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选了许地山作品中关于社会人生的散文名篇,虽然创作时代早已成为历史,但其中透射出的对自然和谐的哲理探索和执著追求,至今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爱流汐涨 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吧。"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的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的邮箱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请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的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的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的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的爱,到底在哪里?"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爱的痛苦 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的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的真言,"啊,拉夫斯偏"拉夫斯偏",即love?。Pain的音译,爱情的痛苦的意思。"!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的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的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蜓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的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的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紧;擘他的两颊;摇他的身体;又掌他的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堆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的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檐前的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的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做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的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的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的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 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的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 一切被爱的男子,在他们的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的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的。 女人的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的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 唉,爱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的苦恼,又活该呢!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姊姊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的话。 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的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的,只剩下外间急雨的声音。 信仰的哀伤 在更阑人静的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的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的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的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的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他的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在深夜的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的音节,不能达我的意思么?呀,我的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吧。"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的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的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的,枉费你眷顾我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的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花香雾气中的梦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黏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它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你放声哭,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 你飞不动, 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 你不敢进我的门,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你就不来么? 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因为我有......? "有什么呢?"她听到未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别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跳过去,好象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象没有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不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支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桥边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就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它搁在树枒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它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茶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吧。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的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 爱流汐涨 月儿的步履已踏过嵇家的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的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罢。"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爸爸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的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层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爷,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象河里水声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只复说了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很。但世间事本无客人着急的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的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抛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很!呀,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很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的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学来的。诵幼,我说这话,请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锦的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很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的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乱献些殷勤。呀,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很森严、冷酷,象怀霄待人一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象湖心的白鸽一样。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贞蕤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离广州。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的书信给你念。昨天从(禾元)香处听见你的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极的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象尼罗河边的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尖了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叫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的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象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的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的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镜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闯入你的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的。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小峦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入疯人院。 绿绮湖边的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决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的心多用在那恋爱的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的坟墓的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象很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的领带坏了!我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遗物了!人丢了,她的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的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它坏,成么?"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的器用,就藉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的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的手泽都完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很高、很远、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车达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据我现在的观察,纵使蜘蛛的丝能够织成帆,蜣螂的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渡你过第一步要过的心意的海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的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琰光 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友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作,也不能作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爱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爱的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的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象中的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章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的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的小窃,同时是个爱的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见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的怒。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的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傍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着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做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无法投递之邮件--覆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的玉簪,破贝来造你的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的生命来造你的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的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的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的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的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的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的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的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的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个爱恋的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的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的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簰筏,终要因它的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的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无法投递之邮件--覆真龄 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的步覆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的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峦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的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的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的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颗枫树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的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的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的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的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的爱迹归来。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的冷话。您想是不是? 无法投递之邮件--给怀博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的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的网膜。 怀(上雨+下青),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的朋友,在爱的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砢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一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的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的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我不过尽我的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无法投递之邮件--覆少觉 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的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的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他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的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的诡计,她就泅近解脱的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泪来调反省的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的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的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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