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旧时勾当


作者:余斌     整理日期:2014-05-14 11:32:14

本书为《提前怀旧》续编,多曾在《万象》杂志所开专栏“提前怀旧”发表。该系列刊出后在读者中有较好的反响。所写多为作者儿时经历,意在以童年视角与今日眼光的重叠交错,给那个已过去了的年代留一印记,从琐碎、懵懂的记忆中折射那个时代荒诞的喜剧性。作者命意,可参见“自序”。
  作者简介:
  余斌,1960年生于南京。1973-1977年就读于南京四中,恢复高考后,1978至1989年就读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该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现为中国高教外国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理事、江苏省比较文学学会常务理事。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字里行间》等著作。近几年在《万象》、《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文汇读书报》、《扬子晚报》、《现代快报》等报刊开过专栏。所撰《钱穆与胡适的“过节”》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所编《2005中国随笔精选》;《香烟种种》被收入潘凯雄等编《2010中国最佳随笔》。在三联出版有《提前怀旧》《南京味道》(2012)。目录:
  自序
小儿勾当
冲锋枪
放鞭炮
“淘螃蟹”
霸台
三结义
乱点鸳鸯谱
“创收”
疑似抽烟
记忆南京
田园风光
淡出
乌龙潭旧事
黄梅天自序
  小儿勾当
  冲锋枪
  放鞭炮
  “淘螃蟹”
  霸台
  三结义
  乱点鸳鸯谱
  “创收”
  疑似抽烟
  记忆南京
  田园风光
  淡出
  乌龙潭旧事
  黄梅天
  冬冷江南
  驱蚊的招数
  南京话
  政治生活场景
  防空洞
  战备砖
  检查
  办学习班
  洗澡
  乘凉
  剃头 
  穿衣戴帽之类 
  夏裳
  赤膊
  戴帽
  风纪扣
  钉鞋掌
  煤基 
  菜篮子及其他
  作为运载工具的自行车(外一篇) 
  载人
  “二轮车”
  加重车的故事
  载物
  换煤气
  “自力更生”
  发东西、分东西
  附录人生须得几辆车
  习泳记趣
  从“江河湖海”说起
  当年游泳池
  考试
  单纯的日子
  “分配”的插曲
  江湖之远
  紫霞湖
  看电影
  露天电影
  曙光电影院
  旧时美人
  音乐瞬间
  从单卡到双卡
  闭目塞听
  嘘——,帕格尼尼要出场了
  “老帕”
  倾心波切利
  又见莎拉·布莱曼
  逝去的歌声
  今天是你的生日 
  “小白鞋” 
  “先辈”
  小儿勾当
  冲锋枪
  小男孩在玩具柜台赖着不走,多半是闹着父母给他买汽车,更可能的是,买枪。这样的闹法是否能得逞,取决于多种因素:家庭经济状况,父母彼时的心情,所要的枪价格的高下,理由是否充分,等等。小儿在大人面前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想讲理时可以有很多出乎你的理解范围之外的理,倘不耐烦跟你讲理,也有的是办法打发你。有时候还颇似衙门作风,踢皮球,父亲说,“找你妈去”,到这边,当妈的说,“跟你爸说”。你最容易搬出的理由事实上也很无力,比如,“小三、阿五他们都有了——”那么他们的话是现成的:“怎么不比好的?小三都能帮家里倒痰盂了,你呢?!”
  所以到最后唯有耍赖,最好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形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大约五岁时,我有过那么一回,在彼时的中央商场。据说许多家长带着小孩逛店,若非早有意向,通常会避开玩具柜台,绕道也在所不惜,仿佛那里是个雷区,——确也见过小孩一面死命攀住柜台,一面大放悲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因吗,还用说?
  那次父母未加防范,也是我通常还算“懂事”(也可以说“识相”)的缘故。总之,从玩具柜台经过,有个家长正在给小孩买一种玩具冲锋枪,仿苏制的,后来在苏联二战片里常看到,枪管上有洞孔,下面的弹舱是个圆盘,与德式、美式的不同一望而知。这枪是用电池的,枪管上的洞孔蒙着红塑料片,一扣扳机便从那里透出红光来。营业员正试给买者看,红光闪闪。我立马走不动了,被这武器的“先进性”吸引。
  接下去自然是缠着要买,并且态度异乎寻常地坚定,表现在行动上,是坚决不挪窝,并且伴以大声的哭泣。我说过的,平日比较“懂事”,因此此事带有突发性,他们似乎有点乱了方寸,父亲拉扯无效后居然蹲下身来“做思想工作”,显然是碍于这失控场面引来的众多顾客的目光。但是有什么理由能比眼前冲锋枪的“先进性”更有说服力呢?随便他们给戴高帽子,说我从来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还是使缓兵之计,说下次再买,又或避重就轻,让步买支手枪,或者威胁,声称晚上原定要看的动画片《红军桥》取消,我均不为所动。是母亲先松的口,父亲愤愤地搁下句话,是从这小事升华出来的,对我将来的一个大判断,大意是这样下去,肯定没出息。
  即使更阴暗的预言,也不可能冲淡我得到冲锋枪后的一团高兴。接枪在手时一诺无辞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妈妈自每日起床自己叠被到玩到天黑一定回家的所有要求,眼睛犹自死盯着枪,我知道君临天下一统江湖的日子就要到了。
  其时我们住在一部队大院里,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从幼儿园回来就楼上楼下的疯,最起劲的,乃是打仗的游戏,各自带着家伙。我们并不是唯武器论者,然而尖端武器拥有者的话语权又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有点孩子王的素质,再加武器的先进性,那就好比金庸小说里写的:“倚天一出,谁与争锋!”
  拥有冲锋枪的第二天,我就成了司令。原司令的家伙是支手枪,用火石的,扣动扳机会喷火星,“倚天”未出之前,最具先进性。起初他说我该当副司令,大官都是手枪,语气非常之不容置疑,就像在说“党指挥枪,决不允许枪指挥党”。但后来他的态度软下来:他可以当副的,冲锋枪由他拿着,紧跟在我身边。领袖欲有时候很害人的:我依他之说当了持手枪的司令,并且马上下达冲锋令,举着喷着火星的枪手一扬高喊“冲啊!”就往楼下奔,奔到楼下发现身后没人,——喽啰们都围着副司令要让“玩一把”哩。
  当然,冲锋枪很快收回了,而且看在让我允许他们玩一会儿的份上,司令的宝座我还是继续坐下去。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副司令”把他老子的手枪枪套偷出来了,他爸爸的手枪总是锁在抽屉里,枪套却会随便放。那支喷火星的手枪硬塞在枪套里,根本盖不上,可当他神气地拔出枪时,我知道自己应该让位了。我们崇拜枪,真枪,那是什么感觉?哪怕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只枪套。
  放鞭炮
  放焰火、放鞭炮,的确是件“触目惊心”的事儿——焰火所以触目,鞭炮所以惊心。也是过于触目惊心了,有时还这里那里酿成火灾,有好几年,各大城市都禁放,要想放就得“礼失求诸野”,跑郊区或是乡下去。无如不触目惊心一下,似乎年就过得不像个样子,幵禁的呼声渐高,这事儿顺从民意难度不大,普天同庆的氛围的确也有助于造就和谐社会,于是渐渐就真的幵禁。去年年三十处处烟花爆竹,坐在家中,也仿佛周遭都是电闪雷鸣。待焰花鞭炮声沉寂下去,却是睡意全无,便下楼去巡视战场。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味,小区的中心广场上一片狼藉,鞭炮的碎屑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烟花的残骸,大的高齐膝盖,一个得要一两百,看着另有一番怵目惊心。
  之所以心惊,是因为想起了小时的放鞭炮。只限于鞭炮——焰火是过国庆时公家放,鞭炮是过春节时自己放。小时我是鞭炮的热烈爱好者,过年的头等大事,便是这个。但是“伤哉,贫也”,对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让小孩敞幵了放鞭炮简直不可想象,只能是意思一下。鞭炮的花样与今简直不可同时而语,大的是天地响,一角钱一枚,小的有两种,一种声音较小,哑炮较多,另一种声音大,而且炸响时伴以闪光,叫作电光鞭的,两毛五或五角钱一挂,又有一种介于大小之间,我们称为小地雷,只响一声,却似比天地响更能振聋发聩,是五分钱一个。我的鞭炮钱最多时也沒超过一元,每年过年都会在鞭炮摊前委决不下。天地响太奢侈了,不敢问津,小地雷也嫌贵,只能偶尔一买,到最后买下的,差不多总是电光鞭。
  电光鞭两角五一挂的是五十响,五角一挂是一百响,点着了噼哩啪啦,那消一分钟?几秒钟就沒了。那时候就只能干瞪眼看着人家放,这好比玉盘珍馐当前而只有流口水的份,简直难以忍受,所以大多数小孩都像我一样,把鞭炮辫子解散了一颗一颗地放,如此就可将兴奋延续到过节之后。
  鞭炮的“辫子”是由引线编织交缠而成,解散了一颗颗卸下因此是桩细巧的活。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弄得引线与主体分家。沒了引线的鞭炮也还是不抛弃不放弃,通常是拦腰搿幵,將手中点炮的纸媒吹出火苗来,往上一燎,直接引燃火药,也可有灿烂的剎那。然而毕竟是鞭炮,总要一声轰响才算是修成正果。其实店里也有拆散了论颗卖的,电光鞭是一分钱两颗或两分钱三颗吧,常可见小男孩蹲在路边小店的鞭炮摊跟前,睁不错珠盯着摊主一五一十地数,唯恐少算或是以次充好。
  拆下的鞭炮都放在衣服口袋里,初时进去掏摸,满满荡荡,那感觉不啻腰缠万贯,后来口袋就渐渐癟下去,只剩得些少几颗和摩擦震动不免弄出的火药粉,到最后空空如也,掏出来的是断了的引线外加乌七抹黑的手,不免大感惆怅。唯其金贵,即使拆成一颗一颗,也不肯率尔点燃一扔了事。于是玩出很多花样。比如跑到防空洞里去放,比如弄个用过的药瓶放进鞭炮点着引线浮于水上,看其炸出水花四溅。也可插进钥匙孔里,候人将进入时点上,一推门轰地一响,吓人一跳。我最常玩的是置鞭炮于地上,点好了迅速扣上一热水瓶外面铝制的盖子,一响过后,盖子窜到空中。这样的玩法可以比胜负,窜得高者即是赢家。
  当时的雀跃之情,似也不在今日放大礼花的孩子之下,因为难得,在那之上也说不定,虽然说起来寒碜得可以。
  “掏螃蟹”
  “掏螃蟹”并不是捉螃蟹的意思——与螃蟹没半点关系。正经点说,是指骑自行车的一种方式或一种姿势。
  过去自行车男式女式分得特别清,男式座前有一横杠,女式则没有,因此跨上车的那一下子有“前上”、“后上”之分,男式车须摆开腿从书包架上方掠过,而后落座。“掏螃蟹”似乎只用于男式车:骑车人一足在左边脚踏上,另一足则从横杠大杠围成的三角区域里探到另一侧的脚踏上,蹬动起来,车向前行,这便叫作“掏螃蟹”了。这说法由何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南京这么说,也不知道。
  因屁股不在座垫上,身体歪在车的一侧,“掏螃蟹”姿势极不优雅,看上去像个骑行的瘸子。现在要有人这么骑车,旁者或者会以为是玩杂技,——当然不是。不过是骑车的人身量太小,够不着座垫才出此下策。对当年的许多男童而言,“掏螃蟹”差不多相当于骑自行车的预备役。
  我学骑车大约七八岁,人比车也高不多少。此前骑过专供小孩的三轮车,但早就不刺激也不过瘾了,两轮要掌握平衡,弄不好就跌跤,显然更有冒险意味。那时自行车不是二八就是二六(指车轮尺寸),没有更小的车,也只好以“掏螃蟹”为进身之阶。一段时间内,每到晚上就兴奋无比,因白天大人要骑车上班,闲置的车是极少的。机会只能是晚上,如蒙父母开恩,甘冒彼时堪称贵重物品的自行车被折腾坏的风险让你练练,简直就要欢呼雀跃。
  虽然是初级阶段,“掏螃蟹”因人不在座垫上也就不能居中,保持平衡要比正常的姿势难得多,后来有人从力学上给我解释过,不论上去下来,还是骑行,力的平衡委实复杂。倘若先理论后实践,也许就知难而退了。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我知道的只一条,不要怕摔。离家不远的五台山体育场是我的驾校,在那里摔的跤不计其数,其时跑道当然距塑胶还远,印象中铺的是煤渣之类,跌下去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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