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长篇小说《人海微澜》中的自白:"这就全人生说,世界是个大海;若就每个人说,那么每个人的心也就是个大海。你别以为一个小小的人,顶长的也不过六七尺。但是藏在这个小人身里面的一颗心,却是渊深浩瀚茫无际涯,七情六欲皆自此发。当那一个人心波荡谲之时,能够想入诸天,思通神鬼。方寸间扬起来的巨浪,真也不亚似太平洋的风潮。偏生这玩意儿摸又摸不着,看又看不见,只颠簸起涛头来,能够使人或哭,或笑,或竟是连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或者要生,或者要死,或竟是生死都难以处置。由此一点源头,便催动了人生各种的行为。这其间最显著的无过于男女之爱。" 作者简介: 潘伯鹰(1904-1966),名式,字伯鹰,号有发翁、却曲翁,别署凫公,安徽怀宁人。学贯古今中西,文坛多面手,是无论诗词、书画、小说、学术、藻鉴等都享有盛誉的一代名士。 著述丰富,有《南北朝文选》《黄庭坚诗选》《中国书法简论》《中国的书法》《书法杂论》《玄隐庐录印》《古代玺印艺术》《观古纪余》《观画录》《却曲翁书画论》《却曲翁笔乘》《南京感忆录》《冥行者独语》等。小说除了《人海微澜》,还有《隐刑》《生还》《稚莹》《残羽》《蹇安五记》等。近年出版有《玄隐庐诗》《潘伯鹰文存》(五册)。 目录: 第一回楔子/001 第二回残岁欲除忽来远客深宵不寐细说殊风/006 第三回曲槛回栏小奴怜白兔华堂广座大师袒乌龟/012 第四回发狂言抹倒老翁诗通软语羞煞小闺女/020 第五回倚镜簪花欢生雅谑背灯揾泪寂度良宵/034 第六回禁脔谁近五姨太捻酸中冓难言老将军气病/047 第七回遗老襟怀一番妙论巨公身价十块洋钱/066 第八回金屋藏娇踌蹰满志公园惊艳邂逅留情/091 第九回玉液酡颜梁栖玳瑁莲花粲齿帐暖芙蓉/110 第十回望外佳音灾官颁俸命中奇厄文丐焚书/133 第十一回太液嬉冰情郎逢艳女幽斋揖使弱妹戏痴兄/158 第十二回盛会高歌仙姝试舞寒宵细步吉士探情/177 第十三回小院微疴词心通饮水遥天远道絮语托飞鸿/201 第十四回情天莫补碧海沉躯嘉礼方成红闺洒泪/228 第十五回窥密书决心离怨偶惊噩耗削发入空门/253第一回 楔子/001 第二回 残岁欲除忽来远客 深宵不寐细说殊风/006 第三回 曲槛回栏小奴怜白兔 华堂广座大师袒乌龟/012 第四回 发狂言抹倒老翁诗 通软语羞煞小闺女/020 第五回 倚镜簪花欢生雅谑 背灯揾泪寂度良宵/034 第六回 禁脔谁近五姨太捻酸 中冓难言老将军气病/047 第七回 遗老襟怀一番妙论 巨公身价十块洋钱/066 第八回 金屋藏娇踌蹰满志 公园惊艳邂逅留情/091 第九回 玉液酡颜梁栖玳瑁 莲花粲齿帐暖芙蓉/110 第十回 望外佳音灾官颁俸 命中奇厄文丐焚书/133 第十一回 太液嬉冰情郎逢艳女 幽斋揖使弱妹戏痴兄/158 第十二回 盛会高歌仙姝试舞 寒宵细步吉士探情/177 第十三回 小院微疴词心通饮水 遥天远道絮语托飞鸿/201 第十四回 情天莫补碧海沉躯 嘉礼方成红闺洒泪/228 第十五回 窥密书决心离怨偶 惊噩耗削发入空门/253 第十六回 咄咄逼人长兄三逐 昏昏就道弱女孤征/276 第十七回 争校长女教员返家 买干柴大老爷赖账/298 第十八回 上京就学悔负初心 狭路遗书怒呵浪子/316 第十九回 日暮天寒穷途逢魍魉 风横雨骤忧涕是生涯/331 第二十回 诡计纷乘香销玉碎 春雷一震云散风流/349 且今且古成一军/364 编后记/368 次日秋圃同春卿到了李渭臣家里,渭臣立刻出来。春卿一看,渭臣是个五短身材,胸腰宽阔,面盘儿胖胖的,很带些福泽。一部络腮胡子,留得很长。双目炯炯神采焕发,显出一副精明气派。一见春卿,便拱手寒暄。春卿见他礼数谦恭,意味亲热,心里觉出一种喜悦的感想,也极力周旋下去。妙在渭臣虽是谦恭,却极脱略,春卿稍坐谈谈,即无拘束,如同旧识一样。等待进得渭臣那间吃烟的屋子一看,靠里墙放着一张精雕宁波木床,铺着雪白的垫襟子,后面一堆锦被,放好了两个鸭绒软枕。中间摆好了一个紫檀螺钿大烟盘子,里面又套上一个小烟盘。当中一个大灯足足有八寸多高,底座很低,尺寸全让那一个大玻璃砖的罩子占去了,光彩四射,如玉山照人。秋圃先就指给春卿看,说道:"你看见过这样好灯没有?"春卿带笑指着屋里道:"渭翁这间精室真是无一不布置得宜。你看这疏疏落落的字画,这长案子,这躺椅,哪一样不好?岂单这一个灯?不过这灯,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了。"渭臣生性本来好高,一听春卿恭维,非常得意。笑道:"春卿兄这样夸奖,益发叫我惭汗了。"说着用手一指天花板上悬下来的电灯道:"请看我这屋里,只有这一盏电灯。这灯的用处,仅仅为是照着人好进这屋子罢了。此外不但毫无益处,而且反有害处。何以呢?要是屋子里有这一盏电灯,那么电灯的光与烟灯的光,成了对敌之势,能令烟灯减色不少。而且屋里只要一有电灯,四处通明,显得这屋子非常之浅露,一毫深邃蕴藏的意思都没有。那还有甚么味儿?必须将电灯熄灭,一则烟灯的光才显得出精神来,二则屋子里顿时可觉出一种沉静幽深的气象。所有尘嚣之念,到了此地,全都让这清凉闲逸的光景给溶化到无何有之乡,真是一个世外桃源……"说着走到床边将那吊着的电门一按,屋里顿暗,三个人影子立刻换了个方向,另有一种静闷的意味。再看那盏烟灯,果然光华发越,照得三个人一毫不觉得闷气。这时渭臣请两人脱去长衣,将春卿让到床上坐下,又来让秋圃。秋圃道:"你们二位对坐着好谈心。"说着向对床的躺椅上坐下道:"我在这儿好极了。"渭臣不再谦让,便在春卿那边坐下。这时当差的已经分斟上三杯茶,退出一旁。渭臣便拈起烟盘里碟装的茶食,敬了两人。春卿看见那李渭臣脱了鞋,盘着两条胖腿,用手理一理腮边美髯,眼珠子转了两转,聚精会神的向春卿道:"兄弟小时随着先君在关外任上,便习知他们吃烟的脾胃儿。随后奔驰各地,两湖,两广,以及东南边的苏浙,西北边的山陕,其间各处吃烟的方式,各各不同。兄弟年轻时候,顶是顽皮,无论甚么玩意儿,都得打听打听,推敲推敲,对于大烟也是如此。以兄弟浅见看来,吃烟的方法,烟具的讲究,烟道的精致,天下以云南为第一,云南全省又以迤南一带为第一……"春卿正在倾听之际,不料秋圃哈哈大笑道:"渭臣大哥,贵处是不是云南,怎么还没开口就先夸起家乡来了?"渭臣笑道:"古人荐士尚且内举不避亲,这事本来如此,该怎样,便怎样。我今天姑妄言之,请春卿兄日后考察,自然知道。"春卿见打岔,早已情急,也笑道:"渭翁尽管谈下去,秋圃大哥是专门爱开玩笑的。"渭臣复又回过脸来对春卿道:"秋圃这一问倒是非常好,我现在正好趁他这句话来说明云南所以为第一的因由。原来云南产锡甲于天下。那时开锡矿的矿主,谁都称得起百十万的家当。云南地又偏僻,他们拥了巨赀,却是没有繁华地方好作销金之窟。恰好敝处又正是出烟有名的地方,这班阔人便将钱财精力消磨在这烟上面,争奇斗异,挑剔瑕疵,成天的当作一件学问研究。你想外省的人哪能专精如此?况且他们又有大注钱财可以供他们心智的指挥,想出甚么样儿,立刻便做。做了一次不好,毁了再行改良,必待美善而后已。真是从心所欲。安得而不为天下第一呢?然而这一层不过仅仅证明云南吃烟讲究的原因,还没有谈到云南吃烟所以为天下第一的实际。要想说出所以然来,也决不是可以拿笼统几句话就完了的。但是说得太多了,又恐怕听去生倦。现在兄弟只略略的就烟具和吃烟的方法两面谈谈。第一步先谈烟具,里面就分了好多样,即是烟灯,烟枪,烟斗,烟盘子,烟签子,甚至于裹烟的牌子,烟盘子上的小玩具,都要算在里面。拣重要的说,灯要白菜灯,枪要毛竹枪,斗要八家斗,签子必须是河西所造。怎么样的才叫白菜灯呢?"渭臣说到此地将手向床中一指道:"春卿兄,请看这就是白菜灯,像我这样的灯,在云南矿主家里,只能算作第二三路的货色罢了。"春卿顺便躺了下去,偏过头仔细看那灯,果然制法特别。那铜底座子只有半寸来高,是圆形的。周围雕空了冰裂纹儿,冰上面还有跳出来的小鱼,鳞鳍分明,姿态活泼。中间那个油壶是红铜打成的,壶底是一根红铜杆安好在底座子上,好像一个小柱子把那油壶顶住了一样。底座上面那玻璃罩子,下半截是圆的,上半截却是十六方的。那十六方渐上渐小,收到中间,却又成为一个圆口,端端正正扣在火头的周围。渭臣指给春卿道:"这灯的样子,通体好像一棵白菜,所以叫作白菜灯。其第一个特点,便是座子低,油壶高,中间用一根小柱子将壶顶起。普通的灯座子都比这样的高些,而且周围甚大,火头自然显小了。所以灯的四周,有一个大黑影子,看去非常碍眼。惟有这样制法的灯,中虚基广,一个大罩子直盖下去,光华四澈,无一毫阴影。你说可是讲究?所以这个灯,要论他的德,真是虚而有容,称得起谦谦君子。论他的行,真是光明俊伟,可算得有英雄的气概。论他的外貌,却又直立不倚,风度端凝,可以比得张曲江那样的宰相……"春卿秋圃听到这里不免一齐大笑,春卿道:"渭翁真是语言妙天下。"秋圃道:"要不然人家怎么做观察大人呢?顾名思义,他考核所及,当然有这些精确的铭赞了!"渭臣笑道:"二位慢夸,再听我说这灯的第二个特点。实在是应用光学的原理,来表现美术的心思。怎见得呢?"说着对灯罩口上一指道,"你们看这口上安了一个红铜圈儿,可以随意取下来的。"渭臣随手取了下来,又安了上去,说道,"这圈儿一可以保护罩子,使火头的热力,不致直接逼着玻璃,以致裂开。二可以有表示美感的功能。待我仔细说一说。"于是渭臣呷了一口茶,说道:"二位请看这灯构造的形状,煞费匠心。底座几大,油壶几高,油壶上层周遭,和罩子口上的圈儿之距离,以及罩子上下周围和底座的距离,都有一定的尺寸,和火头相配。其交互角度的大小非常正确,所以只要一点起火来,立刻就发生交光互射的现象。那光线因为受玻璃罩子,油壶,以及圈口彼此互相反射的作用,所以光线投射的方向,因而不同。又因雕刻了花纹,圈口,油壶,底座都擦得雪亮,更增加光的力量,能将光线投射极远。所以灯底周围有花影映在烟盘上面,还有花影映在帐顶上面……"说着手指那烟盘,春卿秋圃目光皆一齐注视下去,果然有许多瓣五个儿的花影映在上面。渭臣将手指又向上指着帐顶,春卿秋圃四道眼光便随着渭臣指头儿转到帐顶上。只听渭臣道:"我这灯发出来的影子是梅花形,还有兰花形的,菊花形的,竹叶儿的,各种不同。"春卿此时真个心悦诚服,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地方真是非极智慧的人,用极有把握的手艺,万万做不好。这种聪明的才力,只全用在这上面了,真是可惜呀。"渭臣道:"谁说不是?谈起他们这种用心来,非常可笑。这种玻璃砖的灯罩,他们叫作'人造水晶'。专门有这种庄客,画好图样尺寸,叫德国工厂给定烧,所以质料才这样高,棱角才这样准呢。"春卿道:"舍下倒也有几盏灯,全是胶州灯,工料倒也还精细。"渭臣道:"诚然,胶州灯的好处,全在精细玲珑。那空花儿非常之细,而且通体白铜质料纯净,擦了出来颜色同银的一样,个儿又不很大,旅行的时候用起来,倒觉便当。不过要论到气派大雅,同匠心的微妙,就比白菜灯不如了。但是这种灯,个儿太大,只可在家里用,出门却嫌笨重些。可见用各有当,不能偏废哪一种。"秋圃捧着一杯茶微微点头道:"吾闻烟道而知治道。原来吃大烟与治国都是一贯的。"渭臣听了,瞬目不语。春卿又问道:"何以枪要毛竹枪呢?"渭臣道:"本来做枪的材料多得很,象牙,虬角都是常见的东西。所以必定以毛竹枪为好者,乃是专就它的功用而言。枪的功用就是为输送烟,所以但能传烟的便行。而传烟的时候,要以不变烟味为第一要义。严格讲起来,烟的好歹枪不负责。烟有八分好,经过枪管到了人的嘴里,还有八分好,这枝枪便是尽职的好枪。但是世上的枪达到这个条件的就很少很少。普通的人,用象牙用虬角,不过徒为观美。孰知这种东西本质臭浊,用来做枪,烟从枪管里一过,味儿全变臭了。岂不是有忝厥职?不是仔细品评的人,哪里觉察得出来。所以一切珍贵东西,用到烟枪上来,举不足贵,可贵的必是毛竹。我们敝处的毛竹,生在水中。竹的性质本来很凉,又兼生于水中,更加泽润,用作烟枪,不但传烟的时候不变烟味,而且可以减去热烟的火气,使得烟的香味愈加清醇……"渭臣说到这里,伸手一摸胡子,眼神一凝,慢慢的吐着字道:"只凭这一点,毛竹枪便有第一流烟枪的资格。然而它的优点决不止此,这种枪对于观美上也是占极上风的。这种竹子质性坚细无比,经良工制造,坚润非常。而且奇怪,是所谓毛竹者,在敝处所产真个怪道,仿佛真有毛一样。用手握住枪身,从头顶摸下去是光的,若反过从尾倒摸上来,便毛茸茸的有些挡手似的……"春卿此时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渭臣一面讲,一面用手作势。本来他口里说的是蓝青官话,到得此时,轩眉鼓舌,得意忘形,那官话全变成了云南土腔。一种高亢的音调,凑上那副圆胖脸儿,照在灯边,煞是精神得很。春卿被他说得入神,两只眼睛仿佛也随着发光。只见渭臣拿起那盘子里的一枝枪来,对春卿道:"这枝是斑竹的,比毛竹差得多,可爱的便是年数还久,算得一枝饱枪,外面竹皮全红了。这样的叫凤眼竹,因为竹皮上花纹形如凤眼,比起那大斑点儿来,纹理曲雕之处差些,很是平常。不过这枪上的版子,都是云南第一名工人所做,可以看看。"春卿一面接过枪来,一面见渭臣用手指着那镶在枪上为装烟斗用的那一块白铜东西,才知道这东西名叫"版子",那衔斗的圆口就名为"井栏"。定睛就灯一看,那东西雕成一个龙形。龙头昂了起来,张开大嘴,稳稳的将烟斗衔住。那龙身子都隐现于海水之中,四边的海浪腾了起来,愈显得狂涛汹涌,似乎把一条神龙震撼得恼怒不堪,鼓腮露齿大有把那烟斗一口吞了下去之意。正在赏玩,渭臣却又指点道:"你看这眼睛,这鳞,这爪子,这浪珠儿,这波纹,哪一样不细到极点?还有这海浪是层累而起的……"一面说着一面就那井栏边上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层,便是九块大小不同花纹一致的白铜片儿,配凑在一起,才做成功的。此人名姓我已忘却,生平专门做这种东西,因此出了名。说起他来,很有趣味。相传他很有癖性。想他做一个版子,非常之难。他性情欢喜喝酒。必得事先常常送好酒好菜哄着他,恭维得个不得开交,还得趁他高兴的时候,和他讲个交情,问他可有工夫给做一个。如若可以,赶快将钱送上定局。随他甚么时候做。若一次不行,只好依旧巴结,等待第二次机会。若非如此,无论如何他不做。无论给多少钱,也引诱不动他的心。相传有一次有个阔官,请他好几次,都没有答应。惹得这位阔人性起,立刻变脸,叫差官押起他来,非砍掉他的脑袋不可。谁知他老先生让黄汤儿灌得个迷迷糊糊,直着大红脖子嚷道:'你既然非要我做不可,一定因为我做的东西比别人做的特别好。你想要好东西,就得由着我的性子。若是不由我的性子,就是我自己想要做好,也做不好的。做不出好东西来,徒然坏了我的名气。与其坏了我的名气,你倒不如把我杀了好。'他人样子又丑,声音又粗,醉态阑珊。几句话把那阔人倒招笑了。骂道:'像这样糊涂蛋,杀了也不值。'结果立刻放了。由此一端看来,他生平手制的东西,无一个不是精心结撰,敏手雕搜的。据说他所做最精的护手,可以积累到二十四五层之厚。可想见其每一片该是多薄,而配合的功夫该是多巧。而且凡他刻的井栏,花纹繁细,虽达极点,而绝无棱角翻了出来。所以尽管用布在上面擦,绝无一丝布毛挂在上面。原来他老先生,早已在酒壶旁边不知擦过多少次了,必得毫无遗憾才肯给人。我曾见过几种,一个刻作五百罗汉,一个刻作蓬莱宫阙,还有简单些的,如丹凤朝阳,富贵一品之类。那凤尾鹤翎都非常之细。"秋圃听了叹道:"怎么我们家乡出了这样的奇人,我简直不知道呢?"渭臣道:"古今淹没了的奇人,岂止他一个?传名的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至于枪嘴讲究冬天用象牙夏天用玉,若是立夏以后还用象牙的,或是立秋以后还用玉的,那就让行家看了笑话。说是穷到这步田地还配吃甚么大烟,连烟嘴儿都不换季,多么丢脸!"说到此地,春卿秋圃不觉哈哈大笑了起来。秋圃道:"我听说做这个东西以石屏陈伊最有名,建水还有个师太和,名气也不小。陈伊的手工来得浑成,真叫天衣无缝。师太和却会雕刻,可以比作鬼斧神工。又听说陈伊做的井口,具有弹性,烟斗插进去了一些儿风也不透。不知你说的这个奇人与他是一是二。"渭臣笑道:"这我倒疏于考证了。我们再谈谈烟斗的制法倒很有趣的。刚才说过斗要八家斗。所谓八家斗者,乃是八家分工合作而成的斗。这八家各有专长,有的会做胎子,有的会打眼,有的会刻花,皆只能做烟斗上一部分的工作。所以一个好斗必须经过八家的陶冶,妙取众长才行。关于做胎子,必须取细泥。泥层愈到打眼的地方,愈要薄。但是薄了又怕不结实,所以非用另外一种更坚固的质料不可。他们就设法将制斗的泥另挑些出来,加上极细的磁粉揉匀,专作此用。如何才能使这更薄更坚的一块,和那别的部分密接调和毫无痕迹,便是第一难题。从这儿分手艺的高下。胎子成了,再送到刻花的人家去刻,刻上种种不同的花样,然后再将和了颜色的泥,填平刻凹了的道儿。审察之后,便送到窑里去烧。烧好了之后,再请专门打眼的名师,打好眼,方始请专门配斗底的人家,配上铜底儿。还是不足,必须再请名手磨擦出光泽来,安上烟枪,吃一个泡儿试试。果然合用,这个斗才算成功。"春卿不觉嘘了一口气道:"呵!这个资格不是个三考出身的翰林学士,也是外洋毕业的洋翰林了。"渭臣笑道:"殆有甚焉,你想他们做斗的人,一次总是一二十对,哪能对对都做得好。幸而做好了几对,送到刻花的人家去,未见得就刻好了。苟使刻坏了一个,便毁却一个好胎子。然后还要经过一道手续才能烧。烧的时候又是难题,烧老了斗性子脆,颜色也差些,光泽也减些;烧嫩了,简直不能用。幸而烧好,倘使打眼的时候稍不留神,斗眼大了,那斗依然不够资格。所以比方二十对斗胎子,经过刻花,填色,入窑,打眼,磨光,层层阶级,层层危险以后,差不多只能保全一两对好斗。而这一两对之中未必都是原来成对的,不过凑在一起的罢了。所以造就一个好斗,简直同造就一个人才一样,长养护惜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春卿道:"这是诚然,不过一个烟斗造就出来了,便有瘾君子赏识。天之生才,已属难之又难,而才成之后,弃之于荒江老屋之中,到死不用,或者用而反屈其才的,也不知多少。由此看来,烟斗的命运还比人才要好得多了!"渭臣笑道:"且不要谈这些,我们还是谈斗吧。斗的好处,要色泽大雅,声音宏亮,更要能出好灰,才算佳斗。斗的要紧地方,全在斗眼,又叫斗门,必须以小为佳。北方的朋友,欢喜大斗门,实在皮相得很。那种烂斗,云南人是不用的。因为云南人讲究斗门,所以关于打眼,便有许多无稽之谈,说是斗门中间的细泥,必须童女去封制,而凿眼的人,必须是童男。"渭臣说到此际,秋圃春卿不觉同时莞尔。渭臣道:"本来中国社会上的思想与行为,十之七八为迷信所支配。这种无稽之谈,若照他们讲起来,甚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大得很呢。由此推衍出去,于是乎处女的月经,童子的小便,都具有无上的神力。又何怪乎一个烟斗?但是烟斗的斗门,确很有讲究。兄弟已经说过,好的斗门必定要小,然后抽起烟来才能响亮。但是斗眼非小之难,要它又小又灵,那可不易了,所以抽烟的人,对于保护斗眼,非常注意。因此便要谈到烟签子上面来了。烟签子以河西所制为最好。河西签子的好处,第一便是能保护斗眼。他们工人制造签子,都拣选好钢,做得非常之细,非常之直。因为细的东西不容易直,直的东西又不容易细。这种签子能够兼此两者,所以既不伤斗眼,用起来又极有劲儿。最妙的,这种签子有点,在离签子锋端大约一寸的地方,有一个珠子。为的是万一通眼的时候,力用大了些,戳了下去,有个珠子在斗门外挡住了,便下不去。那斗眼便不致为签子的后半截粗的部分弄伤了。此外签子的样式,也是玲珑细巧到了极点。所以抽烟的人无不乐用。"说着便拈起一枝签子给春卿。春卿接过一看,果然秀气得很。秋圃道:"你用手弯弯看,这东西断了都不曲的呢。"春卿道:"你怎么也知道?"秋圃道:"我从前见过这一种。" 此时渭臣讲得多了,已然吃了一两次烟。春卿却未十分注意。渭臣道:"我们关于烟具的谈话,大可暂止于此。现在请春卿兄看我烧一口烟敬敬你。"春卿欠身道谢,渭臣已经捻起签子,挑了烟膏,在灯上烧了起来。手法敏捷早裹好了一个泡儿,端端正正嵌在斗上递了过来。春卿一气抽完,渭臣问道:"可觉得有甚么特点?"春卿笑道:"这斗果然好,抽起来又灵又响渊渊作金石之声。不过烟泡儿似乎太小些。"渭臣听了不觉哈哈笑道:"春卿兄真是爽快人。要是有一点儿以我为悭啬的心思,决计不会如此直接痛快的说烟泡儿小了。特因此故,所以要同你谈谈吃烟的方法。也是因为这种方法,所以我兄弟才敢断定天下会吃烟的以云南人为第一呢。原来分别会吃烟与不会吃烟,全在乎看这吃烟的人究能领略体会烟的妙处到了几分以为断。由这个道理,所以吃烟以领略烟味烟趣为第一义。至于过瘾反是第二义。纯拿过瘾当目的的人,就无暇及此了。抽烟要领略烟的好处,所以泡儿要小。因为烧小泡儿,大火来得匀些。恰到滋润的程度,便好上斗。上了斗,一口气便可抽完。那烟的精蕴,发泄无遗,气味清醇之极。反之,若用大泡儿,便大大不然。第一,烧泡儿的时候火力不易均匀,往往这一面都快烧焦了,那一面还是稀膏子。你想这泡儿的质料,此时就已然杂乱了。再经上斗,必要戳一个极大的窟窿,抽起来要费很大的气力,不能夷然舒适。并且因为抽的气力大,所以灯火的焰子,便一直伸到斗眼里来。因此又有两层大病,一是那烟泡得火仍然不匀,近火的烟全然焦了。二是火焰入斗,烧着斗灰,便发生一种臭气,抽出来的全是一股臭烟,你想还有甚么好味道?所以无论多好的膏子,经这么一闹,也全毁了。至于风眼大了,斗便不响,再无音韵的节奏可听,那更谈不到了。"春卿听了不觉赧然。渭臣又说道:"烧大泡儿的不外三种人,一是过大瘾的,二是武朋友,这两种人急不暇择,性气粗豪,倒还不足深讥。最可笑的是第三种人,他们以烧小泡儿为寒乞,必得大泡儿,才显得阔气。一来就是葡萄大的一个泡儿,不管横七竖八,半熟半生,就安在斗上。他们得意非凡,看去好像暴发户卖弄家私一样,实在觉着更寒酸得利害。你想就是拿一斤膏子烧一个泡儿,才用得了几个大钱?阔不阔岂在这上面分别吗?"秋圃点头道:"此论透辟之极。渭哥从前和我说调灯之法,很是有趣,何妨谈谈。"渭臣笑道:"是的,是的。"春卿这时看见秋圃打了个呵欠,连忙坐起来穿了鞋子,拉秋圃躺下。渭臣也递过枪来说道:"这斗是才换过的冷斗,你不妨烧着玩玩。"秋圃接过,渭臣便与春卿谈道:"云南人对于灯火非常讲究,他们修治灯芯,非常费时候,翦了又翦,拂了又拂,点起火来,那火焰恰好与灯罩平头。光辉凝静,终日不增不减。到了收灯的时候,往往结好了一颗大灯花。用小夹子挑了起来,向地上一摔,顿时拍的一声爆裂,火星乱迸,非常的好玩。这也是吃烟的一种娱乐。"春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渭臣道:"为了这原故,那吃烟的人遇见客来,若非深知此客也是行家,他总是愿意烧好了泡子安上斗孝敬给客吃。因为恐怕若让那客烧烟,偶尔滴下一滴膏子毁了火头,又得劳他修理半天,是他极不愿意的事情。所以凡是一个生朋友到得吃烟人的房里去,总须十分留神,要体贴主人保护灯头斗眼的意思,不去动他的灯和斗才好。"春卿笑道,"那么我今天可动了渭翁的烟具了。"渭臣笑道:"不妨不妨,我兄弟本也不是吃烟专家。而且于春卿兄自当作别论的。"春卿道:"听说烟味也有种种不同,不知以何种为最?"渭臣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各人嗜好不同,自以他所喜者为第一。只要本质好制法精便行。大约印度大土最香,关东土稍烈,云南土最醇。若是熬法好,都很可口。近来香港有一家鸦片公司,出一种铜盒烟膏,大约十四五元一两,也很芬馥。普通云南人品烟,有生老枯陈等等字眼。兄弟于其中精微,尚不深知。大约生烟性子最烈,老烟是年代久远的膏子。枯烟是就烟味上说。据他们讲究吃烟的人说,烟中一种枯味微微带酸,最是烟中妙境,可惜兄弟完全不能领略。陈烟是日子久远一些的烟。比方四五月里熬好的膏子,到六七月才吃。烟膏上面已然长了一层霉菌。将膏子重调一调,那霉便融合在一起,吃了气味非常之香。关于烟味,普通不过这几种了。至于熬烟所用的水,兄弟最赏识冬天的雪水。此外就以普通净水为好。有的人想出种种奇怪主意,甚至无聊的人居然迷信洋参水熬烟,可以补人。那简直是荒谬绝伦了。"渭臣说着,早又烧了一个小泡儿,信手向风眼上一插,早已安好,便用手扶了斗,就灯而吸。春卿看在眼里听在耳内,觉着这一次李渭臣好像特别显能一样,吸的时候沉着有力,抑扬顿挫,大似奏乐的神气。那斗也好像有知遇之感,放出来的声音特别响亮,较前大不相同。只见渭臣一气吸完,斗上干干净净,好像洗过的一样。将烟枪放下,笑着对春卿道:"刚才春卿兄注意我执枪的法子没有?这名叫手不离斗。皆是保护烟具之意。"春卿道:"是的是的。"说话之间,渭臣又递过枪来,春卿谢谢,说是够了。忽然秋圃在旁惊讶道:"喂,怎么我们随便谈谈,便已经这么晚了?"春卿一抬头见秋圃正看手表,便摸出自己怀内小表一看,果然已经两点四十五分了,忙道:"我们告辞吧,平空白地打扰这一夜,真是对不起渭翁。"渭臣连忙说道:"哪里的话,我们一见如故,大可不必客气。时候还早,多玩一忽儿吧。"秋圃已是瞌睡连天,说道:"改日再谈吧。"春卿心中也自惦记阿兰,忙将衣服同秋圃一阵穿好,辞了渭臣,各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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