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是乔伊斯由其弃作《斯蒂芬英雄》改写而成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小说颠覆了传统的叙事方式,以意识流的手法描写了极具艺术家气质的青年斯蒂芬痛苦曲折的成长历程,以及在成长过程中对于宗教传统、民族情绪、家庭生活的反思。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乔伊斯本人的生活体验,展现出了一位艺术家复杂敏感的内心世界。在此之后,书中的青年斯蒂芬继续成长,走入了意识流鸿篇《尤利西斯》之中。 作者简介: 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现代派文学的先驱。一生仅著有四部小说,但每部都极具分量。美国兰登书屋选出的20世纪百部优秀小说榜上,《尤利西斯》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高居第一位和第三位。 一生在国外颠沛流离,作品却从未离开都柏林。《尤利西斯》出版后,乔伊斯谈及他对故土的专注,这样说道:“我总是写都柏林,是因为如果我能抵达都柏林的心脏,就能抵达世界所有城市的心脏。”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一章 从前,那可是好时光啊,有一头牛哞哞沿路走过来,遇到一个俏生生的小男娃,小男娃的名字就叫大口娃…… 父亲给他讲那个故事:父亲透过单片眼镜看着他:他脸上长了很多汗毛。 他是大口娃。牛哞哞沿路走过来,那儿住着贝蒂?伯恩:她卖的辫子糖带柠檬味儿。 哦,野玫瑰已开放 在小小绿草地上。 他唱那首歌。那是他的歌。 哦,绿色在下面。 尿床了,先是暖烘烘的,接着就变得凉飕飕了。母亲铺上油纸。那东西有股子怪味儿。母亲的味儿比父亲的好闻。她在钢琴上弹水手角笛舞曲,让他跳舞。他起舞: 特啦啦啦啦啦, 特啦啦啦啦特啦啦啦啦嘀, 特啦啦啦啦, 特啦啦啦啦。 查尔斯叔公和丹蒂拍着手。他们比父亲和母亲大,查尔斯叔公又比丹蒂大。 丹蒂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紫红色红绒背面的那把代表迈克尔?达维特,绿绒背面的代表帕内尔。 万斯一家住在七号。他们家有不一样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艾琳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长大以后,他就要娶艾琳。他躲到桌子底下。母亲说: ——哦,斯蒂芬要道歉。 丹蒂说: ——哦,要是不道歉,老鹰就来啄他的眼——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快道歉,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啄他的眼,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宽阔的操场上满眼都是男孩子。大家都在大声叫喊,级长们的呐喊声催促着他们。傍晚的空气惨淡清冷,足球队员们每次进攻顶球,油腻腻的皮球就飞起来,像一只身子很沉的鸟儿,划破灰暗的天光。他始终待在本营①的边角处,级长看不到他,粗野的脚踢不到他,偶尔他还装模做样地跑动跑动。他觉得,在这群球员中间,他的身躯又弱又小,他的眼力也弱,还总泪汪汪的。罗迪?基克姆就不那样:大家都说他能当上第三营的队长。 罗迪?基克姆是个君子,讨厌鬼罗奇却是个卑鄙小人。罗迪?基克姆名号下的更衣箱里搁着一副护胫,食堂里还有他的小饭筐。讨厌鬼罗奇有一双大手。他管星期五吃的布丁叫作毛毯卷狗。有一天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斯蒂芬?迪达勒斯。 然后讨厌鬼罗奇就说: ——那算是什么名字呢? 斯蒂芬答不上来,讨厌鬼罗奇又问: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斯蒂芬答道: ——他是个绅士。讨厌鬼罗奇接着问: ——是治安推事吗? 他沿着本营边线一点点磨蹭来磨蹭去,偶尔小跑几步。可双手已经冻得青紫。他把手插到灰色系皮带外套的侧兜里。兜边就有根皮带。皮带还可以拿来给别人一顿。有一天,有个学生曾经对坎特韦尔说: ——我这就给你一顿皮带。 坎特韦尔当时回答: ——去找跟你相称的人打。给闪电塞西尔来一顿皮带吧。我倒想瞧瞧你怎么给。他会在你那屁股上踢上一脚尖儿。 这话可不好听。母亲叫他不要跟学院里的野孩子讲话。文雅的母亲啊!头一天的时候,她在城堡大堂里跟他告别,把面纱叠起到鼻子那儿,亲了亲他: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她快要哭出来了,但他却装作没看见。她是个文雅的母亲,可是哭的时候就不那么文雅了。父亲还给了他两个五先令的硬币做零花钱。父亲告诉他,缺什么,就写信回家来要,还有,不管做什么,都不要告别人的密。在城堡门口,院长和父亲母亲握手告别,他那黑色的法衣在微风中飘动,车载着父亲母亲离开了。他们从车上朝他挥着手,大声喊: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他被卷入争球的漩涡中,面对着烁烁的目光和沾满泥巴的靴子,他惊恐不已,低下身子,透过众人的腿缝向外看。大伙儿拉扯着、叫唤着,腿碰着、踢着、跺着。后来杰克?劳顿的黄靴子巧妙地把球带了出去,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追了上去。他跟着追了一小段路就停了下来。再跑下去也没有用。他们不久就要放假回家。在图书室大厅里吃过晚饭,他就该把贴在课桌里边的数字从七十七换成七十六了。 在图书室大厅里要比在外面这样天寒地冻的好受些。天色惨淡清冷,城堡里却亮着灯。他很想知道汉密尔顿?罗恩当年是从哪一扇窗子把帽子扔到了隐墙上,还有,那时候的窗下可有花坛。有一回他被叫到城堡去,总管曾经带他去看过士兵们当时在木门上留下的弹痕,还给了他一块教员们吃的白脱松饼。看见城堡里的灯光,叫人觉得又舒服又温暖。像书里写的一样。可能莱斯特大教堂就是那样的吧。康韦尔博士编的拼写课本里就有好听的句子。像诗句一样,却只不过是为了学习拼写而编的句子。 沃尔西死在莱斯特大教堂 道长们将他埋葬。 植物上长出溃疡, 肿瘤藏在动物身上。 躺在炉前小地毯上,头枕在手上,琢磨这些句子,会很惬意的。他哆嗦了一下,仿佛皮肤上沾上了又凉又黏的水。他不肯拿小鼻烟壶去换韦尔斯那个撞了四十回还是大赢家的干栗子,韦尔斯就把他挤进了尿池子,真下作。那水多凉、多黏啊!还有人见过大耗子往那浮垢里跳。母亲和丹蒂坐在壁炉前,等着布里吉德端茶来。母亲的脚搭在壁炉围栏上,镶着珠宝的拖鞋暖烘烘的,散发出的味道真温馨啊!丹蒂懂得可多了。她告诉他莫桑比克运河在哪里,美国最长的河流是哪一条,还有月亮上最高的山叫什么。阿诺尔神父倒是懂得比丹蒂多,他是个教士嘛,不过父亲和查尔斯叔公都说丹蒂是个聪明女子,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丹蒂吃完饭,发出那种动静,然后就伸手捂住嘴:吃得烧心了。 操场上远远传来喊声: ——全体进来啦!低营和第三营就也传来了喊声: ——全体进来啦!全体进来啦! 球员们从四面八方走近前来,脸红扑扑的,浑身都是泥巴,他走在他们中间,很高兴就要进去了。罗迪?基克姆拎着皮球那油腻的带子。有个学生求他再来上最后一脚:可是他根本都不搭理,径直往前走去。西蒙?穆南对那人说别那样,级长盯着呢。那人转身朝西蒙?穆南说: ——我们都明白你干吗要说话。你是麦克格莱德的跟屁虫。 跟屁虫是个怪词儿。那学生那么叫西蒙?穆南,是因为西蒙?穆南曾经把级长的假袖子在背后给扎到了一块儿,而级长忍不住发了回脾气。可是真难听啊。有一回他在威克洛酒店的盥洗室洗手,洗完了父亲就揪着链子拔起池塞,脏水从池子洞里渗下去。水慢慢全都流了下去,池子洞口就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屁扑哧。只不过声儿要大一些。 回想起那件事,还有盥洗室那白兮兮的样子,他觉得一阵冷又一阵热。有两个水龙头,拧开,水流出来:冷水和热水。他觉得冷,后来又觉得有点儿热:他能看见水龙头上印着的名字。真是件古怪事。 走廊里也叫他觉得寒气逼人。有点古怪,潮乎乎的。不过很快会点上瓦斯灯,点灯后会有轻微的声响,如轻声歌唱。始终一样的轻声歌唱:在游艺室里,大家不再说话的时候,就听得见了。 是学算术的时候。阿诺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很难的算术题,说: ——行了,谁会打胜仗啊?冲啊,约克家族!冲啊,兰开斯特家族!① 斯蒂芬使劲儿去算,可是题太难,他觉得糊涂。他外衣胸前别着白丝绸玫瑰的小徽章,玫瑰颤动起来。他的算术一点儿也不好,可是为了不让约克家族打败仗,他使劲儿地算。阿诺尔神父黑着脸,不过并没有发火:他还笑呢。后来杰克?劳顿噼啪打了个响指,阿诺尔神父看看他的本子,说: ——正确。兰开斯特家族真棒!红玫瑰打赢啦。加油啊,约克家族!努力冲啊! 杰克?劳顿扭身往旁边看了一眼。他穿了一件蓝色水手服上衣,上衣一侧佩戴的红丝绸玫瑰小徽章因而显得十分浓艳。斯蒂芬想起大家下的赌注,赌谁能在基础科目里夺第一,是他还是杰克?劳顿,他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拿到了第一名的卡片,有几个星期则是他拿到了。他埋头做下一道算术题,白丝绸徽章颤啊颤啊,然后他听到阿诺尔神父的说话声。他所有的急切心情都消散了,只觉得脸冰凉。他想自己的脸摸上去那么冰凉,脸色肯定是惨白的。他算不出答案来,但这不要紧了。白玫瑰与红玫瑰:想想就很美的色彩。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卡片的色彩也都很美:粉红色,奶油色,淡紫色。淡紫色的玫瑰、奶油色的玫瑰、粉红色的玫瑰,想想就很美啊。也许野玫瑰会有那样的色彩吧,他想起那首歌,唱的是小小绿草地上野玫瑰在开放。可是却没有绿玫瑰。不过世界上某个地方也许会有吧。 铃声响起,各班开始列队走出房间,沿着走廊走向餐厅。他坐在那里,看着盘子里的两块印模黄油,吃不下发潮的面包。桌布又潮又软。笨手笨脚在厨房打下手的仆人系着白色围裙,朝他杯里倒了些热热的淡茶,他却全喝光了。他很想知道,那仆人的围裙是不是也发潮,白色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又冷又潮。讨厌鬼罗奇和索兰喝的是家人送进来的锡罐装可可茶。他们说喝不下那淡茶,说那是给猪吃的泔水。大伙儿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治安推事。 在他看来,所有的男孩子都很奇怪。他们都有父亲母亲,却穿着不一样的服装,说话声音也不一样。他渴盼能回到家中,把头枕到母亲的怀里。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渴盼能做游戏、做功课,渴盼祈祷快快结束,好上床去。 他又喝下一杯热茶,弗莱明说: ——怎么啦?你哪里疼啊,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肚子里难受吧,弗莱明说,因为你脸色苍白啊。会过去的。 ——哦,是啊,斯蒂芬说。 可他肚子那里并不难受。他觉得自己是心里难受,要是那里能难受的话。弗莱明那么问他,真是个好人。他好想哭出来。他胳膊肘撑在桌上,一会儿拢住耳廓,一会儿又松开。每次松开耳廓,就听见餐厅里的喧闹声,轰轰如深夜的火车。拢住耳廓,轰轰声就被关在了外面,像火车钻进了隧道。那天晚上,在多基,火车就那么轰轰响起来,钻进隧道就不响了。他闭上眼睛,火车向前开,一会儿轰轰响,一会儿又不响了;又响了,又不响了。听着轰轰声响起来,又不响了,轰轰叫着再钻出隧道,然后又不响了,这真不错。 高营的人沿着餐厅中间的粗地毯走了过来。帕迪?拉思、吉米?马吉,还有那个获准可以抽雪茄的西班牙人,以及那个戴羊毛遮檐帽的小个子葡萄牙人。然后是到低营餐桌和第三营餐桌就餐的人。每个人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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