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些小光阴,像只可爱的小黑猫,蹑着脚,轻轻走过我的梦境。它又多像佛祖手里的念珠,散落在岁月的长河里。数着数着,这人生也就走过来了。路过的你,会捡起哪一串呢?它无关英雄美人,江山社稷,它只是人间的小欢小喜,小温小暖,小情小爱,小悲小伤,只管把那一段一段的尘世小烟火,过成最扎实的庸常。我唯愿捡拾起它的你,是愉悦的,美好的。 作者简介: 丁立梅,女,笔名梅子,紫色梅子,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喜欢用音乐煮文字,为《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等畅销杂志签约作家,在多家报刊开辟专栏。已出版作品《仿佛多年前》《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暖爱》等十余部,已有数百篇文章入选初中语文教材或教辅书及中考现代文阅读材料。 目录: 陌上花开蝴蝶飞 渡口 小友谊之云篇 小友谊之兰篇 猫有九条命 陌上花开蝴蝶飞 做了一回小贼 桃花红 猪崽事件 桃花红 大屯子 夏之殇 七仙女 凤求凰 浮生一梦陌上花开蝴蝶飞 渡口 小友谊之云篇 小友谊之兰篇 猫有九条命 陌上花开蝴蝶飞 做了一回小贼 桃花红 猪崽事件 桃花红 大屯子 夏之殇 七仙女 凤求凰 浮生一梦 浮生一梦 两个女人的战争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愿得一心人 谁为她唱一曲骊歌 少年事 我想长发飘飘 跳舞多好 想做他家的女儿 裙子、围巾和窗帘 少年事 清欢 清欢 烟火流年 女巫 过年 序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 我爸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有故事的人。 但我爸觉得,他的故事有些独特,有独一无二的意思。 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独特的,各有各的悲欢离合。 但我爸还是坚定地认为,他的人生是真的不一样。他跟我说,他要写部自传。 这话我已听过不下二十遍了。早在他还没有长出很多的皱纹,黑发还远远多于白发时,他就有过这样的雄心,他说,等他老了,他就写一部书,把他的故事全写出来。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家小屋的门前,长着两棵银杏树,银杏树的叶子真是密且漂亮,每一片,都当得了花来赏。那些叶子的影子,投射在我爸的脸上,我爸的脸,像鱼在水里面晃,生动得不得了。 也只是一下子,时间的滑轮,已滑过十万八千里去了。从前的一个大家庭,只剩下我爸我妈守着,风吹过无遮挡的屋前,有空旷寥落的况味。我爸没忘记当初对自己的约定,他要写部自传。我回老家看望他和我妈,他站在一圈橙红的夕照里,再次对我这么说时,我看了看他,点点头。——他的发已全白了。他的面色有些浮肿。他的眼神不好使了。他的腰椎间盘突出,折磨得他常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的手也抖得厉害,有时都捧不住饭碗了。 ——我知道,他这辈子也写不成他的自传了。 人,总是要老,这规律不可逆,你也无法逆。虽明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花开了要落,叶绿了要枯,但心里,难免还是生了凄楚。 我也是有故事的,我不要等到我爸这般年纪再写。人生有太多无法预知的,灾难,疾病,死亡,哪一样都能让人在瞬间粉身碎骨。即便能顺利地活到老,也还有老年痴呆呢。我怕到时我得了健忘症,把我从前的记忆,删除得一干二净。 我要趁我还有力气的时候,与它们来一次相逢。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蛰伏在家里。像冬眠的虫似的,我睡在我的小光阴里。我睡得又踏实又安稳。我听到一些小光阴,像只可爱的小黑猫,蹑着脚,轻轻走过我的梦境。它又多像佛祖手里的念珠,散落在岁月的长河里。数着数着,这人生也就走过来了。 路过的你,会捡起哪一串呢?它无关英雄美人,江山社稷,它只是人间的小欢小喜,小温小暖,小情小爱,小悲小伤,只管把那一段一段的尘世小烟火,过成最扎实的庸常。 我唯愿捡拾起它的你,是愉悦的,美好的。 渡口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这是席慕容当年的诗《渡口》中的一段。曾经的风靡,是不消说的,大凡有点儿文艺细胞的少男少女,无不把它抄摘在笔记本上,时时默诵,默诵得一颗心,莫名地忧伤得很了。仿佛已幻化成渡口边告别的那一个,一转身就成背影,从此后,山高水长,天涯无边。 少年的心,是脆弱且敏感的,如三月里初生的芽,踮着脚尖,拼命地朝着春风里长。 我呢,我是什么时候遇见它的?忘了。初见它的那种震撼之感,却深刻着。我只粗略地看一眼,便像被魔咒镇住了似的,一时半会动弹不了,只管傻傻地发呆。 现在,我愿意把它铺排成冬天,我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坐在教室里听课,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回响着刚刚在同桌的本子上看到的这一段诗。同桌是个黑瘦的姑娘,成绩平平,平日里寡言,只闷头做她的事,与我的关系不疏也不密。她拥有了这首诗,委实让我吃惊不小,一时间看她,竟是温婉和睦的,与往日里有了大大的不同。 那一天,我一直试图找些话题,与她亲近,直到她厌烦了。后来,我把那首诗借来,一字一字,抄到了我的语文课本上。渡口,渡口,我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念着。教室外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扛着一大把碎碎的阳光。有鸟飞过,或者没有。天空干净得像块晒干的白棉布。这样的萧条,是极配这首诗的。 我的渡口,其实是天晴日暖万物葱茏的。 这得让我从吾村谈起。 吾村有个很励志的名字,叫勤丰,那意思是唯有辛勤劳动,才能收获丰成。这名字的确很配它,吾村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后来的物产丰饶,靠的就是勤劳。 吾村地处苏北沿海,二三百年前,此处还是汪洋一片。随着海水东移,裸露出大片陆地,荒草丛生,飞鸟走禽出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号召拓荒垦地,堤西的人家被一批一批,迁移到这片荒地来。我爷爷我奶奶也提着家当,拖儿带女,从他们繁蔗的丁家庄,徒步几十里,来此搭棚建窝。可怜我奶奶做了多年的大家小姐,一入荒地,就像掉进一口枯井里,上不得,下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后来屡屡跟我们忆起垦荒这一段,说她天不亮就起来割草,割一担草,才换到一两米面。她割啊割啊,手上全被刀划破,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虫子也来欺负她,蛇也来欺负她,头上还有毒太阳照着,身上的衣服没有一根纱丝是干的,身前身后,都是比人高的草啊,她以为她会死掉。可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嘴在等着要吃饭哪。我死也死不得,我奶奶摇头叹。岁月的阴影,凝聚成她脸上痛苦的褶皱。 一块一块的荒地被开垦,路有了,河有了,庄稼稠密,邻里鸡犬相闻。吾村规模渐成,始称勤丰村大队,下设八个分队,我家被划到四队。一条红旗河,浩浩荡荡由西向东,把四队拦腰截成两半,一半在河南岸,一半在河北岸。我家当时住在河北岸,一个土墩子上的独门独院,三间草房坐北朝南算是正房,旁边搭一棚屋,砌了锅灶,用作厨房。屋子周围遍植木槿,形成天然的院落。屋前长棵歪脖子枣树,是我三娘娘(吾乡人称“姑姑”为“娘娘”)做姑娘时栽的,甜了很多孩子的童年。屋后长着墨绿的竹子,无人管它,一年一年的,它竟葳蕤成一大片竹园,在吾村及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成了一大特色。我三岁时一次走失,在陌生地正哭得声嘶力竭之际,忽有好心的妇人,蹲下身子很和气地问我:“小丫头呀,你是哪家的伢儿呀?”我知道这么回答:“我是长竹子那家的。”妇人恍然大悟,直起身子,双掌很响亮地一击拍,对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说:“原来是四队志煜家的呀。”志煜是我爸的名。结果,我被人顺利护送到家。 我家的邻居不多。后面隔两节田远,有一户姓谢的,户主人称谢四,据说是扛过枪当过红军打过仗的。这个据说,没有得到证实过。我两三岁看他时,他就是小老头一个。我一二十岁看他时,他还是小老头一个。几十年的光景里,他就一直那么苍老着。他们家齐刷刷三个儿子,都长得人高马大的,却游手好闲着。有时在外吹嘘他爹的光荣史,听的人一脸哂笑,掉过头去,从鼻孔里“嗤”一声。 他们家在村里很不受欢迎,与我家关系也冷淡,素无往来。我奶奶那样一个随和的人,有次也跟人说,这家人太蛮了(吾乡人说人不讲理,称为蛮),蛮得像喽喽藤。喽喽藤是吾乡一种难缠的野生植物,只要落地生根,它就到处乱缠乱牵,剪不掉,理还乱。我奶奶用这个比喻来形容这家人,可见得她是深受过其害的。 我却无甚印象,也没见他们家做过什么坏事,顶多是看到谢四老婆,凌厉地挥着一根长竹竿,赶我家跑过去的鸡,追得又急又狠。鸡慌不择路,鸡毛乱飞。 我家与他们家做了一些年的邻居,在我六岁那年,我家搬了,搬到红旗河南岸,与他们家隔了一条河,更无往来。但一个村子住着,彼此的消息是顺风飘的,谢四的三个儿子都打了光棍。谢四有一天夜里,觉睡得好好的,死在了床上。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家对我来说,已成老家,我回老家少了。一次节假日回去,我妈很兴奋地告诉我,谢四家捡到一个伢儿了。 是个女婴,被人用篮子装着,挂在他家屋檐下。谢四老婆早起发现,喜出望外,她对前来看热闹的人说:“这下子,我们老谢四家有后了。”大家尽释前嫌,都替他们家欢喜,有人送来摇篮,有人送来小孩的衣服奶瓶尿布,那孩子就此姓了谢。 我妈怂恿我去看看,说那伢儿长得可好看了,白白胖胖的。我经不住我妈的怂恿,真的让我妈领着,过了河跑过去看。沿路不断有人跟了来,渐渐跟成一支小队伍。我们这支小队伍抵到谢四家门口,谢四老婆闻风出来迎接。她看上去老得很了,曾经的凌厉不见,现出和善的样子。见着我,很是欢喜,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牵到摇篮边。“你看,好玩吧?”她盯着摇篮里的小女婴,满是爱怜地说。小女婴醒着,不哭,不闹,脸庞饱满,眼珠子漆黑,吮着小手指,咿咿呀呀的,如颗莹润的珍珠。那天我应该说了一些赞美的话的,更多的却是难过,为这个幼小的被遗弃的生命。 谢四的三个儿子都做了这女娃的爸。大爸二爸三爸,长大了的女娃这么叫。小女娃十岁那年,她的亲生父母寻了来,当年,为了生个儿子,他们把她狠心送掉。后来,儿子有了,家业兴旺,他们很想找回这个送人的女儿。小女娃拿着笤帚追着她的亲生父母打,跺着脚哭着骂着,死也不肯跟着回去。关于这一段,我妈形容给我听时,说得活灵活现的。 不几年,谢四老婆得病死了。紧接着,三个儿子中的两个,一个得病死了,一个出车祸死了,剩下一个老二,带了这个女娃。女娃也没上过学念过书,成天趿着双鞋,蓬头垢面的,在村子里无所事事。有人逗她:“给你说个婆家好不好?”女娃摇头:“不,我要跟我二爸。”村里人再说起她,都一脸不着边际的笑,笑得又暧昧又意味深远。 我前面提到过,一条红旗河,把我们队分成两半。那些年,河上少有桥,要过桥,得绕很远的路,往东,跑到通榆村去;往西,跑到砖桥村去。谁有那闲工夫绕路呢!我们队两岸交通,便都靠渡船,这就有了渡口。 说是渡口,其实简易得很,就是人工凿出泥阶,一直下到水边,水边竖一根木头桩,系船绳用的。河这边有一个,相对应的,河那边也有一个。遇着下雨天,那泥阶儿打滑塌陷,队上就派人用草木灰铺上。渡船是条水泥船,船两头各系一根长长的粗绳索,分别扣在两头的木头桩上。船平素也无人照管,任它自由泊着,谁要是想过河去,就下到水边,拖住这边的绳索,慢慢往这边牵,船就跟着过来了。人上船,蹲到船那头去,拖住那头的绳索,慢慢往身边牵,船就行起来了,绳索牵到头,船也就到对岸了。 我三岁的时候,就能娴熟地如此过河,在这条红旗河上来去自如。我忆不起我当初怎么就会这个的,而且一次也没掉到水里去,它相当于本能。生活里总埋藏着许多本能的东西,无师自通。 也是在这一年,我大弟出生了。我妈和我奶奶素来不和,这次不知交了什么恶,我奶奶丢下在坐月子的我妈,赌气搬到红旗河南岸来,用黄泥抹了两间窝棚,暂且住着。我记不清是跟了我奶奶,还是跟了我妈了。只记得那段日子,我落了单,总是一个人在路上晃,晃着晃着,就到渡口了,有时在南岸渡口,有时在北岸渡口。 一个孩子的世界是没有寂寞的,或者是不懂得寂寞,反正三岁的我,是不知道寂寞的滋味的,我一个人玩得很好。河边草多花多,我掐把草,能玩上大半天。掐把花,又能玩上大半天。河里鱼多虾多。那是真的多,你蹲在水边,就能看到无数条小鱼,在水里吹着泡泡。把脚伸进水里,它们会轻咬你的脚指头,痒痒的,很有趣儿。有大人路过,看见我就当没看见,把我当做河边的一棵草,一朵小野花,他们有他们要忙的。也偶尔的,他们会停一停,吓唬我:“二丫头(我在家排行老二),当心别掉水里去,水里面有老鬼,专门吃小孩。” 我并不害怕,晴天暖日的,怕什么呢?那么好的太阳,晒得我快化了。我想我妈了,更确切地说,是记挂着她床边那些吃的——馓子和脆饼。我妈坐月子,一些亲戚来看望,会送上几斤馓子几斤脆饼,外加一包红糖。吾乡人送月子礼,都是这样的。我真馋那些馓子和脆饼,油汪汪的,我妈一次只肯拿一点给我和我姐。我一会儿就吃完了,我姐也是,我们贪恋地看着沾在手上的油,在大太阳下,手指儿闪闪亮。我把小指头放在嘴里吮,小指头也是香的。 我爬上渡船过河去。有时有大人也过河,顺便把我提上船,像提一只猪草篮子。有时没有,我就自己爬,再伏到船那头拉绳子。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吃惊于那时的能干,或者叫无知者无畏,现在看到船泊在河里,如果没有人帮衬着,我是万万不敢上去的。纵使战战兢兢上了船,也是头晕得厉害,何况还要自己拉着船走。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简直像条女汉子。 我过了河,撒开脚丫就朝我妈奔去。渡口离我家还有二三里路,得越过好几块农田,还要翻过两条浅沟。沟边芦苇杂草蓬勃,麻雀或斑鸠在里面做窝。我们小孩经常在里面捡到鸟蛋,欢天喜地拿回家去。我奶奶说,吃了鸟蛋脸上会生雀斑的。小孩才不管雀斑不雀斑的,只管那口美味。我吃过不少的鸟蛋,其他孩子也都吃过。 我奔跑的脚步会因此停下来,在芦苇丛中翻找一通,看看有没有鸟蛋。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的,鸟不会像鸡一样天天生蛋,真叫人失望。我这么跑着走着,也就到家了。推开半掩的大门,走进房内,我妈多半倚在床上,头上扎着条头巾,像生了病似的,怀里抱着个会哭的小东西。房间的木格窗用塑料纸蒙着,房间幽暗。我妈的脸,也是幽暗的。我站在床边,朝我妈伸了小手,说:“妈,我饿,我要吃。”我妈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哪有吃的!”有时却是沉默地看看我,叹一口气,探了身子,到床边的柜子里,摸出半块脆饼来。床边的馓子和脆饼,很快没了影,家里不再有好闻的油香味。更多的时候,我去时两手空空,走时,还是两手空空。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对我妈哭闹,转身再去玩耍,嚼嚼草根,随便摘个野果子往嘴里塞,玩着玩着,就又到渡口边了,爬上船,渡过河去,找我奶奶。 多年后,我站在我妈床边,仰着小脸,伸着黑黑的小手,问她要吃的场景,被我妈经常回忆起。我妈说着说着,声音就会矮下去,脸上有愧色,觉得十分十分对不起我。 去我二叔家,也要经过一个渡口。 我二叔入赘到一个叫民团的村子,离我家有二十来里路,在年幼的我的眼里,那是相当遥远了。这样的遥远,却难不倒我和我姐,我们三天两头就往那里跑。那时,我家能走动的亲戚委实不多,这个二叔家,算是很合我们小孩子意的,一来,我二叔二婶脾气不错,虽不怎么热情,但从不对我们喝声骂齿的。尤其我二婶,人长得跟面团似的,软塌塌的,没脾气。我们去了,比在家里还自由,她家有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用不着顾忌。二来,我二叔家也有两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凑一堆玩,上树下河,没天没地,那叫一个疯啊。 我二娘娘也嫁在这个村,离我二叔家也就三四节田远,我和我姐却很少去。在我家所有亲戚里面,这个二娘娘过得最富裕,也最体面。她的婆家世代行医,住的是小瓦房,吃的是白米面,身上穿的衣服极少打补丁。但我二娘娘在婆家地位式微,虽替他们家生下两儿一女,说话做事,却都要看婆婆脸色。 我二娘娘的婆婆看上去很阴霾,身体硬朗,却成天拄着根拐,看到不满意的,就用她的拐东戳西戳。我姐暗地里称她地主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的小脑袋里能想到的最坏的人,就是地主婆了。“地主婆”看见我们去她家,脸阴得滴得下水来,朝我们频频翻着白眼,拐棒撞击着地面,咚咚咚,咚咚咚。她急呀,嫌我们又去吃他们家的了。我二娘娘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绕着锅台忙活。我二姑爸也不见得和善,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沉着脸做事。我那两个表哥一个表妹,都被管得跟可怜的小鸡似的,看见二姑爸在,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和我姐匆匆扒一碗白米饭,丢下碗就走,也没人挽留。饶是这样,在我长大些,上学念书了,要填表格之类的,在亲友栏内,我都郑重地写上这个二姑爸,职业:医生。这么一写,我那卑微贫贱的身世,似乎就镶了道金边。 去我二叔家,我和我姐最怕的是要过一个圩子。圩子像座小山似的,横在我们必经的路口,上面总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他们呼啸着从圩子上冲下来,再爬上去,泥块扔得满天飞。一看到我和我姐走近,那些小孩兴奋不已,这才有了战斗目标,一齐叫喊着打呀杀呀的冲过来,扔泥块儿围攻。小孩子对小孩子,是顶不讲同情心的,下手也没个轻重,每一次,我和我姐都被打得很惨。经历了几次教训后,我姐想了个法子讨好他们,知道要去二叔家了,提早在袋子里揣上一把炒熟的蚕豆,或是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的冰糖,我们人才走到圩子口,我姐就叫起来:“别打,别打,我有好东西给你们吃。”贫瘠荒芜里,一把炒蚕豆,或几粒冰糖,足以让那些孩子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一哄而上,我们得以安全通过。但哪有那么多的炒蚕豆和冰糖呢,那对我们来说也是稀罕的吃食呀,所以,下次经过,我们还是照样挨打。 好不容易从圩子闯过来,我和我姐又要为怎么渡过河去而犯难。河是条宽阔的大河,比我们村的红旗河要激荡得多,朗朗一望,才能望到对岸,我二叔的家就在对岸。河有个怪异的名字,投婆河。我奶奶会讲这条河的故事,她讲过很多遍的,说是穷婆婆遇到恶媳妇,恶媳妇不给穷婆婆饭吃,让她成天干很重的活,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穷婆婆活不下去了,最后跳了河。我妈如果正好从我奶奶跟前过,我奶奶就会故意问我们:“你们说,这个媳妇恶不恶?”我妈当时不说什么,却在事后发作起来,指桑骂槐一通。或找了由头,拿我和我姐中的一个,打一顿出气。 这么大的一条河,就有了很像样的渡口,砖铺的台阶下到水边,河岸边还搁着两张石凳供人歇脚。渡船是很讲究的木头船,上面搭着船篷,有专人管理。负责摆渡的是住在我二叔村子里的一小脚老太太,她的家,紧傍着渡口住。人在这岸要过河,只需站在岸边直着嗓子叫几声,过渡船噢——!老太太听见了,就会踩着碎步走出屋子,拿了篙子,下到河里,撑了船过来。摆渡一次,小孩一分钱,大人二分钱。我和我姐哪有钱啊,我们只有等,等有大人过河时,蹭上船去,老太太也不敢把我们推下水,只能骂骂咧咧让我们混过去。可有时,我们等半天,也没人来过河。过中午了,肚子真饿啊,我们望见二叔的家,太阳光打在他家的屋顶上,一群小鱼儿在跳似的。也望见我的两个堂弟,在家门口玩,他们快乐地跳着蹦着。也望见我二叔,进进出出的,在忙活着什么。他们是看见我和我姐的,只当没看见。亲戚家走动的次数多了也就不香了,且他们家也穷,每回都要添上我们两碗饭,那得让他们多喝好多日子稀的。在当时,我和我姐的思想还远没这么复杂,只是单纯地想着,我要过河去,我要去二叔家,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 多数时候是无奈的,没钱,那小脚老太太是不肯摆渡过来的。渡口安静,阳光成桶地倒下来,水也不流,风也不吹,小木船兀自泊在河对岸,像纸叠的似的,近着,又远着。我和我姐蹲在岸边的草地里,等啊等啊,一边无聊地揪着草根,真期望草根里会冒出二分钱来。有那么一回,我们这么揪着揪着,草根里竟真的跳出二分钱来,不知是谁遗落的,虽沾着泥巴,却是真真切切的二分钱。我们激动得心都跳出胸口了,把它反复擦拭,擦拭得亮闪闪的。二分钱从我手里,到我姐手里,再从我姐手里,到我手里,我们就这么来回地看着,乐着。我姐举着那二分钱,冲着河对岸,理直气壮地叫起来:“过渡船噢——我们有钱!”老太太站在屋子前,用手搭了凉棚,冲我们瞅,研究半天,确信我们没有说谎,她这才拿了篙子,撑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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