在更漂亮了。她的大眼睛好看得不得了,就像一汪清水一样。我完全被她迷住了。但是我俩,或者说我,一点也没想到别的。我用有点佩服的口气说:“你爸肯定很有学问吧?”杨秀梅说:“俺爸以前上过大学。不过学的东西多了也没什么用处,首先要站稳立场才行。”我说:“那当然了。你爸的立场站稳了没有?”杨秀梅说:“站稳了。他以前还在农干校干过活哪。”我说:“哪个农干校?”杨秀梅说:“老农干校。”我说:“干了几年?”杨秀梅说:“大概有一年半。”我们说了好多话,然后快到上学的时间了,我就先一步离开了。八第三天中午,因为几个同学约好了出去玩,我没有办法拒绝,只好不去杨秀梅那里了。我们都没去上学。我们到东关的一个建筑工地转悠了大半天才回家。临离开工地的时候,刘新民在一间盖得半半拉拉的房子里发现了一小捆电线,他说:“咱们把电线拿走卖铜去。”张小军说:“外头有塑料皮人家不收呗?”刘新民说:“塑料皮拿火一烧就化完了。”我们都说好。于是每个人都分了一点藏在裤腰里。电线看起来不少,但五六个人一分,就显得很少了。刘新民脑袋瓜子转得快,他说:“你们先走,俺再搞一点。”我说:“你怎么搞?”他走到墙边,抓住钉在墙上的插座一拉,墙上很长的电线都被他拉下来了。我们都高兴得差点大叫起来。我说:“刘新民,真有你的!”刘新民特别得意。拉得更起劲了。我们把附近好几间正在施工的房间里装好了的电线都拉下来了。然后我们挤在一起,打打闹闹的,互相掩护着出了建筑工地。出了建筑工地我们就跑,我们跑到二中后面的一个废砖窑里,拾了些干柴,点火把电线外面的那层塑料皮烧掉。烧完后我们到废品收购站卖铜卖了五块六毛钱。这时我们的肚子早已等得咕咕叫了。我们涌进饭馆,拣便宜的要了四菜一汤。大吃一顿后我们就散了。九这天晚上我好像有点兴奋。我回家转了一趟,声称我下午在学校参加团的义务劳动,晚上还得去。为了不让家里人看出什么破绽,我又在饭桌边坐下来,匆匆吃了两个馍,喝了一碗稀饭。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觉不出来。吃完了饭,我擦擦嘴就上东方红旅社找杨秀梅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想,杨秀梅肯定没料到我会晚上来。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东方红旅社晚上人好像有点多,有点杂乱。大家都在胡乱地走。我趁乱就进去了。我走到109房间的外面。门关着,但里面亮着灯。我敲敲门,里面有人走过来开门了。但开门的是杨秀梅的妈,就是那天我在杨秀梅二楼家里看见的半靠在床上的那个女的。这是我完全没料到的事。我一下子愣住了,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才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其实这时候我已经看到杨秀梅在屋里了,但我还是问:“杨秀梅在不在家?”杨秀梅立刻在屋里说:“这是俺同学。”杨秀梅的妈倒是很那个的,她热情地说:“杨秀梅在家,你进来吧。”说完,她从床上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杨秀梅在我身后把门重新关上。这时我看见地上有一些水印,水印形成了一个圆圈,我想杨秀梅肯定是刚洗过澡的。从她的衣着上也能看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衫,短袖衫的袖子很短,才刚刚把她的肩膀遮住。她的胳膊特别白。她的脸上红润润的。她的头发也是潮的,长长的,往下披散着。当时不知怎么了,我突然脱口而出,说:“你这屋里好香。”听了我的话,杨秀梅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杨秀梅的情绪看起来很好。我们又在老位子上坐了下来。杨秀梅说:“你今天下午怎么没去上课?老师点你们几个人的名了。”我说:“哪个老师点的?”杨秀梅说:“戈老师。”我说:“他就喜欢管闲事。”我有点得意地说:“俺们几个上东关玩去了。”杨秀梅羡慕地说:“你们男同学真自由。”我说:“俺们到处跑着去玩。符离集你去过没有了”杨秀梅摇摇头说:“没去过。俺只去过北教场。”我说:“俺们那次去符离集,是走着去的。好几十里哪。回来的时候俺们又爬的拖拉机。”杨秀梅睁大眼睛,“啊”了一声。她睁大眼睛“啊”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觉得她有一种非常深的漂亮。我又说:“你妈显得好年轻。”杨秀梅直接了当地说:“她是俺继母。”我有点吃惊。我说:“是你继母啊!”杨秀梅说:“俺有俺母亲的照片。”说着她就把上身倾了过来。我当时身上一热,连忙坐直了身子。杨秀梅伸出胳膊,在我的身前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她的胳膊几乎就要碰在我身上。我心里“叭叭叭”直跳。杨秀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的相片夹。她的手在抽屉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出来了。她妈在照片上显得很洋气,跟解放前的一些电影演员差不多。杨秀梅像她妈像得很。十我和杨秀梅的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那时候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我记得除了夏天的那一次以外,在秋天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是在中午到杨秀梅那儿去的。但是到了初冬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强烈地想晚饭后到杨秀梅那里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晚上吃过饭以后,我又开始说谎了。我对俺妈说,我要到刘新民家里去拿一本叫《牛田洋》的书。俺妈说:“早点回来。”我答应一声,就出去了。我来到了东方红旅社。因为天气有点冷,旅社里冷冷清清的,但灯火都还有一些。我径直来到杨秀梅的住处。杨秀梅一开门,我就发现她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时候来。她的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现在来了?”我说:“我上刘新民家拿书,正好从旅社门口路过,就进来了。”我觉得我撒谎撒得真快,都有点可耻了。杨秀梅只好让我进去。其实我觉着她也挺高兴的。屋里光线明亮。我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杨秀梅穿得很暖和,脸上白里泛红,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她看我时,我觉得她非常有精神,五彩缤纷的样子。我说:“听刘新民讲,你不用下放的,是不是?”杨秀梅说:“文件上规定的,父母身边只有一个孩子,就不用下放了。”我说:“不下放你准备干什么?”当时我对下放很积极,就想马上上山下乡去接受再教育,锻炼自己。杨秀梅说:“俺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杨秀梅说这话时很随便很轻松。我们似乎靠得有点近。杨秀梅突然说:“你看看俺的照片吧。”我太想看了。我兴致勃勃地说:“给俺看看。”她把影集从抽屉里拿出来。影集里的照片都是用相角精心地固定起来的。相角有各种颜色。有红色,有黄色,还有绿色、粉红色、紫色等等。因为这些相角的原因,影集显得五光十色的,十分诱人。影集里的杨秀梅黑白分明,非常清纯。她照相一点花架子也没有,但她照得非常好看,就跟仙女一样。我抬头看看她。再加上屋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我觉得杨秀梅非常漂亮,对我好像也非常近,非常贴心,这是我的直觉。当时我觉得有一种永远忘不掉的感觉留在心里。那种气氛,那种情绪,那种关系。当时我确实感觉杨秀梅非常非常漂亮,非凡的漂亮!其实我一点别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杨秀梅确实非同凡响。她当时也许正好处于女孩子最辉煌的鼎盛时期,她没有一点不是最完美的。我不由自主地说:“你照得真好看。”听了我的话,杨秀梅脸一红,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我听了自己的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有点肉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