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明年花好,知与谁同:宋代词人的流年心事


作者:月小妆     整理日期:2014-03-07 11:20:14

是怎样多情的朝代,能酝酿出这样美丽灵性的文字,染透了漫长的时光和后人的梦境。从此世间任何凡俗的文字,都入不了我们的眼;任何肤浅的爱情,都暖不了我们的心。读过宋词,才知古典文学之美。谁在古卷深处轻弹前朝的繁华旧梦,诉一场千年最美的离殇?词人醉了,当笙歌散尽故人离去,谁与他同赏花,把酒,夜游,吟诗作对,一生画眉?若韶华永在,若不曾别离,愿用这动人的词句,换宿命对他们始终温柔相待。
  作者简介:
  月小妆,寄居尘世的灵魂柔软的小女子。尘世如酒,不可满饮,纵使寂寞缠绵生花,亦不纵容自己的感情。浅浅爱,缓缓收。迷恋古典的一切,沉迷于古典歌舞琴艺,作诗填词之中,并略通一二。常缈缈而不知今夕何夕。曾被许多人称为,不食人间烟火。因喜桃花开时烂漫,柔而不弱。曾用笔名桃花如是等。已出版作品《遇见最真的自己,唤醒灵性那朵花》,《剪一段时光,遇见宋词里的忧伤》等。
  目录:
  一、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易销魂,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
笑时犹带岭梅香,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
且插梅花醉洛阳朱敦儒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陆游
行歌花满路,家山何处?赵佶
  二、买花载酒,风流且趁少年时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柳永
花动一山春色,人间四月天秦观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宋祁
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周邦彦
心有千千结,天老情不老张先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欧阳修一、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易销魂,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笑时犹带岭梅香,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且插梅花醉洛阳 朱敦儒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行歌花满路,家山何处? 赵佶 二、买花载酒,风流且趁少年时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柳永花动一山春色,人间四月天  秦观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 周邦彦心有千千结,天老情不老 张先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欧阳修 
  三、情事,人间别久不成悲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李煜高情成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寂寞空庭,门掩黄昏满院风    贺铸醉拍春衫惜旧香,相思无凭   晏几道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姜夔燕子楼空,此生负君冰雪情 张孝祥 四、才女,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李清照 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吴淑姬出墙红杏花,误妾一生闲 魏玩此生只许青灯,襟袖空惹啼痕 琴操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 五、柔肠,芭蕉不展丁香结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醉里吴音媚好    辛弃疾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司马光 六、词中隐士,疏影尚风流 君泪盈,妾泪盈   林逋流光容易把人抛   蒋捷陌上花开缓缓归   钱惟演一、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1、易销魂,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 晏殊是个异数。他被称为中国唯一的“词人宰相”。在他的身后,一个花间词派绣笔描绘的香艳旖旎朝代正款款落幕,在他的身前,一个朝气蓬勃的宋词朝代拉开帷幕。他导宋词之先路,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他以14岁进士及第,到35岁为翰林学士,不久后拜相。一路仕途走得波澜不兴。在同龄孩子尚追逐嬉闹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指物作诗立就”;在同龄少年正私塾读书的时候,他就跻身于赴京赶考的才俊队伍;在而立之年的男人们正为功名挤破头的时候,他却气定神闲地坐在宰相的第一把交椅上。他不像一个命运多舛的诗人,每走一步都透着踉跄的艰辛,他打破了诗必穷而后工的定律,他的存在告诉我们,成功不是仅有苦行僧一种模式。他的一生令人满怀嫉妒地仰望,如同看云端,带着揣摩不透的惘然。是惘然的。一样的苦读圣贤书,一样的满腹经纶,为什么独独他得天独厚。富贵是他的浮云,因为富贵于他,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他忧伤的只是时间而已。太多的富贵引发出太多的闲愁。因为生活过于顺遂,而陷入无可追求的荒洪中去,而后被时间的潮水一浪接一浪覆盖过来,所以,派生出花间词派特有的忧伤和闲愁。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 晏殊饮酒的淡淡的,带着高山雪莲的傲,“一曲新词酒一杯”,优雅从容,富贵之相隐约而出。转笔写到天气,而且是去年的天气,引发了对时光如梭的感慨。“夕阳西下几时回?”此句已有无法掌控的悲哀,下阕却又加重了这层悲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是古今口口相传的好词。对仗工稳,画面漂亮,俗字见奇。可见作词并非僻字奇韵方为上乘,耳熟能详的字词一经熔炼,亦能别开生面。晏殊深受晚唐五代花间词派和南唐冯延已的影响,作词典丽旖旎,音律和谐,温润秀洁。他用词十分漂亮,但不流于俗艳,而是有着更沉实的内容。这份沉实,就是人生的哲理,对韶华亦逝,岁月忽老的感怀。他的悲伤,实际是人类共同的悲伤,即使身居高位,亦有无法掌控的东西。比如生老病死,比如富贵荣辱。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孤篇横绝,即成大家”,是因为他的诗词写了人类共同的悲哀:“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晏殊是隐忍的,对悲伤亦有放有收。他不似李煜,愁绪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收都收不回来,要饮酒,他就恣意饮,要悲伤,他就肝肠寸断。晏殊不,他太平宰相的身份,和早年在官场的磨练赋予他洞悉世事的圆融。他的悲伤最后化为“小园香径独徘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晏殊·《浣溪沙》   晏殊的生活是极尽奢靡的,喜宴饮,但一定要他看得上眼的人才可,也就是跟他相投的朋友。可以想见,他的朋友一般也是顺遂多而困厄少,词中多有富贵闲雅气象,而少浓词艳赋和不平之鸣。据说柳永就曾碰了个软钉子。他去拜访宰相晏殊,想求个功名。却被晏殊一句“针线闲拈伴伊坐“的戏谑顶了回去。可见晏殊对俗艳之词的鄙薄之情。晏殊对当时驰名天下的柳永很早就起了鄙薄,那是在小儿晏几道在宴席上顺口吟咏柳永的词句“酒力渐浓思春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小晏几道拍着巴掌唱得高兴,却被早已涨红脸的晏殊一巴掌打了回去:“混账东西,这也能胡乱唱?”晏几道被丫鬟连忙拖走了,边走边哭喊道:“这歌这么好听,如何唱不得?”晏殊喟然长叹曰:“孺子不可教也!”可见这梁子结下的也不是一日了。在市井百姓和歌女的眼中,柳永是他们崇拜的偶像,白衣卿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而在晏殊这等身份尊贵的人眼里,柳永的文字简直不登大雅之堂,是赤裸裸的调情,通俗不加修饰的浅白。晏殊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如柳永一般放肆,他要喜怒不形诸于色,心能言而口不能言。晏殊不是暴发户,他是被富贵熏陶出来的贵族。连他自己都颇为得意地说:“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有位叫李庆孙的写了首《富贵曲》,其中有两句是:“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殊看后一乐:“乞儿哪里见过富贵?金玉锦绣即为富贵?真正的富贵,在于气象。”“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番气象,岂是穷人家所能有的?他的小儿子晏几道也承袭了他的气质,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让晁补之大叹:“可知此人非三家村人也!”此番气象必在富贵中久久浸泡,一身从容优雅,断无半点自卑感的人方能写出。终究,也是会伤心的。晏殊一生处于高位,有着居高临下的气度,自然有隐忍的忧伤。像被囚于笼中的鸟,锦衣玉食,尊荣独享,但却有着不可言说的怅惘。爱,不能竭尽全力,恨,也不敢酣畅淋漓。伤感莫名涌上心头,最终也只得圆融了结局。在此词中起句恍若艳遇,让人想起了苏小小的那句“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可见他对爱情是有渴望的。接着又落入了晏式特有的漂移不定的怅惘,“峡云无迹任西东”,随她去吧,一切都不能认真,一切都不值得认真。他身负的责任和使命告诉他,他必须克制情感。“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酒后,也会有寂寥,也会心生萧索之感,甚至做闺怨之音。只是寄往何处呢?总不能把他的哀怨寄给皇上吧?告诉皇帝他这个宰相当得不称心不如意,当得不耐烦了?于是落笔又恢复了他特有的圆融观照之感:“山长水阔处处同。”自我宽慰做得很圆满,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人生何处不相逢?所以,不必伤感了吧。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   清代学者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其中第一境界就是晏殊此词的这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比花间派词人沉实之处,就在于他的思索,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求,让他的诗中有了浓郁的哲理意味。他的愁苦,却是他圆融观照的一贯写法。所谓“观照”,就是他是通过人心和自然界相对应写出的通感,而不是柳永式的一味主观抒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亦或“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柳永用情极真极深,于是很多词不加藻饰即脱口而出,其中不乏感人深切之语。而晏殊用情,则是淡淡的,这淡泊的意味里派生出唯美的忧伤。哭泣是优美的,“槛菊愁烟兰泣露”;离开是优雅的,“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就连离恨也是优美从容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要有怎样的气定神闲,才能在伤心时亦保持风度啊!晏殊的一生亦有三次贬官的打击,而在他的词作中,却少有体现。只有一首借歌女之口喷薄而出的《山亭柳》词,“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宣泄了激切的悲愤之慨。竟成了《珠玉词》中一个异音,但是,却难得有了真性情。然而,困厄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他的人生大抵是顺遂的。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 在众人眼里,晏殊是个很好相处的风雅之官。叶梦的《避暑录话》中记载,晏殊极其好客,未尝一日不宴饮。他颇喜欢与友人即席赋诗,而且才思敏捷。往往等友人们都发挥完毕,他才笑眯眯地赋得新词。可见其为人的谦和。晏殊是隐忍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这一个“空”字加深了悲凉的意味,却又融化了哀伤,空,代表徒劳,哀叹是没用的。下一句“落花风雨更伤春”的“更”其实是“空”的承接,同样表明了伤心也是无用的。收尾“不如怜取眼前人”简直精妙绝伦。晏殊是懂生活的,他站在不胜寒的高处,看惯了云起云落,宦海沉浮。他知道,连生命都不是长久的,又何况富贵荣辱?既然如此,那么收起那些徒劳的伤心和哀怨吧,珍惜眼前的每一寸光阴,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趁还能行乐的时候及时行乐吧。因而,晏殊不惜彻夜欢宴。晏殊的词大都是在宴会上即席而成的,虽是酬唱应制的诗作,却从未有次韵相酬的作品。晏殊是好命的,他不需要作词去讨好达官贵人以求能进身的机会。而晏殊内心又是清高有风骨的,因为他同他的小儿晏几道一样,只做自己的词,坚守在小令的一亩三分地上,守住了那份意蕴深厚的柔弱的美丽。晏殊不是生来富贵的,据记载,晏殊初为官的时候很清贫,官僚们下朝后都去饮酒作乐,独独晏殊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皇上很欣赏他的质朴,打算让他任太子的老师。坦诚的晏殊说,皇上,我其实不是不想去宴饮游乐,实在是臣家贫没钱去,所以才闭门读书的。皇上很吃惊,继而哈哈大笑,他怎么也想不到有这样诚实的人,于是更加信任他。关于晏殊的诚实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晏殊考进士的时候,援笔立成,才思敏捷,轻松杀入复试。谁料复试那天,他突然举手说,老师,这道题目我复习过,请再换一道吧!监考老师跟皇上都觉得很好笑,同时赞许他的诚实。调换题目后,他仍然成绩优秀。晏殊的仕途多顺遂而少困厄,不能不说,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福。身居高位的晏殊,政治上建树不多,但在广开教育门路,选拔优秀人才上倒是颇有建树。可能这与他平淡冲和的做人方式有关。他在真宗、仁宗时代百年太平无事,与他明哲保身之道也颇有关联。圆融,正是晏殊的处事方法,做人并不是激进到底,不惜以卵击石才能彰显生命的价值,懂得明哲保身,未尝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品德高尚的晏殊是当时著名的伯乐,他为朝廷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之才。范仲淹、欧阳修、富弼、韩琦后皆出其门下。他开设的应天书院,成为北方四大书院之一。他没有妒贤嫉能和“文人多相轻“的臭毛病,他的法宝颇多,比如诚实,比如谦和,比如知人善任。他通透了儒家的中庸之道,他懂得什么叫做大智若愚。他是第一流的聪明人。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晏殊·《木兰花》 原本以为,晏殊的爱情必然是惊鸿一瞥的妩媚和浮光掠影的想念。谁曾想,晏殊也是有过爱情的。他曾对一个歌女动心,那女子长相甜美声音婉转悠扬。晏殊把她收为侍妾,颇为喜爱。无奈正室王氏嫉妒,将她赶了出去,任她流落街头。这时张先赶来了,作词哀悼这位女子,极力描绘她的惨状,使晏殊动容,又将她接了回来。一生眠花宿柳,情场得意的张先颇有怜香惜玉之情,常言道,拥有爱情的人心是柔软的,常常希望别人也有同样的幸福。张先的热情成全了晏殊难得一见的痴情。这位理性严谨的宰相词人,还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一面,让人想来不由莞尔一笑。晏殊的婚姻是不顺的,第一个妻子王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成婚两三年就逝世了;第二个妻子孟氏,在晏殊四十岁的时候去世;第三个妻子王氏陪伴他终老。终究是和正室相守到老的,爱得不温不火。他的爱如同将温未温的水,浅浅的温度,却始终无法沸腾。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他知道,即使用情深刻,也难免有失去的一天。所以,又何必执着呢?再多的伤心落泪,他终究会还原成宰相晏殊,一个理性的宰相词人。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晏殊·《玉楼春》  “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他真切地感悟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悲凉。晏殊的一生,经历了生死离别,旁观了官场风云,洞悉世事。14岁进士及第的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生活赋予他的苦难,都变成了圆融的顿悟。他的词中蕴含着生命的哲理,闪耀着诗意的生命光泽,沉实内敛,芳华溢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晏殊正是这句话的实践者。他的才气是圆融的,而智慧是悄悄的。他写的词集叫《珠玉词》,如同兀立于尘世绸缎上静好的珠玉,圆润、温凉,不动声色的高贵。在月下,在花间,在碎琼乱玉的瀑布下,掬一捧叫做时光的清泉,而后深深地缅怀那些不动声色的忧伤,那些隐忍的泪水,那些珠圆玉润的好年华。   2、笑时犹带岭梅香,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   那年,是公元1083年,苏轼瘦成一个影子,在黄州寓所里长夜徘徊,望月而泣。“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气冲云霄的豪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凄凉。月,此刻也是缺月,战战兢兢地挂在疏桐上,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月光。“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简直是个孤魂野鬼。他的魂魄早丢在京城的大狱里了。他是惊的,他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惊过。但这个倔家伙依然死鸭子嘴硬,却让人感动地不能自已:“拣尽寒枝不肯栖。”“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当年读这句词时几至泪下。及至见了东坡,方解其中深意。那是一种至死不休的信念,像荆棘鸟,用最尖利的荆棘刺破自己的胸膛,却还要忍痛唱出最美的歌声。苏轼认死理,只要这个决策是对国家有利,对苍生有利的,他便九死不悔。这首词填成后,黄庭坚赞叹曰:“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神仙中人嘛!大家都唤他“坡仙”。细想来,却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词评了。他可不就是个神仙?一个才能超群绝伦,人格魅力又无懈可击,多才多艺到千百年无人可超越的人,不是神仙是什么?公元1709年,历史上关于苏轼的记载精简成一小段话,再看,却只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乌台诗案”。这四个字却是夺命的绳索,死死地扣住东坡的脖子。我们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词人啊,遭到了平生所不曾想象的劫难。于是,所有的辩解都成了罪证,所有的文字都要被拿出来作为整死他的理由。他被罗织了种种罪名,说他“以文字毁谤君相”。都是些什么文字?监察御史舒亶、御史中丞李定两个败类,深夜挑灯彻查苏轼的每一句诗词,每一段文字,终于,他们脸上露出了阴沉而奸诈的笑容。看看他们找的文字吧!“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他们故意歪曲了苏轼的原意,苏轼说,自己书没读精,因此不足以辅佐皇帝成为明主。不过是一句文人自谦的话。他们却说:“皇上,苏轼在骂你用人无方,无知呢!”朝廷一片哑然,只有他们的一些同党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他们找了数不清的证据,赠品是为了找证据,而多长出的许多白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这是苏轼咏桧树的诗句,他们却说:“皇上是真龙天子,九龙在天,苏轼却要去地底下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啊!”他们恨不得让他死,他们被嫉妒的火焰冲昏了头脑,泯灭了人性。宋神宗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说:“大宋不杀士大夫,是太祖订下的规矩。”但那些猖狂的小人把他闹得心猿意马,他只得把苏轼关了起来。词人倒了大霉,被调任到湖州还没站稳脚跟,就又被抓入朝廷。临行前妻子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哭,一向刚强的她也没了主意。苏轼强压下心头的怕,笑着对她说:“你怎么不学学杨处士的妻子,给我写封信呢?”妻子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再想拉,词人的衣角从她手中滑落。那是《东坡志林》的小故事,真宗访天下隐者,把杨处士找出来了,谁料老头子死倔,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做官。于是真宗强行抓走他。临行前他环顾周围,无一人献诗相送,唯有他的妻子作了一绝:“且休落拓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皇上哈哈大笑,就把他放回家了,让他的儿子做了官。我们一向乐观的词人,在此刻还不忘引用典故,逗妻子乐呢。但命运对苏轼却不乐观,不久,他开始被会审,让他交数万字的书面材料检讨过失,在审讯室彻夜辱骂他。那些小人,早就红了眼。凭什么你苏轼可以少年扬名,凭什么你就可以粉丝满天下?无知和嫉妒是杀人的利器,而这个肮脏的利器,却毫不留情地刺向词人骄傲的身躯。我们不知道苏轼在狱中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皮肉之痛。但我知道,对于一个清高的士大夫来讲,士可杀不可辱。精神上的凌辱大于一切。出身书香门第,少年显达的苏轼,一辈子没做过人下人的苏轼,他怎么吃得了这份苦?他还记得,21岁那年,他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跨一匹青骢骏马,志得意满地去京城赴考。他一鸣惊人,主考官欧阳修读到他的策论文后,汗顷刻而下,大呼痛快。本来他是状元,但因欧阳修自恋,觉得这么好的文一定是他亲手教的学生曾巩写的,而当时是匿名判卷,为了避免有偏袒学生的嫌疑,他把那份卷子判了第二。到手的状元溜走了,但苏轼却并不在意。五年后,苏轼应中制科考试,这是一场难度很大的考试,百年都无人真正考中,苏轼却中了,而且是“百年第一”。苏轼被授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后逢其母病故,苏轼回去服丧。直到熙宁二年,也就是苏轼32岁时,才重新出山为官。“服满还朝,仍授本职。”看起来,他的仕途道路正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却不想,正是危机四伏,乱弦铮铮。朝廷的“新法”呼声渐起,顷刻,投石入湖般,掀起巨浪。而苏轼,却恰好处于漩涡中心。聪明人分两种,一种是审时度势,避而远之。一种是心思澄明,却知其不可而为之。苏轼属于后者。他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危险与利害,亦并非想罚自己一生颠沛流离。他拼尽这顶乌纱帽,也要畅所欲言,发出他的声音。只因“大丈夫宁鸣而死,决不默而生”。因而,当王安石上台的时候,他便自请外放,调任杭州通判。一时意气,却害得他的盟友,师友一并外放,与他一同颠沛流离。若时光就此别过,苏轼亦不再“志骄”,只需守住杭州的风水宝地,也会逍遥快活如同散仙。然而,他却天生一副“逆骨”,时不时的拨一下龙鳞。三年杭州任期满,被调往密州(山东诸城)、徐州、湖州等地,任知州。政绩显赫,深得民心。一时,竟比做京官时分毫不差。苏轼名满天下,誉满天下。誉满天下,往往容易谤满天下。何况他又太过耿直,一心想把官做好,造福苍生,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些小人专门等着揪他小辫子,置他于死地。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苏轼《江城子·别徐州》   1709年,暮春,他作别徐州辗转湖州。他并不知道之后不久他将会遭遇一生中最严酷的打击——乌台诗案。这时他的挫折是些微的,心情也是委婉的。小词做得工稳,得婉约之神骨。苏轼把徐州比作佳人,泪都是为别离而洒。“背归鸿,去吴州”,字面干净,却悲伤得很,归鸿回的是自己故乡,而他,却是背井离乡。公元1079年,苏轼42岁,人生走到中年。42岁,仍然是一个男子的鼎盛时期,政治上刚好大展拳脚。此刻,人生褪去了青涩,而有了厚重的沉实。然而,他却被盛名所累,坠入了人生最谷底,承受着一生中难以磨灭的劫难。饱受折磨后,他怀着不久于人世的心态,给弟弟写了封凄惶的信,其中“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最为凄楚,甚至神宗看了,也动了恻隐之心。他的那些粉丝们人微言轻,而与他过从甚密的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王诜、苏辙、黄庭坚等二十九位大臣名士,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都被逐出了朝廷。罪名竟然是,私藏苏轼讥讽文字。最后,王安石站出来说话了,那是他的政敌,但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他说,圣朝不亦诛名士。神宗深为尊敬的太皇太后曹氏不顾自己年老体迈,流着泪求皇上网开一面。她说:“当年仁宗亲自策试举人回来,很高兴地说,我为子孙选了两个好宰相(指的是苏轼、苏辙)。言犹在耳,你忍心杀他吗?”神宗一声叹息,赦免了苏轼。乌台诗案后,他的人生走向黯淡,但他的人格魅力,却如同炫目的星星,洒遍了千百年后的苍穹。乌台诗案,将他的人生繁华与苍凉拦腰截断,隔河相望,竟是满目疮痍,恍若前世今生。然而,却并没有将苏轼骨子里的乐观一并收回。直到晚年,他依旧是乐观而天真的。苏轼晚年在一首诗中快意地调侃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诗做得俏皮,然而却着实辛酸。这三个地方均是艰苦异常之所,曾经胖得连毛驴都不愿载他的东坡,在一路贬谪中走到终点站儋州时,竟然瘦得皮包骨头。我们没心没肺的词人却自愈了,重新活泛起来。他快活地告诉别人说:“看,我现在减肥成功,可以坐在大鸟上飞咯!”年华吻他以痛,他却报之以歌。他用烂漫的天真,提灯夜行,照亮了如墨般漆黑的人生。他的精神是一只不死鸟。所有的沧桑,不过是为了佐证他的大爱无疆。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团练副使(官阶)检校水部员外郎。这个职位十分低微,无任何实权,只相当于从八品。一时,苏轼心灰意冷。这时也是他寄情山水,佳作频出的时光。《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在这时玉成的。他在城东一块坡地种田,“东坡居士”由此得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身体生病了,可以用药医,心里病了,又当如何呢?还好,我们的词人自愈系统很强大,那是苏轼黄州之贬的第三个春天,他康复了。这首小词写得神气活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烟也罢,雨也罢,爱咋咋的。心里没有,外界的一切就什么都不是。词人大踏步地往前走,恢复了以往的矫健。春风吹醒了残酒,瞬息有些冷。那是醒酒后直面现实的惆怅。于是,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他可会应付蓦然清醒后的心痛?“山头斜照却相迎”,读到这我放下心来,无限感动。那日光,尽管是微弱的,但毕竟是崭新的希望。它是迎来的啊,欢快的,愉悦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才是真正的放下,再不是“寂寞沙洲冷”,一边坚持治国理想,一边说,真冷啊。“也无风雨也无晴”,才是内心归于宁静,于是,词的意境上升了,有了顿悟后的禅理意味。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张偓佺又名张怀民,当时也被贬到黄州。张怀民也是个公益事业的慈善家,去了就建了个亭子,苏轼取名为“快哉亭”。他是真的高兴了,本性的活泼劲又透出来了。他写“快哉亭”,又写他老师欧阳修建的“平山堂”,互相比衬,把他老师那句经典的“山色有无中”拿来借用。“杳杳没孤鸿”一句甚为可爱,正如相传中苏小妹的诗作:“春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此处一个“失”字与“没”字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读来只觉心境豁然开阔。千顷江面,如镜般清澈,蓦然看见碧峰的影子映在水中。谢玄晖那句“澄江静如练”,也只是白得耀眼,而苏词中则多了绿意盈盈。写静,东坡能写,写动,亦落笔惊人:“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这家伙真是促狭,在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看词人都紧握一口气,他却拍手笑道,看,那老头在浪里跳舞呢!“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句真是快哉,又恢复了那个大气磅礴,语言肆虐的苏东坡了。孟子曰“吾养吾浩然之气”,东坡正是具有如此胸襟,所以才能超然物外,不被外物所拘泥。这首词创作于被贬黄州后第四年,东坡更神气了。他总是这样,每当被贬到一个地方,他会像个认生的小孩一样如大祸临头般地颤抖,继而灰心丧气,但是很快他就没心没肺地眨着眼睛四处逡巡,而后就会“活”过来,像个老顽童一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沉浸在他发现的乐趣中。苏轼的灵魂,仿佛会自动修复,他不停地治愈自己的人生,也惠及周围的人。他还是个实干家,很会在做事中寻找生命的价值和乐趣。即使在被贬的四处漂泊期间,他也不曾让自己沦陷入灰心中。他从不会放弃自己。他参加过灭蝗灾运动,捐款修过桥,还在最荒蛮的海南岛办学,进行扫盲运动,引得他的粉丝冒生命危险跨海来听课。最著名的,当属他外放杭州时搞得水利建设。他疏通了西湖,还建了个“苏堤”,现在还在杭州摆着供人们参观。他觉得还不过瘾,竟然钻研厨艺,什么东坡肘子、东坡肉、红烧肉,都被他搞得活色生香的。连东坡鱼他都想得出。关于东坡鱼,有个有趣的典故。他的好友黄庭坚十分惦记他的厨艺,经常忍不住去蹭饭吃,苏轼就把鱼藏起来,被眼尖的黄庭坚发现,拐弯抹角地作诗讽刺他,把鱼骗了出来。厨艺只是苏轼业余的一个雕虫小技罢了,他会的绝活可多着呢。他干什么都一股子钻劲,人又聪明,很快就得其精髓。当年学书法洗黑了一池子水,终于自成“苏体”,跟米芾、蔡襄、黄庭坚并称“宋四家”,取得了全国前四名的好成绩。绘画也学得不错,颇为用心。东坡最爱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此刻,“坡仙”变“竹仙”。他白天赏竹,晚上偷袭竹,后来他悟了。画没传出来,绘画的理论倒天下皆知了。坡仙摇头晃脑地说,画竹者,必有成竹在胸。绘画也如同作文,必先有个框架在心里,才能提笔而不凝滞。很多年轻人沉不住气,喜欢提笔就画,结果竹子被他们画得神虚气短,又无风韵。坡仙的绘画理论妙着呢:“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苏轼追求文学艺术上的自然,浑然天成,与其没心没肺的秉性倒是很契合。苏轼是够没心没肺的,天大的事放在他心里,很快就变成荷叶上的露珠,被内心的阳光蒸发干净了。他究竟有多少本事?林语堂总结得精确。林语堂给了他“悲天悯人的道德家、黎明百姓的好朋友、散文作家、书法家、画家、酿酒试验者、月下漫步者”等数十个外号。可惜他没跟东坡生在一个朝代,东坡对这个爱慕他这么深刻且很有才学的粉丝一定爱不释手,没准还能赏他一盘蝙蝠吃。对于被流放到儋州的苏轼来讲,蝙蝠就是招待高级官员的待遇了。海南的蝙蝠也没吓倒苏轼。一开始,被流放到儋州,也就是现在的海南。据说在大宋,跟满门抄斩差不多。黎族的小子穿兽皮,形态类似印第安人。朝臣官员们都怕得要命,他们对海南岛的印象是,去了就被黎族人生吃了。苏轼怀着慷慨赴死的心情去的,他想把家人全部留在海的那边,还撰文砌词让他们千万别来。但是王朝云却一意要跟着来,慢慢的,他的两个儿子也跟了过来。朝廷不时派个人来巡查,发现他有房子住,就把他们都赶到街上洗淋浴。东坡又在当地百姓协助下搞起了建筑行业,这点他不如范仲淹厉害,也许是木材匮乏,一番折腾后,他在茅草屋里安顿下来。他们又过上了让政敌高兴的生活,白天在地里挖野菜,晚上在茅草屋里抓蝙蝠。在乐观的苏轼眼里,茅草屋起码是三星级宾馆,蝙蝠那是有名的肉菜。苏轼同周围环境熟悉起来,黎族百姓都向他示好。海南还有一些倒霉的家伙,被发配过来的,又刚好是苏轼的粉丝。于是,他又有了酒友。他继续整蛊,干了很多“坏事”,在他干好事的时候往往也会“坏事”,比如他因为搞发明创造,点燃了人家的房子。他煞有介事地告诉黎族百姓,咱不能老学野蛮人,挖野菜挖芋头吃,咱得学种地了。于是扛着锄头镰刀就做示范去了。他的到来,让整个海南岛都变得活色生香,热气腾腾了。    这家伙,去哪待上一段,就认哪做故乡。在海南岛开始怕得要死,往朝廷上奏表,一口一个老臣有罪,老臣该死,痛哭流涕的。后来他开采了小岛后,居然不想回去了。他作诗说:“我本海南人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惟其说他情深,不如那一句,大爱无疆。他的灵魂是无边无垠的宇宙,装得下庙堂装得下后院的坡地,装得下顺遂装得下坎坷,装得下百姓装得下河山。他圆融了生命的饱满与缺失,繁华与苍凉,他令寂寞分出三分颜色,给予他烈火烹油的好时光。然而,在人生的某一段,他曾被深深点醒。原本就开阔的生命格局,有个更深刻的警醒。这个警醒,却来自于一个柔弱的女子。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乌台诗案”牵连了一大批人,其中就包括这个王定国。当时苏轼被发配到黄州当民兵自卫队副队长了,可怜的王定国全家被发配到岭南。苏轼有一句岭南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写得倒是浪漫,其实岭南也是险恶之地。好在王定国最终安全回来了,还带回了自动请缨跟过去照顾他的歌姬柔奴。苏轼逗她说,岭南应该不怎么样吧?苏轼一边惊诧,这岭南气候不算好吧,这女子不但生龙活虎的,而且“万里归来年愈少”。柔奴微笑,说了句足以在词人心里起八级地震的话:“此心安处即吾乡。”苏轼被震慑了,他没想到小小年纪笑靥如花的她,竟然有这般洞悉人生的聪明。我相信在那一刻,我们的词人几乎要爱上她了,于是提笔为她填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别看词人把王定国跨成潘安在世,其实重点在后面呢,看看他的词吧,多处用“清”,可见女孩在他心里的冰清玉洁。“明眸皓齿”的美誉还嫌不够,又补上句“笑时犹带岭梅香”,如荷凝露般的散发着栀子花清香的女孩,此刻,静静地站在我们面前。“此心安处即吾乡。”那一夜,词人失眠了。后来他亦被贬去了岭南,甚至更远的海南。但是这句话,却始终伴随着他,让他在逆境中微笑,并且想念那个清丽的女孩。一个男子的胸襟,如何能不如女子?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生,颠沛流离又何妨?只将心安下来,水远山长处处同。哪里都是温柔乡,人间处处四月天。东坡即是如此,他以澄澈的目光,笃定的心灵,看人世沧桑。于是,尘世的多苦,竟然化为入喉的甘甜。他的心渐渐的如开阔的波澜不兴的湖面,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澈,让毕生的精髓都如同倒影在湖面上的山峰,切实存在,却又不被其所累。“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如是说。这才是乐观人眼前的世界。那些被他的安逸豁达气得鸡飞狗跳的政敌,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在他们眼里,“天下无一个不坏人”吧!人生就是这样,不管命运如何跌宕起伏,你报之以温柔,他亦回馈你欢乐。真正的快乐,也许并不在于金银满箱,仕途显达,而是以善和爱的目光看待世界,以带着岭南清香的坚韧微笑来以悦时光。不由地想起了苏轼在海南做的一首诗:“九死南荒吾不恨,滋游绝冠奇平生。”敢情,他是把流放当成公费旅游了啊!试问这世间,有几个男儿会有如此胸襟?王国维说“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秦观说,我老师人格魅力是第一的,其次是经天纬地之才,至于文章,不过是与世俗周旋的东西,粗粗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多后进的学子正在以苏轼的政论文,史论文作为描摹的范本,而他的诗词已名扬天下,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宋词,从此不再是怯懦地藏身于女人的闺房中的“诗余”,“雕虫小技”,而是从此有了风骨,有了士大夫的精神蕴藉,从而和诗歌在历史的舞台上,平分秋色。我能明白这种人格魅力所散发出的万丈光芒,是多么激动人心。那种从灵魂深处缓缓而出的气韵,如青松兀立绝壁,如竹林傲立清风,不可说,不可说。一个人,文章再工稳,不过是优而不秀。真正清癯而秀绝的,当属内在的底蕴。画竹画骨,人若无风骨,再好的文章,也如死亡的锦缎,毫无声息。而灵魂最深处的丰盈,能够寄存你的魂魄我的灵魂。他让我们在污浊的世界行走,心灵却从来不会觉得疲惫。他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有着至善至美的好。他的人格魅力,让他的粉丝跨越历史纷至沓来。而我,却恨不得一步跨到宋朝,陪他去赏那一抹岭梅香,看海南的明月,吃糠咽菜,同生共死。只是因为,他值得。读苏词我却独爱这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我心里,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背手站在船舷上,蓦然回首,惊碎了一地月光。他挥挥手,微笑,而后远行。他的一生有过很多家,哪个是他的家?或者哪个都不是,他被命运锁定了漂泊的路。然而,他却用隐忍的微笑,为千百年来的士大夫们,找寻了一个真正的家——灵魂安放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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