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将他创造社时代的自述文字及回忆创造社时代生活的文章编成一本书。也可以说本书是一本自传。内容有:《写给谁的信》、《白滨的灯塔》、《澄清村》、《通信一则》、《我的创作经过》、《曙新期的创造社》、《新经A字自序》。除了创造社活动,张资平再也没有可圈可点的事业可供他作堂而皇之的自传文章了。 一、写给谁的信 “……由我寓里至Q停车场间的道路——每遇下雨下雪就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敷着的,混了些泥水在里面变成了灰色的一重薄冰还没融解。我走过的时候,除了双手冻得红肿不堪的几个派新闻纸的小孩子,和一个拖着牛奶箱车沿门配送的苦学生之外,不见只影。坐西朝东的一列店檐虽然迎着和地平线没作好高角度的太阳光线,但光力太弱,檐上的霜露还在闪烁发光。今天的天气很爽快,和我的心绪正成反比例。 “我由Q停车场乘市外电车到U停车场。在U停车场下车后,徒步行二十多分钟,才得到学校。下车之后,横断U公园,再由U公园的台地下来过S池的桥。渡桥之后,再通过一条一边是学校的墙,一边是半似住家半似商店的几轩小房子的幽寂街道。行尽这条街道,才到学校的后门。X兄!你听见我走这样曲折的道路或者要发生一个‘为什么不从近道上学,搭市内电车去呢?’的疑问。这是很容易解答的问题!一句话,‘图省钱罢了!’市内一个月的车费要五块,市外的车只费一块四角,不过要多走点儿路和多花三五十分钟的时间,不算什么。 “我在这里要算半工半读——或者已到了七分工三分读的程度了。我因为受经济压逼,再没心思去研究艰深繁重的科学。 “X兄!我今才晓得现代是物质的时代——不是,不独限于现代,自有人类社会以来直至人类灭亡为止,怕都是物质的时代,黄金世界——人只要有金钱,没有事办不成功的!我有金钱,我自信我能够把地球破碎!我天天在梦中赞美黄金万能!欢呼黄金万岁! “X兄!你不要因我的最后两句,便误认我是金钱崇拜主义者!我受了有金钱的人的虐待,所以我非同样的利用这个利器——金钱——去复仇不可,只让少数国家有强有力的兵备,作算开几十次国际联盟会议,国际间的平等仍无希望,只让少数人有金钱,要想解决现代的复杂社会问题亦无希望。我要叫天下的人个个都做富豪! “我的复仇方法,不是孔丘所说的‘以直报怨’,也不是耶稣所说的:‘有人打你的右颊,连左颊也转过来给他打’。(马太福音第五章三十九节。)孔丘说的,全是不通的话,耶稣说的,全不可能,只有我的方法最妙。我没有饭吃的时候,不给我半块面包的人,我将来叫他死守住他所有的面包,我另给面包他吃。那吗(么)人类的纷争就容易解决了! “我在做梦!我果然在做梦!我到学校研究室里坐下之后,才觉得肚里有点儿饿,我早上一顿——两颗法国式小面包——竟忘记吃了。 “我受经济的压逼不过是一时的形骸之痛,不算什么。我近来受经济压逼之外,还受了一种很可耻的屈辱——从一方面看来,或者我对自己的主义变了节——我们不是以改良人类社会自任的么?近来不知为什么缘故,受了一种乡党的制裁,无条件的对腐败社会的习惯降服了。我把我每天的面包费,和学校研究用的书籍费节约下来寄回家里——说‘家里’两个字,你或者会要误认我是有家可归的人。其实所谓‘家里’只有三个不是直接的血统关系人,一位嫡堂伯母和她两个儿子——请几个秃子替我老祖母做一个道场,超度她老人家的幽魂不要在阴司受苦。族人便奖赏一个很宝贵很美丽的头衔给我,说我是‘有用子弟’。我间接听见像受了一种污辱。我想做这种‘有用子弟’倒不如做‘不中用子弟’好些。 “我近来还有一种精神的痛苦,我的族人来信告诉我,我祖父遗下的几亩瘠田,几间破屋,都给我的堂兄弟卖掉了,瘠田和破屋本来不值什么,不过不能独立自谋生活,要卖先人的遗业,确是一种很可耻很伤心的事!我堂兄弟干的,本来和我没有关系,但我总觉得我的能力薄弱,不能替先人保守这几亩瘠田,几间破屋,不能扶助堂兄弟,使他们丰衣足食。因为我还不能完全脱离家族制度的束缚! “我还时时耽心,怕要像堂兄弟不能保持先人的物质的遗产——瘠田和破屋——一样,不能把先人的精神的遗产——先人的令名和德望——永久保守着! “我几次想详详细细把我所怀抱的烦闷告诉你,因为我的烦闷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人可以告诉。但提起笔来,又给普通的信札体裁束缚着,叫我不知从何处动笔。几多要说的话也即时烟消云散,再想不出来。今天不知为什么同室的研究生不见一个到来。我一个人也觉得学校功课讨厌,不愿和其周旋。我无意识的提起笔来,像做笔记,又像做感想录,我日前打算告诉你的话也就跟着我的笔尖跑出来。我也趁这个机会顺着笔尖的意思,一直写下去,写好之后,好寄给你。 “我一个人披着斗篷在一个海岛的寒室之下对冷月下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郁闷的时候,我想痛哭一场,但觅不到痛哭的适当地方,我便乘长途火车,跑到荒凉的海岸或寂寞的山里,和海浪或山风共鸣起来痛哭一场,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知道我拚命饮酒,是藉以洗久郁愁肠。你也知道我的狂笑是为舒展长年萎缩的脑神经。你不是对我说‘你不见得真用功,真读书,不过藉读书用功来排除忧郁罢了’么?你不是对人说‘若不痛饮,若不狂笑,若不高谈阔论他早就忧伤夭绝了’么?果然不错,我若不佯狂诈痴,我若不对可以弃如敝屣的日常生活装一种恋恋不舍的不(?)状态,我早向人类社会提出辞表了!再不妄占人类的一个位置了!但你还不能算是我的真知己。你若是我的真知己,你又何故责备我不应当不为死去的祖母服丧,不拿块黑纱把臂膀缠着?我虽然感谢你的好意,X兄,但我又不屈从你的忠告来作伪,我爸爸死了五年,他的影子还没离开我的眼底网膜(retina),我再没工夫思念我死去的老祖母。 “我赋性悲楚怕系从小看我爸爸神经的忧郁颜色太多了。我还记得我才八岁那年,我爸爸患眼病患了一个多月,瓷缸里的米快要完了(我们村里都用径口尺多宽的瓷缸盛米)。我爸爸和我的老祖母商量,把我祖母穿的毛皮袄,和我爸爸穿的一件湖绉马褂,托隔邻一位老妈子带了去。到了黄昏时候,那老妈子挑了两袋米回来。我的祖母给了一角钱去酬谢她。这时候已是凉秋九月了。那年冬天,我爸爸不穿湖绉不要紧,可怜我的老祖母向着炉火还要打抖。也亏她挨过去了。人生在世要和人争饭吃的教训,就从那时候,跑进我脑里去了。贫富苦乐不平等的现象,也从那时候,深印在我的胸坎上了。 “我跟着我爸爸,形骸上的生活,虽不见得很满足,但精神上总很快乐。 “我十四岁那年跟着我爸爸到一个农村里收租去。农村离我的家里有三十多里,收租的事又不能当天了事,所以要在一个农家里驻宿几晚。每天收租回来,洗了澡,吃了饭,天热睡不着,我依着我爸爸的胸怀,我爸爸指着天上的星座教我默诵‘寿火析木……玄鸮诹訿……’。 “我来日本进了高等学校之后,成绩考好些,也报告给我爸爸知道,成绩弄坏些,也报告他知道。好的时候我爸爸就来信奖称几句。坏的时候,也来信安慰几句。有我爸爸在后面站着,我便兴高采烈的用功。现在怎么样?我爸爸还在的时候,我还配做他的儿子,他死了之后,我反不配做他的儿子了。我想到这里,我爸爸的影儿在我脑里更加明瞭,更加深刻,似在那里责备我的不肖。 “三个月前家里有信来,还间接听得见老祖母叮嘱的话——保重身体、强饭加衣一类的慈爱话。当时只当做一种不要紧的口头话。现在连这口头话都没得听了。现在是一根浮萍——任风浪飘泊的一根浮萍。 “我昨晚上听见隔壁的小女孩儿不住的叫‘妈妈呀!妈妈呀!’我有生以来没有叫过‘妈妈’两个字。我听见她们不省节着叫,滥用‘妈妈’两个字,半分羡慕,半分嫉妒。 “我只恨我的妈妈!我妈妈如果不早死,我爸爸或者一生不会那样劳苦,也不至这么早逝。我爸爸不死,一切重苦的负担,跑不到我的肩膀上。一切烦恼,也跑不进我脑里来。我妈妈决意要去,就应当带我一齐去,那吗(么)我爸爸的生活,或别向快乐安适一方面展开。把我留下,牺牲了我爸爸一生的幸福。我真跟了我妈妈去,那吗(么)环着我身边的疑难问题,马上解决。因为有我这半生不死之身,所以生出许多疙瘩。 “‘人之子’的亲戚和乡人都说他有什么智慧,有什么能力,轻贱他,毁骂他,但他的肉不给他们做面包,他的血不给他们做葡萄酒,他们里面那得有生命存在呢?(马可福音第六章第一第二节,约翰福音第六章五三节) “X兄!我虽没有资格做负十字架的羔羊,但我的最后运命怕要像那负罪的羔羊! “我的妈妈怎么会早死,我不知道。有的说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累了她和我爸爸生了意见自杀的,有的说是为生了我后难产死的。那么看起来,我妈的死因全在我身上了,所以我又不敢徒埋怨我既死的妈妈。 “我记得我妈妈的墓碑给爱淘气的牧童打断了。到此刻还没修换。我爸爸葬了五年,我还没见他的坟墓。现在老祖母的遗柩又在等着我回去葬她。 “我写到这里,天气渐渐的暗淡起来,像要下雪,我没带伞,我忙收拾书包同去,我行到S池畔,天空中已满贮了雪花。身后的狂风像抱着一种神秘的伟大之力咆哮而来,但这种伟大的自然力吹不散包裹着我的悲寂氛围气!我冒着雪跑向U车场去。 “你不要当我说的是‘病狂呓语’,我望你替过渡时候的青年研究出几条安身立命的方法来。” 他写完之后,把这几张信笺折叠好封进信袋里面去。封好之后,不知寄给谁好,他只得把这几张信笺重新抽出来。他想,怕只好把来烧成纸灰,和两钟清水吞下去,变成两道不竭的泪泉,由早流到晚,由春流到冬,成一种狂流,把一班和他一样的青年之闷闷愁苦都得干干净净! 一九二一年,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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