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主人公保罗及其同学们怀着英雄主义的理想应征入伍,在前线绞肉机一般的阵地战中厮杀。这些奔赴前线的“钢铁战士”既没有压倒敌人的英雄气概,更没有“保卫祖国”的崇高行动。他们充其量只是消灭老鼠与虱子、用军粮换取占领区女人的情爱、为了不被杀死而去杀人的“英雄”。在鲜血、脑浆、残肢、毒气这样的残酷现实面前,他们的理想与信念、对生活的追求、对世界的认识全部崩塌。战场成为无名士兵的坟茔,在和平即将到来前的一个宁静秋日,主人公在前线阵亡。对战争的忠实还原及反思,使本书成为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不朽名篇。 作者简介: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1898—1970),20世纪德国作家。他在一战中受过伤,战后创作了成名代表作《西线无战事》。二战前,纳粹德国查禁并焚烧了他的作品,雷马克于是流亡瑞士,后移民美国。1967年,联邦德国授予他大十字勋章。1991年,其家乡奥斯纳布吕克创立了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和平奖。 雷马克以创作战争小说著称,他的其他重要作品还有《黑色方尖碑》《凯旋门》《生死存亡的年代》《天堂里的影子》等。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战争把雷马克打造成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无疑是一流的巨匠,能让语言向他的意志臣服。无论是写人,还是写没有生命的自然,他的笔触都是沉着、敏感和自信的。 ——《纽约时报书评》 故事里没有冒险的意识,只有青春被背叛的感觉,以及对战争貌似简单的控诉……这是为整整一代牺牲者讲述的故事。 ——兰登书屋 第一章 我们在前沿阵地后九公里处躺着。昨天我们才被替换下来;现在我们肚子里填满了白豆烧牛肉,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每个人甚至可以拿到一满饭盒东西留到晚上;除此之外,人人都拿到双份的香肠和面包——够不错的了。这样的情况很久没有遇到过了:那个长得像牛一样、脑袋瓜像西红柿一般的火夫亲自招呼我们多吃,他举起勺子向走过来的每个人打招呼,盛给他们每人满满的一大勺。他简直绝望了,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掉他的流动战地厨房的饭菜。恰登和米勒找来几只脸盆,把它们盛得都要溢出来了,留作储备。恰登是出于贪吃才这么做的,而米勒则出于小心谨慎。恰登把东西吃到哪里去了,对大家来说都是个谜。他现在是,而且始终会是一条瘦小的鲱鱼。 最重要的是烟也发了双份。每个人有十支雪茄、二十支香烟和两块嚼烟;这在当前非常不错了。我拿我的嚼烟和卡特钦斯基换了香烟,这样我就有了四十支香烟。这些香烟抽一天足够了。 本来我们是没有权利得到这些赠品的。普鲁士人并非如此慷慨大方。我们捞到这么多东西,多亏一次计算错误。 十四天前我们奉命开到前线去换防。当时我们那一带战事相当平静,军需官因此为我们回来那一天准备了正常数量的生活资料,供一个有一百五十人的连食用。然而就在最后一天,英国炮兵突然对我们进行猛烈轰击,无数炮弹雨点般落到我们阵地上,我们遭到惨重的损失,所以我们回来时只剩下八十人了。 我们是在夜里撤回来的,一个个立即躺倒,想好好地睡个大觉;卡特钦斯基说得对:只要可以多睡一会儿觉,这战争就不算那么坏。在前方几乎没睡过什么觉,十四天无论如何是够长的。 我们第一批人从棚屋营房里爬出来已经是正午。半小时后,每个人都拿好自己的饭盒,大家都聚集在流动战地厨房前,那里飘着油腻的气味和营养丰富的香味。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当然是最饥饿的人:小阿尔贝特?克罗普,他是我们中头脑最清楚的人,所以才当了个二等兵;米勒第五,他还随身携带着课本,梦想着突然的考试,在炮火轰鸣中还在死背物理学的定理;莱尔,他蓄着大胡子,特别喜爱军官妓院里的姑娘,他打赌说,这些姑娘按军队的命令都必须穿上丝绸衬衣,而且在接待上尉以上的客人之前必须洗个澡;排在第四个的就是我,保罗?博伊默尔。四个人都是十九岁,四个人都是从同一个班级参战的。 紧站在我们后面的是我们的朋友。恰登,一个身材瘦削的钳工,年纪和我们一样,是全连食量最大的军人,他坐下去吃的时候身材挺苗条的,可是站起来时身子却粗大得像只身怀六甲的臭虫;海埃?韦斯特胡斯,也跟大家同年,是个泥炭工,他能轻松地把一只供士兵吃的粗黑面包抓在一只手里,并且问道: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德特林,他是个农民,一心只想着他的农家院落和他的老婆;最后是施坦尼斯劳斯?卡特钦斯基,他是我们这群人的头头,四十岁,坚毅,机智,诡计多端,有着一张泥土色的脸,一对蓝色的眼睛,双肩耷拉着,嗅觉出奇灵敏,鼻子嗅得出混浊的空气、美味的食品和战争中的轻松工作。 我们这群人站在长蛇阵的最前列,面对着流动战地厨房。我们变得不耐烦了,因为那不明情况的火夫仍然站在那里等待。最后,卡特钦斯基终于对他喊道:“海因里希,赶快把你的汤勺拿出来!你看,豆子已经煮熟了。” 火夫昏昏欲睡地摇摇头说:“你们首先必须到齐才行。” 恰登龇牙咧嘴地说:“我们全都来了。” 那军士仍然不理不睬。“对你们来说是到齐了!可是其他人究竟在哪里呢?” “他们今天不会跑来问你要东西吃啰!他们不是在野战医院里,就是在群葬墓地里啦!” 像头牛一样的火夫听到这种情况,一时目瞪口呆。他犹豫不决。 “我已经煮了够一百五十人吃的东西啦!” 克罗普捅了他一下。“这样我们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了。赶快,开饭吧!” 恰登突然心里一亮。他那尖尖的老鼠般的脸庞开始闪闪发光,一对眼睛狡黠地眯成了一条缝,双颊在抽搐。他朝前走得更近:“你这个人啊,那么你也领来了一百五十人吃的面包了,是吗?” 那军士茫然不知所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恰登抓住他的上衣。“香肠也是?” 那西红柿般的脑袋瓜又点点头。 恰登的颌骨在颤动。“烟也是?” “是的,样样都是。” 恰登容光焕发地环顾四周。“我的天啊,这就是说我们走运啦!那么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的!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你们稍等一下——真的,正好是双份东西!” 可是此刻那西红柿脑袋瓜清醒了过来,说道:“这可不行!” 这时我们也变得兴高采烈,朝前靠去。 “究竟为什么不行,你这胡萝卜?”卡特钦斯基问道。 “这是给一百五十人的东西,可不是给八十人的。” “那我们就来教教你。”米勒威胁说。 “我认为饭菜可以随便,但是那些分成一份份的东西,我只能分发八十份。”西红柿脑袋瓜坚持说。 卡特钦斯基恼火了。“想必你也得换换脑子了,是吗?你不是为八十人,而是为第二连领来了军粮,其他的别说。你就把这些发了。我们就是第二连。” 我们对这家伙推推搡搡。没有哪个人对他怀有好感,我们在战壕里时,有几次很晚才拿到饭菜,而且饭菜都凉了,这都是他的过错,因为他在炮火并非很猛烈的情况下都不肯把锅子移近一些,因此我们负责取饭菜的人不得不比其他连的人多跑好远的路。当时第一连的布尔克是个好样的小伙子。虽然他胖得像冬天的土拨鼠,可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仍然把锅子拖到最前面的火线上。 我们大家情绪高涨,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我们的连长这时到来,肯定会发生一些事的。他问清发生争吵的原因,仅仅说了一句:“是的,昨天我们损失惨重。” 随后他往锅里瞧了一下。“豆子看来很好。” 西红柿脑袋瓜点点头。“是用板油跟肉煮出来的。” 那少尉看着我们。他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他还知道一些别的事,因为他是在我们中间成长的,他来到连里时还是个军士。他再次揭开锅盖,嗅了一下。他边走边说:“你们也给我捎一满盘来。那些一份份的东西就通通分掉。我们可能用得着。” 西红柿的脸上显露出傻乎乎的表情。恰登围绕着他跳起舞来。 “这根本没有损伤你一根毫毛!他现在这副样子,就仿佛整个军需处都属于他似的。现在你动手吧,你这专吃肥肉的家伙,你可别数错了。” “你这个该吊死的家伙!”西红柿吼着。他气得肺都要炸了,这样的事是他没法理解的。他对这世界再也不理解了。他装做仿佛这一切对他都无所谓的样子,还主动地分给每人半磅人造蜂蜜。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甚至邮件也来了,几乎每个人都有几封信和几份报纸。现在大家都闲逛到棚屋营房后的草地上。克罗普腋下夹了一只人造黄油桶的圆盖子。 草地右侧边沿,已经建造起一座大型的公共厕所,那是座有屋顶的牢固的建筑物。不过这公厕是给新兵用的,这些新兵尚未学会利用身边的东西。而我们总是在寻找更好的。到处都有矮小的箱子,可以用于此目的。箱子都是正方形的,干干净净,是用木板钉起来的,四面封闭,坐在上面很舒适,十分惬意。箱子侧面还有把手,可以任意搬动。 我们弄来三只箱子,把它们围成一个圆圈,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不坐上两个钟头,我们是不会站起来的。 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兵营里当新兵,每当我们不得已使用公共厕所的时候,我们是如何感到难为情的。那公共厕所没有门,二十个人像在火车上一样并排坐着。一眼望去,个个尽收眼底;当小兵本来就应该时时有人监视。 其间,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一丁点儿的难为情早就克服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跟这完全不同的丑事我们也习以为常了。 这儿虽是在露天,如厕这样的事却完全是一种享受。我再也不明白,为什么先前我们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到难为情,其实它们也与吃和喝一样自然。如若它们在我们身上没有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并且偏偏使我们感到新奇,那么我们也许就不会特别注意它们,对于其他人来说,它们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对于士兵来说,他的胃和他的消化能力比任何其他人要亲切得多。他的四分之三的词汇都来源于这个领域,无论是最大的喜悦,还是最深的愤怒,它们的表达方式都能在这儿找到一种强烈的韵味。要表达得如此简明扼要,用别的方式是不可能的。若是我们回家去,我们的家里人和老师们一定会惊讶不已,但是在这儿,这却是一种大家都使用的语言。 我们已经感觉到,这些事被强制公开后,已经重新获得了纯洁的性质。不仅如此,我们认为它们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它们愉快地得到了解决,其意义如同在玩纸牌时拿到一手稳胜的同花牌。对于形形色色的闲言废话,“粪坑传闻”这个词的产生,不是毫无道理的;在军队里,这些地点就是传闻的制造场所和公共休息室。 此刻我们感到比在地上和墙上都贴着白瓷砖的豪华洗手间还要愉快。那里只能谈得上卫生;但是这里真是个妙境。 几个钟头里什么都不想,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头顶上是蔚蓝色的天空。地平线上悬挂着被太阳光照亮的黄色观测气球和高射炮弹造成的白色云烟。有时这些云烟变成一束束的,迅速升上天空,追踪着一架飞机。 我们隐隐约约地听到前线低沉的隆隆声,仿佛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发出的雷鸣声。丸花蜂嗡嗡地飞过,就把这声音掩盖了。 我们的四周有一片野花盛开的草地。青草摇摆着细嫩的圆锥花序,白蝴蝶翩翩飞来,飘浮在晚夏柔和的暖风中。我们看着信和报纸,抽着烟。我们摘下帽子,把它们放在身旁,风舞弄着我们的头发,也拨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 那三只木箱子就放在闪闪发光的、艳红的虞美人中间。 我们把人造黄油桶的盖子放在膝盖上。这样我们就有一块很好的木板用来玩纸牌。克罗普随身带着一副纸牌。每次打完三人玩的努尔牌戏后,就插进一次两人玩的拉姆什牌戏。我们可以这样长时间坐下去。 一只手风琴的乐声从棚屋营房传了过来。有时我们放下纸牌,相互对视。随后一个人说道:“孩子们,孩子们……”或是说:“那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啊……”一瞬间我们沉默无语。我们心中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压抑的感觉,每个人都觉得无须用许多话语来表达。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发生:我们今天差点就不能坐在木箱子上,真该死,现在离那种时刻越来越近了。因此,一切都显得新奇,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艳红的虞美人和美味的食物,香烟和夏天的风。 克罗普问:“你们中有谁见到过克默里希?” “他躺在圣约瑟夫医院里。”我说。 米勒认为他的一条大腿被打穿,那倒是一张很好的回家通行证。 我们决定下午就去探视他。 克罗普拿出一封信。“坎托雷克要我向你们问好。” 我们笑了。米勒把他的香烟扔了,说道:“我倒希望他也在这里。” 坎托雷克以前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严厉的矮个子男人,他身穿一件灰色长上衣,一张脸尖得活像老鼠脸。他的身材大致跟被称为“克洛斯特贝格的恐怖”的希默尔施托斯军士相仿。顺便说一下,说来真滑稽,世界上的不幸往往是身材矮小的人造成的,他们比身材高大的人更加有毅力,更加叫人讨厌。我始终处处留神,避免到那些矮小连长经常出入的部门去;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该死的虐待狂。 坎托雷克在给我们上体操课时多次给我们作长篇报告,直到我们全班的人在他的带领下一齐去区司令部报名入伍。他戴着眼镜瞪着我们,用感人肺腑的嗓音说:“同学们,你们都去参军吗?”时至今日,那副样子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些教师经常在西装背心口袋里藏好他们的感情,以便随时取用;他们确实也按课时把这种感情掏出来炫耀。然而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点。 当然我们中间确实有个人迟疑不决,不肯一起参军。那就是约瑟夫?贝姆,一个胖乎乎的、随和的小伙子。但是他后来也被说服了,否则他在面子上说不过去。也许还有几个人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可是没有哪个人坚持到底不参军,因为在那时,就连做父母的也惯于使用“胆小鬼”这个词。大家对所发生的事毫无所知。脑子最清醒的自然就是那些穷人和普通人,他们当时就认为战争是一场灾难,而那些地位较高的人,尽管他们本该早些看清楚战争所造成的后果,却反而高兴得忘乎所以。 卡特钦斯基断言,这都是由于他们所受的教育使他们变蠢了。卡特所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令人奇怪的是,贝姆是第一批阵亡者中的一个。他在一次冲锋时双眼吃了子弹,我们以为他死了,把他留在了战场上。其实我们也无法把他弄回来,因为我们也是仓皇逃回来的。当天下午,我们突然听到他在呼喊,看到他在前沿阵地外面到处乱爬。原来他当时只是失去了知觉。由于他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又痛得发狂,因而他没能利用掩体,所以没等到人们跑过去把他救回来,他就被那边的敌军开枪打死了。 当然,人们不会把这件事和坎托雷克联系起来;如果人们也要把这称之为罪过,那么这还成什么世界呢。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坎托雷克,他们个个都深信,自己是在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去做最好的事。 但这正是他们失败的原因,这一点我们亲眼看到了。 对于我们十八岁的人来说,他们本来应该是我们走向成人世界,走向工作、责任、文化和进步的世界,走向未来的介绍人和引路人。有时我们嘲笑他们,稍微玩弄他们一下,但是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信任他们。在我们思想上,他们所代表的权威这个概念,是和更远大的判断能力和更加合乎人性的知识联系在一起的。然而我们所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却粉碎了我们这种信念。我们不能不认识到,我们这一代人比他们那一代人更诚实;他们超出我们的,无非是空洞的言词和巧妙的圆滑。第一次雨点般的炮火就指出了我们所犯的错误,在炮火底下,他们谆谆教导我们的那种世界观土崩瓦解了。 他们仍在继续撰写文章,进行讲演,而我们却看到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把效忠国家看成是头等大事,而我们却已经知道,死亡的恐惧比以前更加强烈了。然而我们没有成为叛变者,没有成为逃兵,也没有成为胆小鬼——所有这些词汇他们信手拈来就随便使用——我们像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我们在每次进攻时总是勇往直前;但是我们现在会进行区别,我们一下子学会了观察。我们看到,他们那个世界已经完蛋了。我们突然觉得孤独得非常可怕;而我们只好一直孤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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