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我疼


作者:陈希我     整理日期:2014-05-09 10:54:42

《我疼》里的疼痛故事有:女儿的疼、母亲的疼,有钱人的疼、底层人的疼,诗人的疼、小店主的疼,丈夫的疼、妻子的疼,以及民族的疼……疼痛,照亮了一个个真实"存在着"的灵魂。正如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所说: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作者简介:
  陈希我,中国先锋作家。曾留学日本,现任教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们的苟且》《抓痒》《冒犯书》《大势》《移民》,随笔集《真日本》等。五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获"人民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介绍到法、英、美、日、新加坡等国家,及台湾、香港等地区。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其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日本《Iripusu》杂志称其为"中国的太宰治"。
  目录:
  引
  我篇·我疼
  她篇·母亲
  我和她篇·又见小芳
  他和他们篇·绑住我
  她们篇·罪恶
  他和她篇·飞机
  她和他们篇·风吕
  他们篇·欢乐英雄
  他和她们篇·上邪
  跋
  陈希我是我最尊敬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面对最艰难的主题,勇敢而又直言不讳地描写了人类欲望的深渊。我认为陈希我应该被列入最优秀的现代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应该得到更高的关注。
--英国著名翻译家尼克·哈曼(《冒犯书》英文译者)
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当力图照亮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手里的"灯"在哪里?或者,当我们企图建构起一种内在的、自省的、有逻辑的精神空间时,什么是可用的资源和方法?
--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
陈希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作家,他不玩弄叙述技巧,也不从事晦涩的语言实验,但他的小说就是怪模怪样,非同寻常。……他敏锐而执著,只关注生活最根本的问题,他的写作纯粹而彻底。
--北京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陈晓明陈希我是我最尊敬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面对最艰难的主题,勇敢而又直言不讳地描写了人类欲望的深渊。我认为陈希我应该被列入最优秀的现代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应该得到更高的关注。
  --英国著名翻译家尼克·哈曼(《冒犯书》英文译者)
  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当力图照亮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手里的"灯"在哪里?或者,当我们企图建构起一种内在的、自省的、有逻辑的精神空间时,什么是可用的资源和方法?
  --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
  陈希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作家,他不玩弄叙述技巧,也不从事晦涩的语言实验,但他的小说就是怪模怪样,非同寻常。……他敏锐而执著,只关注生活最根本的问题,他的写作纯粹而彻底。
  --北京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陈晓明
  陈希我采用了一种极端的叙述方式,他要把他对人生对社会对精神的忧思推到极致,这种推到极致的叙述甚至在考验一个读者的承受能力。我愿意把他的这种小说称作为一种观念小说,他的好几篇小说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震撼。
  --沈阳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贺绍俊
  陈希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自觉地从这些快乐的写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独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艰难地前行。
  --中山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谢有顺
  母亲
  1
  怎么办?
  你说……
  索性……
  我打个寒战。
  怎么样?
  问题是……能行吗?
  其实,一断了氧气,就差不多了。
  嗯……
  这就去吧!
  我放下电话,往外走。妈妈你去哪里?女儿叫。我一惊,这小鬼精的眼睛正盯着我。有事……我支吾。
  什么事?
  快吃饭吧!我喝她。丈夫在给她喂饭,端着小勺,等在她嘴前。他也望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应该跟他交个底。我向他使个眼色,他放下碗,我们拐到卧室里。可是我却说不出来了。丈夫说,我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女儿钻进来,问。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我应。
  也许是为了堵她的嘴,我拿起勺子给她喂饭。她嘴里还有饭,她总是把饭含嘴里。我叫:快吞,快吞下!妈妈来不及了!
  妈妈要去上班吗?
  是的,每天早晨,这个时候,我都是去上班的。快快把她喂了,送幼儿园,然后我去上班。我说:是……你快,妈妈上班来不及了!
  妈妈不是去上班!她却说。
  我一惊。她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就要走了,没送我去幼儿园。
  噢,这小鬼精。我说,今天爸爸送你去,妈妈有事。
  不要,我要妈妈送!
  听话!今天妈妈有事……
  什么事?
  这家伙,倒像存心来逼供的。我如芒在背,我的秘密被她窥视了。是的,我不是去上班,我是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我烦躁,把碗一摔:
  不吃就别吃,死了算啦!
  我夺门而出。外面车水马龙,我处在其中,这是一个上班的早晨。我忽然羡慕起大家来了,他们是去上班的。他们虽然步履匆匆,但他们是安逸的,可以按部就班。我等不了公交车,打车,可也没那么容易。好容易打到一辆,我又差点不想上去了。出租车计程器在跳,我的心比它跳得还急。我这么急着去干吗?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计程器上公里数在快速推进,时间一分一秒地缩短。路程每推进一步,时间每缩短一分,那个人的死期就越近了。她知道不知道死神的手正在向她伸近,她还躺在床上,一点也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要处死她的是我。司机对我说了句什么,原来他在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没回答。他又猜,一定是知识分子,因为看上去斯文。他要知道我去杀人,他还会说我斯文吗?出租车也堵住了,车窗外立刻塞满了摩托车,让人觉得即使道路疏通了,也不可能马上就走。难道我就这么着急?我不知道。我最好不去,最好跟我无关,哪怕永远被堵在路上。可是我没有这福份,我只能去,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我居然要去杀母亲,简直大逆不道。但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二姐。我只是同意而已。何况这是母亲她自己希望的。她躺在医院已经五天了,鼻孔插着鼻导管,手上挂着点滴。她很痛苦,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惨叫。她的头上大粒汗珠沁出来,固定鼻导管的胶布翕开了。护士又把新胶布盖上去,固定住。但很快又翕开了。护士给换上了面罩。她似乎在罩子里更加难受。我们瞧着她,握着拳头为她使劲。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知道她老人家很痛苦,可是我们只能看着她苦,我们不能替代她,也不能为她增加气力。我们束手无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光是被送进医院抢救,就已经三次了。是心力衰竭。半夜三更,二姐打电话来,母亲又不行了。赶紧叫急救车,我打车直奔医院,抢救,又缓过来了。回家,一段时间后又发作了,又被送到医院来。就连医生都把她认熟了,就是刘医生。抢救过来后,母亲也认得他,说他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亲。母亲没有儿子,就我们姐妹三人。不,应该说是就剩下我们姐妹三人。在我们中间,本来还有几个,其中就有男的,但是都夭折了。
  母亲还说要刘医生当他的干儿子。刘医生也笑呵呵的,虽然没答应,但心是贴近了。他没事常到病床前看看,聊聊天。同病房的人以为真是儿子,说母亲真有福气。
  什么话!福气?到医院享福?
  母亲渐渐康复了。病人们都说还好母亲身体的底子不错,能扛得住。刘医生也这么说。这种病就是这样,挺过来了,又好了。他说,不过像她这样这么多次,也少见。体能,不能不说是个关键因素。
  母亲是辛劳过来的,虽然苦,但也锻炼了体质。第一次第二次,我们也欣慰。可是接下来,我们就高兴不起来了。正是因为母亲体质好,才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遭受折磨。倒不如底子不好算了。但是这也由不得她,她必须辛劳,她就是辛劳的命,她的身体也就无可选择地强壮了起来。这生命就像被吹大的气球,要消失,只能把它压爆。但那是多么可怕!只能任其继续胀大。但这更加恐怖。
  2
  五天前,母亲再次被送到医院。她躺在急救室,眼神呆滞,木然,没有痛苦神情。我曾经杀一只公鸡,放了血后,把它拧了脖子丢在一边烧水去。我回来时,居然瞧见它站起来了。它昂首阔步,却又摇摇晃晃。它走不动,但它又被生命的本能推着走。它瞪着直眼,现在母亲就是这种眼神。
  她在挣扎着,身体一挺一挺着。刘医生把床板摇立起来。"这样会舒服些。"他说,眼睛戳戳墙边监护仪上的指示。当然很难受。他说,她的心脏在做无用功。
  她只能艰难地抽气。她的肺像漏洞百出的风箱,吼吼作响。每一次抽气,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抽不上来了。但这不是由你决定的,在不知抽得上来抽不上来时,你就得抽,你不能不抽,生命的本能驱使你不由自主地去抽。想到每个生命到了尽头都要这样,简直不寒而栗。
  她要坐起来。但她很快又躺了下去。很快又要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舒服一些。惨白的脸上沁着汗珠,这使她的皮肤好像湿的白纸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在竭力提起来。护士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还帮抬了抬它。那抬起来的手向脸部伸去,伸向氧气罩。我想母亲是觉得氧气罩不舒服,我对母亲说:
  知道,知道,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按住了氧气罩。护士制止她,可是力向错位,护士以为她要去按紧氧气罩,不料她却侧向扯下了它。
  你干什么!护士把氧气罩死死揪着,叫。
  母亲摇头:不要了……
  她说什么?
  让我死……母亲又说。
  她突然发不出声音了。她焦急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这使得她的手更加用力了,好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只手上,她把全部的力气都聚集在这里,她要孤注一掷。但护士毕竟是两只手,还是把那只手镇住了。可是母亲的另一只手又起来了,这是打点滴的手。护士惊叫着又去制止。她的手插着针头,这使得她具有优势,只要她挥动,就能达到把针头扯出来的目的。护士两头不能兼顾,扭头冲我们喊:
  你们来帮帮呀!
  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闲在一边,只是握着拳头。刘医生出去了。护士的叫声好像把我们踩了一下,我们跳起来,扑上前去,七手八脚控制母亲。我们好容易把她制服了,我们累得直喘气,她也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母亲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一直说我们不懂事,我们长大了,她还这么说,觉得我们还是小孩。可她自己现在也跟小孩一样,简直是老糊涂了。母亲晚年确实越来越糊涂了,爱耍脾气。她一耍脾气,二姐就叫我过去解决,好在她还听得我哄。本来一直是她哄我们的。我上大学那一阵,老感觉活着没意义,不如死了算了,她就骂我:
  我这么大年纪都不想死,你年纪轻轻就想死了?
  那时我常想,好像她比我还年轻,还有干劲生活。她总是说,将来会好起来的。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策略,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了。至于希望能否实现,倒是无所谓的,因为到你盘点一生的时候,你已经过了这一生。你发现一切是虚妄的,但一切已经过去。这就是成熟人思维跟不成熟人思维的区别。那么,她也可能处在发现虚妄的时期?
  这次奇迹会再出现吗?也许不能。但也许还能。即使能,熬过了这一关,毋宁意味着还得面临一次煎熬。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也许母亲并不糊涂,就像回光反照的人的意识,会突然清晰起来。
  母亲又剧烈挣扎了起来。我们慌忙扑过去,把她的手按住。可是她却昏迷下去了。难道母亲就这样去了?我刚才的念头荡然无存。我们叫喊着母亲,只希望把母亲救回来,无论如何,即使她已成植物人。可是母亲叫不回来了,这好像是对我刚才罪恶念头的回应。急救室外人声鼎沸,吵得慌,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掉地上了,乱成一团。我感到害怕。刘医生闻声跑进来,二姐摇着刘医生的胳膊哭求:
  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我母亲,一定要把我母亲救过来!
  她忘了刘医生待我们亲如家人了。母亲每次被送到医院,只要他在,他都优先抢救。既然熟悉,他不能不这么做。但也正因此才让母亲活到现在。如果是一般关系,医生一拖拉,怠惰,抬杠,母亲可能就过去了。
  心内注射。护士拿出一根穿刺针,比常见的针长得多。母亲的衣服被解开了。母亲裸露出了她的身体。光亮得扎眼,两颗乳头赫然在目。这就是我母亲的金贵的身体!我虽然出自这个身体,小时吸过这个乳头,但是对它的模样并没有记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母亲的身体。对母亲的身体,我只是崇拜,觉得它不可看,不可亵渎,它是我们心中的圣地。母亲总是把身体包得很严实,在我们姐妹面前,她也穿着整齐。这对我们三个姐妹影响很大。大姐说过,母亲从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当街撩起衣服就奶孩子,我们也非常注意。现在这身体被毫无商量地要野蛮撕开了,我们感觉非常难堪,就好像我们的身体裸露出来一样。我下意识去看刘医生,刘医生已经转到边角的桌边,背着我们,好像在做什么。
  所以感觉难堪,也许还因为这身体的寒碜。乳房已经软塌,空布袋似的甩在腋下。整个身体白惨惨的,像一堆死猪肉,简直丑陋,我原来对母亲身体的美好想象整个被破坏了。它的主人要是有知,一定拼死把自己掩盖起来。可是她现在一点能力也没有。我们也没有能力。人到了这份上,身体只是一块肉,抢救的目的不过是让这块肉活起来。
  护士的手在上面探着。她的手定在一个地方。消毒,拿起穿刺针,垂直对着那部位。难道就这么扎下去吗?那针又特别大。她真的就这么扎下去了!母亲身体猛地弹起来,又重重砸在床上。我仿佛能听到她的尖叫。可是她并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在昏迷中痛。也许本来,她是不需要被这么扎的,她可以这么顺势去了。现在她毫无抵抗能力,只能由人摆布,听凭别人扎她。
  护士继续深扎下去。黑黑浓浓的血溢上了针筒。血回流上来了,护士紧张的神情舒缓了下来。于是注药。
  母亲醒过来了。她陌生地瞧着我们,我们让她瞧着,我还对她笑了笑。母亲好像终于辨认出我们,但那神情仍然是冷漠的,也许是平静,也许因为药物的作用,她平静了些。
  送重症病房。刘医生跟着,帮我们拿吊瓶,他个子高。到了病房,刚搬上病床,换上住院衣服,她又难受起来了。她又开始扯氧气面罩。这下我们有准备,两下就将她制服了。我和二姐分别镇住她的左手和右手。她就蹬脚,把身体转过来,折过去。护士压住她的两腿。母亲的四肢被牢牢摁住,再也动弹不得。我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一如被抓住挨宰的鸡的脚,那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无法反抗之下的忍受。
  可是她终于又无法忍受了,又开始挣扎。她把身子顶起来。我和二姐把整个人压了上去。边上一个穿医院白衣的女人也来帮忙,我猜她是医院里的工人。母亲终于又安静了些,也许也乏了。
  那女工说,这样按着也不是办法,把四肢绑在床栏上。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绑?对我的母亲?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个词跟母亲联系在一起。如果说之前的施暴是为了治疗,那么绑,则完全是暴行了。我不同意。
  可是护士明显赞成那女人的意思。也许这在医院里,已经稀松平常了。护士看着我们,要是平常,护士可能会抛下一句话:你们自己看吧!一走了之。但是护士知道我们跟刘医生关系好,仍然说服我们。我瞧二姐,二姐喘着气,面无表情。她没反对,我知道就是默认了。我真有点怪她。但是我也喘着气。至少,要是二姐不帮我,我也没办法。
  护士招呼那个女工拿来粗布条。她们开始绑脚了。然后上来绑手。先绑二姐那边的,二姐被换下来,一屁股瘫坐在床头柜上。我瞧着她,也顿感再也承受不住了。护士来换我时,我顺从地把母亲交了出去。我瞧着她们绑,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刻,我叮嘱一声:"别太紧了……"
  母亲被绑在床栏上,摊着四肢,好像在受刑。她浮肿的腿被绑出深深的印迹,好像无法愈合的伤痕。我走近她,她愤怒地瞪了我,好像瞪着仇人。是的,是我们不好,我们是刽子手。可是母亲,我们是为了你好的,为了能救活您,让您活下去。挺过这一关,一切都好了。回家,我们好好补偿您,我们好好孝顺您,我们负荆请罪。您要打我们也可以。只是您现在要坚持治疗,挺过去。
  母亲好像绝望了,开始自顾呻吟。她企图侧身,可是不可能。她只能竭力把身体像弓一样顶起,又落下去。也许她动动会好受些,一个病人,本来够难受的了,却被限制住,不能换姿势,她只能这么直挺挺地硬撑着,熬着。她一挺,一个呻吟,一挺,一个呻吟。这要到什么时候?
  刘医生来了,我问他。不知道。他说,反正什么都衰竭了,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这些话,其实他早就跟我们说过,我还问,与其是抱着些微的希望,毋宁是想推卸责任。我假装没听懂,看二姐。她是老二,我是老三。但二姐索性装作没听见,毫无反应。她也不敢做出决定,只有问大姐。可是大姐住在北京。"大姐跑哪里去了呢?"二姐念叨。
  大姐一直没联系上。电话过去,是大姐夫接的。他说,大姐跟他因为大外甥女的事吵了架,不知去哪里了,几天没回来了。大外甥女要临产了,正需要她做事,大姐夫也急得要命。她没去大外甥女那里,她已退休,也没有单位可去。她的朋友们也没见到她。
  会不会发生意外?二姐问。
  大姐夫道:凭她那种性格,逼她去死都没门!
  大姐夫话里明显还带着气。大姐性格好强,大姐夫受尽了她那脾气。大事小事总找大姐夫的茬,这次大姐夫顶了她一句,她就受不了了,把家里存折金银细软卷了走了。她要去死,就不会卷了这些走。大姐夫呀大姐夫,你忍了大半辈子了,这次怎么就不能再忍一下呢?要是忍了,大姐就不会出走了,我们就可以找到她了。可是现在,她把存折金银细软都卷走了,明显是要做长期的打算了。我们怎么等得了?母亲已经这样了。
  让大姐夫拿主意,大姐夫又哪里敢做主?他现在也后悔自己去顶撞大姐了,就求她消气了回来。一回来就马上让她联系你们!大姐夫说。
  可是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很渺茫。何况,她回来了能不能来,还要打个问号,大外甥女不是要临产了吗?
  母亲又煎熬了一天。我们不敢离开,轮流守着。我还好,家里有丈夫衬着,二姐就不行了,二姐夫去世了,家里只有上高中的二外甥女,还需要照顾。二外甥女在电话里说,她也来轮班,被她母亲啐了一脸:
  你来轮?不想读书啦?考不上大学,到时也像你妈这样子,一辈子受穷!
  二姐是穷。工厂倒了,只得这干干,那干干,她是我们姐妹三人中境遇最差的。恰在这时,护士来通知我们欠费了。我说我去交吧,二姐想说什么,但又没法说,就又对话筒那边喊:
  你要这么有本事,就不要读,给我挣钱去!我现在就急需钱,也不知向哪里要!
  她忽然悲怆起来,把电话一摔。还不如死了好!她说,瞥母亲。这样倒好!
  母亲又挣扎了起来。她不再吱声了。可是她似乎不甘心,又嘟囔了一句:
  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心一个跳。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这话正扎中我的隐秘之处。我交钱了!我慌忙说,跑出去。我并没有那种不该的想法,我是去交钱,我这是让母亲继续活下去。
  我和二姐轮班,她白天要上班,只能轮晚上。我单位可以溜,就跟丈夫交替着值白天。二姐上班本来就累,晚上又没能休息,很快就不行了。只能由我们顶上。我也很快撑不住了。这时候又来了例假。简直生不如死。丈夫说,请护工吧。
  医院让那位女工介绍她的老乡。一天七十元,还不肯值夜班。"要包晚上也可以,一天一百二!"她说。
  二姐又爱惜钱了,说她可以来。我说我来出,她不肯。我只得跟护工说,就跟我二姐说七十,余下的我私下补给她。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敢随便离开,不过具体事务由护工去做罢了。母亲处在危险中,什么时候过去都不知道,让我们完全走开,我们也不放心。二姐还是晚上跑到医院来躺着打盹。有时候就我去。仍然心力交瘁。瞧着母亲在病床上挣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痛苦了。如果把我这么绑着,让我这么受折磨,我怎么熬下去?
  每次二姐来交接,我都迫不及待地逃离,像从监狱里逃出来一般。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想想经过的每一分钟,都觉得可怕。当然我知道母亲的每一分钟更加难熬,只是我不去想。如去想,我的呼吸也要艰难起来。
  早上,二姐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她想了一晚上,我们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与其这样熬着受苦,不如干脆来个了断,放弃了算了。
  我跟刘医生谈过了,他说,我们要抬回去,他们就停止治疗。我们不抬回去,放在医院,他们就只能治疗。
  我没话。我们受苦不算什么,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要活。可是母亲是被我们绑架着活着,她不想活了,不想再受折磨。作为子女,让母亲死,当然大逆不道,可是正因为我们是子女,我们才看不下去母亲受苦。
  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也已经上寿了。我这么想到,让自己有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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