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自选中篇小说刻画了社会底层农民工的真实生活展现改革开放大潮中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心理描写细致有神幕幕场景引人入胜 本书简介: 《尘与汗》收录了刘心武的六篇中篇小说:非床、泼妇鸡丁和站冰等,刻画了一系列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常被忽略的小人物,展现了沉浮于市场经济大潮之中普通人的生命轨迹。 作者简介: 1942年出生于中国四川省成都市。曾当过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杂志主编。1977年发表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认为是“伤痕文学”的发轫作。长篇小说《钟鼓楼》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四牌楼》获第二届上海优秀长篇小说奖。1993年出版《刘心武文集》8卷。2005年起陆续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录制播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节目共计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刘心武续红楼梦》,引发国内新的《红楼梦》热。2012年出版《刘心武文存》40卷。除小说与《红楼梦》研究外,还从事建筑评论和散文随笔写作。2014年推出新的长篇小说《飘窗》。2015年出版《刘心武文粹》26卷。 目录: 尘与汗 护城河边的灰姑娘非床京漂女 站冰泼妇鸡丁附录刘心武文学活动大事记德光妈,想起来,也着实可怜。1958年,搞“伙食团”,一开头,大家敞起肚皮吃;盛饭都盛个“帽儿头”,上头还要堆菜放肉,浇油辣子,一碗吃完,又盛一碗,吃不完,就往食堂外头水渠里倒,大热天,惹得苍蝇搅作团地飞;现在城里不少人也都知道,那以后,先是没了肉、菜、油,后来,渐渐地,把留种的粮食都差不多吃光了,结果到那年入冬,就大家饿肚皮,有人浮肿;第二年,就接二连三地饿死人。德光妈,她的爹,死得最早,不过不是饿死的—那还是“伙食团”最红火的时候,省城报社的记者来照相,“伙食团”主副食花样多达三十多种,真是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赛过天堂里的天堂,坐下来随便吃,只别往家里拿,吃进多少都由你!那德光妈的爹,记者说他形象好,是共产主义新农民的标准模样,大概是要把他照下来,印个成千上万的,好拿来当新门神,换下那秦叔宝和尉迟恭吧;记者让他吃这个,拍一张;吃那个,拍一张;记者走了,他还吃个没完,整个人,成了个无底筐了;结果,他吃完,差点站不起来,好容易挪动了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出没多远,就在田坎上,大吼了一声,两只胳臂伸出去,像落水的人想拼命抓住根稻草,訇的一声,栽到水田里去了……公社卫生院后来给他检查了,说他死的那个原因,文明词儿,叫“胃崩溃”。德光妈出生的时候,她妈就得产后风死了,爹再一死,孤女一个,谁照应她?亏得还有个叔叔,那叔叔,村里人众口一词,都说是个老实磨盘,任人推,不惜力;那婶子也憨,有人说两口子,恰好比一个是磨底,一个是磨扇;可是这么一对石磨夫妻,到众人都没得吃的时候,也难帮衬德光妈一把米半把豆—那时候自然还没有德光,他妈那时候十五六岁,还是个黄花闺女;那大饥荒的日子里,能活下来的,要么是能偷吃食的人,要么是老天爷不想把他收走的人;白天,大家装模作样地集合上工,天一黑,绝大多数的人,就都往田里跑,才拳头那么大的瓜,埋下当种的红苕块,才灌上浆的青苗……凡能填进肚子的东西,找到什么偷什么。那德光妈的婶子,干活路还行,偷吃的外行,千不该万不该,偷到公社撑面子的“实验田”里头去了!这还得了!公社的干部,他们家里都有吃的,知道底下的农民没得吃,偷吃的,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可你偷到“实验田”里了,那还能饶吗?就召集了大会,批斗了德光妈的婶子,那妇人也是,肚子都保不住了,还顾什么面子?可她就是想不开,当天晚上,一根绳子,吊死在村头的苦楝树上了—那树上的苦楝子早被采光,连树皮都被剥去了一半,半死不活的—村里的干部也不往上报告,匆匆忙忙地,用席子卷了,给埋了;只当是又饿死了一个吧!老何家乡的村子,是丘陵地带,各家各户守着一笼竹子,互相隔着水田旱地,那么样的一种自然村;也有好多户人家,聚在一起住的,不过再多,也还是比北方村落那种聚居的人户,要少。1958年入冬,不光是缺吃的,因为大炼钢铁,竹子都砍去充作燃料了,村子就更显得冷清清、光秃秃了……到夜晚,谁还舍得点灯用油?一片黑暗,比锅底还黑得沉,黑得酽……德光他妈,那一天,正一个人坐在冰锅冷灶的破屋里,饿得发呆,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模模糊糊,认出来,是她叔,往她屋里饭桌上放了个坛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吃。”说完就转身走了……那坛子里,是煮熟的肉……对,后来满村人都知道,那是人肉,是德光妈她叔,去埋人的地方,把她婶子刨出来,扛回家去了……后来从他家里,查出了十多个坛子……最后,也没把德光他妈的叔叔怎么样,那人一直活到如今,吃得胖胖的,像只大坛子……这样的叔叔,怎么还能理?那时候,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新疆去了,几年以后,竟牵着白胖的娃娃,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于是满村的人,都知道新疆原来不错;于是她回新疆的时候,就带走了两个女子;于是人们都说,这两个苦女子,要去那地方生甜瓜了。所带走的女子,一个是老何的妹子,一个就是德光他妈。她们后来,果然在那遥远的地方,生下了甜瓜。德光他妈不光生下了他,还生下了他弟弟德祥。忽然有一年,德光他妈,带着他和他弟弟,回村里来了。那当妈的脸色蜡黄,两个娃娃却白白实实的。德光他妈死了丈夫,回到村里,回到原属于她的那间几乎倾倒的茅草屋,村里人重新接纳了她。村里的妇女们在池塘边洗衣物时,议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德光他妈,这个并不算老,又很能干的寡妇,会再醮给谁呢?有说合的,有猜测的,都没成,都不对;几年以后,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黄河边的平原上去了,没多久,她也是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转回去的时候,也带走了几个女子,其中就有德光他妈,德光和弟弟那时候还小,就都随她去了那边。二十多年前,世道往好里变。那时候两句俗话传得很广: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老何他们村,吃粮不再犯难,像德光他妈那个叔叔当年那一排坛子的故事,年轻人或许已经不太清楚,或许偶尔听老辈“说古”时提及,会摆摆手说:“那是饿疯了。莫讲了莫讲了,听了作呕。”日头晒着,大雾罩着,稻谷割了熟的,再插新秧,不知不觉地,老何的大女儿莲芳,该找婆家了;可巧德光他妈,又回村来了,东家坐坐,西家望望,一天,主动找上老何,爽快地说:“这边找紫阳,那边找万里,你不缺粮,我家有米,也算是门当户对!莲芳不消说是好女子,我那两个你是见过的,如今都比你还高大壮实,你愿莲芳随那个,尽你挑!”老何说:“你我清楚,德光德祥也清楚,只是还有不清楚的……”德光他妈就一拍大腿:“你带上莲芳,去亲眼看看,那还有不清楚的么?”老何早有心,走出巴掌地,见识大世界,于是,居然就带着莲芳,去了那黄河边上的平原。那边的田地,哪儿像自己乡里,东一角西一拐,到处鼓出丘陵包,真是一望无际,没个遮拦。那边的村子,屋子连屋子,见不到一笼竹子,欠绿欠池欠水气,老何很不以为然,可是走近德光他们家,没见着人呢,先听见锯子斧子锤子一片的响声,啊,正盖新房哩!在这一片的响声里,老何把莲芳嫁给德光的决心,便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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