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崇群(1907年-1945年) ,笔名终一。江苏六合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一生坎坷,贫病交迫。1945年1月,正当风华茂盛之际,却猛然病逝于重庆北暗江苏医院,享年三十八岁。他多才多艺,著作甚丰,在小说、散文、翻译等领域都有耕耘和收获。 一 曼青姑娘,现在大约已经作了人家的贤妻良母;不然,也许还在那烟花般的世界里度着她的生涯。 在亲爱的丈夫的怀抱里,娇儿女的面前,她不会想到那云烟般的往事了,在迎欢,卖笑,妩媚人的当儿,一定的,她更不会想到这芸芸的众生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并且,有时还忆起她所不能回忆得到的——那些消灭了的幻景。 现在想起来,在灯下坐着高板凳,一句一句热心地教她读书的是我;在白墙上写黑字,黑墙上写白字骂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当着冷静,理智罩在心底的时刻,怜悯她、同情她的又是我…… 她是我们早年的一个邻居,她们的家,简单极了,两间屋子,便装满了她们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亲;听说丈夫是有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缝衣。她的眉毛好像生着为发愁来的,终日地总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见她这种样子,都暗暗的说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邻居不久,我们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么一种念头,她想认字读书了,于是就请我当作她的先生。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推辞,而且很勇敢地应允了;虽然那时我还是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学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头儿读。 我们没有假期,每天我这位热心的先生,总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了。 换到第二册,我又给她添了讲解,她似乎听得更津津有味地起来。 “园中花, 朵朵红。 我呼姊姊, 快来看花。” ………… “懂了么?” “嗯——” “真懂了么?不懂的要问,我还可以替你再讲的。” “那——” “那么明天我问!”我说的时候很郑重,心里却很高兴。我好像真个是一个先生了;而且能够摆出了一点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这位先生终于是一个孩子,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便恼怒了。在白墙上用炭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墙上又用粉笔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罢教三日,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复的时候,她每每不高兴地咕噜着! “你尽写我的名字。” 现在想起来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会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我写的是她的名字呢? 几个月的成绩如何,我并没有实际考察过,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经是一个能够认识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时候,她们早已迁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后,母亲倒有一次提过曼青姑娘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懂呢。母亲说: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个好人。有一次你哥哥从学校回来,已经夜了,是她出去开的门,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没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时候,他每逢遇着曼青姑娘,总是和蔼地笑,也不为礼。曼青姑娘呢,报之以笑,但笑过后便把头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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