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透明又幽黑的小说,读了再也出不去如草芥的命运,如蝼蚁的自救情境翻转处,谁设计了有情世界 本书简介: 若无众生,诸神寂寞。在细节丰盈、充沛的中国故事基础上,通过层层“镜面”的设置,突然将故事推向远景,带来足够的错愕以及错愕背后的思考。过去、当下、未来,不同时空被巧妙地缝合在一起,深具博尔赫斯式小说的趣味,同时又融入独到的经验和想象,其整体风格在当代小说中可谓高标特出。 作者简介: 黄孝阳 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副编审。著有长篇小说《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时代三部曲》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获第三届、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多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 目录: 第一部分003第二部分 119第一部分1我的死是一个意外。当我忧心忡忡地离开办公室,准备赶去向集团领导汇报工作,一只灰鸽落在窗前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很突然,我没搞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也许它本来就一直待在那儿等着我,跟一只鸽子形状的鬼魂一样。淡蓝色的天穹下,它的样子妖媚异常,因为阳光,大半个身子几近透明。我想起古人宋定伯,朝它喷口水。它朝外挪动几毫米,姿态轻盈,褐红色的瞳仁里有着让人心神恍惚的光。我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咂嘴,扬拳,顿足,还学鹰,双臂扬起作势欲攫。它咕咕叫,不屑,扭动细脖,扬起半边翅膀,跳近几厘米。这是舞蹈,也是挑衅,在挑衅人类随时可以施加它痛苦的权力啊。这种愚蠢的挑衅若不及时给予惩罚,就可能像病毒一样传播。我下意识地攀住窗台。有个游戏就叫《蠢鸽子》。它们的愚蠢还是人们欢乐的来源。虽然它很美。颈胸部的羽毛有着迷人的金属光泽,因为光线的折射,颜色由绿而蓝到紫。这是莫奈笔下一幅色彩鲜艳的画。不仅是莫奈的灿烂与激情,还有毕加索的复杂与扭曲。当光线移到一个奇异的角度,这团丰盈的血肉更是一只高维空间的来客,既是具象,又是抽象。犹如一块灰色丝绸在落日的余晖里缓缓抖开,这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像还有一个完美的雌性胴体裹在丝绸之中,待我伸手打开。我迟疑片刻。超出一百分的美难免让人心生敬畏,以为自己睹见神迹。我是想把这神迹捧在手上吗? 我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倾斜。手指一点点接近目标,我屏住呼吸,听见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面难以抑制地哆嗦。当指尖触及灰色羽翼时,我发现它就是我魂灵里的一部分。它可能是一个雌性。但荣格的原型理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阿尼玛原型,指男性心灵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来说即屌丝男心中的女神图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这个“发现”来得不是时候——它阻断身体对危险的本能警惕,打败了那个人类用了几千万年时间进化才形成的防御机制。我抓住它。准确说是它把自己交给了我。它朝外跳动两步,扭过头无比温驯地交出自己。掌心出现一小团微微的暖。这让我在略感诧异的同时,喉咙深处也有一阵感伤翻涌。这是家鸽,不是野鸽。野鸽会飞开的。它对我的信任根源于一种不平等的关系:豢养。这是一种技术活,几近于人类社会的洗脑术。人生而平等,且趋利避害。要让一种违反天性的行为成为人下意识的第一选择,比如要让他们在受到鞭打后,马上想到的不是反抗,而是去享受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挨这顿鞭子的无上荣誉,最好的法子就是豢养,同时让他们深刻地理解什么是他们所需要懂得的“责任、荣耀与幸福”。当然,也有必要在他们脚下套上一个刻有一串数字与二维码的淡金色足环。鸽子的细爪上绑着一张小纸条。我打开它,用两只手。上面有几行打印的仿宋体字: 想要一个女人,与她枕颈相眠在她体内放心地射精,不担心疾病、艳照门、纪检来人应该是去做一个古人,在葡萄架下在夏日午后,在永不停止的风声里 我笑起来。有个著名的笑话是这样说的,“不笑的都是傻逼”。所以我哈哈大笑。然后发现自己悬浮半空,脚踩祥云。我什么时候成了神仙?我又不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我他妈的是个大傻逼啊。我要掉下去了。一念生,百念起,互为掣肘,彼此扯皮。左手与右手不听大脑指挥!这个可怕事实让肌肉痉挛,双手僵硬,不能动弹。紧接着,一些异乎寻常的感觉从后脑勺深处狠狠地刺出,带出一阵尖啸,像一把冷兵器时代的月牙铲,冰凉生硬的铲面紧紧地压迫眼球,一连串细小的火花不断迸出。是静电?操。世界黑下来。静电瞬间电压过大会诱发心律失常。晕眩感潮水般汹涌,颅腔成了一只古怪的海螺,鼻腔里塞满海的腥味。我努力仰起头,使出吃奶之力,看见青天,柴世宗要的那种雨过天晴的青。很诡异。这个世界是一件汝窑瓷器吗?看不出其器形是盘碗碟盆,还是洗瓶樽奁。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釉面开裂。露出灰白。紧接着,白中有一团烟火绽开,五彩斑斓,徐徐生灭。这个看不出具体形状的存在,再度呈现浓淡深浅的层次变化。一块块极细纹片,透明无色似冰裂。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唵”。这个音节在空气中荡出一层层波纹。一块冰片釉掉了下来。失去重心的身体把我扔了下去。奇怪。不是说人临死之前,会看见一道光,然后像电影播放,看见自己这一生吗?这些该死的伪科学啊。不对。难道我在做梦?一个个句子跳到脑子里,像一匹匹马,鬃毛飞扬。我情不自禁地跳上马背。我都忍不住想赞一声自己是以梦为马的骑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些句子中的一部分化作马蹄下的草,随着马蹄踏落,折断,挤出青色汁液,还不断发出古怪的呻吟,如同一群被猎人追赶的惊惶小兽。但不管它们想跑往哪个方向,我一眼就看清它们的重量、绷紧的肌肉、急速跳跃的心脏、被毁坏的面容,以及诸多迷乱与困惑。 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铁栏杆锈掉了。比软掉的鸡巴还软。这是谋杀。他妈的。妈的他。砸落他们的狗牙。所有人的,尤其是物业老张的。我在坠落。噢,摔烂的半红半白的西瓜,上帝的头颅。意识与下意识、潜意识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从地球到太阳再到银河系边缘。我会摔死在银河系边缘吗?死,这个字有着苦杏仁一样的味道。 还有一些句子是无法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它们缺胳膊少腿: 1590年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做了“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著名试验有点疼大脑皮层要崩溃居然没有乱让我摔死如果我的悲伤不是根源于自己内心独特的感受那这悲伤就不是悲伤了恶心人都值得被爱,人都有他的眼泪,主看见了他们受的苦我真应该改行去当诗人尔曹功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真他妈的是神经病啊我是块肉沧海桑田诗人就是不讲科学对现实不服从的人必定自取其辱被群狼一样赶来的风撕咬的学说我得佩服自己诗人都是伟大的推翻了亚里士多德每个字起码有一公斤重百度百科这个持续了1900年之久的错误结论纠正了“物体下落速度和重量成比例”。 关于鸽子的句子倒是大致可辨: 这个诱惑人心的魔鬼,雌性。魔鬼是雌性?魔鬼身材。它会与我同时抵达地面,摔成一团漂亮的肉酱?不会。它有翅膀。但它长了再多翅膀也没用。它在我掌心,挣扎,它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我辜负了它的信任。这一小团微微的暖长出惊慌尖锐的牙齿。我得放开它。不对,手指与我成了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手指在痉挛中,扭断它那根脆弱的脖颈。是的,扭断,干脆利落。这几根手指是凶手。不是我。 脑海里有一声细微脆响。如同电脑死机,大脑在短暂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后,莫名其妙地开始重启。我睁开眼,笑了起来,那刀子般的刺疼感消失了。我在下坠。世界与我下坠前迥然相异,但我已经能看出它大致的模样。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一下坠的时刻。 这一刻是如此漫长,起初是惊恐,炸弹一样,体内出现一朵红色的蘑菇云,云层极速膨胀,巨大的冲击波把有关肉体的诸多感知瞬间全部撕碎,万物变成支离破碎的晃动着的光影;再是诧异,其中一部分感知不知为什么又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不,位置有点不对,我好像在飞,被气流掀开的衣衫是鼓风滑翔的翅翼,楼层……楼层是形似豆荚状的层积云。我的翅膀在云的边缘酣畅淋漓地擦过,麻酥酥地痒。这种感觉奇妙无比,首先是躯干的消失,紧接着手与脚也在融化。眼睛能听见,耳朵能嗅到,鼻子能看见……构成“我”这具肉体的细胞与世间万物迅速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又像是一杯摇晃着的橙汁。我看见地面。地面仿佛是云的投影。我再次觉察到恐惧,而当我觉察到这种情绪时,恐惧消失。取而代之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与美好,极似佛陀说的涅槃。我吐出另一个音节,“哞”。随着这个音节掀开嘴唇,五脏六腑并眼前的江河大地齐齐震动,我像看见了万物数万万年的生灭,一帧帧画面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我眼前打开,是“打开”,而非“播映”,每帧画面皆蕴含了无穷信息,是N个六角形图书馆组成的球体,是奇点。接着,我看见了光。整个银河系的光芒倾泻我身。不,是整个宇宙的光。这是一个无比绚丽的时刻。“这个时刻”即是时间尽头,亦是时间的最小单位。光把“这个时刻”填满,形成飘带,同时遵循波动与粒子的规律。我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把我缠绕成茧。每根光带在把我填满一分的同时,也从体内抽走一丝人类的基本情感。快乐与悲伤,痛苦与迷茫,犹如萤火虫,从身体里一只只飞出,飞过,变透明,无影无踪。我陷入一个纯粹的悬浮于虚空中的“白”里,身后是一团团瑰丽的璀璨星系。位于银河系猎户旋臂上的太阳系只是一小团细弱的光点,它的投影极似一只鸽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光带停止涌入。“白”慢慢打开,好像是怕弄疼我的目光。慢得就比静止快那么一丁点。我看见黄昏在我脚下铺开,一望无垠仿佛是广袤的沙滩。沙滩上有洁白如雪的沙。沙滩的尽头就是海停止的地方,蓝色的海,澄清透明,能看见在海底水草间缓慢爬过的青灰色的梭子蟹,蟹举着的两只大螯钳是橘黄色的。 我知道我发生了变化。我长长地吸气,吐出,再吸气,吐出。我在地球上,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也许我经过的是一个虫洞——这个经常出现在科幻作品里的名词。也许我是来到一个更高的维度,成为一种希格斯粒子的场能体——我在维基百科上看到过这个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的词语(现在我对它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也许原来的我的确死了,这个意识清晰的我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还有很多个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似乎可以不再受到一些物理规则的束缚,比如像崂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比如有限的预见。我不知道这些“比如”有多少。会不会比恒河沙数多出一点?这也不重要。我已经是那个“不可穷尽的无限”中的一部分。目光往下望。地面那具蜷曲肉身,他是我,也不是我。他的身下有一摊暗色的血。他是不幸的,他将被视为畏罪自杀。赶来的有心人会在鸽子腿上绑着的那张纸条上找到他们想要的那个关键词。他们会说,“看,这个担心纪检来人的人啊!”他们会说,“看,这个生活腐败作风下流的人啊!”这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渴望成为一个对社会与国家有益的人,可这张他攥紧在掌心的纸条将把他牢牢钉上耻辱柱。他的亲人会因此蒙羞。他将成为替罪羊。这不是他的人生理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从血泊中爬起身,指着他的同事们破口大骂。他们贪婪,不愚蠢,其中一个人的智商可以申请成为门萨俱乐部的会员。他们向他抛过绣球,他太傲慢了。傲慢是最大的愚蠢。他太蠢了,总是不懂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他比这只死在他手掌里的鸽子还要蠢,所以上帝派这只鸽子来收拾他?上帝总是不憎于开恶毒的玩笑。最恶毒的是什么?这一切本可避免,只要他还活着。事实上,他的鼻孔里还有微弱的气息。 如果像铁屑一样被这场坠楼事件吸引过来的人群中,那个梳着马尾巴的姑娘第一时间拨打120而不是拨打110的话,他可能得救——这不是马尾巴的责任。两分钟内,围观人群就水泄不通,厚度至少有三米。大部分是看热闹的,其中一小部分心里还念起“围观即是力量”。只有马尾巴成功拨打了电话。不能说围观群众都没有爱心与社会责任感。一个刘海少女刚掏出苹果6,就被一个常年在街头乞讨的小男孩劈手夺过,再像变戏法一样消失。刘海少女可能是温室里养大的花朵,放声大哭。哭得真好看,一树梨花沾细雨。有人忍俊不禁,若非他坠楼的事实,简直要纵声大笑。有人说,“哭啥呢,当捐希望工程吧。”还有更多人默默地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只有马尾巴不管不顾又拨打第二个电话。她只晚了一分钟拨打120,急救车便被一桩不该发生的车祸梗阻在路上。那是一辆别克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女人。当急救车喇叭高鸣之时,她为什么要去亲吻避车让道的男友的脸?那张脸是很俊俏,上面又不能长大米。这又不是她的第一次恋爱。好了吧,撞兰博基尼了吧。只剐蹭了那辆豪车的一层漆,也起码得赔三十万。只能说对于一些女性来说,作了会死,不作更会死。也不一定是死这个结果。驾兰博基尼的青年不是真正的车主,是修理厂的技师。在车祸理赔过程中,这个眉目如画的女人将发现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两人将喜结良缘,白头偕老。这很有趣。车祸将导致他的死,但如果没有这场车祸,世上就少了一段让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佳话。佳话与他的死,哪个更重要?这是第一个如果。第二个如果。他是从五楼掉下来的。如果四楼那位脸上有块青黑胎记的清洁女工往下张望时,没有慌慌忙忙碰落那盆栽有仙人球的花盆——滚动的花盆又恰巧砸在他头上,他也可能得救,但根据墨菲定律,这种小概率的事情不可避免。在这个概率宇宙,许许多多的偶然性累积起来就是必然了。这盆仙人球是几个月前他亲手从四楼杂物间搬到窗台上的。他觉得把它扔在杂货间的人太不尊重植物的需要。他有这个义务让它去晒晒阳光。第三个如果。如果他那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妻子冲到现场后,没有抱着他号啕痛哭,摇动他的身体,还试图给他做人工呼吸,而是安静地、耐心地待在一边等医护人员赶到进行专业救护,他还可能得救,但谁让她这么乐意在公众面前表达对他的爱呢?他的妻子叫何小婉。 “我就是你的莎士比亚。”这是何小婉很多年前对他说过的情话,很动听,比巴赫的平均律更接近上帝,是他乏味人生的盐。很多个夜里他都会想起这句话,想着想着,便笑。有时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街头,望着那些依偎在男人怀抱里的女孩儿,这笑声就在胸膛里澎湃。遗憾的是,这句话为什么是何小婉说的呢?只能说少女时期的何小婉与少妇时期的何小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更准确点说,一种是鸽子,另一种是鹰。尽管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许多个夜里,他还是会对那个夜晚深感疑惑。他记得自己只喝了一杯酒,还是黄酒;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黄,像一轮冬天里的太阳;他也记得自己那间单人宿舍里那张可笑的床,床中央有一处深凹,刚好够一个人躺进去;他记得床脚摆着一双皱巴巴的塑料拖鞋,何小婉进屋后,他把它们踢进床底深处,同时也踢到床腿,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疼痛;他也记得那个被何小婉端在手中的搪瓷杯,上面有五个字:抓革命促生产,还有一颗闪闪红星。那是她父亲留下来的吧。可能是,他没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他几乎能复述那个夜晚的所有。各种细节,随着记忆不断回溯,愈发清晰,最后包括窗外对面街道上那棵鹅掌楸上的叶子,它们的总数,以及在月光下各自随风飘荡的样子。但他老是想不起何小婉那时的眉眼(它们并不存在?),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讲起这个“莎士比亚”的黄色笑话。他的胆子真大。她本应该给他一耳光,骂他流氓。那时还有流氓罪,情节最严重的,要挨枪子。他为什么就不怕挨枪子?她的胆子也真是大。她吃了豹子胆。不不,她本身就是一头豹子。月光落下来,在窗玻璃上旋转,唰唰响。她跟着“唰”的一下拉上窗帘,动作敏捷。透过劣质化纤布窗帘的月光在她赤裸的胴体上刷上一层神秘而又繁复的圆形花纹。他扑上去,哪怕明天被送去挨枪子也在所不惜,哪怕被她撕得粉碎也无所畏惧。她嗷的一声叫。他记得。这种叫声与猫叫春差不多。像刀子一样在他生命的年轮上重重划了一刀。每当他听到猫叫春,他总会想起她恶狠狠抓住他下半身的那一刻。 开始,他们都不懂得拿对方那个身体怎么办。他像一条狗,围绕着一个紧闭的蛤壳团团转,知道壳里面有好吃的,可不知道怎样下嘴。她呢,也好不到哪。他那个东西的海绵体差点被她折断了。他们发了疯一样互相折腾,又面面相觑。用了整整三天,他们就没出过门,只喝水,还有啃白面馒头,他们才真正学会做这件事。半夜,月光如雪,雪花堆满逼仄的小屋。有点冷。因为冷,指尖滚烫。他流下眼泪。他看着蜷缩在床铺中央那个人形凹地深处的肉体,用滚烫的指尖,颤抖着,在上面写满只有他自己能读懂的十四行情诗,再用舌头一厘米一厘米地舔掉那些优美的旋律。他那时是甘心为这具比雪还白的肉体去死。死一万次,一万零一次,被刀砍,被绳吊,被烈油烹被滚水煮,哪怕是五马分尸,那也没关系。只要她想,她要。他爱上这具肉体,以至于完全不在意这具肉体里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他以为自己是爱她的,她都能让他变成一条下流的充满情欲的犬科动物;其实他爱的只是这句话本身,当时的他对莎士比亚与何小婉的了解并不比现在围观他死亡的人群更多。当然,有两条长腿的何小婉也基本吻合他心中的阿尼玛的形象。男人都是外貌协会的,他也不例外。他清清楚楚记得她说这话时脸上那种神情,很难用词语来形容,他搜肠刮肚,翻完了《辞海》又去翻《康熙字典》。他始终没有找到。后来,他在看赵忠祥播音的《动物世界》时醒悟过来,是的,雌兽,发情的雌兽。他醍醐灌顶,如梦惊醒,和衣坐起,纵声大笑。墙壁上有月光晃动,还是雪一样白,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何小婉在另一个房间悄无声息。他想过去敲门,想去告诉她,说自己不断地想起她。这是没有必要的,那个与他分房而睡的妇人与那个双手叉腰的赤裸少女是两个人。他点燃烟,眯起眼。他喜欢抽红塔山。那个创造红塔山神话的老人因为在错误的时候拿了自己应该拿的钱蹲了十几年的牢,74岁保外就医承包荒山种橙,再次创造了一个中国企业家的神话。只是当年烟草行业里的顶尖品牌已经沦为大路货。他还是爱抽,爱这个味。 围观人群中一个黑脸膛民工模样的男子点燃一根红塔山。他费力地喘气,眼睛撑开一条缝。可能是看见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几个词组与一个特别大的问号出现在他脑海里,半浮半沉。我笑起来,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看他的倒霉样。“你要死了。”我在他面前弯下腰。我拿不准主意是否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若他没有意外摔死,也会因为这次组织谈话,在随后的57天里陷入一个吊诡的悖论,最后不得不“畏罪自杀”,也可以叫“被自杀”。他的死是注定的事。如同大河东流,不会因为人们的看见,赞美或诅咒,哪怕在河里拦腰截出一座大坝就改变流向。四季轮回,昼夜更替,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而理科青年在沙滩上写出的薛定谔方程并不适用于这个宏观的世界。如果非要说他现在的死与他57天后的死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避免了57天的煎熬纠结,种种心灵的痛苦与肉体的折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提前的死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57天。1368个小时。82080分钟。4924800秒。时间这种东西真是有趣。夜难入寐的时候,被悬挂在墙壁上的机械之物有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它是人子最伟大的发明——不是发现。有几个夜里,他发现时间是一个箭头,能洞穿人的心脏。而这种“时间如矢”的感觉很可能与宇宙膨胀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还有一些夜里,他觉得时间也确确实实是一个钟摆,这个以星期、月份为单位循环往复的节奏,是一个结构恒定的参照系,能让人们沸腾的心稍复平静。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间又是什么呢?是白驹过隙吗?也许是一本装在马尾巴背包里的崇祯版《金瓶梅》。一张手工制作的书签插在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那页。就在昨夜子时,马尾巴梦见自己是葡萄架下粉脸桃腮的潘金莲。她没有梦见本应出现的西门庆。这让她惊醒后再难入眠,在借助器具自渎后,掩面失声痛哭,再把天花板上看不见的羊一直数到一万零十三只。为什么是一万零十三,而不是其他数字?时间还是什么?是那位清洁女工自三楼拾阶而上的脚步声,迟疑,谦卑,谨慎,比一只受过伤的兔子还要小心翼翼。假如她就在此刻扭伤脚踝,或者她那个喜欢在女生面前冒充富二代的儿子能及时打来电话大声讨钱,她就不会来到四楼,那盆仙人球就不会掉下来。时间还可能是什么?何小婉在与另一个长腿的年轻男人说着甜蜜的情话。413秒后,她才会听到他跳楼的消息。她的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只有一楼之隔。——上帝知道,这些情话有多么炽烈滚烫,足以烫伤这世间大多数男人的灵魂。 我看见了。像看见水面下的游鱼。一只,两只,三只……脊背青黑,鱼鳞上闪着微光。还有很多鱼在水的深处,那是我看不见的,那不重要。我还看见那个即将代表组织找他谈话的老男人。川字眉,头发花白,目光阴郁,搁在桌上的两只手与女人一样白皙干净,指甲修剪整齐。老男人的面前搁着一沓材料。身后墙壁上写着八个隶体大字:以人为本,创造价值。这是他所供职的这家国有控股集团的文化标语,有点陈旧,据说有人在集团办公会议上说,改成“以人为本,创造估值”,咱们也就是站在风口的互联网企业了。这是玩笑话。国企怎么可以创造“估值”呢,这是对政府与人民的不负责任。政府是什么?人民又是什么?省国资委是这家集团的出资人。五年前,董事会决定把沉淀的一批三线品牌租赁给民营,盘活轻资产。他是具体经办人。一共十三个,出售给省外一家民企,租期二十年,每个品牌年租金二十万,算是溢价。他受到有关部门通报表彰,被视作具有创新思维的业务能手。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三年时间,那家民企就把其中一个叫雪花品牌的饮料做到年销售三百亿,雪花商标估值五百亿。这是国有资产的巨大流失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六十九条规定,可以处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省国资委指令集团不惜一切代价收回十三个品牌。怎么办?对方是民企,不能与作为共和国的长子国企相提并论,但为地方贡献了这么大体量的税收与就业,那边的地方政府与公检法机关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中国改革三十余年所取得的经济奇迹,一个重要因素即地方政府成为经济主体、投资主体。地方政府的竞争关系类似区域垄断公司之间的竞争,成为区域经济增长的引擎。竞争也不可避免带来博弈及地方保护主义等。这是现实。要尊重。博弈得讲规矩。这是一个依法治国的时代。法律的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条文为准绳。几位国内以擅长经济官司而闻名的权威大律师被董事会秘密请来,在会同省高院数位资深法官调阅两米多高的案卷后得出结论:想打赢这场即将来临的官司,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他受贿的事实。原来这份租赁协议才可能被最高人民法院裁定无效。现在老男人将代表组织给他两条路:一是他主动承认受贿。坐几年牢出来。组织不会亏待他。他是英雄。何小婉同志会被提拔。他还会得到一笔秘密的补偿金。二是由市纪委或市公安经侦大队启动调查程序,除了罪犯这个头衔,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知道他的性格。我了解他的脾性。这个男人是射手座的另类。他没贪污过,没挪用过公款,在本职岗位上没有干过任何够得上经济犯罪范畴里的事。这倒不是说他的道德有多么高尚,他不屑于此,志不在此。他崇拜王阳明,对宋明儒学也多有研读。这些先贤留下的文字一直照耀他的心灵,就算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起码可以,也应该“为人立一种精神,为企业谋一分利益”。他的勤奋与才干让他连续获得擢拔。组织也待他不薄,这些年来他的合法收入也够他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事实上他近年来所经手的每份合约早已被有关部门秘密调查。如果他的手不干净,今天找他谈话的就直接是警察或纪委来人。他不是迂腐之人,否则组织部人事档案里就不会出现“德才兼备”四个钢笔字,可他还是要死了。青色烟雾飘入他的鼻腔,一丝一缕。他的眼神黯淡下来。马尾巴姑娘挤出人群,跳上街道的另一头,蹦蹦跳跳。清洁女工走上四楼,听见楼下的喧哗声,不无疑惑把头往窗外望去。何小婉挂断电话,为略显干燥的嘴唇抹上香奈儿炫亮魅力唇膏,又取出维达纸巾小心擦拭掉双腿中间湿漉漉的黏液。这个世界有着极其清晰的结构。如同钟表。我把手伸到他头上。我不能确信他是否知道我看见了。我来回摆弄着他脑子里出现的那些词组与标点符号。不管怎么摆,它们很难构成实质上的意义,总有某些关键词缺省。这并不影响我的盎然兴趣。他坏掉了,比一台坏掉的机床还要糟糕,很快就会没有再被修复的可能性,也没有必要,这已经是一个工业4.0的时代。他的手指在哆嗦,肌肉在一点点僵硬。脸庞慢慢生出一层锈色。死在一点点吃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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