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说被收入《大学语文》之中本书所选二十篇作品,集中体现了朱文短篇小说艺术的魅力,同时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高度。正如作者所言“我一直要求自己写出单纯的小说、纯粹的小说,而不是文学”。朱文以一名思想者独立的批判立场和诗人敏锐的语言触觉,创造了一个现实而又荒谬的小说世界。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你也许从没有领略过这样有趣的洞察和如此不同的美。 作者简介: 1967年生,作家,电影导演。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著有诗集《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小说集《我爱美元》、《因为孤独》、《弟弟的演奏》、《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在全世界出版发行。担任编剧的电影作品有《巫山云雨》、《过年回家》等。担任导演的电影作品有《海鲜》、《云的南方》、《小东西》。 目录: 我们还是回家吧 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 磅、盎司和肉 达马的气 到大厂到底有多远 丁龙根的右手 他们带来了黄金 食指 我现在就飞 再教育 写给张灯的一个短故事 一个实习生 街上的人们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五毛钱的旅程我们还是回家吧 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 磅、盎司和肉 达马的气 到大厂到底有多远 丁龙根的右手 他们带来了黄金 食指 我现在就飞 再教育 写给张灯的一个短故事 一个实习生 街上的人们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五毛钱的旅程 我们的牙,我们的爱情 段丽在古城南京 胡老师,今天下午去打篮球吗?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朱文了,他的惟一性不是说他是朱文,而是像朱文那样的优秀、出类拔萃。果敢、宽阔、沉着,同时又极为犀利,这些品质都落实在朱文的作品中。朱文是当代汉语文学中最具力量的作家,读他的作品给人以无所不能的感觉。他是现实的天才,拥有驾御天才所需的更为必要和罕见的能力。朱文的小说是天分加实力的奇观,既鲜艳欲滴又固若金汤。 ——韩东(作家) 在读朱文的小说时我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狂喜。他有一个惊人的本领:对最乏味的生活进行最富有趣味的抚摸、揉捏和敲打。换句话说,他总是能抓住一切陈词滥调的临界状态,使老套常规呈现出另类的炫目光芒。他肆无忌惮,没有任何顾忌,那种狂欢化的世俗性倾向即使是今天的文坛小后生们也难以望其项背。而在这种大鄙大俗之中裸露的精神原点,或者说是一种反道德的道德性,恐怕又连他的文坛老前辈们也很少曾经达到。朱文以一种极为现实的方式逼近了我们生活中最为虚空,也最为本真的领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纯粹的文学家之一。 ——严锋(批评家)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朱文了,他的惟一性不是说他是朱文,而是像朱文那样的优秀、出类拔萃。果敢、宽阔、沉着,同时又极为犀利,这些品质都落实在朱文的作品中。朱文是当代汉语文学中最具力量的作家,读他的作品给人以无所不能的感觉。他是现实的天才,拥有驾御天才所需的更为必要和罕见的能力。朱文的小说是天分加实力的奇观,既鲜艳欲滴又固若金汤。 ——韩东(作家) 在读朱文的小说时我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狂喜。他有一个惊人的本领:对最乏味的生活进行最富有趣味的抚摸、揉捏和敲打。换句话说,他总是能抓住一切陈词滥调的临界状态,使老套常规呈现出另类的炫目光芒。他肆无忌惮,没有任何顾忌,那种狂欢化的世俗性倾向即使是今天的文坛小后生们也难以望其项背。而在这种大鄙大俗之中裸露的精神原点,或者说是一种反道德的道德性,恐怕又连他的文坛老前辈们也很少曾经达到。朱文以一种极为现实的方式逼近了我们生活中最为虚空,也最为本真的领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纯粹的文学家之一。 ——严锋(批评家) 朱文的小说出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界,充分显示出了一种异端叙事的力量——他所开辟的表达日常生活、书写卑微经验的话语方式,看起来琐碎,无意义,漫不经心,喋喋不休,其实自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锋利、幽默和智慧。他的小说作为身体语言史的独特实践,往往通过小人物的灵魂自渎,并以具体、口语、人性的发声方式,来阐明一个时代的高尚和污秽。他的写作,既是语言的狂欢,又是一个个无力、无能的个人如何沦陷在当代现实中的生动注解。 ——谢有顺(批评家) 朱文以其对青年亚文化的天然亲和力,生气勃勃地阐释了90年代至今的中国,也从另一个侧面赓续了汪曾祺以降江苏作家同情世俗的传统。他对底层知识分子披着各种现代伪装的假道学的粗野嘲讽,出人意料地继承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未竟之业。他特别善于描写一颗烦恼而觉醒的心跳动于气壮如牛却又悲惨至极的中国(南京)特产的庸众之海。庸众养育了像朱文这样既审视自身又叛离主流文化界的见证者,中国文坛这才发生了真的“断裂”。 ——郜元宝(批评家) 朱文的小说,直接,尖锐,咄咄逼人。他从日常的现实生活中的困难、困惑、烦恼开始叙述,经过或长或短的过程,到最终,仍然是困难、困惑、烦恼。他没有站在这些问题之外,也没有站在这些问题之上,他就其中去经受。他的叙述被这些问题裹挟着展开,却并不试图通过叙述来重新组织、抽象和阐释这些问题,也就是说,他并不希望叙述成为隔在日常的现实生活和人的感受之间的东西,而通常的情形却是,文学就是隔在这之间的东西。朱文小说由此获得直接的品质。他的尖锐和咄咄逼人,也毋宁说是现实生活中的困难、困惑、烦恼的尖锐和咄咄逼人。只不过,他的叙述有一种力量,让阅读他的小说的人也迎面撞上这些困难、困惑、烦恼,撞得令人恼火、愤怒,甚至绝望;或者是,他的叙述把你拖进了现实生活的一连串的问题之中,纠缠不已,难以脱身。 ——张新颖(批评家) 朱文从来不抽象地描写人的心理过程,但对一种非常贴近生活地面的心理活动却把握得准确而老到。我把这种心理世界的描写暂时称作“低姿态飞翔”,与80年代现代派小说强调人的精神活动、甚至脱离生活处境抽象地描写精神世界,是不一样的;但与9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完全排斥人的精神活动,将精神消融于日常生活琐屑也有所不同。他写出了人的精神的飞翔,但又是一种低姿态的(也就是与生活本相纠葛在一起的)精神活动。 ——陈思和(批评家) “朱文的小说总是具有一种情绪化的抒情外壳,但即使在他的《我爱美元》这样直接书写欲望的小说里,我们也能够从文本‘反讽’的叙述基调中感受和触摸作家思索人类生存困境的哲学之思。” ——《钟山》 “我不知道人们在等待什么——如果《弟弟的演奏》注定是一篇惊世骇俗之作。也许人们在等待死亡,或者是作品在冷漠的遗忘中的死亡,或者是作者之死,那时他的作品就该大放光芒了。” ——《作家》 “……那不和谐的音响和粗野奔放的身影提示出朱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的方面,这就是叙事人表现出来的对向来属于知识分子的文学表达方式的拒斥”。 ——《江南》 “作为一个小说家,朱文叙述了一个又一个平淡与神奇、常态与荒诞、轻松与沉实、真实与虚幻相纠缠的故事,穿破生活现象表层,诉求于丰富的可能性与内在的真实性。” ——《花城》 “朱文有能力抓住当代毫无诗意的日常性生活随意进行敲打,他的那些随意概括的表象,那些毫无诗意的当代生活场景,总是渗透进一种质素,一些莫明其妙的怪戾的不安定因素潜藏于其中,它们随时颠覆生活,要越出叙事的边界。” ——《山花》 他们带来了黄金 校办厂已经很久没有传出机器的声响了,只有小丁、赛强、大头、爱武这几个孩子还经常到这里来,趴在窗口往里张望。这里原先是一间可以坐五十个人的教室,山头那面墙一半是青砖,一半是红砖。后来运来了两台机器,五六个工人开始加班加点地生产塑料瓶盖。不合标准的瓶盖,都用筐装着,倒到外面的走廊里。看起来齐整的瓶盖都堆在房间里。小丁就记得那两台笨重的机器挪过两次位置,不断地往东面移,为了腾出更大的空间来存放压好的瓶盖。这样下去,小丁想,总有一天他们不得不把机器搬到走廊里来。小丁的母亲警告他不要老到校办厂玩,因为里面散发出的气体有毒。小丁听不进去,他只采纳父亲的意见。就在这时,机器再也不响了,那五六个工人又重新回到学校食堂去继续做他们的工友,喂猪,或者给学生们做饭。又过了两天,连那两台机器也给搬走了,只剩下大半屋子的瓶盖堆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不再生产更多的瓶盖了呢?大头说,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瓶子的缘故。赛强的父亲是学校管总务的主任,赛强经常到食堂不花钱吞下一个狮子头,所以他长得最高,耳朵最长,他也听到了要办一个新的校办厂的传闻。那么就对了,小丁说,新的校办厂肯定是生产瓶子的。 小丁的奶奶出现在走廊口,背微弓,满头银丝,双臂垂着,几至膝盖,她来叫小丁回家吃晚饭。奶奶是个南蛮子,不会说也听不懂当地话。小丁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灰溜溜跟在她后面往家走。小丁的父亲关照过他,无论如何,不能惹奶奶生气。因为奶奶一生气就不吃饭,闹着要父亲立刻给她买回老家的车票。其实一张车票能管什么用呢?只能让她离老家近一点而已。况且老家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小丁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就随一个远房亲戚漂洋过海,去了菲律宾一个叫翁穆的地方。由于爷爷做了番客就没了音讯,更谈不上往家里寄钱,所以爷爷那个大家里的人,就越来越过分地欺负奶奶,分家产的时候,只给了她很小的一间房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小丁的父亲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体面地离开了那个小地方。结婚以后他把奶奶也带了出来,带到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地方来。小丁经常听奶奶在早上说,昨天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哪个姑,哪个爷。父亲在一边坐着,阴沉着脸,频频点头。小丁是在老家出生的,但是对那里一点印象都没留下。那是几千里之外一个更为陌生的地方。小丁的母亲也是南方人,但是出生在城市里。小丁的外婆年轻时很漂亮,是一个性格内向的手工艺人。母亲平常在家也说闽南话,但是生起气来就不说闽南话了,几个回合下来,父亲也被携带着说起了他永远说不好的普通话,姐姐、弟弟和小丁不自觉地也说起了课堂上才说的苏北味的普通话,这时的奶奶就成了个聋子,她就会嘴里嘟嘟囔囔地一个人走到厨房里去,越是不高兴,就忙活得越厉害。母亲和奶奶之间的敌意是那么深,看她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就让人不安。小丁常常不得不担当起为她们之间传话的责任,因为在这个家里,姐姐站在奶奶一边,弟弟虽然还不懂事但是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相形之下就小丁没有立场。而父亲就是小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玻璃灯罩每天都被尽可能地擦得亮亮的,不很明亮的噼啪作响的桔黄色的光线照在桌边每一个成员的脸上,让每一张脸都变得温暖可亲些。窘迫贫穷的生活就这样得以一天天地继续下去了。 “你就不应该表示赞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就一点头脑都没有吗?”母亲看起来非常生气,她忽然把头转向左边,也就是小丁这一边,“讲了多少次啦,喝稀饭不要喝出这么大的声音!” 小丁不得不喝得慢一点。与此同时,他清楚地看到他左边的奶奶那双灰色的青筋毕露的手一哆嗦。父亲在喝酒,面前的一只小碗里有几十粒花生米。弟弟每次总是动作迅速地偷吃上几粒,而小丁一粒也不吃,那是父亲用来喝酒的。这一杯酒对父亲来说很重要,它可以让父亲的脸从阴沉变得明亮起来。但是现在父亲的脸仍然很 阴沉,因为母亲的唠叨,那杯酒就不管用了。“老金来问我是瞧得起我,其实,我赞成不赞成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领导,我什么也不是,茹啊,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就凭那几个人办电子管厂行不行?没有技术,没有经验,这不是明摆着往水里扔钱吗?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年书呢!” “茹啊,你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父亲放下酒杯,很为难地笑了笑,“吃完饭,我去找老金说,就说办电子管厂是行不通的,行吗?你看我说了有没有用。好好的,把人都得罪了干什么呢?” “但是那些钱当初说好了,就是用来买实验器材,买药品的,你去实验室看看,橱里空空的,连个焰色反应都做不了……” “不是说要办一个生产瓶子的厂吗?”小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什么瓶子?真好笑,是电子管。”姐姐纠正说。 “电子管是不是一种瓶子,爸爸?” “不是,电子管是用在收音机里的一种零件,不是瓶子。” “那,那,”小丁看了看母亲那张愠怒的脸,迟疑了一会儿,“不生产瓶子,房子里的那么多瓶盖干什么呢?” 金主任一家历来被认为是镇上最有见识的。多年的下放生活并没有使他们省城味的普通话染上丝毫的当地口音。所以,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们迟早要离开这个糟糕的小地方,回到省城去生活。小丁的父亲很看重和老金的友谊,因为它将是短暂的。小丁的母亲,姓叶,是那一带最有声望的教师之一。县文教局组织的参观团在每年秋天光临这所农村中学简陋的化学实验室,观摩学习叶老师规范的一丝不苟的实验操作。从清洗试管烧杯坩埚,到银镜反应,叶老师板着脸,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每一个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她最拿手的就是,在设备器材不俱全的条件下创造条件尽可能完美地演示一个实验。一九七四年,叶老师受当地农业部门委托,设计了土壤速测箱,在苏北一带颇受欢迎。起初只有两个学生和一个木工跟她一起干,后来学校不得不加派了帮手,因为来订购速测箱的单位越来越多了,连山东、东北等地都有人闻讯而来。整个生产过程均为手工制作,不需要任何机器。叶老师为这种土壤速测箱定了一个很公道的价钱。定高了首先她自己不愿意,也违背了当初的动机——帮助那些确实需要的人。这给这所不起眼的农村中学带来了一点没有用处的名声,和一笔意外而又可观的财富。叶老师找到金主任要求兑现当初的许诺,把这笔钱用在置办实验器材上。金主任满脸堆着笑,他说学校研究用这笔钱,再加上向文教局借贷的一些钱,办一个电子管元件厂。这个厂会带来更多的钱,老金说,到时你要买什么器材都不成问题。这个决定,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大都是赞成的,是啊,眼光要放远一点。当初他们就担心这笔钱会落到叶老师个人的腰包里,不分给他们一些。现在好了,至少这钱要花出去了,谁也别想得到。叶老师的反对意见不影响电子管元件厂筹备工作的展开,金主任收拾好行李准备去省城出差。出差的事只有老金堪当此任,因为他本来就是从省城下来的,人头地面都熟。临走的时候,老金还特地到小丁家来了一趟,看起来,他好像有点不安,好像他在挥霍叶老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就在老金出差期间的一个晚上,老金的爱人徐莲英带着老金年迈的母亲来到小丁的家,希望金奶奶和小丁的南蛮奶奶能成为朋友。这两位老人平常都是一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所以她们如果能成为朋友那将是两个家庭的幸事。父亲很热情地接待了徐莲英他们,母亲只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徐莲英在附近的一所完小做老师,教算术和音乐,看起来要比老金年轻许多,其实也就因为她烫发,而当地女人还没有烫发的缘故。小丁就是徐莲英所在的那所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他经常可以看到那个黑黑的小学校长和徐老师走在一起。关于他们,镇上颇多议论,但是老金好像没当回事,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小丁的奶奶请金奶奶坐,当然要借助手势,金奶奶抱着一个手炉,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房间里的人都带着笑容,看着那两个老人,就像看着两只大猩猩一样。显然金奶奶要放松一些,毕竟是省城来的,缠着小脚,她说了很多的话,而蛮奶奶只是勉强地赔着笑脸,哼哈几声,一会儿起来去充水,一会儿起来换一块蜂窝煤。小丁的奶奶是个大脚,七十多岁,还能到河边去拎水。金奶奶为了表示她的友好,把手炉递给蛮奶奶让她焐焐手,而后者只是伸手过来摸了摸,就作罢了。第二天按照约定,金奶奶大早就来了,她将和蛮奶奶一起试着打发这个无聊的白天。父亲临上班前还特地把厨房的煤炉拎到房间里来,这样里面会暖和一些,但是煤气味很重。父亲又找张凳子站上去,为她们把气窗打开,但是这样房间里又串风得厉害,最后父亲只得把气窗又关上一半。小丁的奶奶说话时,金奶奶就发懵,同样,金奶奶说话时,小丁奶奶就一脸茫然。最后,谁也不说话了。小丁奶奶坐不住,便顾自一个人到厨房里,到河边去忙自己的事情,而把金奶奶一个人丢在房间里那张垫了棉坐垫的藤椅上。看到蛮奶奶那么富有朝气,金奶奶觉得自己更衰老了,与其在这儿一个人枯坐下去,不如回家去坐,家里还更暖和一点。于是,金奶奶在蛮奶奶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颠着她的小脚,不辞而别了。 金主任一家住在篮球场边上一排平房最东面的一大间,紧挨着的是学生宿舍。金奶奶来到房门口,从袖笼里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出来,找钥匙开门。但是她怎么都打不开门,也许门给冻上了。当时正是课间休息,学生们下了课间操。有几个大个子的高中生抓紧时间在篮球场上玩一会儿篮球。他们全都穿得很臃肿,动作起来牵三扯四地很勉强,而且他们玩的是一只没有气的篮球,球一落地就定在那儿,并不会像希望的那样弹起来。更多的学生只是聚在教室向阳的那面山墙下,把手插在袖子里,然后挤来挤去,像一窝小动物那样取暖。现在金奶奶打不开她的门,打篮球的那几个大个子便过来帮忙。在这个学校,谁都愿意帮金奶奶的忙,谁见到蛮奶奶都忍不住指指点点,暗自发笑。但是即使是那几个身强体壮的高中生也打不开那扇门。金奶奶站在外面瑟瑟发抖。有一个瘦一点的家伙自告奋勇,脱掉了大棉袄,想从气窗爬进去。另一个壮一点的家伙自觉地蹲下来,为他做人梯。但是就在这时,门开了,徐莲英走了出来,不由分说,怒斥了那个脱了棉袄的家伙。谁不知道她是主任的老婆呢?那几个高中生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但他们没走得太远,而是偷偷地呆在教室东头的语录牌下注意着这边。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黑黑的小学校长终于走了出来,佝着背,一脸媚笑地对老太太说着什么。他想扶住金奶奶的左臂,把她扶到房间里去。但是金奶奶摆脱了他,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一颠一颠地进屋了。外面虽然有太阳,但是也有刀子一般的寒风,金奶奶实在冻得够呛。 老金是和一个戴黑镜框眼镜的工程师一阵从省城回来的。工程师的出现使电子管厂散漫的筹备工作走上了正轨。老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夹着一盒动物饼干,带着满脸疲惫的笑容来到了小丁家。饼干是给孩子们的,笑容是给尊敬的叶老师的。小丁的父亲忙着给老金泡茶,因为老金放下行李出门第一脚就踏进他家,父亲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但是老金说,今天没时间喝了,家里还有事。他好像脸都没洗,灰蒙蒙的,表情非常恳切。父亲竟然没有和往常一样留他,小丁觉得奇怪,父亲的表情竟也是那么严肃。两个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老金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学校食堂的工友们竭尽全力要烧一桌像样的菜来款待远道而来的工程师,如果质量不行,那就得用分量来弥补。那顿饭小丁的父亲当然也参加了,坐在老金的旁边,虽然他什么官也不是,但是他也许能算是这个镇上最有影响的民间人士。即使学校外面的这种场合,能请到小丁的父亲出席,主人也一定会感到脸上有光的。再说那个瘦瘦的工程师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用脸盆装菜的货真价实的吃法,当天夜里就泻肚了。第二天中午的那顿酒以后,他泻得更厉害,四肢无力。第二天晚上的那顿酒以后,他便卧了床。等他有了精力能够站起来,他就带着一篓毛螃蟹和一群过冬的因肥得连肛门都塞满了鸡油而终于无法生出蛋来的老母鸡上了回省城的汽车,当然他没忘了为电子管厂扔下一句话来:这里的水质不合格,需要打口井。小丁的父亲这一连串的酒席喝得意满志得,这引起了叶老师强烈的厌恶和愤怒。水质合格不合格来问我一声就清楚啦,让我的学生做个实验也就知道啦,哪还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搬个人来!小丁的母亲用普通话忽然大叫起来。奶奶正在吃山芋,手一哆嗦,一块山芋便掉到了地上。奶奶用闽南话狠狠地骂了一通山芋。父亲脸红红的,斜着眼,带着宽容的笑意看着母亲。你吃!你吃!你不知道你们吃的是我的血汗钱吗?连一支像样的试管都没有,你们还吃!茹啊,父亲说,你不要把那笔钱当成自己的,是你挣的没错,但你不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像我,我就知道孩子是我的,别的都不是。 小丁和姐姐弟弟正在隔壁做着作业,母亲过来把他们都拉了过去,一直拉到了父亲的跟前。父亲脸红脖子粗,一条腿还耷拉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在朝孩子们笑呢。 “让你的孩子们看看你的样子!”母亲说完就哭了。 父亲放下腿,冲孩子们摆摆手,换上了一副往日的庄重的神情。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好不好?小丁的父亲说,这些年这个家是怎么过来的,刚刚喘口气,你不要再折腾了,好不好?说完父亲也哭了。小丁看到了父亲的眼泪。奶奶用闽南话在厨房叫了一句什么。小丁听到父亲和母亲渐渐地用闽南话交谈起来,父亲说他仍然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理想”这个词闽南话中没有,或者属于生僻不常用的,所以父亲说这个词时用的是普通话。于是房间里安静下来,小丁知道今天没事了。 钻井的架子搭起来以后,小丁的父亲被老金请出来负责电子管元件厂的筹备工作。这只是校务会上的一个口头任命。父亲干的更多的也只是各种各样的杂事苦事累事,做决定是老金的事情。但是小丁记得那天早晨父亲早早地就穿上了一套蓝色的中山装一脸庄重地来到了钻井现场,那会儿工程队的工人们还在木工棚里睡懒觉呢。物理教研组的大老徐和他的物理学已经被闲置多时了。此人早几年是当地的红人,文革英雄,差点把小丁的父亲搞成残废。没有人与他再往来,背地里大家说他是一条还会咬人的恶狗。现在小丁的父亲找上门去,希望他每天下午给那十几个文化程度不等的教工子弟、公社领导的穷亲戚上上课,从最基本的讲起,用最短的时间把他们培养成电子管元件厂的技术工人。大老徐乐意从命,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和小丁的父亲成了来往正常的甚至相互嘘寒问暖的朋友。一九八八年,大老徐死于乙肝。不辞辛苦为他的农村家庭善后的就是当年差点被他整死的小丁的父亲。井址就选在原先的塑料瓶盖厂前面的那块空地上。这一带属于里下河地区,一锹下去就能看到水。但是为了保证水质,必须掘到地下五十米开外去,小丁每次看到父亲在井口蹲下来,把一根绳子慢慢地垂下去,离要求还差得很远。整个学校都能听到排积水泵的轰鸣,他们必须把积水排掉,然后再继续往下钻。因为是冬天,土冻得厉害,工人们只在太阳好的时候干上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歇着。小丁的父亲想为他们弄些酒来,想让食堂烧一脸盆青菜烧肉来,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法做主,必须去找老金。老金忙得很,他的任务是不断地去省城出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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