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他小说研究卷,是关于《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词话》、《西游记》的文章论文。 水浒传的演化 一 《水浒传》是中国英雄传奇中最古的著作,也是她们之中最杰出的一部代表作,却又是矫矫不群,与一切的英雄传奇都没有什么联络的关系。她的来历,与一切的英雄传奇的来历是很不相同的。初期的中国英雄传奇,大都是由历史小说分化而来的。然而这个最早期的英雄传奇《水浒传》,却是与最早期历史小说并行发展起来的。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水浒传》并不是什么历史小说的片段,如《英烈传》,也不是由她们演化而来的,如《说唐传》,她一开头便是一个完整的民间的英雄传说。经过了好几个时代的演化、增加、润饰,最后乃成了中国小说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水浒传》的产生,是很早的。当《三国志》与《五代史》的故事在盛传着的时候,即在南宋的时候,《水浒传》便已经产生出来了。《水浒传》叙的是,北宋末年的一伙以宋江为领袖,占据着梁山泊的劫富济贫的英雄们的故事。宋徽宗之时,奸人蔡京、高俅、童贯等当权,结党营私,压迫正士。于是许多忠义之士,不得不被“迫上梁山”。前后加入他们这一伙儿中的共有三十六个好汉。这三十六个好汉横行一时,无人可敌。于是朝廷只得招安了他们,命他们去讨方腊。宋江因收方腊有功,做到节度使。这是最早的一个《水浒传》的故事(见《宣和遗事》元集末至亨集首)。宋江在历史上是实有其人的,他所带领的一伙好汉们,也似乎是实有其人的。最初是三十六个,后来的传说才扩充到一百单八个。《宋史》二十二,《徽宗本纪》宣和二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又同书卷三百五十一《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自赎。’”同书卷三百五十三《张叔夜传》,更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十朝纲要》:“三年六月辛丑,辛兴宗与宋江破贼上苑洞。”杨仲良《通鉴纪事本末》:“三年四月戊子,童贯与王禀等分兵四围包帮源洞,而王涣统领马公直,并裨将赵明、赵许、宋江次洞后。”又毕沅《通鉴考异》引《北盟会编》载《童贯别传》云:“贯将刘延庆、宋江等讨方腊。”是则宋江之实有其人,与他的投降和讨方腊之实有其事,乃是确切无疑的史实了。这样的一件英雄故事,流传于民间,不到几时,便成了一个盛传各处的英雄传说,这个传说,又很快的便为文人学士所采取,而成为几部盛传各处的英雄传奇。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等三十六人赞》自序说: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 高如李嵩辈所传写的《水浒》,(按“高如”一本作“高手”。李嵩是南宋的一位大画家,他所“传写”的,必定是宋江诸人的图像或战斗的故事画。)今已绝不可得见。然可知在南宋的时候,《水浒传》便已盛传于世了。《宣和遗事》原是杂采各书以成之的,也许其中所叙的“水浒故事”竟是这个传说的节本。(不会是原本,说见下。)这是很有可能性的。南宋时候为什么会盛行这种“水浒故事”呢?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为什么会那末快的便成了一种英雄传说了呢?这个理由是很简单的。周密跋龚氏的《三十六人赞》说: 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后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羽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能辨之。 换一句话,便是龚氏之作《三十六人赞》是有深意的。他处在蒙古民族的铁蹄之下,颇希望有宋江之类的豪杰出来,以恢复故邦。南宋之盛行“水浒故事”便也是这个心理。他们为金人所侵陵,畏之如虎,便不禁的会想起了“能征惯战”的水浒英雄来。虽然只不过是想慕而已,却也聊足以快意,正如唐末之盛行着剑侠故事,刘邦之吟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李晔之叹着:“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一样的心理。这都是时代的变化使他们不由得不有这样的心情。又,宋江诸人是离南宋时代很近的人,关于他们的遗闻轶事,一定是故老野民口中所津津乐道着的。——民间原是产生或传播许多英雄传奇的大本营。当时虽没有“行吟诗人”将他们的小传说团结为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却有一班的说书先生与好事文人,将他们编为话本或散文的英雄传奇。《水浒传》的最初雏形便是这样的形成了。 二 这种《水浒传》的最初雏形,我们既不可得,只好将《宣和遗事》所载的来研究一下。《宣和遗事》将这个“水浒故事”放在宣和四年。所叙事实极为简单,不象是民间传说或英雄传奇的本来面目。无论如何原始的或粗制的民间传奇,尽管别字连篇,不能成文,其叙写总是虎虎有生气的,尽管荒诞无稽,附会可笑,其情节总是浩浩莽莽,有长江大河的气势的。我们看敦煌所发见的几种唐人小说便可明白。所以我们猜想《宣和遗事》所录的“水浒故事”显然是这种传说或传奇的一个极简单的概略,或系说话人作为底本用的一个提纲,也说不定。这个《水浒传》的最初概略或草案,可分为五段: 一)杨志、李进义(即后来的卢俊义)、林冲、王雄(即后来的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等十二人同为押运“花石纲”的制使。他们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李进义等十人运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颍州等候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况贫困。只得将一口宝刀出卖,终日无人过问。至日晡,却有一个恶少,要买这刀,与杨志相争,被他所杀。因此杨志被刺配卫州城。正行时,遇见孙立。孙立连忙到京与李进义等商议,一同赶到黄河岸边,杀了防送军人,救了杨志。这十二人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这时是宣和二年。 二)同年五月,北京留守梁师宝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差人送至京师,为蔡京上寿。中途却吃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劫去了。官厅当下行文下郓城县跟捉。被押司宋江通信放走。这八人便也约了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为兄弟,同赴太行山梁山泊去落草为寇。 三)一日,他们思念宋江相救情义。使刘唐带将金钗一对去酬谢他。宋江将这金钗给与阎婆媳收了,被她得知来历。一日,宋江父亲生病,他告假回家省亲。路遇相识杜千、张岑,又有索超及董平。江送他们四人到梁山泊去。宋江假满回县时,却见阎婆媳又与吴伟打暖。心中大忿,拔刀将二人都杀了。郓城县官司得知,差人去捕宋江。他躲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跟捉不获,只拿了他的父亲而去。这时,官兵退走,宋江只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有天书一卷在上。书中载有三十六个姓名。晁盖在内,宋江不在内。又题着诗道:“破国因山木(宋),兵刀用水工(江)。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他便带领了朱全、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泊。这时晁盖已死,他们便推宋江为强人首领。寨内连宋江共三十三人。天书上的三十六人,现在只少了三人,即鲁智深、李横、呼延绰。宋江同这三十三人,统率强人,掠州劫县,杀人放火。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朝廷命呼延绰为将,统率投降海贼李横等出师收捕宋江等。却因屡战屡败,朝廷督责严切,呼延绰反率李横投入梁山泊中为寇。其时僧人鲁智深也来入伙。这三人来后,恰好是三十六人足数。 四)朝廷无奈这三十六人何,只得出榜招安。元帅张叔夜前来招诱这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授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 五)后遣宋江取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这五段的叙述,虽然简单无比,却已立下了后来诸种《水浒传》的模型。在这五段里,《宣和遗事》的作者,或这一段“水浒故事”的作者,所着力叙写的,只有三节: 一)杨志卖刀; 二)晁盖等伙劫生辰纲; 三)宋江杀阎婆媳。 至于其余李进义、林冲、李逵、武松、鲁智深诸人都没有个别的描写,打州劫县,收抚投降,讨平方腊诸事也都只轻轻的带过了一笔。最与后来诸本《水浒传》不同的,是这个最初的《水浒传》雏形,是将三十六位好汉分做五批投入梁山泊的,而后来的《水浒传》却将一百单八位好汉,至少分做三五十批陆续的投入梁山泊。除了晁盖等数人是一伙儿加入梁山泊之外,还有其他一小部分好汉也是一伙儿投入的,如孙立、孙新、顾大嫂等,此外却便都是单独的,或两个三个的投入了。所以,这个雏形的《水浒传》的提纲,真不过是一个最简率的草底而已。 三 到了南宋末年,龚圣与作《三十六人赞》,便将这三十六人个别的写作赞语。或者,当时流行的《水浒传》,对于这三十六人已有了的详细的描写,也说不定。可惜龚氏的赞,只是些泛泛之语,且只在那些绰号的字面上做文章,一点也不能使我们明白这三十六位好汉的故事在当时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在龚氏的赞里,这三十六人有与《宣和遗事》中的三十六人略略不同的,如将吴加亮改作吴用,李进义改作卢俊义,阮进改作阮小二,李海改作李俊,王雄改作杨雄;又少了公孙胜、杜千、林冲、张岑四人,换上宋江、解珍、解宝、张横四人。可见在南宋之末,《水浒传》的人名已改得与今本诸种《水浒传》完全相合了。又可见当时的三十六个人,其姓名是没有一定,随时可以改换变动几个的。(即在《宣和遗事》中,也已有些不同的了,如张横、李横、张顺的纠纷。)即后来《水浒传》中最重要的人物林冲、公孙胜在这时也还可以不被列入三十六人之数内呢。元陆友仁有《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诗:“睦州盗起尘连北,谁挽长江洗兵革?京东宋江三十六,悬赏招之使擒贼。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则在元初,宋江故事中也已有了征方腊的事了。到了元曲异常发达之时,戏曲里便也有了不少的“水浒剧本”。其中以关于黑旋风李逵的为最多。高文秀的水浒剧本八种,自《黑旋风双献功》以至《黑旋风敷演刘要和》,全是写的李逵。杨显之的一种水浒剧本《黑旋风乔断案》,写的也是李逵。康进之的水浒剧本二种,《梁山泊黑旋风负荆》及《黑旋风老收心》,写的又是这位“黑爷爷”。李致远的《都孔目风雨还牢末》与红字李二的《板踏儿黑旋风》,写的也都是李逵的事。李逵之外,写武松的有红字李二的《武松打虎》;写杨雄的,有同人的《病杨雄》;写燕青的有李文蔚的《燕青博鱼》,及《燕青射雁》;写张顺的有无名氏的《张顺水里报怨》。又无名氏的《争报恩三虎下山》,则写关胜、徐宁、花荣三人。明初的《周宪王乐府》中,又有水浒剧本二种:一写鲁智深,《豹子和尚自还俗》;一写李逵,《黑旋风仗义疏财》。在这些水浒剧本中,今存者,共有七种。五种是元曲,即《黑旋风双献功》、《李逵负荆》、《燕青博鱼》、《还牢末》、《争报恩》。其他二种是周宪王的《豹子和尚》与《仗义疏财》。这二种虽是明初之作,也许仍是以元曲为蓝本而改编的。在这现存的七种元代及明初的“水浒剧本”中,我们知道,当时戏曲中的“水浒故事”是与今本《水浒传》不甚相同的,特别是《还牢末》、《争报恩》与《豹子和尚自还俗》三剧本中的故事。这或者因为当时的一种《水浒传》本与今本《水浒传》不甚相同也难说。但我们与其这样相信,毋宁相信:当时的一种《水浒传》已与今本相差不远,或者今本之中有一种竟是由元人底本演化而来的,而元人的戏曲的叙述则本与这部小说不同。盖戏曲作家的描写与叙述,原是往往与流行的书本不很相同的。如马致远不是不懂得历史的,却将《汉宫秋》有意写成那个样子,梁辰鱼也不是不明白吴越故事的,却又将《浣纱记》有意的写成那个样子。至于今日流行的戏曲,本来取材于流行的小说而又显然的与之违反者,更不知凡几。此可见戏曲家之运用材料是极自由的,决不会为流行的小说所拘束。 更有趣的是,周宪王的《豹子和尚自还俗》,其剧名上题曰:“新编”,当然是他自己编的。他生在罗氏的《水浒传》已出之后,然这一个剧本所叙的事,却与《水浒传》相差得非常的远:(一)《水浒传》上的鲁智深是因犯案而削发为僧的,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在这剧里,则鲁智深是自幼出家的。因幼年戒行不精,被师嗔责,还俗为民。他有母,有妻,有子。(二)《水浒传》上写梁山泊气势如何的大,水浒英雄如何的勇敢,如何的光明磊落,即在元曲中,水浒人物也是为“盗”不为贼,做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不做鼠窃狗偷的行为的。然而在这剧里,作者却借鲁智深的嘴里说道: 〔混江龙〕想起那昔时模样,身穿着短裙窄裤,手拈着黑油枪。风高时杀人放火,月黑时窟剜墙。想当日提着胆,惊着心,施勇力,常子是侧着身,蹑着足,暗潜藏。想当时睡时呵不曾安稳,觉来呵常是荒獐。每夜价披星带月,逐朝价卧雪眠霜。 〔天下乐〕你将这柳盗跖的门风自忖量,参详,是什么好勾当。(末云)你那做贼的惊心怕胆,这边赫赫,那边赫赫。跳过墙去,有人惊觉,又跳出墙来。若还不出来,就被人拿住了。(末唱)似你这做贼的有一日拿住赃,大沈枷膊项上拓,粗麻绳脊背后绑。那些个男儿当自强。 这那里是梁山泊英雄的行藏,简直是一伙小毛贼的举止!(三)水浒故事,自龚圣与的赞上,已将吴加亮改为吴用,李进义改为卢俊义,王雄改为杨雄,然而这剧里却仍是吴加亮、李义(不作李进义)及王雄。仿佛作者连龚赞也不曾见到似的。这还不足以证明在元人戏曲中考察元人的《水浒传》的内容如何如何是不大可靠的么? 但在这些剧本中,至少有几点是可以注意的: 一)梁山泊已由三十六位好汉,一变而增至“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只有《豹子和尚》等二剧仍说是三十六人)。 二)各个英雄已有个别的描写,特别是李逵、燕青诸人。 三)各剧里所有的情节,往往雷同。《双献功》、《还牢末》、《争报恩》以及《燕青博鱼》所写的四剧,其事实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全都是正人被害,英雄报恩,而以奸夫淫妇授首为结束。此可见剧作家想象力的缺乏,更可见他们是跟了当时的民间嗜好而走去的。民间喜看李逵戏,作者便多写李逵,民间喜看杀奸报仇的戏,作者便多写《双献功》一类的戏。至于其他很可取为剧材的“水浒故事”,他们却不大肯过问了。这更可证:当时一定有一部《水浒传》,有一个完全的水浒故事,所以他们不妨零星取用,不妨各奔前程,专写小说中一部分的事以自名家。水浒剧本,其所叙的事实,与小说愈趋愈远,而这部《水浒传》却是与今本《水浒传》愈走愈近。 这一部元代中叶的《水浒传》,我们也已无从得到。但据我们猜想,其大节目当仍不外于《宣和遗事》之所叙者。小节目或已添了不少。宋末元初的三十六位水浒好汉,在这时当已添到了一百单八位(这在元剧中可以看出的)。这一部元代《水浒传》,我们很希望能够如元代的《三国志平话》、《武王伐纣》一样的突然出现于世。这一部《水浒传》的作者或编者大约便是施耐庵氏。《百川书志》:“《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七修类稿》三十三也说:“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及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书》也都写着:“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在明代的诸本《水浒传》中,其作者的标题很少不是施、罗并列的。大约罗氏原本便已是这样的写着的吧。这都可见今本的《水浒传》的祖本,有某一部是施氏的“的本”的可能。 四 元末明初,乃是今本《水浒传》祖本出现的时代。这一部《水浒传》即所谓今本《水浒传》的祖本者,当亦如今本《三国志演义》一样的,虽脱胎于元人施耐庵之作,却颇有些不同。元代的《水浒传》可能象他们的《三国志评话》等作,半文半白,辞法比较生硬。这部元末明初的改作本子,也许与原本大异其面目。但他们的文笔却也许不会比近日发见的《三国志演义》原本(即弘治本)高明了多少。这部《水浒传》的作者亦即为《三国志》作者罗贯中氏。罗氏之为元末明初人,自近来发见了《龙虎风云会》一剧及弘治本《三国志演义》一书而已可确定。郎瑛《七修类稿》二十三:“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续文献通考·经籍考》亦说:“《水浒传》,罗贯著。贯字贯中,杭州人,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也是园书目》也著录:“旧本罗贯中《水浒传》二十卷。”这部二十卷本的旧本罗贯中《水浒传》,当不至于绝迹于人寰。《古今书刻》上著录:“都察院:《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这部罗氏的《三国志演义》当即为近日所发见的嘉靖本。这本《三国志演义》现已发现,则罗氏的《水浒传》也总有一日会复现于世间的吧。这一部罗贯中原本的《水浒传》,据我们所悬想,其内容当有如下面的几则的可能: 一)其文辞一定不会高过弘治本的《三国志演义》;其叙述描写,一定是很简率的。大约后来诸种简本的《水浒传》,如《英雄谱》本《水浒传》,如文杏堂评点三十卷本的《水浒传全本》,如万历时余氏刊本《新刊京本插增王庆田虎忠义水浒传》,如一百二十四回本的《水浒传》等,其中必有一部分是罗氏的原文。长篇小说的艺术的进步,是嘉靖以后的事。在此时之前,其文笔都是比较幼稚的。世所传的许多罗氏的著作,如《三国志演义》,如《五代残唐》,如《隋唐志传》等等,都可证明罗氏原本的《水浒传》一定不会高明了多少。据此,我们可以想见,罗氏的原本一定不会是后来诸种繁本的《水浒传》如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以及七十回本等的原本的。 二)罗氏的原本一定只是分作二十卷,每卷又分作若干则,每则一个标目。且这个标题一定是单句的,决不会是分作一百回或一百二十回,也决不会具有对偶的回目。小说的分回与乎回目的对偶,当起于嘉靖以后。原本《三国志》、《隋唐志传》、《残唐五代传》等都只是分则,不分回的。原本《水浒传》当然也不会违反此例。(五湖老人刊的三十卷本《水浒传》是分卷、分则不分回的,犹存古本之旧。) 三)罗氏的原本,其故事实与今日流行的任何的简本、繁本大致相同。我们仔细的研究了几种本子的《水浒传》,无论其为繁本、简本、一百回本、一百十五回本或一百二十回本之后,我们便显然的可以看出,原本《水浒传》的结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除了金圣叹伪托的七十回的删本之外,其余的许多繁本、简本的《水浒传》,都只是在原本之上增加了些什么上去,但这些增加的痕迹却是异常的显明的。原本《水浒传》的结构,当系始于张天师祈禳瘟疫,然后叙王进、史进、鲁智深、林冲诸人的事,然后叙晁盖诸人智取生辰纲的事,然后叙宋江杀阎婆媳,武松打虎杀嫂,以及大闹江州,三打祝家庄的事,然后叙卢俊义的被赚上山,一百单八个好汉的齐聚于梁山泊,然后叙元宵夜闹东京,三败高太尉,以及全伙受招安的事。至此为止,原本与诸种繁本、简本的事实皆无大差别。此下,诸本或添征辽,或添征田虎、王庆,或并添征辽及征田虎、王庆,皆为原本之所无。原本当于“全伙受招安”之后,即直接征方腊的事。在征讨方腊的一役中,一百单八位好汉便陆续丧亡,十去七八。最后宋公明、卢俊义等衣锦还乡之后,却又为奸人所陷害,身丧于他们之手。这一段征方腊又是后来的一切《水浒传》的本子所同有的。我们看,这个原本的结构,原是一个很严密的盛水不漏的组织。就全部观之,确是一部很伟大的很完美的悲剧。 因为全书的布局是这样严密,每位英雄的身世结果都已安排好了,完全不能更动,做续书的人要插增几段故事进去,便觉非常困难,如要使这种“插增”成为“无缝的天衣”,却更为难中之难。所以那几位做“插增”《水浒》的人都感到左支右绌,无往而不露出大裂缝来,正如将水滴在油中,将泥涂在石上,任这样也不能搅在一块、打成一片的。这个大裂缝,最使我们看得出的便是:当梁山泊诸英雄出师征辽、征田虎、征王庆时,一百单八个好汉,虽受过许多风波,却一个也不曾伤折。其阵亡的,受害的,全都是一百单八个好汉以外的新附的诸将官。然而到了征方腊时,阵亡的却是梁山泊的兄弟们了。这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指示给我们看:梁山泊的许多英雄,原本已安排定或在征方腊时阵亡,或功成受害,或洁身归隐的了。其结局一点也不能移动,但是攻战又不能一无伤折,所以做“插增”《水浒传》的作者们只好请出许多别的将军们来以代替他们去伤折、阵亡,而留下他们来,依照着原本的结局以结束之。不然,征辽及征田虎、王庆如是原本所有的话,则罗氏尽不妨将水浒英雄在这些战役中牺牲了几个,很可以不必将许多英雄都死在征方腊一役之中。更有一点可以看出来的,便是:无论任何的后来的本子,除了七十回的金删本不算,在“全伙受招安”以前的情节,都是相同的,“在张顺夜伏金山寺”以后的情节也都是相同的,只有中间的叙述征辽及田虎、王庆的一大段却是各本不同。这又足以看出这征辽、征田虎、征王庆的三宗大事,乃无疑的是后来的“插增”,而为原本之所无。象这样的一部《水浒传》原本,出现于元末明初,也恰恰的可以使我们知道所谓“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的《水浒传》,或罗贯中所改编的元人的《水浒传》,乃是与《宣和遗事》所叙的结局相同的。《宣和遗事》所叙的只有征方腊一事。大约当时流传于民间的也只有征方腊一事。所以施氏、罗氏便这样的照着南宋以来的传说将《水浒传》结束于征方腊,而并不于中别添什么“周折”,别添什么征辽或征王庆、田虎的波澜的。 四)有“致语”冠于每卷(?)之首。“致语”即“致辞”或“楔子”。《宋文鉴》第一百三十二卷,载有宋祁、王珪、苏轼等教坊致语。《宋史·乐志》记教坊乐队之制,亦有乐工致辞,小儿队致辞,女弟子队致辞诸仪节。这些致语,与罗氏《水浒传》上的致语,未必是同物。但其置于最前,用以引起正文或正事的功用,却是一样的。罗氏“致语”,其内容似当与《京本通俗小说》、《古今小说》中诸短篇小说正文前的“得胜头回”,或今日弹词每回之前的“开篇”相同。这些“得胜头回”或“开篇”,或与本文完全无干,不过说说闲话,背背诗词,或与本文略有关系,或先引一小段与本文相同或相反的故事,用以引起正文,相映成趣。杨定见在他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书》的一条发凡上说:“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周亮工的《书影》一,也说:“故老传闻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金坛王氏《小品》中亦云: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谢无量的《平民文学两大作家》说:“略记某明人笔记(忘其书名及撰人名)云,少时听人说《水浒传》滩头,每竟半日,甚为可听。后郭本《水浒》引删去前段,殊觉可惜云云。”(页四十七)杨氏与周氏都没有见过罗氏原本,所以杨氏只作为相传,周氏却以为罗氏本是一百回的,每回有一个致语。周氏此语与事实略有不符,因为罗本本是没有“回”数的,更不会是一百回。但每卷有一个致语,却是可能的。有人以为,每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要晓得弹词至今尚是每一回或每一卷有一个“开篇”的。马如飞的开篇且单行出版。《倭袍传》的许多开篇也较本文更为隽妙。为什么罗氏的书每卷(?)有“致语”便会是不可能的呢? 罗氏致语灯花婆婆一则今尚存于冯氏改本《平妖传》的卷首。张无咎序冯本《平妖传》说:“余昔日见武林旧刻本二十卷,开卷即胡员外逢画,突如其来。”可见《平妖传》上的灯花婆婆故事当是冯氏将郭氏《水浒》所删下的移过来用的。《也是园书目》著录的词话中,也有灯花婆婆的一个名目,不知是否与冯氏所引者相合。 五 到了嘉靖的时候,罗氏本的《水浒传》便有了一个绝大变动。这个时候有一部嘉靖本的《水浒传》出来,吞没了、压倒了罗本。这个嘉靖本的《水浒传》,乃是《水浒传》的最完美的一个本子,也是一切繁本《水浒传》的祖本。这个本子相传是武定侯郭勋家中所传出的。沈德符的《野获编》五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郭勋不止刻《水浒传》,尚有《英烈传》,相传也是他所作、所刻的。长篇小说到了这个时候,正是黄金时代的开始。《金瓶梅》,《西游记》、《封神传》与《西洋记》,也后此不久便出现。白话的技巧已臻于纯熟超隽之境。一切的叙写描状,都深邃而婉曲,精悍而活泼,真切而完美。我们看那末行文笨拙的一部《武王伐纣》会变成了一部那末活跃的《封神传》,便知象罗贯中那样的结构比较严密,叙写比较进步的《水浒传》,一定会被改造得更为可观的了。郭本(我们姑称此本为郭本)对于罗氏原本有几点可知的改造,虽然我们并没有见到郭勋的原本: 一)郭本第一次将单语标目的“则”,改为第几回第几回,且取消了卷数,又加上了对偶的回目。每回必有二语。《三国志演义》之改为对偶的回目,始于毛宗岗本,《隋唐志传》之改为回目,始于褚人获本,《水浒传》之改回目,在诸书中可算是独早的了。小说回目之创,当始于此时。以其创始,故对偶尚未十分工整,如第二十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第七十二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都是不大对得准的。 二)罗本于全伙受招安后,即接入征方腊。郭本则于受招安之后,征方腊之前,“插增”一段征辽的故事进去,并将全书定为一百回。杨定见刊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全书》的发凡说:“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杨氏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一语,前半句是谎话,后半句却是实情。郭勋的《水浒传》,只是在罗氏原本上加添了征辽一段。至于征田虎征王庆的事,却是郭氏所不及知,而为嘉靖以后的作者所“插增”的(详见下文)。杨氏之所以要编这个谎者,或者是:为的要表彰他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是古本,增入王庆、田虎二事也是原有的之故。换句话,他便是要保全他的征四寇的故事,不使读者生疑是后来的“插增”之故。或者他竟是完全不知有罗氏原本,而误以万历的余氏全本为罗氏原本的吧。我们在发凡同条里,见他所说的:“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汰之者,皆失”诸语,便知道他所以要编造这个谎的心事了。但郭本为什么要编造征辽这一大段事,加入原本之中呢?有人说,这一段事原是旧有的,今本《水浒传》原是由几个流传于各地方的《水浒传》记并合而为一的。但这句话太没有事实上的根据了,颇不可信。水浒故事,就其发展的历程看来,处处都可见其为由一个核心而放大了的,不是由几个中心扭合在一处而成了的(下文可见)。郭本产生在嘉靖的时候。我们如果看那时的时事,便可知郭勋(?)之编造征辽的雄事,其原意与陈忱之作《后水浒传》,金人瑞之表彰七十回《水浒传》,俞万春之写《荡寇志》,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时代”的变化,使他们产生了这些故事的。嘉靖时代凡四十五年。我们只要看前三十几年的大事,便可知当时的时势是并不怎么乐观的: 三年正月,朵颜入寇。 六年二月,小王子寇宣府。 七年十月,土鲁藩入寇。 十二年十二月,吉囊入辽。 十四年三月,辽东军乱。 十六年六月,吉囊入寇。 二十一年六月,俺答入寇山西。 二十二年八月,俺答犯延绥。十月,朵颜入寇。 二十五年九月,俺答浸宁夏。 二十七年八月,俺答犯大同。 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入寇。七月,倭寇侵浙东。九月,朵颜犯辽东。 二十九年八月,俺答逼京师。 三十年十一月,俺答犯大同。 三十一年四月,倭寇侵浙江。 三十二年七月,俺答大举入寇。 三十四年七月,倭寇犯南京。 在这三十几年中前半是蒙古人的犯边,后半是倭寇的侵入东南诸省。当时吏治的腐败,军兵的无用,在在都足以使人愤慨。郭本作于此时,自然会有心想到要草莽英雄来打平强邻的了。但郭勋死于嘉靖二十八年。此本则似作于三十年以后。盖所谓传自“武定侯府”诸语,本不是指此本为郭勋所自作的。也许是作书者借郭勋或郭府以自重而已。 三)郭本最大的好处,并不在改换回目,“插增”征辽诸点,而实在于他将罗本的《水浒传》又改造得进步了不少。在今本的许多《水浒传》中,郭本乃是一个最完美的定本。无论杨定见也好,李卓吾也好,金圣叹也好,都不能在他的一百回之中再有些什么润饰、加工。至多只不过改换几个字眼儿而已。金氏七十回本,当然是截取了他的前七十一回的(金氏将郭本第一回改作楔子,不计回数,故只有七十回)。即杨氏刊的一百二十回本,也只是插增他所改写的征田虎、征王庆的二十回而已,其余一百回,仍是郭氏的原文。我们拿她与一百回本对读一下,便可以说,原来的那一百回,是一点也没有变动。至于所称为李卓吾批评的一百回本《水浒传》,则更是全本郭氏,无所改动的了。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部锺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百回,与李氏的百回本完全无异。这都可证明郭本至今仍是完完整整的在于人间,虽然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原刻本。这一百回的郭本《水浒传》,与罗氏的原本是大差其面目的。他将罗氏本的文句完全加以改造,润饰。浅的改之为深;陋的改之为雅;拙的改之为精妙;粗笨的改之为隽美;直率的改之为婉曲。特别是在遣辞用句上,几乎和罗本完全改观。我们如果取任何一部简本来,与郭本一对读,便可知郭本的艺术是如何的进步。他直将一部不大有情致的《水浒传》改成一部生龙活虎似的大名作了。这位改作者的功绩,实较冯梦龙之改《平妖》,改《列国》,褚人获之改《隋唐》为更伟大。假如《水浒传》没有这位大作家的改作,则其运命其声价也不过止于《三国志演义》而已,决不会够得上第一流的伟大作品之列的。胡应麟说:“《水浒》,余尝以拟《琵琶》,谓皆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又说:“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这些赞语当系指着郭本而说的。他接着又慨叹于简本的不佳:“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他所称的简本,当然指的是罗氏原本或坊间翻刊本。所谓“简本”,当然不是坊贾刊落,而是原本如此。然据此,可见文人学士们对于郭本是如何的倾倒了。现在将郭本的几段与简本的几段,比较如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郑屠正在门前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曰:“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叫使头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家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在屋檐下。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肉,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剁作臊子。”郑屠笑曰:“却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上只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看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因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梢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傍看的人,惧怕不敢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著。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假意回头指着郑屠曰:“你诈死,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知他利害,谁敢拦他。 一百十五回本第三回) 却说武松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见一个酒店。下写着“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店坐下,叫主人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把三碗酒并熟肉一斤放在武松面前,连筛三碗酒。武松都吃了。又叫曰:“主人怎的不来筛?”酒家曰:“客官,招牌上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曰:“这是怎么说?”酒家曰:“这酒但凡客人吃了三碗,便醉了,过不得山冈。”武松笑曰:“我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曰:“我这酒叫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香美,少刻时便醉。”武松曰:“休胡说,你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曰:“虽然好酒,吃得口滑。”还了酒钱,绰起稍棒,出门便走。酒家赶来,叫曰:“客官且停住,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虎,天晚出来伤人,官司榜文晓谕。往来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过冈。其余时辰,不许过冈。你莫送了性命。不如在我店里歇罢。”武松笑曰:“景阳冈上,我走过二三十遭,何曾见说有大虫。你留我店里歇,半夜要谋我的财么?”店主曰:“我是一片好心反成恶意。你不信我说,随你出去。”这武松大步走上景阳冈。见一大树,去一片板上写着:“此冈上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于已、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曰:“这店家惊吓客人的话,留在他店中歇宿。”挺着稍棒,便上冈子来。见所山神庙,门上贴着榜文。武松读下,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回店,又怕店主耻笑。且奔上冈子去。见一块青石,把稍棒立在一边,番身欲睡。只见一阵狂风过后,树后大吼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武松见了,从青石上番身下来,拿起稍棒。那大虫把两只爪罗按一按,望着武松,从半空扑将下来。武松见大虫扑来,却闪在大虫背后。但是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翦。三般捉不着,将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再吼一声,兜将回来。武松双手举起稍棒,打将下去,手脚慌了,却打在枯树上,把稍棒折做两断。那大虫咆哮,翻身又扑将来。武松跳在一边,两手就势把大虫两耳揪住,把右脚望大虫眼睛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扒起两脚,爬泥做一土坑。武松把大虫尽力按下坑去,提起拳头,打得大虫口鼻迸出鲜血,打死在地。有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诗曰: 景阳山头风正狂, 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山枫叶赤, 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 侵人冷露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 山隈飞出兽中主。 昂头踊跃逞牙爪, 谷口麋鹿皆奔忙。 卞庄见后魂魄散, 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 忽在冈头偶相遇。 上下寻人虎饥饿, 撞者咆哮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 人去迎虎如岩倾。 臀腕落时似飞炮, 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 淋漓两手鲜血染。 近看千钧势未强, 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铺班锁, 紧闭双睛光不闪。 那景阳冈下猛虎,却被武松打得动弹不得。武松放了手。只怕大虫不死,又打了一回。大虫死了。武松曰:“且拖这大虫下冈去。”伸手来拖,那里拖得动。武松力倦,再来石上坐。寻思曰:“天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怎斗得他过!”且下冈来。只见树林中钻出两个大虫来。武松曰:“我命合休。”再细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穿在身上。那两人见了武松,惊曰:“这人好大胆,如何独自半夜,又没器械,敢过冈来。”武松曰:“你两个是谁?”其人曰:“我等是本处猎户。因这景阳冈上有只大虫,夜夜出来伤人。本县知县,着落我等捕捉。正在这里埋伏。你曾见大虫么?”武松曰:“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恰才冈上撞见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人不信。武松曰:“你们不信,只看身上血迹。”猎户问:“被你怎的打死了?”武松将大虫事说了一遍。两个猎户,点起火把,聚集多人,跟武松上冈来。看见大虫死做一堆。众人把大虫抬下冈来,却请武松到里正家。 一百十五回本第二十二回) 郭本: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看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进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一百回本第三回)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熟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三二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酒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彀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怎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二掀、三翦,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翦不着,再吼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前面。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捺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撅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尽了气力,手足都苏软了。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一步步握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惊道:“你——你——你——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家,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 郭本第二十三回) 就这所引的两段看来,我们已可充分的知道,郭本之改进旧本,其隽妙正复在:“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长篇小说所决不能臻及之境。只有在这个嘉靖时代,《水浒传》才能达到了这个顶点。《水浒传》的伟大,只是郭本的伟大;《水浒传》之光荣,也只是郭本的光荣。罗氏原本,仅不过是一部象《三国志演义》似的英雄传奇而已。使之精神焕发,逸趣横生,完全改了旧观的,却是郭本。所以郭本的出现,是《水浒传》演化过程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有郭本,《水浒传》才会奴视《三国》,高出《隋唐》,无郭本,则《水浒传》不过终于《三国》、《隋唐》之境地而已。郭本的作者,其重要不下于《封神传》的作者许仲琳,《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而“画鬼容易画人难”,郭本的作者,其技术正当高出于许、吴百倍呢。 四)但郭氏对于罗氏原本颇有删节的地方。其最为人所惋惜的,便是罗氏的“致语”。这些致语,有灯花婆婆等故事。灯花婆婆今尚见存于冯氏改本的《平妖传》第一回(详见上文)。其他致语,则不可问了。 自金圣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出现之后,郭本七十一回之后的本文,便几为世人所忘。三百年来,世人仅得读圣叹所删的前部七十一回。其后半的二十九回,不必说读者不多,即知之者亦少。圣叹更以倒黑为白,指鹿为马的横暴无比的批评手段,硬派这二十九回的文字是“续本”,是“恶札”。但这二十九回的《水浒》果真是“恶札”么?元夜闹东京的(七十二回)一段又何尝不及闹江州?“分金大买市”(八十二回)与“滴泪斩小卒”(八十三回)二回,其意境更是前半部所全未写及的。最后的一回,“神聚(一作显)蓼儿洼”更极凄凉悲壮之至,令人不忍卒读。有了这一回,全书便更显得伟大了。全书本是一部英雄传奇,有了这一回,却无意中成就为一部大悲剧了。我们试读下面的几句总结的诗: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煞曜罡星今己矣,谗臣贼子尚依然, ………… 这最后的一小段,见的人恐怕不多。坊间翻印的《后水浒》只是从简本上剪节下来的。今仍将郭氏百回本中一段文字,与百十五回简本的同节并录于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心腹疼痛,想被下药在酒里。急令人打听那使臣,于路驿中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欺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谗佞,赐我药酒,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他若闻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义坏了。”连夜差人往润州,唤取逵刻日到楚州。且说李逵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听得楚州差人到来有请,李逵曰:“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来人下船,直到楚州,拜见。宋江曰:“兄弟,我等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只有贤弟在润州较近,特请你来商议一件大事。”李逵曰:“甚么大事?”宋江曰:“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所,款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宋江曰:“贤弟,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反了罢!”宋江曰:“军马都没了,兄弟们又各自分散了,如何反得?”李逵曰:“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再上梁山泊,强在这里受气。”宋江曰:“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我死后,恐你造翻,坏了我忠义之名,因此请你来相见一面。酒中已与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你阴魂相聚。”言讫,泪如雨下。李逵亦垂泪曰:“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毕,便觉身体有些沉重,流泪拜别公明,回到润州,果然药发。李逵临死,分付从人:“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与哥哥一处埋葬。”从人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宋江自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嘱咐亲随之人:“将我灵柩殓葬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休负吾志。”言讫而逝。州人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葬于宋江墓侧。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 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 蓼儿洼里起佳城。 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报说哥哥在楚州病故,葬于蓼儿洼,只得全家到来祭祀。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吴用,自到之后,每每思念宋公明。忽一夜,梦见宋江、李逵扯住衣服,说曰:“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不曾有负朝廷。今赐饮药酒身亡,已葬于楚州蓼儿洼。军师若念旧日交情,可到坟茔看视一遭为感。”要问备细,忽然觉来,乃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至天明,径往楚州来,宋江果已死。吴用安排祭仪,到蓼儿洼坟前哭祭曰:“仁兄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舡上飞奔到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用曰:“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到此?”花荣将梦中之事说了,与吴用相同,因此星夜到此。吴用曰:“我得一梦,亦是如此。因来探看坟所。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正欲就于此处自缢,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花荣曰:“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之,亦与仁兄全尽忠义,乃死而安处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 花荣吴用苦悲伤。 一时义烈想思契, 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曰:“我今身又无家,死却何妨。你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曰:“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度日。妻室之家,亦是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而死,舡上从人,久等本官不出,都到坟前看时,只见两人自缢身死,急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宋江墓侧。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一百十五回本第一百十五回) 郭本: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信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宋江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径入州治。拜见宋江罢。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原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翻,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吾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札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家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墓,修筑完备,回复宋清,不在话下。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见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墓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知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径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洼。寻到坟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长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朝廷赐饮药酒鸩死,见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看探坟所。今得贤弟到此最好。吴用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 一腔义血元同色,岂忍田横独丧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思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见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糊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定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郭本第一百回) 郭本的著者(我们应该说他是著者)是谁呢?是郭勋他自己呢,还是别的人?《野获编》仅说:“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并不说是他所著的。郭勋死于嘉靖二十八年,此书则似当作于嘉靖三十年后,很难说是他著的。《野获编》又说:“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按汪太函即汪道昆,字伯玉,徽州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曾著《大雅堂杂剧》四种(即《洛神记》、《五湖记》等),或这部郭本即出之于他的手笔。然《洛神记》诸作中的白话,与《水浒传》的白话却全不相类,决非出之于一人的笔下。可惜我们不能得到郭氏原本,或见到“天都外臣”的原序,使我们对于这部伟大的名著的作者得以有一个确切的证实。而郭氏所作的《英烈传》,我们现在也不能得到。不然,倒也可以有一个旁证(万历刻本《英烈传》题着徐渭作)。象这样伟大的一部名著,我们却不能确切的知道其作者,真是小说史上一件很可遗憾的事。 六 但郭本虽是一部伟大的改作,为文人学士们所倾倒赞赏,一般的民众却并不很能欣赏其好处。罗氏原本的《水浒传》并未因之而遇到了没落的运命。正如《南宋志传》出,而《飞龙传》也不能消灭,《隋唐演义》出,而《说唐传》也仍在流行着一样。有好些坊贾仍在翻印或增改罗氏的原本出售。民众的欣赏力原是这样的,他们只知道“欣赏奇奇怪怪,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无暇去注意去留恋什么“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这许多坊刻本,并不敢将原本文句多所更动。但也有些“斗方名士”,“失志文人”,却每每要自逞聪明,或作“插增”的工作,或采取“郭本”的征辽故事,以增补改进“原本”,于是这些“简本”便有了好几种不同的式样。因了这些不同的式样,我们倒可以看出原本的一部分的真相来。胡应麟以为“简本”《水浒传》系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周亮工《书影》也以为:“建阳书坊中所刻诸书,节缩纸板,求其易售,诸书多被刊落。此书亦建阳书坊翻刻时刊落者。”(按周氏所指书坊所刊落的系“此书每回前”的楔子。)但事实上并不如此。书坊贾人,对于些少的删节是敢于从事的。至于如上文所举的二段,鲁达打死镇关西与武松打虎,一百十五回的坊本,竟与郭本相差两三倍之多,却决不是他们所能所敢动手删改的。且在文字上看来,我们也决不信一百十五回的文字是会由郭本删成的。鲁迅先生说:“若百十五回简本,则成就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中国小说史略》页一四八)这句话很对。我们仔细看上文所引的几段,便可知简本决不是繁本删节了的。坊贾们的能事,往往不在于“删”而在于“增”。一部可以销行的书,他们往往是要一续再续三续,……《济公传》与《彭公案》之三十余续而尚未已,便是一例。建阳坊本,本不删削原文,如他们所出版的《三国志演义》等都与原本无二,当然不会独对《水浒》加以刊削的了。这些简本,所增的便是田虎、王庆二大段。这二大段的文字不仅与全书不称,且与征辽一段也不称。鄙俚无文,荒唐不经,正是民间“斗方名士”笔下出品的本色。但这些简本,有时却也受了郭本的影响而将他们的散漫的标目改为对偶的回目(当然是用郭本的),将“卷”与“则”改为第几回。甚且也有采取了郭本的一部分文字而加入简本之中的。因为这种简本改编的人不一,所以回数往往参差。这些简本,今所知者约有左列的几种: 一)《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传》。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残本,存第二十卷全卷,及第二十一卷的半卷。万历间书林余氏双峰堂刊本。全书大约有二十四卷,一百二十回左右。上半页是图,下半页是文字;与余氏所刊的《三国志传》及《四游记》同。 二)《李卓吾原评忠义水浒全传》,宝翰楼刊本。凡三十卷,无回目,每则各有单句的标目。有五湖老人的序。 三)《忠义水浒传》,一百十五回,二十卷,坊刻本,与《三国志》合称《英雄谱》。有崇祯间熊飞的序。 四)同上《英雄谱》本,仅一百十回,日本有传本。 五)一百二十四回本,光绪间坊间重刊。在这些本子之中,节目删并不一,故有的是一百十五回,有的是一百二十四回,有的是一百十回,有的是三十卷,有的是二十卷,有的是二十余卷。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所在,即全都是全本的《水浒传》。所谓全本,即是:于罗本之外加上征辽、征王庆、征田虎的三大段故事的。这些本子,可以说是最完全的本子,因为包括了所有后起的故事都在内。这也是坊本用以号召读者的一面重要的幌子。五湖老人在三十卷的李卓吾评本的序上,便曾说过:“余近岁得《水浒》正本一集,较旧刻颇精简可嗜。而其映合关生,倍有深情,开示良剂(?)。因与同社略商其丹铅而佐以评语。名山久藏之书,当与宇宙共之。今而后,安知全本显而赝本不晦,全本行而繁本不止乎?”五湖老人所说的“旧刻”、“赝本”、“繁本”都是指的郭本。三十卷本包括了征辽及征田虎、王庆,故他说是“全本”。 这些全本与罗本及郭本不同之点,在于其顶点已移到“全伙受招安”,而不在于“梁山泊英雄排位次”。在这些全本之中,最先出现的最重要的乃是《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传》。这一部书的出现是极重要的事实。这部《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传》,其版式与余氏双峰堂所刊的《三国志传》完全相同,上格为图,下格为文字,(这是一个很古的版式,宋本《列女传》是如此,元本《评话五种》也是如此。)纸张也是相同的,可证其为同一的刊本。《三国志传》题着“书坊、仰止余象乌批评,书林、文台余象斗绣梓。”余象乌不知何人,余象斗则为编《四游记》中的《华光天王传》及《玄武出身志传》者。当时余家所刊的书籍,流行遍天下。余象斗所编的《三台学韵》、《诗林正宗》至今也还有翻刻本。余氏刻书的时代是万历之间(《三国志传》刊于万历壬辰,《诗林正宗》刊于万历庚子),这部《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传》想亦出于这个时候。此书以“插增田虎王庆”为号召,且见之于标题,可见这两大段的故事是到了余氏方才“插增”进去的。这两段故事,在万历之前,全不见于《水浒传》中。余氏大约因为读者喜欢《水浒》的多,所以特别的自编了这两大套的水浒故事进去,以示别于他本。这一个“全本”一出版,便要推翻了一切的以前出版的罗氏本、郭氏本。“水浒故事”的演变,至此始宣告完成。自此以后,坊间所出版的《水浒》便无一不以“全本”为号召。杨定见在繁本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上,且有意的或误解的以为郭武定本,即旧本,言“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照他之意乃竟以郭本为“不全本”。所以他自己编著繁本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时,便将余氏所“插增”的王、田二大段也加以敷演而“插增”了进去。这可见余氏本的势力是如何的大。余氏本,我所见者,可惜是残本,假定得到了全书,一定可以使我们更明白他所以要“插增”王、田二大段的用意的。这个第一部的“全本”乃是后来各简本的“祖本”。凡简本叙到田虎、王庆两大段的故事时,便直抄这一个本子,没有什么增删。如一百十五回的《英雄谱》本,其中叙王庆的一段,便与余氏本完全相同,所差者不过几个字而己。余象斗本的内容,可知者有五: 一)以插增田虎、王庆二大段的故事为号召。田、王故事大约是他自己的手笔。其俚拙不经,充满了民间故事的浑朴之处,正足以表见这是第一次的出之于“斗方名士”之手的。余氏的其他著作,如《华光天王传》(《南游记》),如《玄武大帝出身传》(《北游记》),也都是如此的粗枝大叶,浑朴无伦。虽勇于创作,而描写的技术实在不够。 二)改了罗氏原本的分卷分则的格式,而变为回目。这显然是受着郭本的影响的。 三)从郭氏繁本中取出征辽的一段来,加以删节,并入罗氏原本中。其所以少加删节者,盖欲全书文字相称之故。 四)除了插增征辽及田虎、王庆故事,以及改“则”“卷”为“回”之外,其余的内容文字与罗氏原本大概是相同的。余氏刻书颇为谨慎,对于旧本,妄改妄删之处极少。我们读他刊刻的《三国志传》便知。他同时人周曰校等刊行罗氏原本《三国演义》多加释义,而他则一仍旧贯,别无变动。即文字上有更改几个字之处,也是不多的。他的刊刻《水浒》当然亦同此例。可惜我们不能得到余氏的全本,以证实此说。 五)但也有可能的,他在刊印此书的时候,曾经偶然采取郭本的长处过,特别是原本所无,而郭本所有的诗词。在一百十五回《英雄谱》本的最后一回,有一首哀悼诗:“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这是百回本所独有的,因不说平四寇,也不只说平方腊,却说“擒辽破腊”,显然是郭本所有而罗本所无的。但百十五回本却采用上了她。假定一百十五回本与余本全同的话,则采用此诗乃是始于余氏本的了。 六)余本插画很精美,但刊印则颇不经心。如第二十卷起于第九十九回,下接第一百回,一百回之下应是一百零一回;他却不然,第一百回后,又是一个九十九回(应作一○一回),又是一个一百回(应作一○二回),然后才是一百零一回(应作一○三回)。但这或者足以证明的是“插增”的原本,草创初就,匆匆刊行,未遑整理之故。明刊原本《目莲救母传奇》,便也是中间忽然添插上许多张页的,如已有二十五页,下面又是一个“又二十五页”之类。 余象斗字仰止(一作文台,仰止则为他兄弟〔?〕余象乌的字),自号三台山人。他的家世,大约是一个以刻书为业的书贾。但又喜欢弄弄文墨,自己编辑、写定了好几部书。也许竟是一位不第的举子,因为累举不第,便放弃了举业,专心从事于“书林”的事业。 在水浒故事的进展上,在《水浒》全书的成就上,余氏的这部《新刊京本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传》都是极有关系的。他第一次将田虎、王庆的故事,“插增”到《水浒传》中去;他第一次使《水浒传》成为今本的全书。自余氏这一部“全本”出现于世之后,一切刊行《水浒》者便全都受了他的影响,无不以“全本”为号召;无不以他的这一个本子为祖本而翻刻、而传布着。所以胡应麟见了这个现象,便大以古本沦亡为惧。百回的郭本虽不至实际上因了余氏此本的出现而沦亡,究竟敌不过余氏全本《水浒》的势力。百回的郭本虽是最精美的,余氏的全本却是最通俗的。百回的郭本虽为士大夫所激赏,余氏的全本却在民间流行得最广。什么人都喜欢全本的故事,有了全的,看了不全的便觉得不满足,不痛快。所以到了后来,杨定见的《水浒传全书》便索性将郭本与这部插增田虎、王庆的故事的全本,合在一处而成为《水浒全书》了。 次于余本的简本《水浒》全书,便要算五湖老人所评刊的三十卷本《水浒全传》为最重要的了。五湖老人也以郭本为不全本,甚且目之为赝本,而自视为“全本”,且自以为“较旧刻颇精简可嗜,而其映合关生,倍有深情”,其实这一个本子乃是参合了“简本”、“繁本”而为一的。他以余氏全本(即百十回本)为底子而间添入一百回郭本里的句子。所以这一本是介乎繁本与简本之间的。这一本刊印的时间大约是天启、崇祯之间,虽号为李卓吾所批评,其实也是托名。这个刻本刻得极为草率,图是数幅并为一幅,文字也并不分段分则,仅以一卷为起讫,而每逢分则处则仅以一划为记而已。今举“火烧草料场”前半段的三本文字:百十五回本,郭本,五湖老人本,比较如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便排酒与林冲吃了,相别而去。林冲和差拨投草场来。正是严寒天气,朔风凛烈,纷纷下一天大雪。二人到草场外看时,四围黄土墙,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曰:“管营差这个林冲换你去守天王堂。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曰:“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草堆自有数目。你若买酒吃时,拿这个大葫芦东去五里,便有市井。”老军和差拨回营里来。却说林冲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坏了。自思曰:“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来修理。”在土炕边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恰才老军说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来,信步投东,不上半里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拜曰:“愿神明保佑,改日来烧纸。”却又行一里,见一簇店家。林冲径到店里。店家曰:“这是草场老军的。既是大哥来此,请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风之礼。”林冲吃了一回,却买了一腿牛肉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场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庇护忠臣义士。这场大雪,救了林冲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放下花枪,搬开破壁入去看时,火种都是雪水浸灭了,去床上拿了絮被出来,见天气黑了,寻思去古庙里坐到天明却做理会。将被卷了,挑着酒葫芦并牛肉,到庙里把门掩上。并无邻舍,又没庙祝。林冲将酒肉放在香桌上,把葫芦冷酒来吃。 百十五回本第九回) 郭本: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 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 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上,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震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许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问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大块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郭本第十回) 五湖老人本:林冲别了李小二,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取路投草料场来。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林冲和差拨来到草料场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去看天王堂。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都有数目。”老军点了堆数,引林冲到草厅上说道:“动用家伙,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老军指着一个葫芦道:“这是买酒的葫芦。你若买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去了。林冲铺了床铺,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把花枪挑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把草场门拽上锁了。借了钥匙,投东去。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路傍一所古庙。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径到酒店里。店主人认得葫芦,便道:“草场大哥请坐。”切一盘熟牛肉,荡一壶热酒,请林冲。林冲吃了,还了钱,又买了些牛肉,并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放下花枪葫芦,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去床上拽了一条絮被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起:“路上这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锁了,望那庙里来。庙门有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看时,殿上坐着一尊金甲山神,又没邻舍,又无庙祝。林冲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把葫芦里冷酒提来便吃,就将牛肉下酒。 五湖老人三十卷本第一卷) 就以上三段同写一件事的文字看来,我们颇可以明白,五湖老人的本子虽然是简本,却有时也兼取郭本之长,如“卷下一天大雪”“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诸句;有时郭本与百十五回本都有的,五湖老人本却删去了,如“四围黄土墙,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诸句。这可见五湖老人本颇有些增删任意的地方。 不仅五湖老人,凡一切简本,都颇有些增删任意的地方。如一百十五回、一百回、一百二十回,其祖本虽皆为余氏的“插增”本,却没有一种是与余氏的回数相合的。但这些简本都不甚重要,故这里也不必多说。 七 简本在当时既这样的流行于民间,繁本的百回本在士大夫阶级里却也未尝无信徒。胡应麟虽慨叹的说道:“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郭本)将永废。”(《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然不久郭本便有了好几个翻本出现。第一个是一百回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这书我们很有理由推知其为郭本的全书,不曾加以增订改编的。世传的李卓吾评点的《水浒传》,虽有三种:(一)五湖老人本,根据余象斗本;(二)即此本,翻刻郭本;(三)杨定见本。然世间假如果有李氏评本的《水浒传》时,这一部百回本却是最近于真确的李评本的。李氏的文学见解颇高,当然在余本与郭本之间,会采取了郭本的。且李氏卒于万历三十年,余氏本的出现,至早当在万历二十年左右。时近易得,李氏又岂肯对这些坊本加以批评。而将余氏本田、王二段故事加以改造了的杨定见本的写成,则更远在李氏卒后,万非李氏所能得见,更不必说是加以批评了。又百回本有李氏的一序,也见收于他的《焚书》,而五湖老人本及杨定见本则并无李氏的序。这都可见百回本是最近于真实的李评本,而其他二本,则为显然的假托。第二个是百回本《锺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这一个本子与李氏评本完全无二,可见其为同出于郭本的一个来源。锺氏评本,今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中国极少见。少见的主因,在于锺氏的序文,颇有些不敬清人之语: 噫,世无李逵、吴用,令哈赤猖獗辽东。每诵秋风思猛士,为之狂呼叫绝。安得张、韩、岳、刘五六辈,扫清辽、蜀妖氛,翦灭此而后朝食也! 第三个是今人李玄伯氏重印的祖本的新安刊百回本。其文字也与李评本与锺评本完全相同。李氏以为,这部本子便是郭刻的原本。我们未见原书,不能下确定的断语,但就这三个本子的如此相同上看来,可决其皆为郭刻的翻本无疑。以后金人瑞撷取了《水浒》的七十一回而恣其纵横无敌的雄评时,其所撷取的来源,却也是从这个郭氏的百回本。除了第七十回最后的一段“梁山泊英雄惊噩梦”,是金氏自己添上去的以外,其余的文句也与这三个刻本相同。这更可见,凡具有文艺欣赏力的人,便都要倾向于郭本,而舍弃了种种的简本。而郭本的活泼泼的如生铁铸就的造语遣辞,也决不容有人去任意添改。诸本文字之极少异同,此为其因。不象那些简本,本来是浅显草创的,尽有被后人任意的加以更改的可能。 八 不过征田虎、征王庆的两大段故事,既已通行于时;《水浒传》上如果没有了这两段,便似乎有些缺憾。百回本虽佳妙,而这个缺憾却终于不能弥补。杨定见本一百二十回《水浒传》便应运产生,以弥补这个缺憾。《水浒传》到了杨本,便完成了她的变异,成为一部最完备的书了。自此以后,便只能有删节而不能有添加的了。杨本的全名是:《新刊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杨氏在序上说:“袁无涯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无涯氏岂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二书与俱。挈以付之,无涯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仿佛此书乃真系李氏所批定也者。但我们要晓得,杨氏这些话,乃是一个谎,他所称的卓老、卓老,不过是取来作一个幌子而已。这部书的实际,却不仅仅是“批定”而实是“改编”,其中足足有二十回,出于他自己的手笔。这二十回是叙征田虎、征王庆的事的。他取了余象斗本中的征田、王二大段事而加以改造,加以敷演,加以烘染,使之能与百回本的一部分相称相匹。这种的改编不仅仅是润饰字句,增加烘染而已,简直是全部的改写一过,毫不顾忌的删除、淘汰。余本征田虎的开头(据百十五回本)是“宿太尉保举宋江,卢俊义分兵征讨”,而杨本的九十一回却改为“宋公明兵渡黄河,卢俊义赚城黑夜”。此后所改的更多。征王庆则几乎连事实也完全不同。余本写王庆的故事(据巴黎藏残本),始于“高俅恩报柳世雄,王庆仇配淮西地”。余氏将王庆的出身写得光明磊落,慷慨激昂,有类于林冲诸人。然而在杨氏的笔下,王庆却完全换了一个人了。他不复是一位光明磊落,而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棍徒,他的被刺配,不是由于高俅的陷害,而是由于他的“因奸吃官司”。杨氏先使他成为一个与梁山泊诸英雄殊科的人物,然后再使梁山泊英雄对他大张挞伐。这也许是所谓“师出有名”的一例吧。在这二十回以外,杨氏也是全部采用百回本的。仅有二点,略有不同: 一)增定诗词。杨氏在发凡上说:“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顿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添所无。” 二)校订文字。发凡又说:“订文音字,旧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讹舛驳处尚多,今悉校改。其音缀字下,虽便寓目,然大小断续,通人所嫌。故总次回尾,以便翻查。” 杨氏可以说是全本《水浒传》最后的一个编订者。就他所写的征田、王的二十回文字看来,也颇有佳处。 杨氏的生平不可知,据《水浒全书》小引,仅知其为楚人,字凤里。 九 《水浒传》的演变,到了杨氏《全书》的出版,已是“山穷水尽”无可再变的了。不料在明末清初之时,却有了一位金人瑞氏,以他的无碍的辨才,强造了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出来。更不料他这一部“腰斩”的《水浒传》,却打倒了、湮没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三百年。《水浒传》与金圣叹批评的七十回本,几乎结成一个名辞。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他《水浒传》。前几年亚东图书馆翻印《水浒传》,也用的是金氏七十回本。清代坊贾翻印七十回以后的《水浒传》时,且很可怜的,很小心的,加上《后水浒》之名(一名《荡平四大寇传》或《征四寇传》)。金氏的威力真可谓伟大无匹了!这个《后水浒》采用的是简本,与金氏所用的繁本或郭本,原是并不相合的。后人见七十回本那末高明,《后水浒》那末浅陋,便益以为金氏本乃是原本;而金氏所极口诋毁的续本,乃真足以诋毁的了。但近年来,《水浒》诸种版本的陆续出现,却使金圣叹已圆了三百年的谎话,再也圆不住了。金氏口口声声说七十回本是古本,然就所发见的观之,却没有一本是七十回的。又在许多种的《水浒传》本子中,也没有一种是具有“梁山泊英雄惊噩梦”的一小段文字的。金氏所称古本,许多人至此乃始恍然知其实为一百回《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金氏将原本第一回移作楔子,第二回移作第一回,故仅有七十回。)而最后的一小段卢俊义的梦,却是金氏自己的手笔。但金氏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一个大谎呢?为什么要生生的将一百回《水浒》腰斩了呢?欲明其故,须读他所写的“英雄惊噩梦”的一小段文字: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己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朴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稍,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一看,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甚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这一小段文字续于“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之后,原是极不相称的。但金氏之将《水浒传》腰斩,且加上这一段文字却有深意存焉。正如郭本的加征辽,雁宕山樵之写《后水浒传》,俞仲华之写《荡寇志》一样。金氏生当明末农民纷纷起义之时,故对于梁山水泊的英雄们深恶痛绝,以为非杀了这些英雄便不能够“天下太平”。明代诸种《水浒传》对于宋江诸人都口口声声许以忠义,圣叹却将一腔愤气,尽泄之《水浒传》中。一方面于批评中处处寓意,一方面更不惜“托古改制”之嫌,大胆的将《水浒传》全书腰斩了,使她只剩下七十回,不仅不使这些英雄们得专征伐之权,且也不使他们招安受抚。 十 把上面的话总结一下是: 一)《水浒传》的底本在南宋时便已有了,但以后却经过了许多次的演变,作者不仅一人,所作不仅一书。其故事跟了时代而逐渐放大,其描写技术也跟了时代而逐渐完美。 二)《水浒传》的作者的最早的作品(在南宋),已绝不可得见。其后有施耐庵(在元代),其所写著的《水浒传》,今也已绝难得到。元末明初,有罗贯中,依据施氏之作,重为编次。罗氏这部书便是许多今本《水浒传》之所从出。但罗书今亦未得见,根据种种理由,略可知其书的内容大概。又其一部或全部的原文,似仍存在各种简本《水浒传》中。 三)嘉靖间郭勋(?)将罗书重加润饰改编,大异其本来面目,使之成为一部极伟大的名著。于罗本事迹之外,又加入征辽一节,共成百回。 四)万历间余象斗又取罗氏原书刊行,同时并加入郭氏所增的征辽一节,和他自己所增的征田虎、征王庆二节。水浒故事至此已加无可加。 五)天启、崇祯间,杨定见又取郭氏本刊行,而加以余氏所增的田、王二节故事。这二节故事并不依据余氏本文,却由他自己加以润改,共定为一百二十回。这是最完备的一部《水浒全书》。 六)此外,崇祯时有熊飞刊行一百十五回《水浒》,与《三国》合称《英雄谱》;同时又有五湖老人三十卷本《水浒》出现。但皆系简本,与余象斗全本大抵相同。顺治间有金人瑞批评七十回本出现,系割取郭氏本的前七十一回自为一书。但其影响极大。 七)在这许多本子中,最重要的是罗本、郭本、余本、杨本。在许多作者或编者中,最重要的作者或编者是施耐庵、罗贯中、郭勋(?)、余象斗、杨定见。施是今知的最早的作者;罗是写定今本《水浒传》的第一个祖本的人;郭是使《水浒》成为大名著的人;余是使《水浒》成为第一全本的人;杨是编定最完备的《水浒》全本的人。 八)水浒故事的逐渐扩大的经过。 郭本=罗本放大+征辽。 余本=罗本+征辽+征田虎+征王庆。 杨本=郭本+余本中征田虎、王庆二部分的放大。 九)《水浒传》重要版本、产生的时代及其相互间的关系。 说明一)表中所列举的几个本子,皆系内容文字有所不同的。至于旧本的翻刻或其内容无多大变动的,概不列入。 说明二)“实矢”表示某本系全部根据于上面的一本的;“虚矢”表示某本仅采取前本的一部分。矢形旁加(?)号者,表示未能确知某本是否根据于前本。 本文有一部分颇得力于鲁迅、俞平伯诸先生的已经发表的论文及著作,虽然意见与他们有时不同。 又日本内阁文库有《水浒志传评林》一书,惜尚未得读,不知其与诸本的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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