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作序推荐— 演绎带着阴影,被阴影带着的台湾人 本书简介: 王定国以含蓄诗意的笔触带你潜入日常生活的平静深海。二十五篇故事书写的是人生的阴影和不堪,卖身的女子、失婚的男人、年老失智的小三、从江湖中隐退的花圈店送货员、多年未见的同性恋人、混迹于贵妇团的富商情妇……他们在各自的困局里,进退两难,或漠然转身,或被挡住了去路。人世间纠缠不清的情感,在王定国笔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哀伤清丽之美。 作者简介: 王定国一九五五年生,彰化鹿港人,定居台中。十七岁开始创作,二十多岁便荣获多项文学大奖,八〇年代初以其精准而独特的风格出名文坛,却突然转战商场,成为知名企业家,亲身见证台湾房地产业的起落与纠葛。然而,他始终惦记属于文学的那一个自己,封笔二十五年后,于二〇〇四年以小说《沙戏》复出,又经数年的酝酿凝炼,陆续创作《那么热,那么冷》等五篇小说,笔法利落,情思千转,深刻描绘男性的孤独与女性的苍凉——直至灵魂深处的救赎。二〇一四年推出最新短篇小说合集《谁在暗中眨眼睛》。 目录: 推荐序带着阴影、被阴影带着的台湾人杨照 素面相见 有染 素人 蝴蝶 六月下午的家 本垒 逆草 妖精 春子 出境 断层 女汤 小妇人推荐序带着阴影、被阴影带着的台湾人杨照素面相见有染素人蝴蝶六月下午的家本垒逆草妖精春子出境断层女汤小妇人 无曲买 独身深秋细枝扶桑花 飞机暮迟老样子 妹妹机要情人雨中的母亲后记我想说却说不出来一篇篇的短篇,写了一段段的埋藏与挖掘。王定国笔下,没有一个真正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活着的人。——杨照妖精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车子进入县道后忽然颠簸起来。他们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从后视镜看到的两张脸,可以想象内心还在煎熬,处境各自不同,连坐姿也分开两边:一个用他细长的眼睛盯着后退的街景,仿佛此生再也不能回头;一个则是双手抱胸挺着肩膀,像个辛酸女人等待苦尽甘来,一脸热切地张望着前方。我载着这样的父母亲。途中虽然有些交谈,负责答腔的却是我,时不时回头嗯噢几声,否则他们彼此间无聊的断句难以连接。他们都还小。就生理特征来说,要到垂老的脑袋覆盖着一头银发,那时的坐姿也许才会松紧一致,然后偎在午后的慵懒中看着地面发呆。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够老,渐渐失去爱与恨,不然就像他们这样了。我们要去探望多年来母亲口中的妖精。那个女人的姊姊突然打电话来,母亲不吭声就把话筒搁下,绷着脸递给我听,自己守在旁边戒备着。“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这么厚脸皮,以前让你们困扰了,真对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国,这边下大雪啊,听说你们那边也是连续寒流,可是怎么办,我妹妹……”我还在清理头绪的时候,母亲却又耐不住,很快抢走了话筒。“啊你要怎样,什么事,你直说好了。”对方也许又重复着一段客套话,她虎虎地听着,随时准备出击的眼神中有我曾经见过的哀愁,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这样把自己折磨着。后来她减弱了,我说的是她的戒心。像一头怒犬慢慢发觉来者良善,她开始温婉地嗯着,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气让她们徘徊了几分钟后,母亲仿佛听见了人世间的某种奥秘,她的响应突然加速,有点结巴,却又忍不住插嘴:“什么,你说什么,养老院,她住进养老院……”然后,那长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脸孔终于松开了,长长地舒叹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飘起了她愉悦的回音:“是这样啊……”挂上电话后,她进去厕所待了很久,出来时塞满了鼻音,一个人来回踱在客厅里,那时接近中午,她说:“我还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这件事暂时不要说出去。”所谓说出去的对象,当然指的是她还在怨恨中的男人,我的父亲。他是在跑业务的岁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运者提早接触心灵的惩罚,或者说他自愿从此遁入一个恶人的灵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觉时分房,在家走动都用脚尖,随时一副畏罪者的羞惭,吃东西从来没有发出嚼动的声音。午饭后我从外面回来时,客厅的音乐已经流进厨房,水槽与料理台间不断哼唱着她跟不上的节拍。她突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种胜利者的喜悦似乎一时难以拿捏,释放得有些生涩,苦苦地笑着,大概是忍住了。父亲回来后还不知道家有喜事,他一样把快退休的公文包拿进书房,出来准备吃饭时,才知道桌上多了三样菜和一盘提早削好的水果。在他细长的鸟眼中,这些东西如梦如幻却又无比真实,他以谨慎的指尖托住碗底,持筷的右手却不敢远行,只能就着面前的一截鱼尾细细挑夹。如此反复来去,愈吃愈觉得不对劲,眼看一碗白饭已经见底,他只好轻轻搁下碗筷,不敢喝汤,像个借宿的客人急着想要躲回他的书房。“汉忠,多吃一点。”母亲说。她滑动转盘,狮子头到了他面前。我没听错,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母亲总算叫出他的名字,那么亲昵却又陌生,像一桶滚水倒进冰壶里,响起令人吃惊的碎裂之音。她过去多少煎熬,此刻似乎忘得干干净净,沙哑的喉咙也痊愈了,一出声就是柔软的细语。当然,他是吓坏了。但他表现得很好,除了稀疏的睫毛微微闪跳,我看不出他作为一个懦弱的男人,在这样的瞬间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把鱼尾吃净后,听了她诡异的暗示,果然暂且不敢提前离席,委婉地夹起盘边的一截青葱,等着从她嘴里听出什么佳音。我听见他激动的门牙把那截青葱切断了。汉忠,还有狮子头呢。我心里说。她的笑意宛如脸上爬满的细纹,一桌子菜被她多年不见的慈颜盘踞着,为了这些料理她耗尽一整个下午,我怀疑要是没有那通电话,这些菜料不知道躲在什么鬼地方。他们之间的恩怨让这个家长期泡在冰柜里,多年前我接到兵单时,妖精事件刚爆发,家里的声音全都是她的控诉,男人在那种时刻通常不敢吭声,没想到时日一久,他却变成这样的父亲了。青葱吞了进去,她的下文却还没出来,他只好起身添上第二碗。平常他的饭量极小,别人的一餐可以喂他两顿,此刻若不是心存侥幸,应该不至于想要硬撑。显然他是有所期待的,毕竟眼前的巨变确实令人傻眼。但是别傻了,汉忠。什么苦都吃过了,还稀罕什么惊喜吗,回房去吧,不然她就要开口了,除非你真的想听,你听了不要难过就好……菜盘转过来一只完整的土鸡,还有煎炸的海鲜饼,还有一大碗汤。果然,她郑重宣布了:那通电话,那个妖精,那养老院的八人房……“听说她失智了。”她昂起了脖子,非常骄傲地扬声说。我看见那颗狮子头忽然塞进他嘴里,撑得两眼鼓胀,嘴角滴出油来。“听说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我们去看看她吧。”母亲说。棉袄、长袜、毛线帽和暖暖包,一袋袋采购来的御寒用品堆在我的驾驶座旁。一切都由她做主,昨晚那顿饭吃完她就出门了,听说买这些东西一点都不费力,凭她当年抓奸的匆匆照面,那两条光溜溜的肉体如今还在眼前,想也知道那妖精的胖瘦原形,肩宽腰围一概来自那段伤心记忆,不像她自己买一支眉笔要挑老半天。一大早督促父亲向学校请了假,接着说走就走,显然是为了亲眼目睹一个悲剧才能安心。她昨晚应该睡得不好,出门时还是一双红肿的眼睛,迟来的胜利使她乱了方寸,不像他吃了败仗后投降缴械反而安定下来。我觉得她并没有赢。那女人是被自己的脑袋打败的,何况那也只是记忆的混乱,说不定从此可以忘掉爱的纷扰。失智不过就是苍天废人武功,把一个人带回童年的荒野,任她风吹雨淋,化成可爱精灵,再回来度过一段无知的余生。反倒是她这个受害者还走在坎坷路上,若不是慷慨准备了一堆过冬衣物,简直就像是押着一个男盗要来指认当年的女娼。养老院入口有个柜台,父亲先去办理登记,接待员开始拿起对讲机找人。我们来到一排房子的穿廊中等待,一个照护妈妈从楼层里跑出来,边说边转头寻着建筑物的角落:“奇怪啊,刚刚还在的呀。”母亲四下张望着,廊外的花园回灌着风,枯黄的大草地空无一人。“噢,在那里啦,哎哟,大姊,天气那么冷……”随着跑过去的身影,偏角有棵老树飒飒地叫着,一个女人光着脚在那里跳舞,远远看去的短发一丛斑灰,单薄的罩衫随风削出了纤细的肩脊。父亲跟上去了,他取出袋子里的大袄,打开了拉链摊在空中,好似等着一只鸭子走进来。那几个乏味的舞步停曳下来时,她朝他看了很久,仿佛面对一件非常久远的失物,慢慢摇起一张恍惚的脸。静静看着这一幕的母亲,转头瞧我一眼,幽幽笑着:“妖精也会老。”那件棉袄是太大了,他从后面替她披上时,禁不住她一个触电般的转身,左肩很快又松溜出来,整条袖子垂到地上。她跟着他来到穿廊,眼睛看着外面,脸上确有掩不住的风霜。但我说不出来,她身上似乎有着什么;还有着时间过后的残留吧,那是一股还没褪尽的韵味,隐约藏在眉眼之间,想象得出她年轻时应该很美,或许就因为这份美才掳获了一个混蛋吧,怎么知道后来会这样一无所有。父亲难免感伤起来,鼻头一紧,简单的介绍词省略掉了。几个人无言地站在风中,母亲只顾盯着对方,从头看到脚,再回到脸上,白白的瘦瘦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浮现出来。“有没有想起来,我们见过面了。”母亲试探着说。面对一张毫无响应的脸,在母亲看来不知是喜是悲,也许很多心底话本来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泄的怨恨,她无端承受的伤痕要趁这个机会排解,没想到对手太弱了。她把手绢收进皮包,哼着鼻音走出了廊外。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那女人不再跟随,她总算把手穿进了袖口,牢牢地提上拉链,然后慢慢走进旁边的屋舍中。然而当我把车掉头回来时,这一瞬间我却看到了,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悄悄掩在一处无人的屋角,那两只眼睛因着想要凝望而变得异常莹亮,偷偷朝着我们的车窗直视过来。长期处在荒村般的孤寂世界里,才有那样一双专注的眼睛吧。我想,父亲是错过了;倘若我们生命中都有一个值得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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