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空白之页


作者:罗伟章     整理日期:2016-03-17 11:46:41

罗伟章: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书简介:
  日军猛烈轰炸重庆,怀揣英雄梦的热血青年孙康平,却毅然前往求学,并成为重庆高校里活跃的学生领袖。因为一场游行,他和同道被捕入狱。所有被捕者都很快得到释放,唯孙康平在狱中苦挨——他被遗忘了。阴差阳错又理所当然地,他陷进了社会的“裂缝”。两年过后,他走出监狱,呈现给他的,却是人、物两非的世界。他拖着病弱的身体,黯然回到故乡。故乡的衰败、冰凉与戾气,使他刚刚走出有形的监狱,又立即踏入无形的监狱。他因此饱受孤独和绝望,但又苦于无助,只能独自进行内心的战争,白天黑夜,都在现实与幻象的纠缠中,思虑、挣扎、沉沦、反抗……但最终,他被忽视,被跨越,辉煌的英雄梦连同他萎谢的肉身,在扭曲错动的“裂缝”中,被深深埋葬。
  作者简介:
  罗伟章: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一部 一 八年前,孙康平跟两个同乡一道,坐船去重庆考学。那时候,宜昌以下的长江,早被日本人封锁,幸好宜昌至重庆段,即人们俗称的川江还在中国人手里。这座名叫渡口的小城,离宜昌不远,在川江尾子上,常有货船去重庆,船上装的,是上海、武汉等地兵工厂卸下的机器部件。这些机器去年就该运走了,去年的宜昌码头,货物、难民和西迁的学生,把栏杆挤垮,把石条压断,民生公司的大小船只,逆水而上,将其运往西南之都。川江暗礁丛生,怒涛如煮,日本人的飞机又日夜盘旋,见船就炸,真是寸步难行。公司老总卢作孚预感到,宜昌很快就会陷落,如果一趟一趟直运,根本不可能运完,经请示,先把主要物品——兵工厂的机器部件和中央大学等高校的教学用具——转运至川江沿岸,比如渡口、巫溪、奉节、泸州。日机再凶狂,川江毕竟有巫山在,有大巴山在,不像宜昌下游各地,暴露在平平坦坦的青天之下。他的预感是对的。从今年初开始,一直都在派船接运,谁想去重庆,也顺便搭他们的船。早在前年,日军就开始对重庆实施无差别轰炸,今年愈演愈烈,刚刚投入使用的零式战斗机,携带着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从武汉W基地起飞,每天三四趟,每趟数十架次,往重庆扑。太过沉重的轰鸣声从高空坠落,震得地皮发抖,遍布山城的大火,把长江烧得流血。那些炸死的,烧死的,毒死的,还有在防空洞里闷死的,堆如山积,尸体焦糊的恶臭蔓延数十里。如此,重庆反不如川江沿岸别的地方太平。渡口城也挨过一些炸弹,那是去年,日机追杀江上的船只,偶尔误投几颗,烧毁了数十间房屋和七只套着链子的狗,今年以来,日机就没到过渡口上空。因此,川江沿岸几乎没人想去重庆。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比如孙康平和他的两个同乡。孙康平的父母,特别是母亲邱大,也想过让他求取功名,但即便是鸡蛋真能碰碎石头的功名,鸡蛋总得审时度势。孙康平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是孙家的独苗;从他爸孙祥开始,孙家就只有一根独苗,尽管孙祥有个双胞胎弟弟,可弟弟出世不满三天半,就得“嘬口疯”死了。孙家相当于两世单传。父母不让走,可孙康平不知道自己是鸡蛋,也不知道自己对孙家的传宗接代是负有责任的,家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只一门心思往重庆奔。前两年他就想走了,前两年那些西迁的学生,扎笋子似的挤在甲板上,见到低空飞行画着醒目太阳旗的日机,就挥舞拳头,齐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船被炸得稀烂,歌声也没停止,直至彻底沉没,江面旋转、下陷,陷出一个巨大的赤色天坑,紧接着,洪波涌起,水山壁立,水和水的撕裂摔打之声,响彻霄汉。这是渡口人第一次见识战争。多年以前,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美国人说,战争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只知道有就是了,但它总是显得那么遥远,也总像只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然而,如同惊风骤雨从天而降,战争突然逼到了眼前……那些日子,孙康平常在江边徘徊,恨不能双脚一蹦就跳上船去。去年的七月初五,要不是他二舅发现及时,他就混迹在纤夫的队伍里,打算磨破双脚走到重庆去了。说来也是不该出事,初四那天,他二舅受他外公外婆指派,从六十里外的普光镇来到渡口城,要把姐姐一家接走,避避风头,邱大夫妇丢不下生意,只叫他把康平接到乡下。孙康平完全不明白,他这时候为什么不是去血与火的战场,去可能让他光荣牺牲的地方,而是像缩头乌龟那样躲起来。早在泸沟桥事变以后,特别是南京陷落以后,他就常常做英雄梦,想象战友们全部阵亡,他浑身鲜血水一样泼洒,却还独自坚守阵地,终于,弹尽粮绝,敌人冲上来,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自觉站成若干纵队,集体接受他的蔑视。这只是众多想象版本中的一个,还有无数个版本,每个版本最后的结局,都是他体体面面地为国捐躯。父母为他哭泣,更为他骄傲,所有知道他名字的人——举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为他骄傲。他任由这种想象燃烧,燃烧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母亲只一句话就把他拉回到卑微的现实之中。母亲说:“坐过去些,看瓦片掉下来砸了你。”那时候家里正请来盖匠翻瓦,孙康平坐的地方,头顶刚好闪出一片长方形的通天亮光,亮光边缘,露出盖匠两只裹满阳尘的大赤脚。真扫兴。当孙康平迅速跑开,站到安全地带,才发现扫兴的不是母亲的那句话,而是自己脱兔般逃避危险的动作。但他还是对母亲含着隐隐的怒气。母亲揭穿了他。此后他照旧做英雄梦,照旧做得天花乱坠,只不过没有先前那么充沛的底气了。二舅进屋的时候,他想象中的敌人正胆怯地后退,因为他撕开外衣,露出了捆满躯干的炸药;他已无力用眼神蔑视敌人,只能用炸药去吓唬。二舅说:“你热不晓得去外面吹风啊?闷在家里蒸烧白呀?”他吓得心脏咣当一声,往下坠落两寸,以为真来了敌人。待看清二舅那张蓄着小胡子、永远笑眯眯的无忧无愁的圆脸,心才归了原位。二舅说要接他们走,而且父母都不走,只叫他一个人走,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不能——他不愿承认不敢——上战场,至少要去重庆完成学业。他不想等到明年中学毕业再去,只想立即动身。重庆正遭受有城市史以来最密集的空中轰炸,能部分地契合他的梦境,并因此证明他的勇气。“我也不去普光,”他说,“我还要读书呢。”母亲去给二舅拿来一把大蒲扇,递给二舅之前,先哗的一股凉风扇在他脸上:“明明放假了,你读啥书?”他一时语塞。面对家人,尤其是面对母亲,即便有理,他也常常陷入尴尬的沉默。何况他没理:学校的确放假了。而他在同学面前不是这样的,他是同学们公认的幽默大师,自上中学过后,就是习惯成自然的演讲冠军。当二舅摇着蒲扇,把脸上的汗水赶得四处乱躲的时候,他才说:“那也要等两天,我把作业做完再说。”对此二舅也很乐意,抢在姐姐姐夫之前,马上同意了外甥的意见。他本就是个快乐的花花公子,每来一趟城里,总希望腾出足够的时间,闹出一点既可以让自己舒坦,也可以向朋友吹嘘的风流韵事;安全问题不必担忧,渡口城并不是乡间传言的那样危险。当时的中国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静止的,一种是移动的,日本人似乎对那个移动的中国更感兴趣,不计成本地把炸弹往铁轨上扔,往江里面扔。二舅来的当天晚上,哪里也没去,尽心尽意地陪姐姐一家吃饭,唠家常,第二天却大清早就出了门。他的猎艳手法带着乡绅的古朴和直接,选择早晚去江边遛达,如果碰上跟他一样无所事事只为遛达的女人,立即作出判断:这个是幸福的寡妇,那个是忧伤的弃妇,这个是寂寞的贵妇,那个是压抑的荡妇,这个是随时准备自我放逐的怨妇,那个是吃撑了还不肯放碗的淫妇……于是他上前安慰她们,先是心灵,接着是肉体——方便时去女人的家,不方便就开旅馆。不管你觉得这办法有多离谱,他常常得手却是事实。开旅馆都是由女人掏腰包,而且他拒不承认自己抠门,因为他觉得,男人不掏腰包跟女人上床,是爱情支配下的做爱,以掏腰包的方式跟女人上床,就沦落为性交了。当然,虽然他常常遭遇神圣的爱情,却也并非次次都不落空,要是最终没有那样的女人出现,或者出现了却装模作样不搭他的茬儿(只要不搭理他,他一概认定是在装假,是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也没关系,无非是沦落一下罢了:离开姐姐家时,姐姐总是要给一点钱的,让他带给父母,他就揣着这些钱,先去城西得月楼,从得月楼出来再搭车回镇上。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得月楼都是红牙碧串,妙舞轻歌,尽管前些年就颁了“禁娼令”,但令行而禁不止的事,又不只是在娼妓业,所以得月楼还是得月楼,照样风光无限。他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群芳簇拥之下,他将长衫一撩,在绣墩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啜下几口浅绿色的清茶,再挑选一个表面很可能看不出来、骨子里却风情万种的卖春妇,搂住她宽肥或扁窄的腰肢,爬上曲尺形的楼梯,在永远也看不清颜色的晦暗床铺里颠鸾倒凤。那天,他刚走到江边,还没来得及开展工作,就见一队纤夫从芦苇丛中匍匐而出。来渡口城他没少见过纤夫,但这一队纤夫还是让他震惊,他感觉他们就是一堆扭动的力,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承受,他们拉着的船,被石头一样的浪涛阻挡,远远地落在后面,看上去不过是苍蝇那么大的一个小黑点,却将十余人的筋骨磨得嘎嘎作响。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这么早出门是干什么的,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看,像他的目光也能帮他们使劲儿似的。正是这时候,他发现其中一个纤夫特别怪异,这人双腿奇长,站直了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关键是周身上下穿得规规矩矩,——纤夫们都只穿内裤,内裤之外寸纱不粘,到了三峡地段,两岸人烟稀少,就连内裤也不穿的;他们虽是在岸上走,却被风吹浪打,湿漉漉的衣服连续数日乃至数月裹在身上,会咬烂皮肉。那个怪人根本就不会拉纤,只占据一个肩扣,屁股撅着,腰身塌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却看不出用力的迹象。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把头垂得更低,低得在沙地上压出了一只耳朵的模型。这足以让他看清那张藏在阴影里的长条脸。他想起昨天夜里,姐姐骂外甥最近像着了魔,老想往重庆跑,顿时冷笑一声,站起身,捯动着将军般豪迈的步伐,走到那人身边,将松松垮垮的肩扣一卸,抓住他的头发就拖回了姐姐家……可他还是去了重庆,只不过延了一年。去重庆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是早就知道的。开始孙康平还经常写信回来,说他准备报考重庆大学了、终于考上了、被录取了、开学了,跟他同去的两人也考上了,一个读中央大学,一个读中央工业职业专科学校,校址都在沙坪坝区,中央大学还是在重庆大学借地上课。他对大轰炸只字不提,这倒也叫家人心安,可他在后来的有一封信里,说那两个同乡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邱大拉着男人,立马去那两家询问详情。两家一姓郭,一姓张,在城南门对门住着;说是门对门,其实隔着一条宽可跑马的青石板甬道,因此也有了一个很静美的名字,叫青石巷。他们正打算相约去孙家探听呢,因为两家父母一直在等儿子的消息,可把光阴等出皱纹,也等不来。听见邱大在郭家像呼喊那样说话,张家也过来了。邱大把孙康平信里的话一公布,两家人即刻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早在二十天前,这气息就日夜兼程,跑数百公里路,凭血质里的祖传密码,各自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它们担心惊吓主人,都没敢立即现身,而是躲进屋脊上的瓦沟里——渡口的地势跟重庆相类,起伏不平,房屋也跟重庆相类,大部分是竹木结构,上覆芦苇或茅草,俗称“捆绑房子”,只有少数人家才能起砖房,盖青瓦。现在,邱大成了第一个传递坏消息的人,死亡气息才松下一口气,带着日晒雨淋的疲惫和悲怆,从瓦沟缓缓垂落。硫磺的气息。毒蛇的气息。花圈的气息。张家和郭家捉对儿抱头痛哭,郭家还单出一个,是郭家还没出阁的小女,她差一点就去抱住了邱大,但就在伸出双臂准备扑上去的瞬间,适时地打住了。她不能把死亡气息传给了邱大娘,那对跟哥哥一样同在重庆的孙康平,是不吉利的。那段时间,邱大失魂落魄,生意停下了,染缸久不打理,发出阵阵酸臭。婆婆去世后(公公去世得更早),她就以不可动摇的意志,接管了这个家。她把男人肚子里的话,一大半抢过去说了,把男人该做的事,一小半抢过去做了。但这并不等于说,她男人就有了许多空闲,可以像城里大多数爷们儿一样,出门喝清茶,听川戏,打秋牌,在酒香里谈论国事,偶尔还去一趟得月楼。她的男人孙祥,基本没出过门,即使无事可做,也在家里的马鞍形弯凳上坐着,随时听候她的指令。她现在发出的最多、也最严厉的指令,是叫孙祥去重庆。“去把那狗日的给老子揪回来!”她说。自从她接管家政,男人就心甘情愿地听从她,因为他早在自己母亲对她实施的暴行里,就对她低下了头。他觉得他欠她的,他要替自己母亲还债……不必说,孙祥只恨自己不是一艘船。因为江面上没有船。好长时间没有船了。把那些捆扎起来装进大木箱的机器部件全部运走后,世界上的所有船只,仿佛都忘记了这段被称为川江的长江。连江南江北的渡船也停开了。日机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否像他们自己鼓吹的那样,他们的飞行员能驾驶战机在几十米宽的峡谷地带长时间低空飞行,等等等等,都是没有确证也无法预计的事情。川江显出前所未有的荒凉。没有船,就只能步行去重庆,沿着江边纤夫踏出的脚印走,不要回头,一直上行,总有一天会走到不是战场却战火纷飞的陪都。可那要多少个时日?关键在于,现在正汹涌着满江大水,水吼的声音像垮了天,纤夫的脚印早被淹没,而瞿塘峡两岸,全是令飞鸟也要愁出白发的悬崖绝壁,绝壁上那段唯一可当成路的古栈道,也在去年十月被日机炸毁。他是无路可走。好在水终于消下去了,男人不需指令,就开始收拾行李。邱大默默地看着他收拾。当他把装着麦饼、草鞋和一套换洗衣服的褡裢背上肩,邱大一把扯住了他。“你敢走!”她说。“你敢!”她又说了一遍。分明知道重庆是火坑,她不能把两个人都搭进去。孙康平的信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没有了。没有他的信,也就是他“不见了”。希望彻底破灭。那本就是无望的希望。早有消息说,重庆全都成了废墟。可五年过后,抗战胜利了。胜利来得如同梦幻,如同一个沉入深渊的人,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床上。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城里到处都在放礼花和鞭炮,鞭炮告罄,就敲脸盆,甚至把用了几辈人的坛坛罐罐抱出来,朝地上扔,只为听到响声。这时候的任何一种响声,炸出的都是“胜利”两个字。大街上彻夜游荡着酒鬼们的歌唱,酒鬼们见任何一个路人经过,都一把揪住路人的胸膛,指着鼻子问你:“日本鬼子投降了你晓得不?”你说晓得,他就把手松开,朝你笑,朝你竖大拇指;你要是故意摇摇头,说声不晓得,一拳就打断你的鼻梁,根本不管你是男人女人,也不管你是老人孩子。 二 日本投降二十多天后的某个下午,孙康平突然进了家门。那时候父母亲都不在家,两个姐姐早在他离开前,就嫁到了川南内江——大姐嫁过去后,觉得内江比渡口好多了,主要是不像渡口那样因地处长江水道,成为日本人觊觎的对象,随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也不像渡口那样热天暴热,冬天暴冷,就着手在内江为二姐找了婆家……父母不在家,意味着门应该是锁着的,但是没有锁,连门鼻儿也没扣上,轻轻一推就开了。这小小的细节告诉孙康平,这个家已经败落,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大将军”把守。“大将军”是当时通用的门锁,形如猫头鹰,浑身黑铁,重得要两只手捧。果然,染缸干得起壳,陈旧的缸壁纹路,已被积垢填平,但里屋外院,打扫得相当干净。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只是,先前的干净和现在的干净,给孙康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干净让他觉得,这个家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父亲先回来。看见孙康平坐在天井里抽烟,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孙祥愣住了。天井被四角房檐遮挡,阴暗潮湿,铺在地上的石板本来很厚,看上去却像浸入水中的纸。孙康平飘忽在水上。一个水鬼。日本人在对重庆长达五年半的轰炸中,制造了数不清的鬼魂,那些“如冷冻的沙丁鱼”般的尸体,绝大部分集体掩埋,可有一些散尸,只能远离死亡现场,黑乎乎地随江飘荡,他们生前或许是个旱鸭儿,死后却个个都熟悉了水性,在波浪的引领下,一顿一顿的,很有节律地前行。自从儿子没有信来,这个在老婆面前甘心认输的男人,例外地没等老婆的指令,常常独自出门,去下游三里处的回水荡,认领那些尸体。几年来,他先后认领了二十三具,都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埋了。那些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要去买一副棺材,因此,与孙家相距二百米的棺材铺老板侯建州,见到他和邱大,就像见到爹娘一样亲,老远就打招呼,就跑出来把他们拉进屋,为他们泡茶、抓葵花籽。侯建州头上铮亮如镜,根毛不长——不是剃掉了,是从小就不长——胡子却又黑又密,他便很珍惜地把胡子蓄了尺多长,像小孩吃饭时挂在胸前的嘴围子,他由此得了个雅号,叫“倒栽葱”。孙祥先后去“倒栽葱”那里买过九副棺材,后来再也买不起,就为死者裹上几层麻布,再裹上一层防潮的油布。麻布和油布也都不便宜。是东西就值钱,只有钱不值钱,人不值钱。除了在吃上有些手松,别的一切方面都勤俭持家的邱大,竟也没有反对,而且克服因尸臭和残肢引起的生理上的痉挛,亲自装殓。他们在等着一个特殊的……(夫妻俩不愿说出尸体或死人两个字,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又害怕等到。现在他自己回来了,以另一种形式。在孙祥眼里,变成鬼魂的儿子比在生时瘦多了——是的,孙康平那时候就瘦,只是不像后来瘦得那样触目惊心。不仅瘦,还老。把他“不见了”的这段时间加起来,他也只有二十五岁,就老得不成样子了。阴间是没有太阳的世界,难怪他老得这么快。孙祥自然不知道,在儿子眼里,父亲才真正老得不成样子,满头枯涩的白发,额头和鼻梁上,到处写着“川”字。父亲明明白白就是一个老头子了。孙康平叫了一声:“爸爸。”叫声里带着热度,让孙祥猛然醒悟:事情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他向这种可能逼近一步。孙康平站起身,扔了烟头,想了想,又弯腰把烟头拾起来。他不能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恶习,破坏了家里的整洁,破坏了父母早就习惯了的生活。父子俩相距咫尺。父亲说:“康平。”儿子说:“呃。”父亲说:“……你咋抽起烟来了?”儿子说:“我想抽,爸爸。”孙祥把儿子手里的烟蒂接过来,扔了,然后两只手掌在儿子身体两侧拍打,先是腰,再是髋。他在儿子的裤兜处拍到了异物,便把手伸进去,掏出了半盒烟,很不灵便地揪出一支,塞进儿子翕开的嘴里,又从儿子另一个裤兜里掏出洋火,在药皮上划。火柴和药皮老是接触不到。孙祥自己不抽烟,他的祖祖辈辈都不抽烟,无论是鸦片烟还是通常意义上的香烟,正因此,孙家才从订做皮鞋的小手艺人,积攒出几大间房子,还开了染坊,家产虽不能与城南青石巷的张家和郭家平起平坐——他们可是这城里有名的大户——至少能过上日子。不抽烟并不等于不会用洋火。可孙祥今天真不会用。他的两只手无师自通地跳着舞蹈。当终于听到滋的一声,幽蓝色的火苗喷溅而出,他简直吓了一跳。得益于母亲的遗传,孙康平比父亲高出许多,他把腰勾下去,弯着脖子,在父亲的掌心里把烟点燃。孙康平咳起来,父亲也咳起来,腊黄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推来荡去。这时候母亲回来了。母亲的及时出现,终止了父子间的进一步交流。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两人的眼里都有了泪光。他们心里清楚,尽管这泪光完全可以说成是咳嗽惹的祸,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彼此都有些拘谨,都怀着因不善表达引起的含羞带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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