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作者:扎迪·史密斯,姚翠丽      整理日期:2016-07-20 19:25:42

2006年柑橘奖得主2005年布克奖决选作品致敬《霍华德庄园》的大师级杰作 
本书简介:
  《美》围绕着两个同样来自学术界却秉持截然相反的价值观的家庭展开,其主要场景被设置在新英格兰,也有部分情节发生在伦敦。小说通过贝尔西家和基普斯家之间发生在大洋两岸的一系列文化战争与情感纠葛,联结起从家庭生活、政治立场到个人、学术与政治领域的诸多方面激烈的观念碰撞,将低劣的道德行为置于崇高的理想主义之中,试图阐释爱与美的意义,以及生活可能对其产生的种种影响,随着贝尔西一家的解体,折射出我们这个不安定的时代的惶惑,直指家庭的核心。面对自由主义的废墟和右翼保守主义的伪善,两家的女主人琪琪•贝尔西和卡琳•基普斯之间的友情所体现的爱与美成为小说的又一重要主题。尽管她们的丈夫在学术领域互相争斗,但她们的友谊却超越了阶层、政治和宗教观念的差异,成为“唯一的联结”。小说大胆、喧闹的情节铺垫,完美设置的或诙谐或尖刻的对白,对学术界的荒诞现状入木三分的刻画,无一不体现出扎迪•史密斯对宏大的、福斯特式主题的绝妙把控:友谊、婚姻、社会冲突、艺术性论战的表达。就某种程度而言,这是一次借由布鲁姆斯伯里式的写作媒介赋予现代生活尊严与意义的英雄般的尝试。
  作者简介:
  扎迪•史密斯1975年生于英国伦敦西北,1994年进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1998年获英国文学学士学位。她迄今创作的三部长篇三次入围布克奖,并分别斩获诸多文学奖项:作为英国青年一代作家的代表,她被推举为“种族、年轻、女性”的代言人。1997年,扎迪的处女作《白牙》的创作构思引起英国文坛注意,出版后被誉为“新千年第一部伟大小说”。小说以其诙谐幽默的文风、错综复杂的故事、漫长的历史跨度和对移民生活的全方位描述,堪称“当代英国多元文化的代言书”。 2003年,她的第二部长篇《签名收藏家》夺得《犹太季刊》颁发的温盖特奖,进入柑橘奖和《星期日时报》青年作家奖决选名单。同年,被权威文学杂志《格兰塔》选为20位最佳青年作家之一。完成第二部小说后,扎迪获得出访美国的机会,在哈佛进修一年。这一段经历不仅提升了她的学术素养,也为下一部小说的美国背景埋下了伏笔。《美》当年一经推出便进入布克奖决选名单,2006年更为她赢得柑橘奖。小说延续了前两部作品的成功模式,入选《纽约书评》、《时报》、《出版人周刊》、《洛杉矶时报》等书评版年度十佳图书。
  目录:
  1基普斯和贝尔西001
  2解剖学课程125
  3关于美和犯错267
  作者后记432
  致谢434“妙趣横生(的作品)。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对于思想和爱的认识,她的理解强而有力。”——《观察家报》
  “(一部)杰出的、魅力四射的小说。(对生活)完美的观察……太难得了:一部如此动人、又如此趣味横生的小说。”——《纽约时报》
  “喧闹、欢乐的讽刺作品。兼顾了趣味和雄心……难以超越的阅读体验。丰富、优美,愉悦的阅读体验。”——《苏格兰日报》
  “(一部)野心之作,令人尤为印象深刻,令人动容的观察力。”——《卫报》
  “和《白牙》一样具有很高的可读性,令人难以释卷。”——《星期日独立报》他们终于到了那所房子。佐拉从来没有那么高兴看到一组门廊台阶。台阶很舒缓,她快乐地把脚掌踏在每块宽宽的木头板条上。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女孩来开了门。他们立刻发现这个聚会比两人早先期待的要好很多。有几个年轻的研究生,甚至还有几位教职员在那里。人们已经吵吵闹闹的有了醉意。几乎每一个佐拉认为对她未来一年的社交成功至关重要的人物都来了。她有一种内疚的想法,觉得如果没有杰尔姆穿着一条松垮垮的长裤、把T恤衫紧紧地别在裤子里跟在她身后,她在聚会上会表现得更好。
  “维多利亚在这里。”他们把大衣放在衣服堆上的时候,杰尔姆说。
  佐拉俯瞰了一下客厅,瞅见了她,过分打扮了,几乎半裸着。
  “哦,管它呢,”佐拉说,不过同时冒出一个想法。“可是杰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走……我能理解,我可以打车回去。”
  “不,没事儿。当然没事。”杰尔姆走到一个大酒碗跟前,给他俩每人盛了一杯酒。“为了失去的爱。”他伤感地说,喝了一小口。“只喝一杯。你看到杰米·安德森了吗?他在跳舞。”
  “我喜欢杰米·安德森。”
  跟你自己的同胞参加聚会感觉怪怪的,站在一个角落里,两手捧着塑料杯子。亲兄妹之间没有闲聊。他们笨拙地轻轻拍打着脑袋,彼此转向外一些站着,尽力看上去不是一个人,然而又不是彼此在一起。
  “看爸爸的梅雷迪思。”杰尔姆说,望着她从旁边经过,穿一件不讨好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悬垂式宽松裙,配一条束发带。“那一位是你的说唱歌手朋友,对吧?我从报纸上看到他了。”
  “卡尔!”佐拉喊道,声音太大了些。卡尔正在摆弄立体声音响,此时转身走了过来。佐拉记着把两只手放在背后,把双肩拉下来。那样会让她的胸部看上去好些。然而卡尔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看。他像往常一样友好地拍了拍佐拉的胳膊,然后有力地握了握杰尔姆的手。
  “很高兴又见到你,伙计!”卡尔说,绽放出电影明星的微笑。杰尔姆此时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公园初见这个年轻人的情景,记录了他这一讨人喜欢的变化:这种开放的、友好的行为,这种几乎是惠灵顿人的自信。对于杰尔姆出于礼貌问他的问题,如卡尔最近在忙些什么,卡尔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的图书馆,既没有防守,也没有特别自夸,不过他有一种无忧无虑的自负,一时间竟也没想着问杰尔姆一个类似的问题。他说到嘻哈音乐档案馆以及需要更多黑人福音音乐,逐渐增多的非洲部分,还有从厄斯金那里弄到钱有多么困难的问题。佐拉等着他提起他们的保留班级自由裁量权的运动。结果卡尔提都没提。
  “那么,”佐拉说,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而愉快,“你有没有看过我发在报纸上的专栏文章,或者……?”
  卡尔正讲到一个奇闻逸事的中间,停了下来,一脸茫然。杰尔姆这个和事佬和烦恼侦探插了进来。
  “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先驱报》上看到了那个——‘演讲者之角’——写得真是很棒。真是《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很棒,佐拉。你很幸运,有这个女孩为你而战。”杰尔姆说,跟卡尔碰了碰杯子。“一旦她的牙齿咬上了什么,她绝不会松开。相信我,我是知道的。”
  卡尔龇牙笑了。“哦,我听说过那个。她是我的马丁·路德·金!我是认真的,她是——抱歉,”卡尔说,视线离开他们转向户外阳台,“抱歉,我刚看见一个人我得去说句话……瞧,我们回头再聊,佐拉——很高兴又见到你,伙计。我一会儿来找你俩。”
  “他很迷人。”杰尔姆慷慨地说,姐弟俩望着卡尔离开。“实际上,他几乎是华而不实。”
  “眼下他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佐拉犹豫地说,“等他习惯了这个,他会变得更加专注,我想。会花更多时间去注意别的重要事情。他现在只是有点太忙了。相信我,”佐拉说道,带着更加坚定的信仰,“他会成为惠灵顿真正的补充。我们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杰尔姆态度含糊地哼了一声。佐拉突然生气地反驳他。“你知道,还有别的途径来成功地过好大学生活,而不光是你走的那条路。传统的资格并非一切。只是因为——”
  杰尔姆在自己嘴唇上比划着拉上拉链的动作,然后把钥匙扔到一边。“我百分之一百十地落后于你,佐拉,从来都是,”他微笑着说,“再喝点酒吗?”
  这是那种聚会:在这里,每个小时有两个人离开,又会有三十个人来。贝尔西兄妹那天晚上有好几次彼此找到又相互失散,还不断地跟他们刚认识的人失散。你转身从一只碗里取花生吃,回头又不见了你刚才一直在聊着的人,直到四十分钟后在排队上洗手间的时候又遇见他们。十点钟左右,佐拉发现自己在阳台上抽一支大麻烟卷,在一个滑稽可笑的超然的圈子里,包括杰米·安德森、韦罗妮卡、克里斯琴和三个她不认识的研究生。换在通常情况下,佐拉会对此非常入迷,然而,即使在杰米·安德森正严肃地拿她关于女性的标点符号理论为例时,佐拉忙碌的大脑还是没闲着,不断地在想卡尔在哪里,他是否已经离开,以及他是否喜欢她的裙子。她心神不宁地不断喝酒,从她脚边一瓶没人要的白葡萄酒瓶子里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十一点刚过,杰尔姆来到阳台上,打断了安德森正在进行的即兴演讲,一屁股坐在他妹妹的大腿上。他醉得一塌糊涂。
  “抱歉!”杰尔姆说,摸了摸安德森的双膝。“继续讲,抱歉——别在意我。佐尔,猜我看到了什么?我应该说看到了谁。”
  安德森很是生气,走开了,还带走了他的几个助手。佐拉把杰尔姆从腿上颠了下来,她站起身倚着阳台,望向寂静的、树木茂盛的街道。
  “好样的——可我们怎么回家呢?我有点超限了。没有出租车。你本来是指定的司机。耶稣,杰尔姆!”
  “亵渎者。”杰尔姆说,不完全是不严肃的。
  “瞧,等你开始像个基督徒那样行事了,我才会把你像基督徒那样对待。你知道你自己是扛不住超过一杯酒的。”
  “可是,”杰尔姆悄声道,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妹妹,“我带来了新闻。我的宝贝儿心上人,前什么的,随便吧,正在衣帽间里跟你的说唱歌手朋友做爱呢。”
  “什么?”佐拉把杰尔姆的胳膊从她身上抖掉。“你在说什么呢?”
  “基普斯小姐。维。跟那个说唱歌手。那正是惠灵顿让我喜欢的地方——每个人都相互认识。”他叹了口气。“哦,喔。不,不过那没什么……我其实完全不在乎。我是说我在乎,显然我在乎!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俗不可耐——她知道我在这里,一小时之前我们还打过招呼。这真是太低级趣味了。可你会以为她至少会尽量……”
  杰尔姆在不断地说,可佐拉已经不再听得见了。与佐拉不相容的某种东西正将她攫住,从她的腹部开始,然后像肾上腺激素一样通过她身体的其他系统猛冲上来。或许那就是肾上腺激素。那当然是一种纯粹生理性的狂怒——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种像这样肉体性的情感。她似乎没有了理智和意志;她只是决绝的肌肉。后来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她是如何从阳台去到衣帽间的。仿佛是暴怒将她瞬间搬运到那里去的。于是她就在那个房间里了,就像杰尔姆所描述的那样。卡尔在维多利亚的上面。维多利亚的两手拥抱着卡尔的头。他们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完美。太完美了!于是,一会儿之后,佐拉自己跟卡尔一起出现在外面的门廊上,手里揪着卡尔的兜帽,因为她——这是后来别人跟她讲的——一路粗野地把卡尔拽到门口,拖出了聚会。现在她放开了卡尔,把他从自己跟前推开,推到湿漉漉的木头地板上。卡尔咳嗽着,一边用手抚摸着脖子,它刚才一直被勒着。佐拉从来不知道自己多有力气。大家平时总对她说她是个“大女孩”——就是因为这个才说她大吗?这么说她可以拽着成年男人的兜帽把他们摔到地板上?
  佐拉短暂的生理上的欢欣鼓舞很快就被惊慌替代了。外面又冷又湿。卡尔牛仔裤的膝部都浸湿了。她都做了什么事啊?她做了什么事啊?此时卡尔跪在她面前,重重地喘着气,抬头看着她,被激怒了。佐拉的心刚刚碎了。她明白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哦,伙计,哦,伙计……我简直不能相信……”卡尔在低声说。然后他站起来,声音变得大起来:“你都在想些该死的什么呢——”
  “你到底看过那篇文章了吗?”佐拉喊道,疯狂地颤抖着。“我在那上面花了那么长时间,都错过了我论文的最后期限,我一直在不停地为你奔走,可——”
  然而,当然你看不到佐拉脑子里那篇秘密的叙述文章,那篇把“为卡尔写文章”与“卡尔亲吻维多利亚·基普斯”联系起来的文章,你就无法弄懂她正在说的话的意思。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伙计?你都干了些什么?”
  佐拉让他在他的女孩面前、在整个聚会的人群面前丢尽了脸。这不再是惠灵顿黑人音乐图书馆那个迷人的卡尔·托马斯。这是那个曾经在潮湿的夏日里坐在罗克斯伯里公寓前门廊外的卡尔。也是那个跟任何人一样会玩骂娘比赛的卡尔。佐拉一生中还从未有人那样对她说过话。
  “我——我——我”
  “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吗?”
  佐拉开始悲惨地哭起来。
  “你的文章跟这有什么该死的关系……我就该感激不尽吗?”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要帮助你。那就是我想做的一切。我只是想帮你。”
  “喔,”卡尔说,把两手放在臀部,让佐拉想起了琪琪,有点荒唐,“很显然,你想做的不仅仅是帮助我。显然你期待某种回报。显然我也得跟你这个丑八怪睡觉才行。”
  “我操你!”
  “那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卡尔说道,讽刺地吹了声口哨,不过从他脸上能明显地看出他受了伤害,而当他结结巴巴地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他进一步领悟到的事实时,这种伤害变得更加深刻。“伙计,哦,伙计。那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吗?我想我根本不会写诗——是不是那样?你只不过让我在那个班上看上去像个傻瓜。十四行诗!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玩儿。是不是那样?你从大街上把我捡来,一旦我不做你要我做的事,你就对我动怒?该死!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伙计!”
  “我也以为!”佐拉哭喊道。
  “别哭了——你别想靠哭逃避这一切。”卡尔愤怒地警告道,可是佐拉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关切。她竟然希望这件事仍然能有个好的结尾。她向卡尔伸出一只手,可是卡尔却向后退了一步。
  “跟我说呀,”卡尔追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跟我的女孩之间有什么问题吗?”一听见这种简单阐述,一丛夹着鼻涕的眼泪从佐拉的鼻子里壮观地流了出来。
  “你的女孩!”
  “你跟她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佐拉在她裙子的脖领上擦了擦脸。“没有,”她愤怒地厉声说道,“我跟她之间没有问题。她不值得我跟她有问题。”
  卡尔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被这个回答惊住了。他一只手压在额头,试图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伙计?”
  “没什么意思。上帝!你们俩彼此完全相配。你俩都是垃圾。”
  卡尔的眼神变得冰冷。他把脸移近佐拉的脸跟前,与佐拉花了六个月所期待的版本形成可怕的倒置。“你知道怎么吗?”卡尔说,佐拉准备好了听他对他所见的作出评价。“你是个臭婊子。”
  佐拉转身背对着卡尔,开始她走下门廊台阶的艰难旅程,没有了她的大衣和手包,没有了她的骄傲,带着很多的烦恼。她脚上的鞋子在台阶上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最后她终于走到了街道上。她此时极其想回家;羞辱感正开始慢慢压过了愤怒。她正在经历初尝羞辱的滋味,她意识到那将陪伴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需要回到家里,躲在某种厚重的东西下面。正在这时候杰尔姆出现在门廊上。
  “佐尔?你没事吧?”
  “杰伊,快回屋去——我很好——拜托你回屋去吧。”
  正当佐拉说这些话的时候,卡尔跑下台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他不愿意让佐拉带着对他最后的、丑陋的印象离开;无论如何,对他来说,佐拉如何看他仍然是重要的。
  “我只是在试图理解你为什么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卡尔认真地说,又一次凑近佐拉,想从她脸上搜索到答案;佐拉几乎倒进他怀里。然而,从杰尔姆站着的地方望去,似乎佐拉是在恐惧地畏缩。杰尔姆冲下台阶挡在他妹妹和卡尔之间。
  “嘿,哥们,”杰尔姆没有说服力地说道,“退开,好吗?”
  前门又一次开了。是维多利亚。
  “很好!”佐拉喊道,向后甩头,看见阳台上有一小群观众在观看下面发生的事。“咱们卖票吧!”
  维多利亚在身后带上屋门,一蹦一跳地下了台阶,完全是一副习惯于穿高跟鞋走路的老练的女人的派头。“你们在干吗呢?”她的脚一落到地面就问佐拉。
  佐拉冲她白了一眼。维多利亚又转向杰尔姆。
  “杰伊?这是怎么回事?”
  杰尔姆望着地板摇摇头。维多利亚又走到佐拉跟前。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通常,佐拉害怕跟同龄女孩对峙,但是镇静而容光焕发的维多利亚·基普斯正好与满脸鼻涕眼泪情绪崩溃的她相对而立,这简直太让人恼火。“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没有!”她大声喊道,开始大步沿着街道走开。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即刻绊了一下,杰尔姆抓住她的胳膊肘扶住她。
  “她是嫉妒了——那就是她的问题,”卡尔嘲弄道,“只是嫉妒了,因为你比她漂亮。她无法忍受那个。”
  佐拉转回身来。“实际上,我从我的伴侣身上寻求的不光是一个漂亮的屁股。由于某种原因,我以为你也是这样的,可是,我错了。”
  “请再说一遍?”维多利亚说。
  佐拉沿着路又往前蹒跚行走了几步,由她的哥哥陪伴着,不过卡尔跟了上来。
  “你对她根本不了解。你只是对每个人都自命不凡。”
  佐拉又一次停了下来。“哦,我了解她。我知道她是个笨蛋。我知道她是个荡妇。”
  维多利亚伸手来抓佐拉,可是卡尔制止了她。杰尔姆抓住了佐拉指出去的手。
  “佐尔!”杰尔姆说,抬高了声音。“快停下!够了!”
  佐拉从她哥哥手里扭动着挣开手腕。卡尔厌恶地看着他们俩。他抓起维多利亚的手开始跟她一起走向聚会的房子。
  “带你妹妹回家吧,”卡尔说,没有回头看杰尔姆,“她醉得厉害。”
  “我还知道像你那样的男人,”佐拉说,虚弱地在后面冲卡尔喊道,“你都不能让自己的鸡巴在裤子里待五分钟——对你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那才是你能考虑的一切。而你甚至都没有好的品味把它插进一个比维多利亚·基普斯上档次一些的货。你只不过是那些混蛋当中的一个。”
  “去你妈的!”维多利亚尖叫道,开始哭起来。
  “像你们家老头子一样吗?”卡尔喊道,“像那样的一个混蛋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
  然而维多利亚开始狂乱地说话盖过他的声音。“不要!求你了,卡尔——拜托,别说了。没有用的——拜托——不要!”
  维多利亚歇斯底里起来,两手捂住卡尔的脸,显然试图阻止他说话。佐拉冲她皱皱眉,不能理解。
  “为什么他妈的不?”卡尔问道,把维多利亚的手从他嘴上扒下来,两手抓住维多利亚的双肩,后者继续在大声哭泣。“她总是他妈的这么高傲,她应该被告知一些家庭真相了——她以为她老爸是个多么——”
  “不要!”维多利亚尖声叫道。
  佐拉把两手放在臀部,全然困惑不解,对她眼前新出现的一幕几乎觉得有趣了。有人在出丑,今天晚上第一次,而那不是佐拉。街上某处的一扇窗户被猛地推起。
  “该死的小点声儿!都他妈的半夜了!”
  那些带护墙板的房子,古板而且上了百叶窗,似乎在静默地支持街上吵闹的造访者的离开。
  “维,宝贝儿,回屋里去吧。我一会儿就进去。”卡尔说道,温柔地用手擦掉维多利亚脸上的泪。佐拉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她感觉心里的怒火在双倍地燃烧。她没有停下来考虑刚刚过去的一幕是什么意思,因此也没有跟着杰尔姆随着他的大脑循着原来隐蔽的小径通向一个黑暗的终点:真相。杰尔姆一只手使劲扶住一棵透湿的树干,单凭这个使他能站直。维多利亚摁了门铃要回到房子里。一瞬间杰尔姆与她目光相接,心里五味杂陈:失望,因为他爱过她;伤心,因为她背叛了他。
  “你们在那里能不能小声点儿?”门口的一个孩子要求道,让心神散乱、精神崩溃的维多利亚回到了屋里。
  “我想现在够了,”杰尔姆对卡尔坚定地说,“我打算带佐尔回家了。实际上,你已经让她够难过的了。”
  到目前为止对他的所有指控当中,这句合理地讲出来的话让卡尔觉得是最不公平的。“这不是我,伙计,”卡尔固执地说,摇着头,“这不是我引起的。该死!”他狠狠地踢出一脚。“你们这些人干事都不像人,伙计——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一样行事的人。你们不讲真话,你们欺骗人。你们行为全都这样傲慢,可是你们并没有说真话!你们甚至对你们的父亲一无所知,伙计。我爸爸也是个一钱不值的垃圾,但是至少我知道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垃圾。我觉得你们可怜——你们知道吗?我确实这样觉得。”
  佐拉抹了一把鼻涕,斜着眼睛专横地瞄着卡尔。“卡尔,请不要谈论我们的父亲。我们了解我们父亲的情况。你来惠灵顿才几个月,你听到了一点流言蜚语就以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以为,因为他们让你管几张唱片你就是个惠灵顿人吗?你根本不懂要想属于这里需要什么。你对我们的家庭或者我们的生活连最根本的了解都没有,好不好?记住这一点。”
  “佐尔,请不要——”杰尔姆警告道,然而佐拉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一汪水渗进了她的露趾鞋里。她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
  “我甚至还没有说起那个呢。”卡尔小声说道。
  在他们周围的黑暗中树木在滴着水。在远离他们这条路的主路上,不断溅起水花和发出尖叫声的车轮飞速驶过水洼。
  “喔,那你又在说些什么呢?”佐拉说道,用手里的鞋子做着手势。“你真是悲哀。请你走开。”
  “我只是在说,”卡尔阴沉地说,“你以为你认识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纯洁、那么完美——伙计,你对这些惠灵顿人一无所知。你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够了,”杰尔姆坚持道,“你能看到她现在是什么状态,伙计。有点儿怜悯之心吧。她不需要这个。拜托,佐拉,我们去打车吧。”
  然而佐拉还没有完。“我知道我所认识的男人都是成年人。他们是知识分子——不是孩子。他们在行为上不会像猎狗一样的青少年,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屁股走过来就摇臀摆尾迎上去。”
  “佐拉。”杰尔姆说,他的声音沙哑起来,因为关于他父亲和维多利亚的思绪开始将他压倒。有一种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他会在街上感到恶心。“拜托!我们上车吧!我受不了这个!我需要回家。”
  “你知道吗?我已经试着对你们尽量耐心了,”卡尔说,放低声音,“你们需要听到一些真相。你们所有人,你们知识分子……好吧,蒙蒂·基普斯又怎么样呢?维多利亚的老爸?你认识他吗?好吧。他一直都在干钱特尔·威廉斯——她住在我的街区里,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的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你们刚才惹哭的那个女孩吗?她对此一无所知。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圣人。现在他想要钱特尔退出他的班,为什么?保护他自己。是我碰巧知道了这件事——我根本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这件屁事。我只是在尽力使自己的生命达到一个更高阶段。”卡尔苦笑了一声。“可是这里只是个玩笑,伙计……像我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像你们这样的人的玩物……我只不过是你们做来玩儿的一个实验。你们这些人甚至都不再是黑皮肤了,伙计——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觉得你们对于自己的种族来说太好了。你们获得你们的大学学位,可是你们甚至都没有正确地生活。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卡尔说,目光向下,对着自己的鞋子说话,“我需要跟我的人在一起,伙计——我不能再做这个了。”
  “喔,”佐拉说道,她听到中途就没有继续听卡尔的讲话,“那基本上就是我对像基普斯这样的人的预料。有其父必有其女。那就是你的水平吗?那就是你的榜样吗?我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卡尔。”
  天开始适时地下起雨来,不过至少佐拉赢了争吵,因为卡尔现在放弃了。他耷拉着脑袋,慢慢地退回到台阶上。佐拉一开始没有把握她是否听得准确,不过当卡尔再开口说话时,她很满足地发现她听得没错。卡尔在哭泣。
  “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你太自高自大了,”佐拉听到卡尔一边摁门铃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们所有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让自己被你们迷住,这无论如何没有好下场。”
  佐拉光着脚溅水前行,她听见卡尔砰的一声关上门的声音。
  “傻瓜。”佐拉咕哝了一声,然后用一只手臂勾起她的哥哥,两人走远了。
  只有当杰尔姆把头靠在佐拉肩膀上时,佐拉才意识到他也在哭。
  12
  次日是春季的第一天。此前花儿就开了,雪也已经走了,不过却是这个崭新的早晨,向东海岸的每个人广播了蓝蓝的天空,是这一天,带来了一个不仅有光还有热度的太阳。佐拉对此最初的知晓是一片一片的——她的妈妈拧开了软百叶窗。
  “宝贝儿,你得醒来了。抱歉,宝贝儿。宝贝儿?”
  佐拉睁开她的另一只眼,发现妈妈坐在她床边。
  “学院刚刚给我打来电话。出了什么事——他们要见你。杰克·弗伦奇的办公室。他们听起来十万火急。佐拉?”
  “今天是星期六……”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他们只说情况紧急。你惹麻烦了吗?”
  佐拉在床上坐起来。她的宿醉消失了。“霍华德哪儿去了?”她问道。她记不起自己何时曾像今天早晨这样感觉看东西如此清晰。她头一天戴眼镜感觉有点像这样:线条更清晰,色彩更清楚。整个世界就像一幅修复了的旧油画。终于,她明白了。
  “霍华德?去格林曼大楼了。他走去的,因为天气好。佐尔,你想要我跟你去吗?”
  佐拉谢绝了这份好意。几个月来第一次,她穿衣服除了最基本实用的蔽体之外,没有关注别的东西。她没有盘头发。没有化妆。没有戴隐形眼镜。没有穿高跟鞋。她省下了多少时间啊!在这种新的生活里她可以多做多少事情啊!她坐进贝尔西的家庭汽车里,以带有敌意的速度开进城里,截断别的车流,诅咒着无辜的交通信号灯。她不合规地将车停放在教职员的车位上。今天是周末,系里的门是锁着的。利迪·坎塔利诺通过蜂鸣器叫她进来。
  “杰克·弗伦奇呢?”佐拉追问道。
  “你也早晨好,年轻的女士,”利迪厉声回道,“他们全都在他的办公室里。”
  “全都?有谁呢?”
  “佐拉,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呢?”
  这是第一次,在一个教职员大楼里佐拉没有敲门就走进去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奇异的人员组合:杰克·弗伦奇、蒙蒂·基普斯、克莱尔·马尔科姆和厄斯金·杰格德。每个人都呈现出不同的焦虑姿势。没有人坐着,连杰克都没有。
  “啊,佐拉——进来。”杰克说道。佐拉加入到站着的人群里。她不知道是关于什么事,不过她无论如何都没有紧张。她仍然在暴怒之上飞翔着,有能力对付任何事。
  “出什么事了?”
  “我非常抱歉在这个早晨把你拽出来,”杰克说,“但是这是一个紧急事件,我觉得不能等到春假结束……”此时蒙蒂嘲弄地用鼻子哼了哼。“实际上甚或等到星期一。”
  “出什么事了?”佐拉重复道。
  “喔,”杰克说,“似乎昨天晚上,在每个人都离开去休息之后——在大约十点钟。我们认为,尽管我们在考虑这种可能性,即我们自己的某个清洁工在晚些时候还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不知道什么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克莱尔·马尔科姆叫道。“对不起——可是耶稣基督——我们还是不要一整天都花在这里——我,作为其中的一个,宁愿回去过我的假期——佐拉,你知道卡尔·托马斯在哪里吗?”
  “卡尔?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厄斯金厌倦了不得不假装他比实际上更惊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幅画,”他解释道,“昨天夜里被人从黑人文化研究院偷走了。一幅属于基普斯教授的极其值钱的画。”
  “我现在才发现,”蒙蒂说,他的声音比别人的高一倍,“马尔科姆博士所收留的街头孩子中的一个在跟我隔着三个门的地方工作一个月了,一个年轻人显然——”
  “杰克,我不想,”克莱尔说,此时厄斯金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闲站在这里被这个人侮辱。我不想这样。”
  “一个年轻人,”蒙蒂咆哮道,“在这里工作,没有推荐信,没有资格证书,也没有人了解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样渎职的现象,如此草率,如此——”
  “你怎么知道这个年轻人对此负有责任?你有什么证据?”克莱尔厉声道,然而她似乎又害怕听到答案。
  “现在,请,请,”杰克说,冲佐拉做了个手势,“我们有位学生在这里。请吧。当然我们理应……”不过杰克重新考虑后聪明地决定还是不要离题,于是又回到主题上来。“佐拉——马尔科姆博士和杰格德博士跟我们解释说你跟这位年轻人关系比较密切。你昨天晚上碰巧见过他吗?”
  “是的。他在我参加的那个聚会上。”
  “啊,很好。你是否碰巧注意到他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
  “我们……我们发生了点儿争吵,我们都……都离开得很早——分别地。我们是分头离开的。”
  “是在什么时间?”蒙蒂以上帝般的声音问道,“那个男孩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
  “很早。我说不准。”佐拉眨了两次眼睛。“也许是九点半?”
  “聚会的地点离这里远吗?”厄斯金问道。
  “不远,十分钟。”
  现在杰克坐了下来。“谢谢你,佐拉。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是的,先生,我不知道。”
  “谢谢你。利迪会让你出去。”
  蒙蒂用拳头重重地擂到杰克·弗伦奇的桌子上。“请等一分钟!”他带着有回响的低沉的声音说道。“那就是你想问她的所有问题吗?对不起,贝尔西小姐——在你停止以你美丽的倩影令我们眼前生辉之前,你是否能告诉我这个卡尔·托马斯——依你之见——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比方说,他是否给你强烈的印象,像个小偷?”
  “哦,上帝!”克莱尔抗议道,“这实在令人厌恶。我一点都不想忍受这个了。”
  蒙蒂瞪了她一眼。“法庭或许会发现你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无论你是否喜欢,马尔科姆博士。”
  “你是在威胁我吗?”
  蒙蒂背对着克莱尔。“佐拉,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如果将这个年轻人描述成来自‘城市中的贫民区’是否会不公正?我们是否可能发现一项犯罪记录?”
  佐拉没有理会克莱尔·马尔科姆试图跟她交流的目光。
  “如果你想问的是,他是否是一个来自街上的孩子,喔,显然他是——那个他自己会告诉你。他曾经被人提到……像是,惹过麻烦,的确。但是我确实不了解详情。”
  “我们会发现详情的,很快,我肯定。”蒙蒂说。
  “你知道,”佐拉镇静地说,“如果你真的想找到他,你可能应该问你的女儿。我听说他们俩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相当不错的时光。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她问杰克,蒙蒂此时用手扶着桌子稳住自己。
  “利迪会让你出去的。”杰克无力地重复道。
  房子里(几乎)是空的。一个明媚的春日。小鸟在歌唱。还有松鼠。所有的窗帘和百叶窗都拉开了,除了杰尔姆的房间——那里有一只宿醉的怪兽趴伏在他的被子下面。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琪琪倒不是有意识地要开始春季大扫除。她只是想:杰尔姆在家,在我们可爱的房子下面的储藏室里,成箱成箱地放着杰尔姆的东西,等着他决定是保留还是销毁。因此她打算整理一下所有这些东西,信件、小时候的成绩报告卡、相册、日记、自制的生日贺卡,她想对他说:杰尔姆,这是你的过去。不能由我,你的妈妈,来销毁你的过去。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什么必须扔什么必须留。不过请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扔掉一些东西,让我能在储藏室里为利瓦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腾出地儿。
  琪琪穿上她最旧的运动裤,又在头上扎了一方印花大手帕。她走进储藏室里,随身只带了一台收音机做伴。这里是一堆纷乱的贝尔西家的记忆。仅仅为了进这个门,琪琪就不得不爬过四个巨大的塑料储物盒——她知道那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照片,没有别的。面对这样一大堆纷乱的过去很容易让人恐惧,不过琪琪是个行家。很多年以前,她把这个地方粗略地分成三部分,正好对应着她的三个孩子。佐拉的地方在后面,是最大的,只因为佐拉在纸上写的东西比别人都多,参加的社团多,获得的证书多,赢得的奖杯多。但是杰尔姆的空间也并非无足轻重。那里放着杰尔姆这些年里所搜集和喜爱的所有东西,从各种化石到一本本《时代》周刊,到一册册签名簿,到各种各样的佛像,到一枚枚陶瓷彩蛋。琪琪盘腿坐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开始干活。她把实物的东西跟文件的东西分开,孩童时代的东西跟大学里的东西分开。通常她是低着头的,不过在她偶尔抬头之际,她享受到的是一幅最为亲密的全景画面:她所创造的三个人的个人物品散乱地摆在面前。有几件小东西让她禁不住哭了:一双小毛线靴子、一个断裂的牙齿矫正器,还有一个童子军领带的皮环。她不曾成为马尔科姆·X的私人秘书。她从未执导过一部电影或者竞选过参议员。她也不会开飞机。然而这里就是所有的一切。
  两个小时后,琪琪端起一箱子分选好的杰尔姆的文件,把它搬到门厅里。所有这些日记、笔记和故事都是杰尔姆十六岁之前写的!琪琪钦佩她臂上抱着的这份重量。在脑子里,琪琪正在对美国黑人母亲联合会做着另一场演讲:喔,你们只须向他们提供鼓励和正确的角色榜样,你们必须把权利观念传递下去。我的两个儿子都感觉自己被赋予了权利,因此他们会取得成绩。琪琪接受了来自会众的掌声,然后回到那一堆杂乱的物品中,取回杰尔姆井喷式疯长之前的两袋子衣服。她背着过去的两个大袋子,一个肩头一个。去年,她没想过等到春季来临时她还会住在这所房子里,留在这个婚姻里。然而,她还在这里,在这里。从垃圾袋的一个裂口掉出三条裤子和一件运动衫。琪琪蹲下身子把它们捡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另外一个袋子也裂开了。她把里面塞得太满了。在关于爱情的所有谎言中,最大的谎言就是它使你获得自由。
  午饭时间到了。琪琪干活太投入,没有停下来。伴随着收音机里的唱片节目选播员把乡村歌曲推向极限,以及白人家庭主妇们鼓励她利用春季大甩卖的时机的声音,琪琪清理出一堆她能找到的照相底片。它们到处都是。刚开始,她还把每张底片举到光下试图解码那倒转的棕色影像:有旧时海滨度假的和欧洲风光的。可是太多了!事实上,没有人会重新洗印或者再看它们。那并不意味着你会将它们扔掉。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腾出地方来——为遗忘腾出地方。
  “嘿,妈妈,”杰尔姆睡意蒙眬地说,把头从门框探进来,“在干吗呢?”
  “你。你要出去了,宝贝儿。那是你的东西,在门厅里——我在试着腾出点儿地方来,这样可以把利瓦伊房间里的一些破烂放过来。”
  杰尔姆揉了揉眼睛。“我明白,”他说,“旧的出去,新的进来。”
  琪琪笑起来。“差不多吧。你怎么样?”
  “宿醉未醒。”
  琪琪啧声责备道。“你昨天真不该开车,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琪琪把胳膊插进一只深盒子里,拽出一个小小的彩绘半面罩,你会戴着去参加假面舞会的那种。她温柔地对着面具微笑,然后把它翻转过来。眼部周围的亮粉脱落沾到她手上。“威尼斯。”琪琪说。
  杰尔姆快速地点点头。“我们去的那一次吗?”
  “嗯?哦,不是,在那之前。在你们都还没出生的时候。”
  “某趟浪漫度假吧。”杰尔姆说。他抓着门边的手抓得更紧了。
  “最浪漫的一次。”琪琪微笑着,摇摇头甩掉某种秘密的思绪。她把这只陶瓷面具小心地靠一边放着。杰尔姆跨步进到储藏室里。
  “妈妈……”
  琪琪又一次微笑,她的脸倒转着听儿子说话。杰尔姆望向一边。
  “你……你需要帮忙吗,妈妈?”
  琪琪感激地亲了他一下。
  “谢谢,宝贝儿。那太好了。过来帮我把一些东西从利瓦伊屋里搬出来。那里真是个噩梦。我不能一个人面对。”
  杰尔姆向琪琪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两人一起穿过客厅,推开利瓦伊的房门,用力抵住门后面成堆的衣服。利瓦伊的房间里,是浓烈的男孩子味道,是袜子和精液的味道。
  “漂亮的墙纸。”杰尔姆说。房间里最近贴满了黑人女孩的海报,大部分都是大块头的黑人女孩,大部分是大块头黑人女孩的屁股。在这些海报之间,零星点缀着几张说唱歌手自夸的肖像,多数是已故的,还有帕西诺
  阿尔·帕西诺(AlfredoJamesPacino,1940—),美国演员和制片人,主演过《教父》《疤面煞星》等影片。在《疤面煞星》里的一幅巨大的剧照。然而,身穿比基尼的大块头黑人女孩是中心的设计方案。
  “至少她们没有把自己饿得半死。”琪琪说,跪在地上往床下看。“至少她们的骨头上还有点肉。好吧——这下面有各种垃圾。你抓住那头往上抬。”
  杰尔姆把他这一边的床头往上抬。
  “再抬高些。”琪琪要求道,杰尔姆听从吩咐。突然琪琪的右膝滑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了地上。“哦,我的上帝。”她悄声说道。
  “什么?”
  “哦,我的上帝。”
  “是什么?色情画吗?我的胳膊快没劲了。”杰尔姆把床放低了一点。
  “别动!”琪琪尖叫道。
  杰尔姆吓坏了,他把床抬高。他的妈妈在大口喘气,就像是某种病正在发作。
  “妈妈——是什么?你吓坏我了,伙计。是什么东西?”
  “我搞不懂这个。我搞不懂这个。”
  “妈妈,我再也抬不住了。”
  “抬住。”
  杰尔姆看到他的妈妈抓住什么东西的两边。琪琪开始慢慢地从床底下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拖了出来。
  “是什么……?”杰尔姆问道。
  琪琪把那幅画拖到地板中央,然后在它旁边坐下,呼吸加速。杰尔姆来到她身后,想触摸她来安慰一下,但是她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拍开。
  “妈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这时候传来前门咔哒打开了的声音。琪琪跳起来离开了房间,剩下杰尔姆在那里盯着那个被色彩艳丽的鲜花和水果包围的棕色皮肤的裸体女人。他听见楼上传来尖叫和喊叫的声音。
  “噢,真的——噢,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放开我!”
  他们从楼梯上下来,琪琪和利瓦伊。杰尔姆来到房间门口,看到琪琪猛掴利瓦伊的头,他还从未见过她那么用力。
  “进里边去!给我滚进去!”
  利瓦伊倒在杰尔姆身上,于是两人差点儿都倒在那幅油画上。杰尔姆稳住了自己,又把利瓦伊拉到一边。
  利瓦伊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即使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掩盖藏在他床下的五英尺油画这个证据。
  “噢,见鬼,伙计。”他只是说。
  “这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杰尔姆轻声试着劝道,“你需要平静下来。”
  “利瓦伊,”琪琪说,两个男孩意识到她即将来临的“发飙”,这是琪琪所用的字眼,意思就是“大发脾气”。“你最好开口做些解释,否则我就把你原地打趴下,上帝做见证,我今天要打烂你的屁股。”
  “噢,见鬼。”
  他们听见前门开了,又被用力关上。利瓦伊期盼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来自楼上的些许干预能救他,但是琪琪毫不理会,揪住他的运动衫拽到自己跟前。“因为我知道我的儿子不会去偷任何东西的——我养大的孩子从来不会动念头去偷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利瓦伊,你最好开口说话!”
  “我们没有偷它!”利瓦伊试着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拿来了它,但那不是偷。”
  “我们?”
  “这个伙计和我,这个……伙计。”
  “利瓦伊,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免得我扭断你的脖子。我今天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年轻人。今天这里没有儿戏。”
  利瓦伊扭动着身体。楼上传来喊叫的声音。
  “是什么……?”利瓦伊说,然而那一招不会起作用。
  “你就别操心上面那里是怎么回事了——你最好操心一下下面这里要发生什么事吧。利瓦伊,现在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伙计……就像是……我不能那么做。他是个伙计……他是个海地伙计——”利瓦伊吸了口气,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说起来,“相信我,你根本就不明白,那就像是——好吧,那么,不管怎么说这幅画都是被偷来的。它甚至都不属于基普斯那个家伙,事实上不是——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他去了海地,他通过对这些穷苦的人撒谎,只花了几块钱就得到所有这些画儿,而现在它们值这么多钱,那不是他的钱,我们只是在试图——”
  琪琪猛地推了一下利瓦伊的胸。“你把这个从基普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偷了出来,就是因为某个伙计对你讲了一堆胡说八道?因为某个兄弟对你编了一堆阴谋谎言?你是个白痴吗?”
  “不是!我不是白痴——那也不是胡说八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当然是胡说八道——我碰巧知道这幅画,利瓦伊。它属于基普斯太太。那是她自己买来的,在她还没有结婚的时候。”
  这让利瓦伊无语。
  “哦,利瓦伊。”杰尔姆说。
  “而那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偷窃。你宁愿相信这些人说的任何话。你打算相信他们直到进监狱。一心只想装酷,在一群不良黑人面前显示你自己是个大人物,他们甚至不——”
  “不是那样的!”
  “恰恰就是那样的。就是那些人,你整天都在花掉你所有的时间跟他们在一起——你不能对我撒谎。我现在对你是那么的生气。我现在都要气疯了!利瓦伊——我想搞清楚,你觉得通过偷别人的财产你达到了什么目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利瓦伊声音很小地说。
  “那又是什么?你倒是告诉我?那又是什么?”
  “海地的人们,他们什么都没有,对吧?我们在靠这些人供养着,伙计!我们——我们——靠他们供养!我们在吸食他们的血——我们就像是吸血鬼!你很好,嫁了你的白人丈夫,生活在富足之地——你很好。你生活得不错。你在靠这些人供养着,伙计!”
  琪琪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利瓦伊的脸。“你此刻已经越界了,利瓦伊。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跟你成为小偷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听我正在说的话。那幅画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妻子!我正在说的这些人,他们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伙计——现在看看它值多少钱。但是那钱属于海地人民,而不是某个……某个白人艺术经销商。”利瓦伊说道,自信地记起初的措辞。“那钱需要被重新——被分享。”
  琪琪干脆震惊得说不出话。
  “呃,那可不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杰尔姆说,“我学经济学,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那恰恰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傻瓜——我不是傻瓜。我在阅读,我在关注新闻——这件事情是真的。用来自那幅画的钱你可以在海地建一座医院!”
  “哦,你是打算用这笔钱来干那个吗?”杰尔姆问,“建一座医院?”
  利瓦伊做了个既腼腆又不服的鬼脸。“不,不完全是。我们打算重新分配,”利瓦伊成功地说出了这个词,“这笔资金。”
  “我明白了。那么你具体打算怎么把它卖出去呢?易贝网?”
  “初在那方面有人。”
  琪琪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初?初?谁是初?”
  利瓦伊双手捂住脸。“噢,该死。”
  “利瓦伊……我在试着理解你跟我说的话。”琪琪缓慢地说道,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我理解你对这些人们的关切,可是,宝贝儿,杰尔姆说得对,这不是你着手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这不是你应该——”
  “那你怎么做呢?”利瓦伊追问道,“付给人一小时四块钱做清洁吗?那就是你付给莫妮克的钱数,伙计!四块钱!如果她是个美国人,你不会只付给她一小时四块钱。你会吗?你会吗?”
  琪琪惊住了。
  “你知道吗,利瓦伊?”琪琪说,声音颤抖。她弯下腰两只手放在画的一侧。“我不想再跟你说了。”
  “因为你没法回答那个!”
  “因为从你嘴里出来的只有胡说八道。你可以留着那个说给警察听,等他们来把你带走送进监狱。”
  利瓦伊吮了吮牙齿。“你就是没法回答。”他重复道。
  “杰尔姆,”琪琪说道,“你抓住那边。我们试着把它拿到楼上。我要给蒙蒂打电话,看看我们是否能不通过诉讼而解决这件事。”
  杰尔姆走到另一边,他把画往上拉到膝盖上。“我想还是纵向吧。利瓦伊——快让开。”他说,两人一起转了一百八十度。当两人完成了这一掉转动作时,杰尔姆开始猛拉油画布背面的什么东西。
  琪琪发出一小声尖叫。“不!不要!不要拽!你在干什么呢?你是不是把它弄坏了?哦,耶稣基督——我不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不,妈妈,不是……”杰尔姆犹豫地说,“只是有点东西粘在这里……画没事儿……我们可以只是……”杰尔姆把画竖立起来靠在他妈妈身上。他又开始拽别在画框边上的一张白色记事卡片。
  “杰尔姆!你干什么呢?赶快停下来!”
  “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
  “别撕了,”琪琪喊道,看不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撕吗?赶快住手!”
  “哦,我的上帝……”杰尔姆低声道,忘了他自己不得亵渎神灵的律法。“妈妈?哦,我的上帝!”
  “你在干什么?杰尔姆!你为什么还在扯个不停?”
  “妈妈!哦,见鬼,妈妈!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什么?”
  “哦,伙计,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杰尔姆!你在干什么?”
  “妈妈……看。”杰尔姆把那张卡片扯了下来。“瞧,这上面写着给琪琪——请享有这幅画。它需要被像你这样的人爱惜。你的朋友,卡琳。”
  “什么?”
  “我正在念呢!就写在这里!还有,那下面,我们彼此互为庇护。这真是太怪异了!”
  琪琪两腿发软,幸亏利瓦伊的及时干预,用手扶住她的腰,才阻止了她连人带画一起摔到地上。
  十分钟前,佐拉跟霍华德一起回到了家中。佐拉开车围着惠灵顿转了几乎一个下午,边开车边想事情,突然她瞧见霍华德从格林曼大楼里出来往回走。佐拉顺便把他捎上了。霍华德工作了一个下午,因为满意地准备自己的讲座而精神大爽,他说了很多话,而且不曾间断,以至于都没注意到他的女儿根本没有回应他。只有当他们穿过前门的时候,霍华德才开始渐渐明白,一个来自佐拉的冷锋面正在冲他的方向扑来。他们沉默地走进厨房,佐拉把车钥匙扔到餐桌上,用的力气之大以至于钥匙滑过桌子的长度,从另一边掉了下去。
  “听起来似乎利瓦伊有麻烦了。”霍华德愉快地说,冲传来喊叫声的地下室那边点点头。“他自找的。我不能说我感到惊讶。在那个房间里连三明治都能发展成人形呢。”
  “哈,”佐拉说,“啊哈。”
  “你说什么?”
  “只不过是佩服你的喜剧讽刺天赋,爸爸。”
  霍华德叹了口气,在摇椅里坐下。“佐尔——我惹你生气了吗?瞧,如果是因为期末成绩的事,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认为那是公平的,宝贝儿,那就是我打分的原因。那篇论文结构很差。观点明智,很不错,但是——缺乏……不够集中,有点儿。”
  “确实是,”佐拉说,“我的心思一直在别处呢。不过我现在非常专注。”
  “很好!”
  佐拉把屁股倚坐在厨房餐桌的边缘上。“我有一枚定时炸弹为下一次的教职员大会准备着。”
  霍华德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现在是春天了,他很想去到花园里,闻闻花香,也许再游今年的第一次泳,然后到楼上擦干,赤身裸体地躺到他最近被允许回到的婚床上,再把他的妻子拉到床上跟他一起,然后跟她做爱。
  “自由裁量权呢?”佐拉说。她低下眼睛以避开流淌进屋里来的明亮的、反射的太阳光。它在墙上映出斑纹,使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在水下。“我认为那将不再是个问题了。”
  “哦,是吗?怎么会这样?”
  “喔……原来蒙蒂一直在上钱特尔——一个学生,”佐拉说,把那个脏字说得尤其粗鄙,“他一直在试图摆脱的一个自由裁量权对象。”
  “不会。”
  “是的。你能相信吗?一个学生。他很可能在他妻子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上她了。”
  霍华德欢欣鼓舞地拍着他摇椅的两侧。“哇,我的上帝。真是个狡猾的混蛋。道德多数派个屁。喔,你逮着他了。我的上帝!你应该去到那里把他叉烤了。消灭他!”
  佐拉把她的假指甲——那次聚会后留下的,塞进餐桌下面的抽屉里。“那是你的建议吗?”
  “哦,当然。你怎么可以拒绝呢?他的头已经在盘子里了!把他移交上去就是了。”
  佐拉仰头望着天花板,当她再低下头时,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来。
  “那不是真的,对吗?爸爸?”
  霍华德的脸色没有变化。这持续了有一分钟时间。维多利亚事件在他的脑子里结束得如此圆满,现在再让他记起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实发生过,还真是要费一番脑筋。
  “我昨天晚上见到了维多利亚·基普斯。爸爸?”
  霍华德的表情僵在那里。
  “杰尔姆觉得……”佐拉说,很费力,“有人说了一些话,杰尔姆觉得……”佐拉把泪湿的脸埋在臂弯里。“那不是真的,对吧?”
  霍华德用一只手捂住了嘴。他刚刚看到了这之后的路,以及再后面的路,一路通向可怕的终点。
  “我……哦,上帝,佐拉……哦,上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此时佐拉使用了一个古老的英语咒骂语,声音很大。
  霍华德站起身来,朝她迈出一步。佐拉伸出手臂阻止他。
  “为你,”佐拉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任凭眼泪哗哗流淌,“辩护辩护辩护。”
  “求你,佐尔——”
  “对着妈妈!我竟还站在你一边!”
  霍华德又向前迈出一步。“我站在这里,请求你原谅我。我在请求真正的宽恕。我知道你不想听我的辩解,”霍华德说,声音很低,“我知道你不想要那个。”
  “你什么时候曾经,”佐拉清楚地说道,从他跟前又向后退了一步,“他妈的在乎过别人想要的东西?”
  “那不公平。我爱我的家人,佐尔。”
  “是吗。你爱杰尔姆吗?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霍华德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跟我同龄。不——她比我还小。你五十七岁,爸爸。”佐拉说,凄惨地笑了笑。
  霍华德用两只手捂住脸。
  “这真是好无聊,爸爸。真他妈的平淡无奇。”
  佐拉此时来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顶端。霍华德请求她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再也没有时间了。妈妈和女儿已经相互叫着对方,一个往楼上跑,一个往楼下跑,每个人都带着自己荒诞的、奇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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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作者是扎迪·史密斯,姚翠丽 ,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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