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1947年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市一个犹太裔中产阶级家庭,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他被视为美国当代最勇于创新的小说家之一。 保罗奥斯特的主要作品有小说《纽约三部曲》、《幻影书》、《布鲁克林的荒唐事》、《隐者》、《日落公园》等。他的最新作品是2013年11月出版的回忆录《内心的报告》。2006年他获得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巨兽》获得法国美第奇最佳外国小说奖;《日落公园》获意大利拿波里奖;他编剧的电影《烟》于1996年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和最佳编剧奖;2012年,他成为第一位纽约市文学荣誉奖的获得者。此外,《幻影书》曾入围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偶然的音乐》入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玻璃之城》入围埃德加推理小说奖。他也是美国艺术与文学院、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他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四十三种语言。 保罗奥斯特现定居纽约布鲁克林。 三十岁上下的那几年,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败告终,那段日子我熬得很苦。婚姻以离婚告终,写作一败涂地,钱方面也是捉襟见肘。我可不是在说偶尔的亏空或是勒紧腰带撑一阵子就行,我说的是持续的穷困潦倒,缺钱缺到无以为继,让人胸闷气短,这毒害了我的灵魂,令我在无穷无尽的惊惶中难以自拔。 谁也怨不得,只能怪我自己。我和钱财始终貌合神离,这份感情莫测难辨,充满了彼此抗衡的引力,我拒绝保持斩钉截铁的立场,现在的我愿赌服输,甘愿为此埋单。一直以来,我唯一的壮志就是写作。十六七岁时我就知道这一点,但从未蛊惑自己去想:我可能以此为生。当作家,并不是什么“职业选择”,和当医生或警察不是一码事。你没法选择,甚至也没法被选择,一旦你接受这个事实,就再也不适合干别的事,你必须做好一切准备,一辈子都得走这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除非事实证明你是众神的宠儿(谁若指望这个,我谨致以无限哀悼),你劳作的成果将永远无法带来足够的收益,如果实在想要安居乐业或不至于饿死,你就必须放下身段,去干些别的活计,挣钱付账单。这些我都懂,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了,毫无怨言。就这一点而言,我真是极其幸运。我没什么特殊的物质需求,当穷人的凄惨前景吓不倒我。我只想要一个机会,去做我打心眼里想要做的事。 大多数作家都过着双重生活。他们靠正式工作赚大钱,再尽可能挤出时间写作:大清早,深更半夜,周末和假期。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和路易斐迪南塞利纳是医生。华莱士斯蒂文森在保险公司打工。T.S.艾略特曾在银行工作,后来去做出版。在我认识的人里头,法国诗人雅克杜蓬是巴黎一家画廊的经理。美国诗人威廉布洛克在纽约州北部经营煤炭和木材方面的家族产业已有四十多年。唐德里罗、彼得凯里、萨尔曼拉什迪和艾尔莫莱昂纳德都在广告界干了很久。还有些作家常年执教鞭。当今时代,那或许是最普遍的解决方案,每家著名大学、无名学院都开设所谓创意写作课程,众多小说家和诗人终年不断地抢占山头,连抓带爬地挤上这条路。谁又能怪他们呢?薪水高不到哪里去,但这份工毕竟稳定,上班时间也很理想。 我的问题在于我丝毫没兴趣过双重生活。倒不是说我不愿意工作,可我一想到朝九晚五天天掐着表打卡度日,我就不寒而栗,全然失却热情。我才二十岁出头,就此安顿下来未免太早、太年轻,别的事情都不是我想要或需要的,忙于那些打算无异于只为挣钱而浪费时间。等财务问题冒出来,我就企图蒙混过关。那时候,过日子还很便宜,何况除了自己,不必为任何人负责,我估摸着,一年收入三千美元左右也能勉强糊口了。 我在研究生院里待了一年,只是因为哥伦比亚大学给了我一个奖学金,学费全免,还给两千元的生活津贴——事实上,那就是付我钱让我读书。即便坐享如此理想的条件,我还是很快认识到自己不想身陷其中。我上够学了,一想到还要当五六年的学生我就备受打击,那简直比死还要命。我不想再谈论书了,我想写书。仅就原则而言,我觉得一个作家不该隐世躲在大学校园里,有太多想法类似的人绕在身边,也不该过得太舒坦。风险藏匿于自满自足里,一旦降临于作家头上就无异于迷失。 我不想为自己的选择辩护。要说这选择不切实际,个中真相则是我不想变得实际。我想要的是崭新的历练。我想走出去,走进世界,检验自我,从学校里挪身而出,尽我可能地探索真实世界。我坚信,只需留神去注意,遭遇任何事情都将对我有用,一定能学到此前未曾了解的事物。听来有点老派吧?或许这种事就该老派。年轻作家挥别亲朋好友,为了探索天赋所在而向未知的远方出发。不管这法子是好还是坏,我怀疑,也没有别的途径更适合我了。我有旺盛的精力,灵感满溢的脑瓜,还有不出走就发痒的双脚。世界既然如此广大,我最不想要的莫过于万事求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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