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称她为“香港的说梦人”,梁文道说,如果有人问香港有没有文学,有没有了不起的小说家,他会推荐西西,艾晓明认为在世的华语作家中西西“有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女性作家的视野有多广阔、笔法有多细腻,如果你想知道华语文学结合西方特别是拉美文学写作技巧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你一定要读西西。 相比长篇小说,西西的短篇小说类型更为多样,每一篇的题材、写法和情感各不相同,《手卷》收录的十二篇短篇,既有借鉴中国古典文学题材和形式的《肥土镇灰阑记》,也有以汉语结合拉美文学特点写成的《这是毕罗索》,以作品的丰富性和实验性而言,西西的短篇不可不读。 本书获台湾第十一届时报文学奖之小说推荐奖 本书简介: 本书共收录西西短篇小说十一篇,获台湾第十一届时报文学奖之小说推荐奖。这里的主角是足球裁判员或偷渡难民,故事发生在一座浮城或不存在的肥土镇,有人梦到自己飘在半空,有人发现自己身处禁闭营……作者在序言里说,在生命的激流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渡船。如果你也听到了远方的鸟鸣,或许就是该打开这本书,探索河之彼岸的时刻。 作者简介: 西西,原名张彦,广东中山人。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毕业于葛量洪教育学院,曾任教职,又专事文学创作与研究,为香港《素叶文学》同人。著作极丰,出版有诗集、散文、长短篇小说等近三十种。1983年,短篇小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获联合报第八届小说奖之联副短篇小说推荐奖。1992年,她的长篇小说《哀悼乳房》名列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1999年,长篇小说《我城》被《亚洲周刊》评入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2005年,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获世界华文文学奖,获奖作品是长篇小说《飞毡》。2009年,《我的乔治亚》、《看房子》入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2014年获得台湾“全球华文文学奖星云奖之贡献奖”。羊皮筏子(代序)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乘坐羊皮筏子。筏子还没有下水,她瞥见一个瘦削的戴帽青年掮着它从村落中出来,起初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见一个人在田间步行,担着四方形的大框架,仿佛卖杂货似的。待得临近,经过观察,才醒悟是羊皮筏子。整座由木头搭成的框架上,已经扎上了羊统,一共十五个,羊头和尾巴都不复见,只留下一只只脚。浸制过的羊统,使人无法联念羊只原来柔软的体质,竟像面对一个个风干了的大葫芦。筏子显然不重,担着它的男子步履轻快,只用一支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就掮抬起来,桨的把手一端还垂悬了三个枕头大小沉沉的布袋。我们的祖先看见落叶漂浮水面,刳孤木为独舟,用来渡河。不过有时大原木不多,倒树艰难,就把许多小一点的木头捆扎起来,成为木筏。她见过木筏,甚至那些没有紧扎的木料,自上游某处,放排流下,聚在岸边,少年们就跑到木上奔走嬉戏。她看见过如今浅河上的胶筏,是塑料的长管,五六支扎在一起,浮在水上,渔人就和鸬鹚蹲坐上面。有一次,她还看见竹筏,甚至有人只踩踏一支横竹,渡过宽阔的一条河。祖先们以竹、木为筏,后来,还以竹、木做成书写的材料。敦煌所出的汉简,多数是白杨木。先民截竹为筒,破成小片,在火上烤干,吸去新竹上的水分,便用笔墨在上面写字,然后用绳子、丝线或皮革,栉齿编连起来。古代的埃及人用“埃及芦苇”做纸,他们也用这种生长在尼罗河畔的灯心草做船。最初,埃及人用棕榈树叶刺写文字,部分先民则用橄榄树的叶子;那些刻写在窄长条棕叶上的佛经,我们称为贝叶经。是树叶浮在水面上,才有“古者观落叶因以为舟”的记载。公元前二世纪,柏加马斯国王因为不容易得到埃及纸草,就用羊皮纸来代替。犹太人用羊皮纸来写他们的法律,波斯人用它来记录国史,蒙古人统治中国,用羊皮写蒙文诏书,名叫羊皮圣旨。古代西藏人用染制过的羊皮写佛经。明朝刘济流居塞外,因为没有纸,就用羊皮来写他的著作,所以名为“革书”。乘坐羊皮筏子的前一日,她打开过一本书,看作者描述中世纪修道院内僧侣们在图书室的工作,每张书桌上都有绘饰和抄写所用的工具:角质的墨水壶、修士们以小刀削尖的鹅毛笔、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和写字之前画线的直尺。那时候的羊皮纸,都用浮石刮过,以白垩浸软,动刨子刨平,纸的两侧,则用尖笔钉出小洞。羊皮筏子下了水,就浮在河面,筏身平稳,浮力极佳,挂在桨端上的布袋,如今就是筏上的坐垫。她登上筏子,仔细踏在横木上,然后坐下来。一个筏子上可以坐上五六个人,吃水不深,河水也不会泛上筏面,排子匠只用一支桨,左右撑动,筏子便向前行。她并没有目击筏子的扎作,也没有见过羊统的制造,只知道晒干了的整张羊皮得用细线把那些内外相通足以漏气的地方紧密缝合,单留一只羊腿,用作吹气、排气。本领高强的排子匠只消噗噗噗吹五口气,就可以把偌大的一只羊皮统子吹得鼓登登、硬绷绷,用手指轻弹,发出的声音,仿佛羊统是一只皮鼓。她终于也知道了使羊统不漏水的方法,是用一斤盐、七两清油,适量的黍子和芒硝,加上水,灌进羊统内,晾晒数日,白白的羊皮变了棕红色,就可以下水。每只红统每个月还得发给它四两油涂抹,防止干燥破裂。她常常想到对岸去,那是一处丰沃青翠的土地,但在土地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河,一条看不见、触摸不到奇异的大河,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她可以听到远方黑鸟的哨鸣,她似乎还能感到对岸传来玫瑰的芬香。于是,她想起了她的船。她打开一本书,因为书本,就是她生命河上的羊皮筏子。羊皮筏子是不沉之舟,在惊涛骇浪之中,礁石遍布的水面,即使只剩下一个羊统,它依然可以横过河水,抵达对岸。木制的船往往折裂,只有羊皮筏子,安然无恙,能够以柔制刚。羊皮筏子不是船,也不是马,它只走单程路;浮在水面,它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就得人们背它。路途短暂,就掮着它吧,咿咿呀呀而行,如果路途遥远,把它拆开,放去羊统里的气,扎成一团,就取木桨化为扁担,挑着上路,仿佛蒙古人迁移他们的馒头房子。打开一本书来,她就乘上了她的羊皮筏,到对岸去;有时候,她必须逆流回来,就把书本背在背上,迢迢千里,永不舍弃。从水里拖上岸来的羊皮筏子,直竖起来,可以站立,排子匠拿起木桨对它泼水,冲去身上的泥沙,仍用桨支撑它站在滩上。晒晒太阳,它很快就干了,排子匠抽下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把它整个掮起来,沿着田间的小径,仍然回返村落。她曾经到别人家中做客,看不见任何一本书,并不因此惊讶,正像并非每户人家家中都有折叠在墙角的羊统,也许,在生命的激流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渡船,甚至有些人幸运,能够登上挪亚的方舟,避过洪水。但她不免为许多人忧伤,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永不沉没的水上交通工具,仍然只有古老的羊皮筏子。她忽然又听见了远方的鸟鸣,这是她应该到河之彼岸探索的时刻,于是,她打开一本书来,坐在小矮凳上静静航行。一九八五年十月◎ 精彩选摘 玛丽个案 她的名字叫玛丽。(至于她的姓氏,我记不起了。对于别人的姓氏感兴趣的人,可以去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又或者,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等人的小说。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物的姓氏,至少就像他们自己的姓氏,展列得非常详细。) 玛丽是长期居住在瑞典的荷兰籍儿童。(荷兰籍的小孩,长期居住在瑞典,没什么了不起。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小孩子的时候,就长期居住在瑞士;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小孩子的时候,就长期居住在古巴。关于玛丽童年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喜欢看儿童故事的人,最好去读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或者卡罗尔的《爱丽丝仙境奇遇记》,又或者,戈尔丁的《蝇王》。) 玛丽的母亲去世了。(我不清楚玛丽的母亲是否瑞典籍,还是伊只是居住在瑞典的妇人。我只能推测,玛丽和母亲一起在瑞典生活。如今玛丽的母亲突然逝世。伊如何去世,我也不清楚。对已婚妇人的死亡有意查根究底的人,何不去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又或者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玛丽的父亲成为玛丽的监护人。(玛丽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同样不知道,只知他是荷兰籍。荷兰法院,依照玛丽父亲的要求,和国内立法规定,指认他成为玛丽的合法监护人,并且裁决:玛丽交父亲监护。弃儿,是文学作品常见的素材,这方面的小说,多得很,例如: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以及斯蒂文森的《金银岛》。) 但,玛丽向法院提出更易监护人的请求。(这才是件令人惊诧的事。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向法庭提出更易监护人的要求。首先,我们不禁要问:小孩如何与法庭交涉?必定有人协助她处理繁杂可厌的种种法律程序,协助她的人是谁?其次,小孩子为什么要提出要求?她不满意自己的父亲吗?我对玛丽父母之间的感情状况毫不知悉。对于人世间的男女纠纷充满好奇的人,不可错过福克纳的《声音与愤怒》,或者,霍桑的《红字》,又或者,易卜生的《傀儡家庭》。) 法院根据玛丽本人意愿,指定一名妇人作她监护人。(法院的裁决不容轻视:根据本人意愿。这样的判决,是突破。我们如今生存的社会,仍是以某撮成年人为重心、家长式统治的社会。小孩子,身体受到足够的爱护,思想却得不到应得的重视;在法律上,他们也没有发言的权利。别说所有的小孩子了,有时候,连大多数的成年人也缺乏真正的听众,在公堂上无法辩白。文学中也早显示过了,像卡夫卡的《审判》,或者,加缪的《局外人》,又或者,新约圣经的《四福音》。) 荷兰与瑞典,为了小小的玛丽,闹上国际法院。(瑞典当局按照本国法律,把玛丽置于保护性抚育制度之下,否定了荷兰对她监护的要求;荷兰政府认为瑞典的措施违反了一九O二年的海牙公约:未成年人的监护权应由该国的法令决定。两方争夺一个孩子的故事,我们读过多少?如果你强调血缘关系,你当然读了圣经所罗门王的断子案,以及我国元代杂剧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如果你重视的是对小孩的爱,那么你自然也不会错过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总之见仁见智,各取所需。)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国际法院判决:荷兰败诉。(因为,荷兰实行的是监护法;瑞典采用的是保护法。两者的目的和效用并不相同。同样的爱护,前者是头上另多一层的监管。把某片土地圈开来以便保护野生动物,以及把动物捉起来放进某个动物园里,毕竟是两码子事。一九五八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们老说二十世纪是法治的时代,是该尊重人的意愿的时代,可是,我们也许就不当小孩是有意愿的人吧。万一他们有,又怎么办?我的看法是:两个国家,一个受害人。至于能够尊重孩童意愿的作品,请协助我找寻。) 一九八六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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