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一条陌生的拉布拉多牵着,跑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寻找它的主人。 原来主人是个和他同年的女孩,修女说她像个天使,警察却咬定她买了毒品。 他必须找到她,因为她肯定身处险境,而且,请原谅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吧,他好像爱上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了…… 作者简介: 大卫格罗斯曼,1954年生于耶路撒冷,当代最负盛名的以色列作家之一。著有《羔羊的微笑》《证之于:爱》《私密语法手册》《直到大地尽头》等。他拿遍以色列各种文学奖项,并在欧美广受肯定,赢得保罗奥斯特、扬马特尔、科尔姆托宾等作家的称赞。 他是著名的和平主义者,多年来与阿摩司奥兹等人协力促进巴以和平。他的一个儿子在巴以冲突中死去,但他依然坚守和平立场。 目录: 1“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2“像一只疯狂的小鸟” 3“我像瞎子一样在你后面走” 4“一颗星岂敢独行” 5“亲爱的,我已经问过所有流浪汉” 6“像你一样,当你张开翅膀的时候” 格罗斯曼的这部小说唤起了少年的自尊和自恨,把那些青葱特质书写得淋漓尽致。 美国《纽约客》格罗斯曼是写孩子的圣手:他能完美潜入一个女孩的内心,当她在理发店镜子前眼睁睁看着自己头发被剃光;他能精确捕捉一个男孩的恐惧,当他被几个阿飞欺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还手。英国《卫报》“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大街上,一只狗在狂奔,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一根长长的绳子连着男孩子和狗。那根绳子不断地缠绕过往的行人,引来他们的愤怒和责骂。男孩子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对狗大喊:“停下!停下!”可是那只狗根本不听他的,继续奔跑。 狗在前面飞奔,穿过车来车往的公路,闯过一个个红色信号灯。它金色的皮毛在过往行人密集的大腿之间穿来穿去,在男孩儿眼前时隐时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秘密。“慢点。”男孩儿大声喊道。他想,要是知道狗叫什么名字就好了,喊它的名字,它会停下来,至少可以跑得慢一点。但是他深深感觉到,即便如此,这只狗还是会继续跑,哪怕绳子把它的脖子勒到几乎窒息,它也还会继续跑下去,直到到达它要去的地方。一旦到达目的地,它一定会离开我。 这一切发生得都那么不合时宜。男孩子阿萨夫身体在前面奔跑,思绪却在后面纠结。他不愿意去想,他必须集中精力跟着狗跑。他感觉到思绪好像一串叮当作响的铁皮盒子牵扯着自己。父母远行是这串铁皮盒子中的一个。此刻,他们正在大西洋上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飞行。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突然去旅行呢?他的姐姐是另外一个铁皮盒子,他简直害怕去想她,因为凡是她的事情都只有麻烦。还有一些铁皮盒子,大大小小,在他脑海里相互碰撞。最后一个铁皮盒子已经拖在后面两个星期了,铁皮盒子的声音让他抓狂,它似乎一遍一遍重复着,“必须爱上达菲,不要再等了”,“必须爱上达菲,不要再等了”。阿萨夫知道,他必须稍稍停一会儿,把这些让人抓狂的盒子整理一下。可是,那只狗却有它自己另外的计划。 见鬼!办公室的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阿萨夫几乎决定要爱上达菲了。他感到自己终于降服了内心深处那股拒绝爱情的魔力。正是那股魔力,一直悄声对自己说:“那个达菲,她不适合你。她那么饶舌,总是在说别人的坏话,特别是说你的坏话。你有什么必要一晚又一晚地继续这种愚蠢的表演呢。”就在他几乎成功地压制住这些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的时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喊他去看一只狗。最近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他一直坐在这间办公室。站在门口的是达努赫,市政府兽医处副主任,算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吧,一个身材瘦瘦皮肤黝黑的男人。是他给阿萨夫安排了整个八月份的工作。达努赫对他说,别闲待着了,跟我下去到狗舍。 终于有事情给他做了。 达努赫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向他讲一只狗的情况。阿萨夫没有仔细听。通常情况下,从一种场景走进另一种场景,他需要几秒钟适应时间。他跟在达努赫身后,穿过市政府走廊。走廊里,有人在缴水费,有人在缴市政税,还有人在告发邻居无证私建阳台。阿萨夫跟着达努赫,走下应急楼梯来到后院,盘算着怎样消除内心对达菲的最后一点排斥,晚上该怎样对罗伊说。罗伊一直要求他别再犹犹豫豫,要像个男子汉一样。远远的,他听到一只狗在狂叫。一般来说,狗的叫声是一呼百应的,叫声有时候会打断他的美梦。可奇怪的是,现在只有一只狗在狂叫。达努赫打开栅栏门走进去,对阿萨夫说了些什么。然后打开第二道门,做个手势让阿萨夫走进狗笼之间狭窄的通道。 不可能误会,不可能认为达努赫领阿萨夫是来看另外一只狗的。尽管那里关着八九只,每一只关在各自的笼子里,但那里似乎真的只有一只狗,其他狗都悄无声息,智障残疾。这只狗不是特别大,但是体格强壮,野性十足。然而,它的眼神却十分绝望。这种眼神,阿萨夫从来没有在其他狗的眼睛里看到过。它一次次用身体撞向狗笼的铁网,整个一排狗笼随之抖动,随后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声吼叫,叫声中带着高傲和悲哀。其他狗或站或卧,沉默而惊恐,甚至有些敬畏地注视着它。阿萨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看到人类有这样的举动,他应该马上走上前去帮助他,或者立刻离开那里,让他独自消化他的痛苦。 在这只狗疯狂吼叫和冲撞狗笼的短暂间隙,达努赫轻声迅速地说,一个城管前天在市中心锡安广场附近发现它,卫生防疫的最初以为它处在狂犬病初期,但是后来没有发现任何症状,除了有点外伤有点脏之外,身体状况良好。阿萨夫注意到,达努赫是用嘴角在说话,似乎害怕这只狗听到是在谈论它。“已经四十八小时了,一直这样,”达努赫轻声说,“电池还有用完的时候呢,可它是个动物,不是吗?”他接着说,“这不是普通的街边野狗。”那只狗瞥了他一眼,他全身一阵紧张。 “可它是谁家的呢?”阿萨夫问道,同时身体向后一缩,因为那只狗又用身体冲撞铁网,整个狗笼一阵颤动。“问题就在这里,”达努赫鼻子哼了一声,“这个你必须找到。”“我怎么找?”阿萨夫困惑了,“我去哪儿找?”达努赫说,等这只狗安静下来之后,我们问它。阿萨夫看着他,没有听懂。达努赫接着说,很简单,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是这么做的:给狗拴上绳子,任它在前面跑,人跟在后面,过上一两个小时,它自己就会把你带到主人那里,准没错。 阿萨夫觉得他在开玩笑,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可是达努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对他说,重要的是,在把狗交给主人之前,一定要让他在这张表格上签字,76号表格。把它放在口袋里,阿萨夫,记住别弄丢,我看你有点马虎。你还要向他,向尊敬的狗主人解释,他须缴纳一百五十块钱罚款,不交罚款要上法庭。他必须缴,第一,他疏于看护自己的狗,缴了罚款下次他会记取教训,第二,也算是为他给市政府带来麻烦、浪费市政府人力而做的“一点点”(达努赫一字一顿说出这三个字)补偿!他拍拍阿萨夫的肩膀说,找到狗主人之后,他阿萨夫可以回到他在水务处的办公室,继续在那里无所事事,过完他的大假,由纳税人买单。 “但是我怎么……”阿萨夫不同意,“你看它……它好像疯了……”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只狗听到阿萨夫的声音,突然站住不动了。它停止在狗笼里跑动。慢慢靠近铁网,注视着阿萨夫。它身体两侧的肋骨仍然因为气喘吁吁而上下起伏,但显然它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也暗淡下来,而且很专注。它把头转向一侧,似乎能更好地倾听阿萨夫在说什么。阿萨夫觉得他现在应该张开嘴,用人类语言大声告诉它:你简直疯了。 狗伸开四腿,趴在地上,低下头,两条前腿不停地在铁网围栏下面做刨土的动作,喉咙里发出新的轻柔而细弱的声音,像小动物或者小孩子在哭泣。 阿萨夫从铁网围栏的另一侧对着它弯下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一贯不苟言笑、本来不热心给阿萨夫安排工作的达努赫,看到阿萨夫注视着狗的双腿低下身去,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阿萨夫看着那只狗,静静地对它说话。“你是谁家的?”他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狂躁?”他说得很慢,留下回答的时间。他没有太长时间盯着狗的眼睛,以免它不安。他知道对狗说话和与狗交谈的区别是什么,姐姐莱丽的男朋友教过他。狗急速喘着气,伏下身子。此刻,它第一次看上去显得有些疲惫和虚弱,似乎比先前小了一些。狗舍终于安静下来,其他狗开始在笼子里面踱步,恢复了正常活动。阿萨夫从网洞伸进一根手指,轻轻摸摸那只狗的头。狗不摇不动。阿萨夫用手指抚摸狗身上一缕缕粘结在一起、肮脏不堪的皮毛。狗迅速激动地不停抽泣,似乎极力想向别人诉说些什么,它已经无法继续在心里保留。它鲜红的舌头在颤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传达出丰富内容。 正是由于这样一种情景,阿萨夫才不再与达努赫争辩什么。达努赫赶紧利用狗安静下来的功夫,进到狗舍里,在埋藏在厚厚皮毛下面的项圈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绳子。 “好啦,带它走吧,”达努赫命令道,“现在它会带着你走的,像个小宝宝一样。”狗突然站起身,走出狗舍,吓得达努赫后退一步。它似乎抖掉了身上的疲倦和依恋,然后以全新的眼神左顾右盼,嗅一嗅空气,听一听远方的声音。“现在你们两个相互适应了”,达努赫试图说服阿萨夫和他自己,“跟它在城里转的时候,注意安全,我答应过你爸爸。”最后几个字在喉咙里声音越来越小。 现在,狗已经全神贯注,准备上路了。它的脸部十分硬朗,一瞬间,似乎有狼一般的表情。“听着,”达努赫稍微有点后悔,“让你带它去没问题吧?”阿萨夫没有回答,只是吃惊地注视着这只即将奔向自由的狗身上发生的变化。达努赫再一次拍了拍阿萨夫的肩膀:“你是个大小伙子,你看,比我高,比我壮。你能管住它,对吧?” 阿萨夫想问,如果这只狗没有带他到主人那里他该怎么办,他要跟在狗后面跑到什么时候(桌子抽屉里还有三个午餐三明治等着他呢),要是狗和他的主人有矛盾不打算回到主人家里怎么办。 这些问题阿萨夫当时都没有问,后来也没有问。阿萨夫当天没有见到达努赫,后来也没有见到他。有时候,一件事就那样轻易地做了,可是它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后果。阿萨夫的生活就是这样。 阿萨夫把绳子的一头套在手上。狗猛力从原地跃起,拖着阿萨夫向前奔跑。达努赫惊慌地挥挥手,跟着被拖的阿萨夫向前走了几步,随后又跟着跑起来。这一切,毫无效果。阿萨夫已经在市政府的院子里飞起来,越过楼梯,冲向大街,然后绕过停放的汽车、垃圾箱、行人,奔跑,奔跑…… 一条大尾巴在眼前扫来扫去,穿过人群,穿过汽车。阿萨夫跟在后面,跟着那条大尾巴。狗时时停下来,低下头,闻一闻,然后转向另一条街道,继续奔跑。看来,它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这样的话,阿萨夫有希望很快停下来,不再奔跑。狗会找到它的家,阿萨夫会在那里把它交给它的主人,谢天谢地,结束了。可是,阿萨夫一边跑一边想,如果狗主人不想交罚金怎么办。阿萨夫会告诉他,先生,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在这种情况下有任何灵活性。你要么交罚款,要么去法庭!那个人会讨价还价,但阿萨夫也会态度坚决,决不妥协。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知道这没什么用,每次争论,他从不占上风,最后他总觉得举手投降好过固执己见。恰恰因此,在达菲卡普兰这件事上,他一晚又一晚向罗伊投降,只是不想固执己见而已。他很在意高挑单薄的达菲会怎么想,恨自己太软弱。 他发现有个高个子、浓眉毛、戴白色厨师帽的男人在问他问题。阿萨夫看着他,有点茫然。他仿佛看到达菲清晰的面孔,带着一贯的嘲笑表情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她的面孔与另外一张肥大的带着怒气的面孔迅速重叠在一起。阿萨夫一阵惊慌。他看到对面有一个狭窄的房间,那房间好像是在墙上凿出来的一样,里面有一个燃烧的火炉。狗不知什么原因决定停在这个小比萨店旁边。比萨店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问阿萨夫关于另一个女孩子的事,问了两遍,也许三遍。“她在哪儿?”他问,“好久没看到她,已经有一个月了。”阿萨夫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看比萨店老板是不是在和别人说话。但是周围没有别人,比萨店老板是在和他说话,想知道他的姐妹或者女朋友的事情。阿萨夫尴尬地啊啊几声,不知该说什么。在市政府工作这一星期的经验告诉他,在市中心工作的人,有时候各自带着自己的说话习惯和风格,也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也许因为经常与形形色色的客户打交道的原因,因为与来自各个国家的游客打交道的原因,他们说话时往往有点舞台的味道,说话时不看对方,倒像是对台下的观众说话。他想躲开那里,继续跟着狗跑路。但是那只狗却坐下来,两眼充满希望地看着比萨店老板,舌头伸出老长。老板友好地对它吹个口哨,似乎他们是老相识,然后用一个飞快的篮球动作从背后扔给那只狗一块黄奶酪。狗在空中叼住,吞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比萨店老板长着两道像野生灌木一样的眉毛,让阿萨夫感到不安。那人说,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饥饿的母狗。“母狗?”阿萨夫吃惊地小声问。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是只母狗。他以为它是一只超级狗,它的速度,它的力量,它的坚强。在疯狂奔跑中,阿萨夫愤怒而困惑,偶尔也有些享受,似乎自己和这只狗成了一个团队,一个默契的团队。可是现在,他觉得更奇怪了,原来自己跟在一母狗身后奔跑啊。 比萨店老板两道眉毛锁在一起,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阿萨夫,问道:“怎么,她决定让你到她那里去?”一边说,一边开始在空中旋转那个用薄面团做成的飞盘,很专业地一扔一接,一扔一接。阿萨夫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介于是和不是之间。他不想撒谎。比萨店老板继续在面团上涂抹番茄酱,然后撒上橄榄、洋葱、蘑菇、芝麻和香叶,尽管除了阿萨夫之外没有看到别的顾客。他不时看也不看地向阿萨夫身后扔去小块奶酪。那只母狗刚才还以为是公狗在空中接住奶酪,似乎事先知道他会这么做。 阿萨夫站在那里吃惊地注视着他们俩和谐地舞动着。他极力想弄明白,自己在那里在做什么,在等待什么。他脑海里闪过要问这比萨店老板的问题,关于那个带着母狗来过这里的年轻姑娘的情况。但是他想到的任何一个问题,听上去都有点荒唐,都必须做一番复杂的解释才可以,因为这关系到寻找失踪宠物狗主人的方法,关系到他假期在市政府的工作。阿萨夫终于开始理解他这个任务的复杂性了,因为他要在街上向每一个人提问,问他是否认识狗的主人。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吗?他怎么会在达努赫派他这么一个差事的时候欣然同意没有反对呢?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们在狗舍时本应该对达努赫提出的问题,像一个语言犀利甚至有点傲气的律师一样,找到无数理由把这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推掉。可那个时候,他像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稍稍蜷缩身体,头埋在宽大的肩膀里,一言不发。 挤压到心里的大大小小的所有愤怒混合在一起,像火焰一样从内心深处爆发,变成对罗伊的仇恨。是罗伊说服阿萨夫今晚四个人一起出去,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罗伊还对他解释说,慢慢地,他阿萨夫会发现达菲是多么适合他,不论是内心还是外表。他罗伊就是那么说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长时间看着阿萨夫,那眼光,你碰上不得不投降。阿萨夫看到罗伊双眼围绕瞳孔有一圈淡淡的金黄色,带有嘲笑意味。阿萨夫沮丧地觉得,他们的友谊这几年来有点变了味儿,但是怎么定义这种味儿呢。他心里一阵惊慌,似乎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他答应今晚还要来。罗伊那天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喜欢你,哥们儿。”阿萨夫离开他的时候心里想,真希望自己有勇气折回去,把“自己内心世界”真实的一面展示给罗伊。罗伊想要的,就是希望阿萨夫和达菲在一起时跟他和梅塔尔在一起时一样亲密。在路上,罗伊和梅塔尔走两步便亲吻一下。而阿萨夫和达菲却总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相互间有些厌恶。 “你怎么啦?”比萨店老板生气了,“和你说话呢!” 阿萨夫看到,比萨饼已经打好包,装在一个白色硬纸盒里,切成八块。比萨店老板强调了一句,似乎他不愿意多说话:“看好了,和平常一样:两块蘑菇的,一块玉米的,两块原味的,两块橄榄的,一块洋葱的。走快点,趁热送到,四十块钱。” “送到哪儿?”阿萨夫小声问道。 “你没有骑车?”老板吃惊地,“你姐姐,她把这个放在托架上。你怎么拿呢?先拿钱来!”他向阿萨夫伸出长长的手臂。阿萨夫吓一跳,连忙把手伸进口袋。他突然怒火中烧:父母走之前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钱,但是他已经给自己的花费做了详细计划,每天的午餐他都是到市政府的小餐厅凑合,省下钱想再买一个佳能镜头,父母答应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现在这笔预算外开支让他十分生气,简直火冒三丈。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很显然,那个比萨饼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也就是说,特意为牵这只狗来的人准备的。要不是因为阿萨夫当时十分恼火,他肯定会问,这只狗的主人到底是谁。但是由于他太生气了,或者说由于他就是那样的性格,从来都是别人为他立规矩,别人替他决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问,付过钱,飞快地转过身去。他这一转身,意味着他对损失那点钱不再计较。那只狗不管他情绪好与坏,又继续冲了出去,牵狗绳被拉到最大长度,阿萨夫一边叫喊一边跟在后面猛跑。他一只手拿着大比萨饼盒,另一只手牵着狗绳,全神贯注地保持身体平衡。幸运的是,高举比萨饼盒的手没有碰到行人身上。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选择,他现在与卡通片里的送餐员丝毫不差,只不过比萨饼的香味真的正从盒子里飘出来。阿萨夫从早晨到现在只吃了一个三明治。他完全有权利从举过头顶的盒子里拿出比萨饼吃,因为那是他出钱买的,每个蘑菇每个橄榄都是他出的钱。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又觉得这饼根本不是他的,某种意义上说,是另外一个人买了它,是给另外一个人的,而他们两人并不认识。 就这样,手里托着比萨饼,阿萨夫在那个上午穿大街走小巷,走过了一个个红灯绿灯。他从来没有在街上这样跑过,从来没有一下子违犯这么多法律。四周都是喇叭声、谩骂声和叫喊声,但是听多了,他已经不在乎。慢慢地,他不再那么生气,因为没有想到的是,他现在更自由,不用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无所事事,令人窒息。在外面,他摆脱了几天来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的麻烦,就像一颗流星,冲破轨道,划过太空,留下一道长长的光芒。又过一会儿,阿萨夫什么都不想了,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尽管他本性不喜欢冒险,但是现在却越来越享受这种新鲜的神秘的感觉,向着未知的前方奔跑的感觉。他的心,像一只充满气体、弹性十足的篮球,狂跳不已。但愿,但愿这一切不要结束。 在阿萨夫见到那只狗一个月之前,确切说,在三十一天之前,在耶路撒冷城边的山谷中一条不宽的公路上,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姑娘不大,看上去十分疲惫,黑色鬈发几乎遮满姑娘的面孔。她走下台阶,身上的巨大背包几乎把她压垮。司机小心地问她要不要帮忙,姑娘一抖,身体缩了缩,咬紧嘴唇,摇摇头说:不。 下车后,姑娘站在空荡荡的车站,目送公共汽车远去,直到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公路尽头。她站在那里几乎没有动,左看看,右看看,午后的阳光照在她一只耳朵上的蓝色大耳环上,一闪一闪。 车站旁边有一只生锈的汽油桶,满身是洞。一块褪了色的硬纸板挂在左边电线杆上,上面写着“去往萨莉和莫迪的婚礼”,箭头却指向天空。姑娘最后一次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汽车经过。姑娘来回踱几步,绕到车站后面,向山谷下眺望。她的头没有转动,眼睛却左顾右盼,欣赏山下的风景。 如果这时有人看到她,一定以为姑娘是来郊游的,她的确想给人这种印象。但是,如果有汽车经过那里,司机肯定会感到惊讶,姑娘单身一人,掉下山谷可怎么办呢?也许他会十分困惑,为什么姑娘单独一个人中午出来到离市区不远的山谷郊游,却带着那么大的一个背包,倒像是出门远行的样子。但是,那里没有汽车经过,山谷里也没有人。姑娘踩着黄色的芥子花,穿过烫手的岩石向山下走去,消失在茂密的黄连树和地榆树丛中。 姑娘走得很快,由于树枝刮蹭背包,她有些磕磕绊绊,散乱的头发在脸前飘来飘去。她行动困难但很坚决,嘴唇依然紧闭,之前只对司机说过一个“不”字。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开始气喘吁吁,心跳加快,胡思乱想。这是最后一次单独来这里,她想,下一次,下一次 是否还有下一次。 现在她来到下面,来到山谷底下。她不时地朝四周望,似乎被风景陶醉了。一只松鸦飞过,留下迷人的倩影,扫去了她身体的疲倦。在这里,有一段路她是完全暴露在外的。这时如果有人在高处,在车站旁边或者公路上,一定可以看到她。也许碰巧他还会注意到,昨天和前天她也下到这里来过。这一个月里,她至少来过十次。 她最后一次(好像是吧)坐下来整理鞋带,整整两分钟默默地坐着没有动,把每块岩石,每棵大树,每丛灌木都察看一遍。 突然间,像魔术一样,她不见了。即便有人紧跟在她身后,也不可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刚刚她还坐在那里,从肩上取下背包,靠在上面,大口吸气。风依然吹动灌木,山谷却空空如也。 她在一条隐秘的通道奔跑,试图抓住那个像柔软的岩石一样在前面滚动,压过燕麦和蓟草的背包。背包停在一棵黄连树旁边。已经到季节了,树枝开始干枯,红褐色的树叶飘落各处。 她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手电,熟练地扒开一些干枯的树枝,露出一个低矮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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