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人与书籍:茨威格读书随笔》是茨威格的文学评论集,包括作家介绍、作品评论、讲演、纪念文章、序言等不同体裁,论及世界文学史上许多伟大的作家,如卢梭、巴尔扎克、福楼拜、罗曼罗兰、普鲁斯特、乔伊斯、歌德、里尔克、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尼采、弗洛伊德等。茨威格在写下这些随笔时,将其视为一项“心灵的事业”,他孜孜以求的是这样一种理想:实现一种“在人们之间,在思想之间,在文化和民族之间的人性谅解”。 作者简介: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Zweig,1881—1942),著名奥地利犹太裔作家,中短篇小说巨匠,擅长人物的心理分析,也是著名的传记作家。主要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传记《罗曼·罗兰》《三大师》《与魔的搏斗》《三作家》,历史特写《人类群星闪耀时》,自传《昨日的世界》等。 高中甫,1933年生于山东蓬莱,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著有《歌德接受史》《茨威格画传》等,编有《茨威格小说全集》(三卷本)、《茨威格文集》(七卷本)、《瓦格纳戏剧全集》等,译有《亲合力》《茵梦湖》《莱辛寓言》《古希腊神话与传说》《贝多芬》《莫扎特》《轮舞》《忆马勒》等。 目录: 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 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 懒惰的胜利 福楼拜的遗作 巴尔扎克优雅生活的密码 《一千零一夜》中的戏剧 尼采和朋友 让-雅克·卢梭的《爱弥儿》 泰戈尔的哲学著作 华尔特·惠特曼 赫尔曼·黑塞的道路 拜伦:一个伟大生命的戏剧 夏多布里昂 让·保尔,高特海尔夫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 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 懒惰的胜利 福楼拜的遗作 巴尔扎克优雅生活的密码 《一千零一夜》中的戏剧 尼采和朋友 让-雅克·卢梭的《爱弥儿》 泰戈尔的哲学著作 华尔特·惠特曼 赫尔曼·黑塞的道路 拜伦:一个伟大生命的戏剧 夏多布里昂 让·保尔,高特海尔夫 普鲁斯特的悲惨生涯 向罗曼·罗兰致谢 谈歌德的诗 高尔基的《阿尔达莫诺夫的事业》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批注 霍夫曼斯塔尔 弗洛伊德的新作:《文化中的不满》 书:走向界的入口 里尔克 作为宗教思想家和社会思想家的托尔斯泰 艺术创作的秘密 在弗洛伊德灵柩旁的讲话 托马斯·曼的《绿蒂在魏玛》 茨威格是一个“急性的充满热情的读者”,还是一个阅读的“中介者”,每当他读了好的作品,他就要把他的感受表达出来,他就要介绍给别人,尤其是在介绍外国作家、作品上。《邂逅人与书籍》显示出茨威格思想上的多维性和表达上的形象性,少有书卷气和学究气,而富有灵气和艺术魅力。 茨威格在一份用英文写的简历中写道:“正如我感到整个世界是我的家乡一样,我的书在地球上所有语言中找到友谊和接受。”我相信,如他的一些小说和传记在中国找到友谊和接受一样,他的这本随笔集也定会找到友谊和接受。 ——高中甫 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尽管这三篇论及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是在十年之间完成的,可把它们收在一本书里却并非偶然。这三位伟大的,在我看来是19世纪独特的小说家,正是通过他们的个性互为补充,并且也许把叙事的世界塑造者即小说家的概念提升到一种清晰的形式。 我把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19世纪的独特的伟大小说家,当我把他们置于首位时,绝不是对歌德、戈特弗里德·凯勒、司汤达、福楼拜、托尔斯泰、维克多·雨果等人的个别作品的伟大性有所忽视,这些作家的某些作品往往远远超越了他们三人的作品,特别是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该被剔除的作品。我相信,必须去明确地确定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者和小说家(romancier)的内在的和不可动摇的区别。长篇小说作家在最终和最高的意义上只是百科全书式的天才,他是知识渊博的艺术家,他——这里以作品的广度和人物的繁多为依据——建筑了一个完整的宇宙,他用自己的典型、自己的重力法则和一个自己的星空建立了一个与尘世并立的自己的世界。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都浸透了他的本质,不仅仅对他是典型的,而且对我们本身也是鲜明的,有着那种说服力。这种力量诱使我们经常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这些事件和这些人物。这样,我们在活生生的生活中就能说:一个巴尔扎克人物,一个狄更斯形象,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这些艺术家每一个人都通过他的大量人物形象如此统一地展示出了一个生活法则,一个人生观,以至借助他而成为世界的一种新的形式。去表现这种最内在的法则,这种隐于它们统一中的性格构成就是我这本书的重要的探索,它的未标出的副标题应当是:小说家的心理学。 这三位小说家中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领域。巴尔扎克是社会的世界,狄更斯是家庭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和万有的世界。把这几个领域相比较便显出了它们的差异,但不能用价值判断来重新解释这种差异,或以个人的好恶去强调一个艺术家的民族因素。每一个伟大的创造者都是一个统一体,它以自己的尺度锁定它的界限和它的重量:在一部作品的内部只有一种比重,没有公平秤上的绝对重量。 这三篇文章都以作品的理解为前提:它们不是入门,而是升华、沉淀和提炼。因为高度凝练,它们只能是我个人认为重要的东西,这种必要的缺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篇文章里使我感到特别遗憾,他的分量像歌德一样,就是最广阔的形式也无法加以包容。 很想在这几位伟大的形象——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俄国人——之外添加一个有代表性的德国小说家形象,一位在高度意义上的——如我认为适用于小说家这个词那样——叙事的世界塑造者。但是在当前和在过去,我没有找到一位那种最高等级的作家。为未来要求出现这样一位作家并对遥远的他致以敬意,也许就是这本书的意义所在。 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 一个凡人解放自己的努力越艰难, 他对我们的人性的震撼就越强烈。 ——康拉德·斐迪南德·迈耶尔 在这部作品里又像在以前的三部曲《三大师》中一样描绘了三个文学大师的形象,他们因其内在的共同性而相聚在一起;但这种内在的共同性打个比方来说顶多是一种偶然相遇,我并不是在寻找思想的模式,而是在描绘思想的各种形式。如果说我在我的书中一再将好多这样的形象有意识地聚拢在一起的话,那只能是一种画家的方法,他们总喜欢给自己的作品寻找合适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光和逆光相互作用,通过对称使原先隐藏着的、现在很明确的物体的相似性展现出来。对比对我来说永远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具有创造力的因素,我喜欢这种方法是因为运用它时可以避免牵强附会。它丰富的正是公式削弱的部分,它通过出其不意的反射照亮物体,就像给从画架上取下的肖像装上画框一样使空间显出深度。这种空间艺术的秘密早已为最早的语言肖像家普鲁塔克所熟知,在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里他总是把一个希腊人物和一个罗马人物对照着描写,以使得他们个性背后的精神投影,作为一种典型更好地凸显出来。我也效法这位传记和历史方面的德高望重的先祖,在其精神上相邻的领域——文学性格学方面做一些相似的尝试,这两卷应该是一个形成中的系列的第一部分,我打算把这一系列命名为“世界的建筑师,一部精神的类型学”。我绝不是想以此给天才的世界植入一个僵化的模式。就像心理学家出于激情,造型艺术家出于造型的愿望,我是出于我的描绘艺术的驱使,走近那些使我感到最深切的眷恋的形象。这样就从内心为任何完善的企图设置了界限。而我绝不后悔这样的限制,因为必要的残缺只会吓住那些相信创造性中也存在体系的人,他们傲慢地误以为,无限广袤的精神世界可以用圆规圈出来:而在这个庞大的计划中吸引我的却恰恰是这样一种两重性:它触及了无穷,并且没有给自己限定界限,我就这样缓慢地,然而又是充满热情地用我那本身还很好奇的双手把这座出人意料地开始的建筑继续建造下去,让它直插进那一小片天空——悬在我们生命上面的摇摇欲坠的时间。 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这三个英雄式的人物单从表面的人生际遇来看就有一个明显的相似之处:他们处在同一个星象之下。他们三个都是被一个无比强大的,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是超自然的力量从他们本来温暖的存在中驱赶到一个毁灭性的激情的热带气旋之中,并终因可怕的精神障碍、致命的知觉迷乱、疯狂或自杀而早夭。不合时宜,不为同代人所理解,他们像流星一样带着短暂而又耀眼的光芒射入他们使命的星空,他们自己对他们的道路,对他们的意义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只是从无穷驶入无穷: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之中他们与现实世界仅仅是擦肩而过。一些超人的因素在他们身上发挥着作用,这是一种高于自身力量的力,在这种力面前他们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不再听从自己的意愿(在他们的自我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他们也曾惊恐地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听命于别人,是被一个更高的力——魔力所占据(在这个词的双重意义上)的人。 魔:这个字从古希腊罗马人原始的神话宗教观念中来到我们的时代,已经被许多的意义和解释弄得面目全非,使得我们有必要给它标注一个专有的注释。我把那种每个人原初的、本性的、与生俱来的躁动称之为魔性,这种躁动使人脱离自我,超越自我,走向无穷,走向本质,就好像自然把她原始混沌中一个不安定又不可摆脱的部分留在每一个灵魂之中,而这部分又迫切地渴望回到超人的、超感觉的环境之中。魔性在我们身上就像发酵素,这种不断膨胀、令人痛苦、使人紧张的酵素把原本宁静的存在迫向毫无节制、意乱神迷、自暴自弃、自我毁灭的境地;在绝大部分的普通人身上,灵魂的这一宝贵而又危险的部分很快就被吸干耗尽了;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刻,在青春期的危机中,在爱情或生殖的欲望使内心世界沸腾的瞬间,这种脱离肉体、纵横驰骋、自暴自弃的感觉才令人担忧地控制了庸庸碌碌的存在。但其他时候,矜持的人们往往让这种浮士德式的冲动窒息在自己心里,他们用道德来麻醉它,用工作使其迟钝,用秩序将其园囿;市民永远是混乱的天敌,不仅在世界中,而且在他们自己身上。在层次高一些的人身上,特别是在有创造性的人身上,躁动不安却作为一种对日常工作的不满足而发挥着创造性的作用,它赋予他那个“更高尚的、折磨自己的心灵”(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充满疑问的、超越了自己、向往着宇宙的思想。一切使我们超越自己的本性,超越个人利益,驱使我们求索、冒险,使我们陷入危险的疑问之中的想法都应归功于我们自身中魔性的部分。但这个魔鬼只有当我们降服它,当它为我们的兴奋和升华服务时,才是一种友好地促进的力量:一旦这种有益的兴奋成为过度的紧张,一旦灵魂在这种煽动性的冲动,在魔性的火山爆发式的冲击中败下阵来,危险就会降临。因为魔性只有通过无情地毁灭瞬间的、尘世的东西,通过毁灭它寄居的肉身,才能回到它的故乡,它的本质,回到永恒:它先是一步步扩展,接着就要迸裂。它占据了那些不懂得及时驯服它的人的心灵,使那些具有魔性天性的人变得狂躁不安,强行地夺去他们意志的方向盘,使得他们这些失去意志、被任意驱使的人在风暴中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命运的暗礁漂去。生命中的不安定总是魔性的先兆,不安的血液,不安的神经,不安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也把那些传播不安、厄运和混乱的妇女称为妖魔的原因)。生命中的危险和危机总是和魔性相伴而生,那是悲剧的气氛,是命运的气息。 每个智慧的、有创造性的人都曾不可避免地与他的魔性展开过较量,这种较量总是一场英雄的较量,一场爱的较量。它是人性中最灿烂的一笔。一些人在它猛烈的冲锋中败下阵来,就像女人被男人的强力所征服,她感到那愉悦的穿刺和那富有生命力的物质的涌入。另有一些人则驯服了它,使它炽烈、躁动的本性服从他们冷静、果断、坚定的男性意志:这种势如水火而又情意绵绵的扭斗往往持续一生的时间。在艺术家身上和他的作品里,这场伟大的争斗仿佛生动可见:智慧的人和他永恒的诱拐者初夜时那灼热的鼻息和撩人的轻颤一直传达到他的作品的神经末梢。只有在有创造力的人身上魔性才会挣脱感觉的阴影,寻求语言和光线,我们在被它征服的人身上,在被魔鬼击溃的诗人的身上能够最清楚地看到魔性激情的特性,在这里我选择了德语世界最有意义的三个形象——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因为当魔性专断地占据了一个诗人的身心,就会在烈焰升腾般的兴奋之中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种类:迷幻艺术,那是痴迷狂热的创作,是精神战栗沸腾的飞跃,是战斗和爆炸,是高潮和迷醉,是希腊人的μαυτα,是通常只有预言者和女巫才具有的神圣的放纵。无矩无形,夸张无度,永远希望超越自己直到极限,直到无穷,渴望回归自己的原始天性——魔性,这些往往是这种迷幻艺术第一个不容争辩的先兆。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属于普罗米修斯一族,他们猛烈地冲破生活的界限,反叛地打破一切形式并在心醉神迷之中毁灭了自己:在他们的眼中闪烁的显然是魔鬼那异样的、狂热的目光,它借他们的口说话。是的,由于他们的嘴唇早已沉默,他们的思想之光早已熄灭,它甚至借助他们残破的肉体说话:能最真切地观察他们身心之中这位可怕来客的地方莫过于他们的灵魂,它早已被过度的兴奋折磨得支离破碎,人们可以像透过一个裂缝一样俯视最深处那魔鬼盘踞的幽谷。正是在他们的精神衰落的过程中,那平时隐藏着的蠢蠢欲动的魔性的力量才在这三人的身上突然昭示出来。 为了揭示这三个被魔鬼征服的诗人的本性,为了揭示魔性本身的秘密,我忠实于我比较的方法,给这三个悲剧英雄树立了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但是,被魔性所蛊惑的诗人的真正对手并非没有魔性:没有哪种伟大的艺术没有魔性,没有那世界原初的曲调里低回的乐音。没有人能比这位一切魔性的天敌更能证明这一点,他生前甚至一直强烈地反对克莱斯特和荷尔德林,这个人就是歌德;关于魔性他曾对爱克曼说:“每个最高级的创造,每一句意义深刻的格言……都不在任何人力的控制之下,而是高居于所有尘世的力量之上。”没有哪种伟大的艺术没有灵感,而所有灵感又都来自未知的彼岸,来自自醒之上的一种知识。我认为,那些亢奋的,被自己的激越制服的诗人,那些狂妄无度的人,他们真正的对手应该是其有度的主人,应该是一个用现实的愿望束缚魔性的力量,并有目的地使用它的诗人。因为魔性虽然是最伟大的力量和所有创造之母,但它全无方向:它只瞄准它所来自的无穷和混沌。如果一个艺术家用人性的力量控制了这种原始的力量,如果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给它设立现实中的限制和方向,如果他能像歌德那样“调遣”诗艺,把“无度无形”的东西转变成有形的思想,如果他能做魔鬼的主人而不是奴仆,那么一种高级的、肯定不低于魔性艺术的艺术就会产生。 歌德:我们说出这个名字作为对立面的典型,他的存在将象征性地贯穿全书。不仅作为研究大自然的学者,作为地理学家的歌德是“一切爆发现象的反对者”,在艺术领域他同样将“进化”置于“突然喷发”之上,用一种在他身上少见的,但是顽强的坚定性与一切暴虐乖戾、狂放不羁,简言之,一切魔性的东西做着斗争。正是这种顽强的抵制显示出,即使对他来说,与魔鬼的较量也曾是他的艺术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只有在生命中遭遇过魔鬼的人,只有战栗地看到过它的梅杜萨眼睛的人,只有完全了解它的危险的人,才会把它当做可怕的敌人来对付。在青年时代歌德肯定曾与这个危险的人物面对面地较量过,进行过生与死的抉择——维特证明了这一点,在他身上歌德预见性地让自己摆脱了克莱斯特和塔索、荷尔德林和尼采的命运!自从这次可怕的遭遇以后,歌德毕生都对他强大对手的致命的力量保持着长久的敬畏和毫不掩饰的恐惧。他凭借神奇的眼睛识破他的死敌的每一种形象和变化:贝多芬的音乐、克莱斯特的《彭忒西利亚》、莎士比亚的悲剧(最后他不敢再翻开这些书:“这会把我毁了。”),他的思想越多地专注于创作和自我保护,他就越是小心谨慎地、战战兢兢地躲开他的对手。他知道,如果献身于魔鬼,下场将是如何,因此他护卫着自己,因此他徒劳地告诫别人:歌德耗费了巨大的力量来保存自己,而那些着魔的人付出同样多的力量来耗尽自己。对歌德来说,这场争斗也是为了一个最高的自由:他为他的尺度,为他的完善同无度进行斗争,而那些着魔的人则为无穷而战。 我只是出于这种想法,而不是想让他们(现实生活中虽然存在)对抗,才将歌德的形象置于这三个诗人、魔鬼仆人的对立面:我认为需要一个伟大的对立的声音,这样那些我敬重的,在克莱斯特、荷尔德林、尼采身上体现的如痴如醉、兴奋狂热、强悍激烈才不会被看做一种仅见的、价值微乎其微的艺术。而他们的对抗赛对我来说应该是最高级别的精神世界的对立问题:因此如果我把他们某些关系的这种内在的对立稍加改变使之一目了然的话,应该不是多余的。因为这种鲜明的对比几乎像数学公式一样通用,从他们精神生活的大致轮廓到最小时期:只有用歌德和这些着魔的对手相比,只有对思想的最高价值形式进行一次对比,光线才能照亮问题的深层。 在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与现实世界的脱离。谁落入魔鬼的手心,它就会将谁拽离开现实。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有妻室子嗣(他们的同胞兄弟贝多芬和米开朗基罗也莫不是如此),没有一个有房子财产,没有一个有安稳的工作和固定的职位。他们是游牧民族,尘世的流浪汉,局外人,怪人,遭蔑视者,过着无名小卒的生活。他们在尘世上一无所有:不管是克莱斯特,还是荷尔德林,还是尼采,都不曾拥有过自己的一张床,他们坐在租来的椅子上,趴在租来的桌子上写作,从一个陌生的房间换到另一个陌生的房间。他们从没在任何地方扎过根,即使这些和善妒的魔鬼联姻的人爱神也不曾长久地眷顾他们。他们的朋友经不住考验,他们的职位东挪西迁,他们的著作没有收益:他们总是两手空空,又徒劳无获。他们的存在就像流星,像那不安分地旋转、坠落的星体,而歌德的星则划出了一条清晰、圆满的轨迹。歌德根深蒂固,并且他的根还越扎越深,越扎越广。他有妻子、孩子、孙子,女人像花一样遍开在他人生各处,少数但固定的几个朋友一直伴随着他的人生旅程。他住在宽敞堂皇、装满了收藏和珍宝的房子里,荣誉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一直温暖地护佑着他。他有职位和身份,官至枢密顾问,被尊称为阁下,世界上所有的勋章都在他宽阔的胸前闪闪发光。着魔的诗人精神的飞升力不断增加,而他身上尘世的重力却不断增长,因此他的本性随着时间越发地沉稳(而那些着魔的人变得越发的易变,越发的不安定,就像被追逐的野兽在原野狂奔)。他在哪儿停留,哪儿就成为他自我的中心,同时也是民族的精神中心;他运筹帷幄,从容不迫地掌握了世界,与他相亲的绝不仅限于人类,这种亲密关系还涉及植物、动物和石头,并创造性地与他的属性联为一体。 因此这位魔鬼的主人在他生命的终点上仍是生活中的强者(而那些着魔的人则像狄俄尼索斯被自己的猎狗群撕碎一样灰飞烟灭了)。歌德的一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有策略的战胜世界的过程,而那些人则在英勇的,但毫无计划的战斗中被从世界中排挤出来,逃向无穷。为了与超凡的净土统一为一体,他们必须奋力将自己超拔于尘世之上——而歌德并不需要离开大地一步,就能触及无穷:他慢慢地、耐心地将它拉向自己。他的方法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的方法:他每年都把适量的经验作为精神的收获存储起来,年终他像精打细算的商人一样把这部分经验整理记录到他的《日记》和《年鉴》中,他的生活不断带来利息,就像田地带来收获。那些着魔的人却像赌徒一样经营,带着豪爽的无所谓的态度跟世界赌博,把他们全部的身家性命押在一张牌上,赢也无穷,输也无穷——那种缓慢的、储蓄式的获利是为魔鬼所不齿的。经验,对一个歌德来说意味着存在的根本,对他们来说却一文不值:从痛苦中他们除了学到更强烈的感觉以外一无所获,这些空想家,对世界一无所知的人最终迷失了自己。而歌德是个好学不辍的人,生活的书对他来说是一本永远敞开的,应该认认真真、逐句逐行,用勤奋和毅力来完成的作业:他永远觉得自己像小学生一样无知,很久以后他才敢说出这句充满神秘的话: 生活我已经学过,神啊,限定我的时间吧。 另一些人却觉得生活既不能学会,也不值得学习:对更高的存在的预感对他们来说比所有统觉和感觉的经验都更为重要。不是天赋所赐之物,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从它金光闪闪的宝藏中拿取自己的部分,只从内心,只让火热的感觉使自己兴奋、紧张。火是他们的属性,烈焰是他们的行为,而那种使他们升华的如火热情吞噬了他们整个的生命。克莱斯特、荷尔德林和尼采在他们的生命终结时比在生命的起点上更加孤单,更加不食人间烟火,更加寂寞,而对歌德来说,和他生命中的每个时刻相比,最后的那一刻是最富有的。对这三个人来说,只有他们心中的魔鬼变得强大了,只有无穷更有力地控制了他们的身心:由于美他们才生活匮乏,由于不幸他们才美。 由于这种完全对立的生活态度,即使在天赋上最为接近的人也会和现实产生不同的价值关系。每个魔性的人都鄙视现实,认为它是有缺陷的,他们一直是——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每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现有秩序的反抗者、叛乱者和叛逆者。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顽强不屈,即使面对死亡和毁灭也在所不辞。因此他们成了(光彩照人的)悲剧性的人物,他们的人生也成了一场悲剧。歌德正相反——他大大地超越了自我!——他明哲保身,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为悲剧家而生的,“因为他的天性是和善的”。他不像他们那样谋求永恒的战争,他要的是——作为保存和协调的力量——平衡与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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