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可可西里狼


作者:杜光辉     整理日期:2016-06-08 21:48:07

一部紧张激烈,直指人心,关注人类命运的力作。巴颜喀拉、可可西里遥远又神秘,人类最早进入这片无人区的情景雄浑悲壮,人类对它的破坏令人扼腕。小说由人推及动物,鞭打人类极度的贪婪,赞扬保护野生动物的善良和高尚,张扬勇于担荷人类苦难,仁爱利他的牺牲精神。 
本书简介:
  杜光辉的这部长篇力作,描写一支解放军的测绘分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测绘任务,在那里和野生动物、和大自然、和人性中的善恶发生的悲怆、凄惋、鲜为人知的故事。故事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那些当年的军人在可可西里又发生着生命和鲜血、友情和利益的剧烈冲突。是一部故事新颖奇特、人物鲜活,具有现实认知意义的精彩小说。杜光辉当年曾作为这支进入可可西里的解放军部队的一员,亲身经历了可可西里无人区那惊人动魄的一幕,以及他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车兵生活,为他创作这部小说积累了丰厚又独有的生活素材,写出了一个个抒情又扣人心弦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文字极富表现张力,构勒出一幅幅雄浑苍莽的画面,真实地展示出苍凉、美丽却又危机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着人的灵魂中的美与恶,人类的真情、友谊、道德,利益冲突中的背信弃义、残酷戮杀,发出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呼唤,发人深省。 —— 陈忠实
  作者简介:
  杜光辉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省文学研究基地主任,教授,一级作家,海南作家协会副主席。迄今有约600余万字文学作品在公开报刊上发表,并有200万字的新闻、社会纪实、经济理论、时评类文章问世,共计800万字。有5部长篇小说出版:《大车帮》、《可可西里狼》、《涌动的浆糊》、《闯海南》、《大高原》;1部散文集《浪迹巴山》出版。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23次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大车帮》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小说《哦.我的可可西里狼》荣获全国首届环保文学奖、上海长中篇文学大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被澳大利亚等众多国家图书馆收藏,有文学评论家认为《可可西里狼》是我国生态文学的重要作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元月。青藏高原的隆冬季节。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九团服役,军职是二营四连一班长。我们连队五十四台解放车,拉着仪器、罐头、粮食、物资、武器,还有二百多名测绘兵,胸脯里揣着当英雄的梦想,还揣着即将探险的刺激,在最冷的元月份出发了。我们这次是到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测绘任务。从车轮滚动的那一刻起,就行进在冰雪道路上。连续六七多天的行车中,我们没有见过一寸公路路面,车轮全是在高出路面好多的冰雪上行驶。车队是前天早上八点从沱沱河兵站出发,原计划当天到达温泉兵站。大雪封山使我们车队挣扎了四十多个小时,还没有到达兵站。似乎地球上所有的黑暗、冰雪、狂风、寒冷,全集中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蹂躏着喜马拉雅运动造就的这块地方,恨不得将青藏高原揉搓挤压成齑粉。暴风雪也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我们的身体,考验我们的意志。凌晨四点多钟,温度大约在零下四十多度。我们没有装备温度计,测绘部队有这个装备,他们说是这个温度。汽车大灯的光柱里有一匹冻死的野马,被雪掩埋了一半,鹰隼还没有来得及把它饕餮掉。极度的寒冷使汽车部件磨擦系数增大,润滑油的功能大大降低,遇到转弯的时候,我使尽全力,方向盘仍像锈死一样,坐在我旁边的雷南起指导员就帮我打方向。然而,汽车更多的时候是停止不前。我、雷指导员、助手李石柱、王勇刚就下车铲车轮前的雪。我们踏在冰雪上,发出嘎叭嘎叭的声响。膝盖以下的部位全陷在雪里,就这样挖一尺前进一尺。有时候刚刚挖出两三尺,我爬进驾驶室准备挂挡前进,一股带着啸音的狂风刮来,裹挟的冰雪又堆积在汽车前边。我们挖了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成果全被消灭,一切从零开始,甚至从负值开始。大雪封山的夜间驾驶,对于高原汽车兵来说,确实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冬季执行任务,都要遇到大雪封山。但是,现在的遭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们所处的位置,海拔5000多公尺,缺氧、寒冷、加上连续行车、挖雪,四五十个小时没吃没喝,挖不了几下就没有力气,暂时轮不上挖雪的人,就躺在雪地里歇息,活像冻僵的死人。雷指导员是我们这支部队的最高首长,他是甘肃人,脸上的五官都带有甘肃人的特征,沟是沟,坎是坎,沟深坎陡;山是山,河是河,山高河低。粗旷,像用斧头砍出,没用砂纸打磨。可能有四十多岁,给新兵当爹的资格都有,这个年龄才挣扎到连首长的级别上,进步速度实在不敢恭维。在汽车大灯的光亮中,我看到那张从来都难以出现笑容的红苕脸,眉毛、胡子上全是哈气冻成的冰,和大头帽上、皮大衣上、大头鞋上的积雪,混为一体,成了雪人,或者披雪的冰雕。他挖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挖几下,就停下手脚,督促我们:“起来,起来,不能躺下,躺下了会被冻死的。”他又挖了一阵,我挣扎到他跟前,说:“你挖了这么长时间,让我也挖一会儿。”他没有停止挖雪,吼着给我说:“一班长,你不能挖雪,上车稳住油门,别让车熄火,要是熄火了这几十个人都得完蛋!”风雪的声音太大,尽管雷指导员尽了最大的力气吼喊,我还是只听了个大概。但我知道雷指导员有指示,就把身子朝他靠近,也吼着问:“雷指导员,你说啥?”雷指导员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对我说:“你爬到车厢看看,车上的测绘兵怎样了?”我就仄起耳朵,仔细听汽车大厢里的测绘兵有没有声息。风雪太嚣张了,根本听不见大厢里有什么声音,可能大厢里就没有声音。连续四十多个小时在海拔五千公尺的唐古拉山地区行车,连汽油都被冻得难以点燃,何况血肉之躯,估计大厢上的测绘兵全被冻僵了。我还是遵照雷指导员的命令,挣扎着爬到车厢里,盖布蒙罩的车厢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我摸黑在车厢里走了几步,踏在测绘兵战士的腿上身上,他们没有一点反应。我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底涌出,笼罩了整个思维。我从车厢爬下来,挣扎到雷指导员跟前,吼着汇报:“我到车厢里看了,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没有一点反应,估计情况很糟糕。”我在青藏高原开车的经历中,每年元月执行任务,不冻死几个人是稀罕事情。雷指导员停下挖雪,喘气,叹气。一分钟后,又继续挖雪了,边挖边对我说:“你到驾驶室,稳住油门,不能让车熄火。如果车再坏在这里,牺牲会更大。”我只好回到驾驶室,我是驾驶员,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车辆技术状况正常,安全驾驶到目的地。但是,我又不能看着别人拼命挖雪,自己躲在驾驶室享受,就把手油门加大,保证车辆不会熄火,又跳下驾驶室,走到雷指导员跟前,说:“我把手油门调整好了,不会熄火。你都挖了这么大功夫,也该我们挖一会儿。”雷指导员这才松开铁锹。风雪越来越猛,气温越来越寒冷,寒冷像锥子样,朝我们的骨头缝子里戳。雷指导员、李石柱、王勇刚都没有穿大衣,他们的大衣早在几天前翻越日月山时,就脱给了车厢上的测绘兵。当时我也要脱大衣给测绘兵,雷指导员挡住我,说:“一班长,你要开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车上二十多个人的生命都保不住!一路上,雷指导员把我当做国宝大熊猫样地保护。”我挖了一阵,王勇刚又从我手里抢过铁锹,继续挖。又一股狂风呼啸过来,带来的冻雪把刚刚挖出的车道覆盖了。王勇刚气得摔掉铁锹,对雷指导员说:“这样挖什么作用也不起,不如不挖!”雷指导员拾过铁锹,在车灯里看了王勇刚一眼,我能感觉出他目光里蕴含着不满,但被他克制了。此时此刻,人的毅力、体力都消耗到了极限,任何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都十分不错了,还能要求他什么?他一边挖一边说:“挖雪是唯一的出路,不挖雪汽车就不能前进。再过几个小时,车上的测绘兵会全部冻死。我们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王勇刚说:“雷指导员,你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理解就是白受苦,去送死……”雷指导员刚要反驳王勇刚,又一股狂风裹胁着冻雪刮来,他刚刚挖出的道路又被新的冻雪覆盖了,刚才的劳动又成了毫无意义的劳累。实践证明王勇刚的论断是正确的。雷指导员咽了一口唾沫,长叹口气,把铁锹丢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不知什么时候,仁丹才旺从大厢上爬下来。他更显彪悍,把左臂从皮袍里露出。藏袍的左边照样有袖子,为什么不把左臂也塞进袖子里?我曾问过好几个藏民男人,为什么不把左臂放进袍子里,不怕冷吗?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显示威武和强悍。三十一二岁的仁丹才旺是纯藏族血统,高额骨、高鼻子、皮肤黑黝,并呈现长年被紫外线照射的赤红,像血从黑黝的皮肤里渗出。他是纯藏族血统的长相,比甘肃藉的雷南起指导员,更粗旷,更骠悍,更阳刚,更显雄力。他没有说话,拣起地面上的铁锹,继续挖雪。可能他从来没有使用过铁锹,动作很别扭、笨拙。但他的体力比我们好多了,铁锹抡的很有力气,人家毕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青藏高原,藏民族的基因都能抵御寒冷和缺氧。“才旺,不要挖啦,保存体力!”雷指导员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吼喊。仁丹才旺停住挖雪,朝黑黝黝的公路前方望了一阵,说:“不挖怎么办,不挖就不能走一步。”他的汉语说得很好,如果不看他的服饰和长相,只听他说话,绝对不认为他是藏民。 “才旺,你挖了也白挖。我们挖了几个小时,汽车才前进几公尺,照这么挖下去,冻不死饿不死也得累死。你把身体保护好,我们还指望你当向导呢。要是我们这些人牺牲了,还得你出去报信给我们收尸,要不饿狼会把我们啃得光剩下几根骨头。”王勇刚挣扎到仁丹才旺跟前,要夺他手中的铁锹。仁丹才旺把铁锹朝身后一藏,王勇刚没有碰上。“挖总比不挖强吧。”仁丹才旺又挖起雪来。“到底是吃酥油的笨熊。”王勇刚小声嘟囔了一句。“王勇刚,你说什么?”雷指导员立即意识到,这是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朝着王勇刚跟前走近,制止了王勇刚的话。随之,语气更严厉地批评:“出发前是怎么进行民族政策教育的?”向来都满不在乎的王勇刚立即刹住话,低下头不再说什么。雷指导员又说:“你这是歧视少数民族,马上向仁丹才旺同志道歉!”王勇刚走到仁丹才旺跟前,诚恳地说:“仁丹才旺同志,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违反民族政策,我诚恳地向你道歉。”仁丹才旺停住挖雪,看着王勇刚,莫名其妙地问:“你咋么啦?道什么歉……”刚才,王勇刚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风雪声那么大,仁丹才旺根本没听见王勇刚说什么。就是我们几个,除了雷指导员,谁都没听见。又一阵带着啸音的狂风袭来,狂风裹挟的冻雪又把仁丹才旺刚挖的道路填满了,他半晌的劳累又化为乌有。王勇刚走到他跟前,搂住仁丹才旺的肩膀,说:“才旺,不要挖啦,咱们要想别的办法。”仁丹才旺这才停住挖雪,看着车队的前方,黑暗透骨,黑暗里疯狂着风声,还有被狂风甩来甩去的雪霰。雷指导员也看着四周厚得没有边际的黑暗,听着似乎永不会停止的狂风,也思考不出自救的办法,只好对我们说:“大家先到驾驶室休息,保存体力,不能再做无功的消耗。”按规定解放牌汽车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但测绘兵里有了病号,雷指导员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病号,挤到我们车上。驾驶室本来就多了一个人,现在又多了仁丹才旺,五个人都挤到驾驶室确实困难。所以,我们谁也不肯进驾驶室。“雷指导员,我到大厢上,让才旺到驾驶室里。”李石柱把仁丹才旺朝驾驶室门前一推,自己朝车后厢挡板走去。王勇刚抢前一步拽住李石柱,用力一拖把他甩在身后,说:“你毬大点岁数,嫩骨头嫩肉,不经冻还是我到大厢去。”我又抢到王勇刚前边,也被王勇刚拽住:“杜班长,你不开车啦?我们冻死了只是一条人命,你牺牲了谁开车,车上还有二十个测绘兵哩。”“你们都不要抢了,我去大厢。有一年我在玛琪雪山上冻了一天一夜,我有抗冻的经验。”雷指导员又把我朝驾驶室门前推了一下,说:“一班长,一定要保证车辆技术状况良好,车辆千万不敢出问题!”我、王勇刚、李石柱、雷指导员,把皮大衣都给了测绘兵战士,他不穿皮大衣爬上车厢,不出两个小时就会被冻死。我们一齐挡住雷指导员,我说:“雷指导员,你要指挥全连呀!”仁丹才旺见我们要把驾驶室的座位让给他,感动地把我、李石柱、王勇刚搂在一起,说:“还是我上大厢,我们藏民抗寒。你们还是想办法把车开下山,佛爷保佑你们。”他推开我们,爬上了大厢。 第二章 全连五十四台车被风雪分割在三四公里的路段上,首尾不能相顾,各自为战。只能隐约看见相邻几百公尺内的汽车灯光,偶尔有司机摁响喇叭,也被狂暴的风声淹没。出发前。测绘大队的首长给我们介绍任务时说,测绘术语把可可西里不叫无人区,叫无图区,意思是地图上都没有这块地方,只有飞机航拍的大概地形。可可西里是我国最后一块无图区,也是人类极难生存的地区。他还给我们介绍,可可西里平均海拔5000公尺以上,平均温度零下4度,最冷的季节低到零下40多度,就是在夏天的七八月份,也常常出现暴风雪。蒙古话称可可西里山是“绿色的山梁”,但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根本没有绿色,纯粹是瞎说。实际上也没有瞎说,到了夏季,平坦地面上的冰雪融化,就有青草和野花。可可西里四周的是沼泽地,人畜难以通过。据说几十年前有个欧洲来的探险家想进入可可西里,还没有进去就失去了影踪。测绘队的首长还介绍,飞机在可可西里拍到了数亿万只的野生动物,有野牦牛、藏羚羊、野驴、野马、雪熊、雪豹、盘羊、石羊、旱獭等。顾名思义,无人区就是人类从未进入过的地方,自然无法知晓里面的具体情况。可可西里为什么没有人类生存?就是那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或者说那里拒绝生命。团长、政委动员时,要求我们做好牺牲的准备,并不是吓唬我们。牺牲,对于青藏高原的汽车兵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名词。虽不像家常便饭那样每天都有,却也时常发生,翻车死人,缺氧死人,哪个连队一年不发生几起。用我们的行话说,你把这辆车从车场开出去,再把这辆车开回车场的就不一定是你了。过去执行任务,我们都跑在青藏公路上,路况十分熟悉,哪里有急弯、哪里有冰坎、哪里有河沟、哪里有陡坡,十分清楚。这次离开了青藏公路,到人类从没有涉入过的无人区,心里有许多怯虑。我们连队在出发前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动员和车况技术准备。团政委给我们作动员报告时说,可可西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你们是人类首批进入可可西里的人,是民族的英雄,人类的骄傲,是勇士,是探险家,用嘴给我们头上戴了一顶又一顶的桂冠,罩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环。我从政委的动员中,想到入伍前在书里看到的哥伦布、麦哲伦。英雄,对于我们这些二十岁左右的战士来说,是个十分诱惑的名词。那个年龄,能渴望什么?一是渴望复员有个好工作,找个漂亮老婆,上头不缺吃的,下头不缺喝的,把一辈子的吃喝生娃问题解决了。再就是渴望当英雄,只要当上英雄,荣誉、工作、老婆,就会潮水样涌来,挡都挡不住。我们做梦都当上了英雄,荣立了战功,披上了大红花,全中国最漂亮女娃给我们献花。政委的话进入我们的耳朵,又流入血液,全身血脉贲涨,摩拳擦掌,要在可可西里大干一番。王勇刚更是突出,找到张白纸,用刀子把指头划破,写上我要到无人区。我从他的血书上知道,鲜血流到白纸上,不是鲜红的颜色,干了后像被水冲淡的酱油。凌晨四点,整个青藏高原还在酣睡。人们蜷在马粪烧热的炕上,窝在燃烧着牛粪饼羊屎蛋的帐篷里,享受着温馨的幸福。白昼的母亲是黑夜,这个时辰,母亲正在孕育白昼。人在酣睡,牦牛在酣睡,老鼠旱獭在酣睡,兵站养的猪在酣睡,藏民牧的羊在酣睡,帐篷外的狗在酣睡。风雪把高原淹没了,高原蕴含着多少神秘,蕴含着多少的恐惧。偶尔,暴起几声汽车喇叭的鸣嘀,撕裂了高原凌晨的空气,从风雪的缝隙射向远方,给冰雪覆盖的高原带来生命迹象。雷指导员在驾驶室里坐了一会儿,他还在操心全连的车辆,又坐不住了,钻出驾驶室,站在车旁的风雪里,望着黑暗中时隐时现的灯光,连连叹气,透溢着无奈和焦虑。我们知道这里距温泉兵站还有二十公里,但什么时候到兵站,谁心里都没底。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和道路驾驶,二十公里的距离比平时两千公里都漫长。李石柱钻出驾驶室,打开引擎盖子,取了些什么,又钻进驾驶室。“吃点东西!”他手里抱着几个烤热的馒头,还有一壶水。他摇了一下,能听见水在壶里激荡的响声,高兴地说:“里面的冰化了!”馒头烤的很焦、很干,能闻见焦馒头的味道。但我们没有一丝食欲,严重的高原缺氧、疲劳和连续驾驶汽车的紧张,使我们头昏、眼花、耳鸣、浑身瘫软,最渴望我们陕西老家的热炕,睡上几十年不起来。这阵,全中国的人都在酣睡,我们完全有理由想念被窝里的幸福。“班长,多少吃点,你要开车哩!”李石柱把馒头送到我面前。我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腥滋滋的,嘴唇上有血沁出。我摇了下头,闭上眼睛,除了睡觉我什么欲望都没有。李石柱拿馒头的手仍然在我面前。雷指导员看了我,看了馒头,说:“一班长,吃!”我接过馒头,艰难地咬了一口,焦黄的馒头上有了血渍。“李石柱,还有没有馒头?”雷指导员问。“有,我烤了好几个。”“给仁丹才旺一个,他刚才挖了半天雪,体力消耗的很厉害。再说,他吃不惯测绘部队带的面包,看他吃不吃烤馒头?”“好,我现在就给他送去。”李石柱打开驾驶室门,一股寒风漫进,我又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一小会儿功夫,李石柱又钻进驾驶室,说:“仁丹才旺接下啦。”驾驶室又是一片沉默,唯有发动机发出微弱的颤动。驾驶室外仍是风雪肆虐的世界。我们都疲惫到了极点,但寒冷和身体的不适,又使我们难以睡去,思维又阻挡不住地在驾驶室外边的世界里遨游。我想到了复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不能在部队干一辈子。复员以后干什么,我的理想是当学者、作家,渴望读书。我们到了该读书的年龄,来了文化大革命,读不成书才来当兵。但是,这些话不能说,尤其不能在雷指导员面前说,他这个人原则太强,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朝阶级斗争思想意识上扯。“雷指导员,无人区里有没有动物?”十七岁的李石柱望着雷指导员问。他是新兵,还不到考虑复员的时候。“应该有吧?”“都有什么动物?”“我没有进去过,不知道。”“书上怎么说的?”“人类从来没有进入过可可西里,写书的人更没有进过,书上肯定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想,像青藏高原的黄羊、羚羊、野牦牛、野驴、野马、狗熊、野鹿这些动物,可可西里都会有吧。”雷指导员朝车外看了一阵,转过脸给我们说:“大家都开动思想机器,思考怎么让车辆开到兵站,我们不能囚在这里等死。”“雷指导员,你这才说对了,我们老这么窝在驾驶室里也不是办法。这风雪要是几天几夜不停,我们确实是等死。”王勇刚从车外收回目光,看着雷指导员说。“你有什么办法?”“离这里五六公里的前方有个道班,道班有台推土机。我们派人到道班去,请道班的工人开推土机来……”王勇刚说。“好主意,谁去?”雷指导员目光里流露出惊喜。随之,又有了忧虑,望着车外的黑暗再没说话。这确实是个十分艰险的任务,五六公里路要是放在平原地带,一两个小时就走到了。但这里是海拔5000公尺以上的高原,极度缺氧,冰天雪地,我们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吃没喝,万一倒毙在这雪原之夜,被野兽吃了,连个影踪都没有。“我去!”王勇刚摘下枪架上的冲锋枪。“我也去!”李石柱说。“这个任务很危险,前边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万一掉在雪坑,还有野兽……”雷指导员还在犹豫。“雷指导员,下命令吧。这里就咱们四个人,杜班长要驾驶车辆,你要指挥车队,我不去谁去?”王勇刚说着就拉开车门。“雷指导员,要是叫不来推土机,再有三天三夜都到不了兵站,大家都得牺牲在这里。”李石柱整了下皮帽子,做出下车的架势。雷指导员又沉思了一会儿,取下手枪交给李石柱,还在李石柱手上拍了几下,说:“拿上,万一碰上野兽,也能抵挡一阵。你们到了道班,让道班工人开推土机过来就行了。你们在道班搞点吃的,睡上一觉,车队过道班时叫醒你们。”王勇刚和李石柱钻出驾驶室,站在雪地里,给驾驶室的我和雷指导员敬了个礼,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我望着他们逝去的前方,心里突然涌出一阵亲情、感动,多好的兄弟,多好的战友,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安危拯救全连战士的生命,拯救几百名测绘战士的生命,拯救几十名藏族向导的生命。他们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复员后就是安排上好工作,娶上漂亮老婆,都会愧疚一辈子。想到这里,眼睛一阵潮热,两行热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我看了一眼雷指导员,他也在擦眼睛,鼻子里发出囔囔的声音,嘟囔:“我怎么犯糊涂了,让两个年轻战士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王勇刚这个人,就是作风散漫一些,但是很勇敢,如果放在战争年代,肯定能当英雄。李石柱当兵还不到一年,刚满十八岁,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兄弟,要是有个好歹,家里就绝户了-”除了风声雪声,还有发动机的嗡嗡声,高原上再没有其它声音。只是在风声稍停的空隙,偶尔传来一两声狼的嗥叫,令人感到瘆人的恐怖。李石柱和王勇刚离开后,驾驶室只剩下我和雷指导员,我们一下子感到驾驶室空荡得厉害,还羼伴着由于空荡而产生的不祥预感的畏葸。“雷指导员,他们不会出事吧?”我问。雷指导员望着汽车外边的风雪之夜,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许久,才转过脸给我说:“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 “雷指导员,他们都带有冲锋枪、子弹又那么充足,李石柱还拿着你的手枪,不会出问题……”尽管我心里也忐忑不安,但我看到雷指导员眉宇间的川字更深更显,知道他为王勇刚、李石柱的安危担心焦虑,就劝慰他。猛然,我想起了仁丹才旺,让他坐进驾驶室说些别的话题,可以转移雷指导员的思维,就说:“雷指导员,把仁丹才旺叫下来吧,驾驶室比大厢暖和多啦。”仁丹才旺钻进驾驶室,问我:“杜班长、王勇刚和李石柱呢?”“雷指导员派他们到前边道班求援去了。”“这样非常危险,冬天有很多饿狼,我们藏民到了冬天的夜里,都不敢轻易离开帐房。”“必须有人到道班求援,不然我们这几百号人会全部冻死在这里。”雷指导员说。“才旺,不会出现意外。他们带了两支冲锋枪一支手枪,有充足的子弹,雷指导员允许他们遇到的狼可以开枪射击,不会有危险。”我说给仁丹才旺听,实际上是安慰雷指导员。“我去接应他们,万一有狼,多一个人也好对付,我到车厢上取枪。”仁丹才旺说着就要开门出去。出发前,省军区统一给向导们配发了半自动步枪,子弹由测绘部队供应。雷指导员抓住他要开车门的手,说:“才旺同志,你不能去。”“为什么不能去?”“那里危险。”“李石柱、王勇刚为什么可以去?”“他们是军人,你是老百姓,军人遇到卖命的事情,绝不能让老百姓冲在前边!”驾驶室里又一片沉寂,只有发动机有气无力地转动。我担心王勇刚、李石柱的安危,又担心雷指导员忧虑,故意问仁丹才旺:“才旺,藏语中把小伙子叫什么?”答:“可哩。”问:“姑娘呢?”答:“毛哩。”问:“吃饭?”答:“桑古。”问:“奶茶?”答:“喔玛。”问:“喝奶茶?”答:“哮喔玛。”问:“才旺,你家有几口人?”答:“我和女儿。”问:“你老婆呢?”答:“死啦!”仁丹才旺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心里一沉,说:“才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仁丹才旺说:“我没有怪罪你。她是个好女人,去年得病死的。”我问:“为什么不送医院抢救?”仁丹才旺苦笑了,长叹口气,满是无奈地说:“我们藏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生死由命。从我们家乡到玉树,骑牦牛要走好几个月,咋送医院抢救?”“才旺,以后会好的。等我们把可可西里开发出来,你的家乡就会富足起来。你们可以建立医院,过去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啦。”我拣好听的说给仁丹才旺,用嘴给他绘制了辉煌的蓝图。仁丹才旺的脸色阴沉下来,透溢出崇敬和畏葸。我见他的脸色突变,想起出发前宣布的民族政策,怕触犯了少数民族的忌违,急忙陪着小心地问:“才旺,我又说错了什么……”“杜班长,在我们藏民心中,可可西里是佛爷的圣地,凡人是不能进入的。要是违犯了佛爷的旨意,就要遭受洪水、野兽、瘟疫的报复,冰山就要融化、洪水要淹没村庄和帐篷,草滩要干枯,变成没有用处的沙漠,牛羊没有草吃、牧人要饿死。太阳不会有温暖,寒冷会冻死人和牲畜。月亮不会有光亮,人们会永远坠入黑暗之中……”仁丹才旺诉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全是恐怖。“仁丹才旺同志,你说的这些是封建迷信。”雷指导员神情严肃起来。“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认为。我们世世代代都遵照佛爷的旨意,从不进入可可西里,敬仰佛爷的圣地。佛爷就保佑我们平安、保佑我们草滩茂盛、牛羊繁荣、人体健康、歌声长久、没有瘟疫、没有战争、没有灾难、子孙平安。解放军什么都好,给我们带来了解放和幸福,派来了医生,送来了医药,什么都为我们藏民着想。为什么要违背我们的意志,进入佛爷的圣地呢?”仁丹才旺说完,双手合掌对着可可西里的方向,闭上眼睛,用藏语念叨起来,样子十分虔诚。我和雷指导员不懂藏语,不知道他嘟囔的什么,估计他在念诵经文。直到他不再念叨了,我才问:“才旺,你刚才是念经吗?”“不是,我是祈告佛爷,你们都是好人,为了让我们藏民过上好日子,才进入可可西里。你们不懂佛爷的规矩,请佛爷心怀慈悲,饶恕你们,保佑你们平安长寿,也保佑王勇刚、李石柱平安无事。”雷指导员脸上的严肃缓和了许多。 第三章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夜的黑暗渐渐淡化了,天空有了熹微的晨光,青藏高原冬季的新的一天破晓了。灰黑色的雪变成了灰色,浅灰,灰白,淡白,雪白,远方山巅上的积雪,也逐渐变回雪山的本色。感到雪色刺眼时,天色已大亮了。我没有手表,不知道具体时间,估计到了八点左右。我的视线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见深邃的天空呈现出蔚蓝的颜色,蔚蓝上点缀着几片白云,移动的很缓慢,不断地变幻形状。天幕上盘旋着几只黑色的鹰隼。它们时而盘旋、时而滑翔、时而一定不动地定在空中,目光凌空俯视,傲视着刚刚经过风雪洗涤的群山众巅。仁丹才旺仰望着雄鹰,又双手合掌地念叨起来,很虔诚。我也学他的样子,双手合掌对着空中的雄鹰顶膜礼拜,问:“才旺,听说你们藏民把鹰视作神鹰,非常崇敬。”“我们藏人十分崇敬神鹰,我们藏人死后天葬,就是让神鹰食去我们,使我们的灵魂升天。”雷指导员看了下手表,说:“一班长,他们俩个出去都三四个小时了,也该回来了。”“估计到道班了,冬天推土机不好发动,没有一个小时别想开出来。要是不出意外,再过一个小时推土机准会开到这里。”我还在宽慰雷指导员。雷指导员钻出驾驶室,他要察看整个车队的情况。我也钻出驾驶室,雷指导员都离开驾驶室了,我不能继续囚在里面。仁丹才旺也钻出驾驶室,他很有眼色,一路上都怕自己在吃苦的事情上,落在我们后边。时间从黎明转到了清晨。风小了,雪也小了,气温似乎比夜晚更寒冷。也许清晨的气温要比夜间的气温略高,但我们肚子里的饥饿比夜间更严重,没有食物的补充,身体里的热量越来越少,自然会感觉气温还在下降。我伸了个懒腰,又吁了口气,感到清爽了一些,但仍然头昏耳鸣,疲软无力。冰雪的反光刺得我眯着眼睛向公路的两头眺望,全连五十多台车分散在一二公里的路段上,像条断了几十截的僵蛇。早在几个小时前,全连的车辆都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挣扎,挖雪的司机和副司机都缩回驾驶室里,保存体力。我看到相邻几十公尺的车上也下来几个人,我向他们招手,他们也向我招手,再也没有动作了,我们的体力已经衰耗得差不多了。雷指导员又操起铁锹,开始挖汽车前的积雪。仁丹才旺走到雷指导员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小壶,说:“雷指导员,吸口鼻烟,提提精神。”雷指导员说:“我不会吸鼻烟,谢谢。”仁丹才旺背过身子,用皮袄挡住风,把鼻烟壶里的黄色粉末朝左手大拇指甲上倒了一丁点,送到鼻孔跟前,用力一吸,那些黄色粉末全吸进鼻孔。立即,打了几个喷嚏,呛出许多眼泪和鼻涕,用袖子擦了一下,腰板立即伸展起来,脸上的起色好了很多,也精神了许多。鼻烟竟有这么大的功效?“杜班长,你也试一试?”仁丹才旺把鼻烟壶递给我。“我连纸烟都没吸过,更没吸过鼻烟。”我有点想试试,吸鼻烟到底是什么滋味,又不好意思接鼻烟壶。“不要客气,鼻烟提精神,还治感冒,好处多了,你尝尝就知道了。”他抓过我的左手,又调整了身体的方向,背对风,朝我大拇指甲盖上倒了一点。我学着他的样子把鼻烟送到鼻孔跟前,用力一吸。在那瞬间功夫,我觉得吸进鼻孔、肺叶的全是辣椒面子,火碱面子、烈火,火辣得难受。我被这种强烈的刺激迫使着,蹲在地上,鼻涕眼泪涌流出来,还连连咳嗽。折腾了了四五分钟,鼻孔、肺叶、眼睛才恢复正常。我擦了眼泪站起来,仁丹才旺问:“咋么样,眼睛都呛红啦。”“受不了,真受不了,你们抽这玩意有啥意思,花钱给自己找罪受?”“要的就是这个刺激,越是值钱的鼻烟,刺激的越厉害,你现在觉得鼻子通了吧?”我试着吸了一口气,鼻子果然通畅了,很舒服。这几天我有些轻微感冒,鼻孔老是囊囊的不通气。“你现在觉得身上也轻快了许多?”他继续让我体验鼻烟的好处。我扭动了几下腰肢,又活动了手脚,果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关节都灵便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杜班长,这就是鼻烟的好处,头痛发烧小感冒,吸口鼻烟就治好,再吸一口。”他脸上有了满意的神气,展出笑容,几条不深的皱纹像朵颜色很淡的黑牡丹盛开了,又把鼻烟壶朝我手里送。“才旺,你饶了我吧,那玩意哪是人吸的东西,比毒药还厉害,吸进鼻子里,像吸进了火,像刀子在里面刮,火辣火辣地疼,我再不会上你的当啦。”“现在鼻烟难买得很,民贸商店基本不供应。这壶鼻烟存了两年,都没舍得吸,要不是这次配合解放军执行任务,我还舍不得拿出来。”仁丹才旺笑眯眯地把鼻烟壶盖好,又揣进怀里。他说的是实话,这年头什么都计划供应,粮食有定量,菜油有定量,肉食有定量,香烟凭票,白糖凭票,白酒凭票,布匹凭票,吃的用的没有不凭票的。我和仁丹才旺吸鼻烟逗嘴的功夫,雷指导员还在挖雪。他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各方面都比我们差的很远。我实在不忍心他再做无效苦累,走到他面前,抓住铁锹把,说:“雷指导员,等一会儿推土机就来啦,你现在挖是无谓地消耗体力。这里距离可可西里还有很长的路程,我们要保存体力,你更要保存体力。”雷指导员停下挖雪,转过身子,眺望着道班的方向,无奈地说:“万一推土机来不了怎么办,我们不能把走出困境的希望寄托在推土机身上?挖一点是一点,前进一步就离胜利接近一步,还是挖吧!”他说完,又挖起来,只挖了二三分钟,就挖不动了。“雷指导员,我来。”我伸手去接铁锹。雷指导员把铁锹朝身后一放,朝后退了一步,说:“一班长,你要保存好体力,就是一会儿推土机来了,车辆还需要驾驶。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驾驶员累倒,驾驶员倒下了汽车就瘫了。现在最关键是保护全体驾驶员的身体……”雷指导员还是停止了挖雪,他的体力支持不住了,也可能他也意识到继续挖雪是毫无意义的徒劳,走到了仁丹才旺跟前,拉开家常:“才旺,你女儿多大岁数啦?”答:“八岁。”问:“你出来和我们一块儿执行任务,谁替你照看女儿?”答:“我阿妈的妹妹。我阿妈去世早,我都是她老人家把我带大的……”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答:“朵玛。”问:“上学了没有?”答:“没有,我们那里方圆几百里没有学校,要上学就得去县城,也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藏人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没条件上学……”“哦……”雷指导员望着仁丹才旺,陷入了思考,眉宇间的川字又明显地突显出来,过了五六分钟才说:“才旺,你现在就想办法通知你女儿朵玛,让人把她送到县城或者玉树州读书。花费你不要考虑,我们连有一百三四十人,就是说小朵玛有一百三四十个叔叔资助她上学。只要她有本事,考上中学我们供到中学、考上大学我们供到大学。就是我不在这个连队当指导员了,下一任指导员也会接着供给。这茬子兵复员了,还有下一茬子兵。兵是流水的,营盘是铁打的,只要我们汽车九团二营四连的番号还在,就断不了朵玛的学费伙食费,不会让朵玛因为缺钱而退学!”仁丹才旺惊奇了,痴呆了,迷惑了,说:“雷指导员,这怎么能拖累你们全连,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要十多年哩。再说,你们也不容易,我问了你们的战士,上级发的津贴很低,还要孝顺老人,攒起来娶老婆,花在了朵玛身上,你们怎么办?”雷指导员朝仁丹才旺跟前走近了,套着皮手套的手搭在他肩上,又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家里的贫困。自小就放羊,上学读书只能空想,到了部队才认识了几个字。和自己一块当兵的战友,要是个初中生,当兵两年就提干。部队把他们当成宝贝蛋蛋,隔不了一两年就提拔一次,有的都干到正团级上,还有个高中生干到了副师级,自己好不容易干到营教导员,又被降到连指导员。现在入伍的初中生高中生越来越多,像自己这种半文盲的干部,迟早要被淘汰。想到这里,一股悲哀、无奈的情愫从心底涌出,语气沉重地说:“才旺,我们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们小时候要是有条件读书,能读到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你现在绝不是干放牧牛羊的活路,我也不会当兵二十年只干到连指导员的级别上。我们现在拼死拼活的奋斗,就是为了让朵玛这一代活的比我们更幸福。她正是读书的年龄,现在不读书,这一辈子就完啦。”仁丹才旺见雷指导员说的很真诚,心底也腾涌出感激的激情,冲击得他鼻子发酸,血浆滚热,又拙于表达,就用藏民表示心意的传统办法,嗖地抽出腰刀,在手臂上一划,流出一股殷红的血,有几滴滴在雪地上,雪上有了几朵艳红的梅花,一字一句地说:“雷指导员,你们是我仁丹才旺的大恩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要是不报,就死在这把刀下!”兀然,我听到一点异样的声音,非常弱小,似有似无,急忙揭开皮帽子的掩耳,仄愣起耳杂,集中全部精力,仔细听,果然有一种非常细微的轰鸣声,惊喜地给雷指导员说:“你听,有声音?”雷指导员也揭开帽耳朵,听了一阵,也惊喜地说:“好像是推土机的声音!”二十多分钟后,我们看见一堆红色的钢铁物件翻过山梁,向我们蠕动过来。我们困在雪山四五十个小时后,终于看到了救命的信息;在颇临死亡的绝望中,看到生命的希望。狂喜、兴奋,惊奇,激动,盈满我们的全部思维,我竟然一蹦老高地欢呼起来,在海拔四五千公尺的雪山上,五十多个小时没吃没喝,刚才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现在竟然蹦起来。推土机来啦!随着我的欢呼,刚才还龟缩在驾驶室的战士们全出来了,跟着欢呼起来。距离太远,互相只能看见动作,听不见声音。突然,我看到雷指导员身子一软,一屁股礅在雪地上,急忙跑过去,问:“雷指导员,你怎么了?”雷指导员给我摆了下手,说:“这几十个小时太紧张了,现在猛地放松,身子就发软,支持不住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急忙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朝起拉,说:“推土机来了,你就不要担心了,到驾驶室暖和暖和!”他挣扎起来,没有朝驾驶室去,说:“推土机来了,任务更多,要开路,拖车,我们要抓紧时间。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五十多个小时,不能再耽误了!”推土机开到我们汽车跟前,李石柱从推土机上跳下来,挣扎到离雷指导员二三米远的地方,立定、敬礼,双手捧着手枪,还给雷指导员。雷指导员没见王勇刚回来,问“王勇刚呢?”李石柱说:“他在道班等我们呢,朝道班去的路上,都是他在前边开路,我跟在他后边,他累坏了,到了道班就瘫软了。”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漆黑的高原之夜,狂风,大雪,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一丝灯光,公路上全是埋没膝盖的冻雪。王勇刚拉着李石柱,顶着狂风,迎着暴雪,一步一步地向前挣扎。高原缺氧,挣扎不了几步就头昏耳鸣,全身发软,只好倒在雪地上喘息。两三分钟后,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进。尔后,脑子里又浮现出道班房里的温馨享受:牛粪火、奶茶、手抓羊肉、炒面、砖茶,铺着狗皮褥子的火炕。“你为什么不在道班休息?”雷指导员走到李石柱跟前,拍去他肩上、帽子上的冻雪。李石柱说:“全连都在这里,我咋好意思在道班睡觉?”雷指导员爬上推土机,对开推土机的道班工人说:“咱们分两步进行,第一步先把车与车之间的积雪推开,把整个车队连在一起。第二步是你在前面开路,车队跟在后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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