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之结》是亨利米勒“殉色三部曲”之一,可谓一部文学、艺术、人生、社会的百科全书,展示了当时美国青年对于文学和艺术的看法。作为亨利米勒的忠实粉丝,冯唐曾说:“亨利米勒的小说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成形的人物,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主题,没有悬念,有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想和长满翅膀和手臂的想象。”译林倾心打造亨利米勒六部作品,封面采用原创画图,其中自传性三部曲《北回归线》《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及《春梦之结》已出,《情殇之网》《殉色之旅》待出。 本书简介: 《春梦之结》是亨利米勒“殉色三部曲”之一。主人公和“双性恋”的妻子莫娜以及妻子的女友斯塔西娅共同生活在纽约一间出租屋里,三人之间争吵不断,两个女人不告而别,留下主人公独自生活和写作。《春梦之结》可谓一部文学、艺术、人生、社会的百科全书。在米勒眼里,纽约乃至整个美国社会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要想摆脱行尸走肉般的状态,唯有离开。 作者简介: 亨利米勒(1891—1980) 美国“垮掉派”代表作家。生于纽约曼哈顿,一岁时随父母搬入布鲁克林,1909年进入纽约市立学院学习,因不满墨守成规的校园生活,两个月后即辍学。年轻时从事过多种职业,为其日后的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其文风大胆深刻,通过大量的性描写以及对人性的揭露,赤裸裸地呈现了腐化、破碎的现代西方世界。1957年入选美国艺术和文学学会。代表作有《北回归线》(1934)、《黑色的春天》(1936)、《南回归线》(1939)、《殉色之旅》(1949)、《情殇之网》(1953)和《春梦之结》(1960)等,其中两部“回归线小说”在英语国家长期遭禁,直到1961年《北回归线》才在美国出版。 目录: 译序:现代人之梦,现代人之结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译序:现代人之梦,现代人之结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前言现代人之梦,现代人之结 张群程萍 殊不知,无论是在主题的鲜明性、思想的深刻性,还是在创作的实验性、探索的前卫性上,亨利·米勒的另一个三部曲“殉色三部曲”也毫不逊色。可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现代人之梦,现代人之结 张群程萍说起大名鼎鼎的20世纪美国重要作家、被誉为美国文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怪杰的亨利·米勒,人们往往会立刻想起他的代表作,我们不妨称之为“巴黎三部曲”或“自传三部曲”的《北回归线》《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对其极为深刻的主题,极具实验性、开拓性、前瞻性的创作手法,极富争议的描写内容,人们往往大书特书,对其鲜见的文学价值常常赞不绝口。 殊不知,无论是在主题的鲜明性、思想的深刻性,还是在创作的实验性、探索的前卫性上,亨利·米勒的另一个三部曲“殉色三部曲”也毫不逊色。可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们对“巴黎三部曲”阅读较多,研究较深,对“殉色三部曲”则问津很少,推介也不广,对其丰富的文学价值认识也比较肤浅。在我国,更是鲜有读者阅读它,至于研究,则更是少之又少。若要全面、准确地认识亨利·米勒及其创作价值,“殉色三部曲”不能不读,也不能不研究,更何况,1999年它还被法国《世界报》评为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百部优秀作品之一,我们就更应该认真研读了。“殉色三部曲”采用虚构的笔触,以小说叙事者,即主人公米勒,在20世纪20年代纽约布鲁克林地区为时六年苦乐参半的生活为素材,透过其人生历程的回溯,展现其对生活与艺术的不懈追寻;采用全知全觉的叙事手法,多维度、多层面地展示主人公的爱情、生活、工作、写作和思想。该三部曲记叙了米勒与第二任妻子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直至结婚的过程,记载了他在默默无闻中笔耕不辍,苦苦拼搏,为了成为一名作家甘愿忍受清贫和屈辱,记述了他对社会、人生、自我、未来、西方文化、西方文明等多方面的全方位、立体式的审视与思考,记录了他对美国社会的厌恶和失望之情,最终远走他乡,投奔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之都—巴黎—的怀抱之中。 《春梦之结》作为“殉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无论是在故事情节、创作主题、创作手法,还是在对人生的思考、对美国社会实质的认识、对西方文明的考量上,都和前面两部(《殉色之旅》《情殇之网》)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为前面两部小说的一种自然延续、自然结局。该三部曲集中展示的是现代人的精神面貌和心路历程。作为读者,我们必须立足于现代主义的语境,立足于现代人的困境,立足于现代人的视角,方能充分领略其艺术张力与魅力。 研究亨利·米勒的创作,包括《春梦之结》在内,性爱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性的世界》一文中,米勒明确指出:“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年轻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欲望和冲动所控制而不能自拔。”长期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备受争议,屡遭诟病,亨利·米勒因此受到诸多不公的对待,蒙受了许多辱骂和指责,使他倍感挫折。他认为,作为一位诚实的作家,必须彻底摈弃文学中对于性爱那种闪烁其词的表现方法,应该大胆描写,公开颂扬,以诚实、坦率的态度冲破传统文学的禁区,张扬人性,展示真实的自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亨利·米勒在作品中给性爱赋予了重要角色,并且将性爱描写贯穿创作的始终,从开始的《北回归线》到《春梦之结》,没有一部小说不是以性爱来展现主题思想、人物性格、人生理念的。因此,要理解亨利·米勒的小说,正确认识性爱描写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钥匙。 当然,亨利·米勒对性爱的描写迥异于黄色小说那种赤裸裸,纯属为了满足感官刺激的性描写,不是为了写而写,更不是为了挑逗读者,用低级庸俗、淫秽下流的片段满足读者的感官需求。对于亨利·米勒而言,性爱是与生俱来的重要生理特征,是一种本能,是一种不能克制压抑,只能顺其自然,不能回避,只能正视的生理甚至心理的现象;是一种释放自我、张扬自我、解放自我,尤其是解放压抑之自我的重要途径;是一种正确了解自我、认识自我、唤醒自我的不二选择。性爱是生活的一种隐喻。渴望性爱,便是渴望生活,渴望真正的生活。直面它,张扬它,是对人性的尊重,对生命的讴歌,对生活在压抑的现代社会环境下的自我的一种救赎,是摆脱行尸走肉状态的有效方法。 压抑是现代人面临的普遍困境,内心躁动是现代人具有的共同特征。对现代人境况极具洞察力的亨利·米勒,和D.H.劳伦斯一样,采用这种描写手法表达他对自我、对社会、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是十分自然、恰当的选择。随着人们对自我认识越来越深入,思想越来越开明,亨利·米勒作品在美国由早年遭禁,到后来解禁,犹如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被解禁一样,再到后来众口交赞,广受好评,甚至被世人推崇为世界文学作品之经典,就清晰地表明了现代人对文学作品中性爱描写的理解不再是那么单一,那么片面,那么狭隘了。 作为一名革故鼎新的小说家,作家米勒通过主人公米勒的性爱表现,来展示自己离经叛道的审美思想。而离经叛道是他从事文学创作所孜孜追求的超现实主义审美思想和原则。通过种种离经叛道的方法和手段,亨利·米勒锲而不舍地追求现代社会中真实的自我。米勒超现实主义的审美思想和原则,极大地颠覆了人们对包括审美、道德在内的许多方面的传统期待。 亨利·米勒是超现实主义坚定的拥护者和执行者。在《致各地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一文中,他指出:“人类作为动物,其主要的、最高的目标是按本能生活,尊重本能,让本能伴随四方。”超现实主义者宣称,人的本能、梦幻、潜意识是文艺创作的源泉,能够把人从逻辑和理性中解放出来。理性、道德、社会等等,都是对人性、对人的本能需要的一种压抑,一种束缚,唯有潜意识、梦幻和神经错乱才是人的精神的真正活动,因为这些活动不受任何控制,是真正的自由活动,是真正自我的最真实表现,是超我境界的最完美展示。这种自由的境界在小说中多有展现,如梦幻,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梦幻。在这些梦的境界里,米勒身轻如燕,在岁月的年轮中穿梭自如,而且思想活跃,灵感频现,丝毫没有压抑、束缚之感。这种感觉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获取,更谈不上尽情享受了。此境只有梦中有。于是,梦成了《春梦之结》的重要内容,梦中呓语成了主人公表达内心世界重要的话语形式。这种内容和形式,时常帮助主人公进入一种真正自我或超我的状态。 这是一种梦。而通过释放自我,进入一种自我、忘我、超我的状态,何尝不是另一种梦境呢?作者在作品中对于性爱浓墨重彩,大书特书,其目的就是要进入这种梦幻般的绝对自我、忘我的境界,就是要找回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失去的自由,就是要重塑遭挤压、遭扭曲、遭变形的自我。这是一种忘我之梦,充满了绚烂的色彩,令人陶醉,让人流连。然而,这种梦转瞬即逝,无法长久,梦醒之后,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因此,现代人面临的根本问题,是在现实中无法以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奔放的自我状态在生活。通过释放自我,进入一种自我状态,但那种感受只是暂时的,瞬间便会消失。重返现实中的自我,只会感到更加压抑,束缚更加沉重。因此,个人愈是解放,主人公米勒内心遭受的煎熬就愈大,陷入痛苦、迷茫的泥潭就会愈深。这种自我的追求和解放,最终必然失败。“殉色三部曲”的英文标题“RosyCrucifixion”很好地诠释了这种内涵。Crucifixion一词的意思是“苦难;磨难”,犹如背负十字架一般。这个十字架为玫瑰色(rosy),看上去色彩斑斓,绚丽多姿,但实则沉重无比,背负者被死死地套着,拆不开,卸不下,寸步难行,举步维艰。这种不可承受之重,一直要背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背负者的自我不可能得到解放。 在《春梦之结》中,作者浓墨描写,反复表现主人公身处的社会如何令他失望、厌恶,如何令生活在西方现代文明中的芸芸众生憎恨、绝望,细腻地展现了人与社会扭曲、变形、异化的关系。小说一开篇就非同一般,令人惊愕:汪!汪汪!汪!汪! 像狗一样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 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妙了!可我压根儿也不想这样……读者一打开书,未见人,只闻声,一阵狂吠声。主人公喊破嗓子,却没有任何回音,也没有任何人应答。小说伊始便先声夺人。这样的开头,新颖奇特,气势不凡,又让人始料不及。主人公自喻是一条狗,以一条怒发冲冠的疯狗形象,横空出世。开篇笔法简练、意象鲜明,寥寥几句话,就把主人公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把他的精神状态展现得活灵活现,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读者的注意力。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开头极具象征意义。以狗喻人,仰天狂吠,吠出一腔怨气,呼出满腔怒火,喊出压抑的自我;这条“狗”孤苦伶仃,形如被抛弃的流浪“狗”,无家可归的野“狗”,犹如孤独无援的边缘人,极其渴望世人的关心、关注、关爱,可无人搭理,没人关怀;这条“狗”身处黑夜,作为它生存的环境,黑夜显然是指代社会。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社会。从一开始,作者就用素描般的笔触,把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环境,尤其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简洁明快地勾勒了出来,为整个小说选定了压抑的基调,确定了灰暗的色彩,圈定了沉重的主题,为社会绘就了黑暗的背景。可以说,这个开头是对小说的高度概括,整部作品实际上都是在为之脚注,对它进行诠释。 作为一条“狗”,作者笔下的米勒对着夜空,冲着社会,在声嘶力竭地狂吠,其满腔的怒气不言而喻。像在《北回归线》等作品中一样,在《春梦之结》中,主人公米勒带着这腔怒火,继续扮演着社会的观察者、审视者、批判者,扮演着无政府主义者、美国社会制度的颠覆者、美国价值观念的否定者,扮演着愤世嫉俗、我行我素、不屑一顾的斗士。作者通过笔下人物,毫不畏惧地屹立于社会的对立面,对美国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和透视,对其赖以生存的各种制度和价值观念给予了大胆揭露、无情批判。 作者在开始就指出,美国是个荒诞透顶、陌生奇怪的国家,整个运作机制令人厌恶,生活于其中的人,个个深感压抑,就连小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满脸颓丧的样子。 那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机制呢?在米勒看来,法律是一个蠢蛋游戏,应该取缔,重建一套新的组织机制。应该取消法庭,取消法律,取消警察,取消监狱,统统取消,因为他觉得这些玩意儿,没一个是好东西,他感到头疼,就是这个原因。教育家们,是自古以来最大的蠢材,只会鹦鹉学舌,生搬硬套,天生就不会接受任何新思想,只会背诵那些成百上千年的陈词滥调。这样的教育家怎么能培养出有用之才呢?而那些统治者是人们能够想象出的最不诚实、最虚伪、最擅于骗人、最缺乏想象力的人。政坛上,奸诈盛行,欺骗肆虐,处处布满诱惑,身处其中,若想保持一双干净的手,一点正直的个性,简直比登天还难。主人公忧心忡忡地发问:“一个国家要是阴谋诡计盛行、腐败堕落肆虐,它怎么能兴旺发达呢?”这种社会中的宗教,同样没有使人向善,没有让世界变得美好,教堂并没有给人们造就一个新的天堂、新的人间,气得米勒就像在《北回归线》中一样,啐上帝的脸,踹上帝的裤裆。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米勒发现那些曾经支撑西方文明的信仰、希望、原则、信念等等,统统消失了。路已经封死,不管走向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而挡住人们去路的每一堵墙,每一个关卡,每一个障碍物,都是他们自己垒的。无路可走的米勒,万般无奈,一次又一次地用头撞墙,试图找到走出困境的出路。要是能够找到这样的途径,他宁愿把自己的脑袋揪下来,放进绞汁机里绞一绞。可不管怎么努力,他始终没能找到一条光明大道。 这是一种噩梦般的生活。然而,置身其中的人,又何止米勒一个?他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眺望美国的核心—曼哈顿。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呀!回头眺望岸上,一幢幢摩天大楼多么像积木玩具呀!……人生真是朝生暮死,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徒劳无益,多么狂妄自大!男男女女们使足力气,拼命地挤进这些巨大的坟墓里,而且是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为了生存,有些人不惜抛弃灵魂,出卖自己,出卖你我,甚至出卖上帝。到了晚上,他们像蚂蚁一样,又从里面蜂拥而出,或是塞满水沟,钻入地下,或是匆匆忙忙地奔向家里。这些可怜虫,一个个疲惫不堪,面容枯槁,垂头丧气。到了家里,他们又把自己埋了起来。现在不是埋在那些巨大的墓穴里,而是埋在他们称之为“家”的里面。这个“家”如此破败,又那么拥挤。白天是生活在无谓的汗水和苦役的坟墓里,晚上则是躺在爱情和绝望的墓场中……他们总是违背自己的本性……他们不断地哀号,犹如受伤的动物。只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想象出《春梦之结》里的那种华丽。 ——《每日电讯报》 ——罗伯特·奈 ——詹姆斯·弗雷 ——冯唐 ——《卫报》 ——劳伦斯·达雷尔 ——赫伯特里德 ——《星期六评论》 ——豆瓣读者只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想象出《春梦之结》里的那种华丽。 ——《每日电讯报》米勒是现代作家中能让读者感动落泪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仅仅是出于他个人的情感压力。 ——罗伯特·奈似乎痛苦和愤怒启发了亨利·米勒。他关心的是写作、爱情、艺术和友谊。他最大的乐趣在于读书、散步、享用美酒佳肴、找女人、开怀大笑。 ——詹姆斯·弗雷亨利米勒的书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任何一页都是杂花生树,群英乱飞,好像“陌上花开,君可徐徐归”。 ——冯唐米勒完全掌控了对人性的解读,他因描写性欲横流、杂乱无章的世界而感到快乐。 ——《卫报》今日之美国文学以米勒所做之事的意义而开始,也以此而告终结。 ——劳伦斯·达雷尔使米勒在现代作家中鹤立鸡群的,是他毫不含糊地把审美功用和预言功用结合在一起的能力。 ——赫伯特里德这个时代或任何时代最出众、最具原创力的作家之一。 ——《星期六评论》亨利·米勒的书因充斥着所谓的污言秽语而被禁,他自己还号称是污言秽语之王,他的书在美国解禁以后全面传播,居然达到与《圣经》相提并论的程度。 ——豆瓣读者第一章 汪!汪汪!汪!汪! 像狗一样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你要哪一个—是薛西斯的东方,还是基督的东方?”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 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妙了!可我压根儿也不想这样。我多么想和上帝待在一起呀! 汪!汪汪! 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她的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飘动,好像是从海上浪花里浮出的面具:嘴巴长得像弯弓一样,看上去好像跟蒂拉·迪里厄的嘴一模一样,白白的,牙齿也是雪白如玉;眼睛呢,黑黑的,涂了睫毛油,眼皮涂成了黏糊糊的蓝色,亮闪闪的;头发乌黑发亮,似瀑布一般飘逸。看上去,她就像是从喀尔巴阡山脉和维也纳屋顶上走下来的女演员,又像是从布鲁克林平地上升起的维纳斯。 汪!汪汪!汪!汪! 我大声吼叫,可这声音在世人听起来只像是耳语一般。 我叫艾萨克·达斯特,生活在但丁的五重天里。我就像精神错乱的斯特林堡一样,嘴里不停地重复说:“这有什么关系?人是不是唯一的?人是不是有对手?这又有什么关系?” 头脑里怎么会突然蹦出来这些怪名字?全是母校亲爱的老同学:莫顿·施纳迪格、威廉·马文、伊塞尔·西格尔、伯纳德·皮斯特纳、路易斯·施耐德、克拉伦斯·多诺霍、威廉·奥弗兰、约翰·库尔茨、帕特·麦卡弗里、威廉·科布、亚瑟·康维萨、萨利·利博维茨、弗朗西斯·格朗提……这些人一个个像是受了伤的毒蛇,被人打趴在坟墓石板上,没一个能抬起头。 是你们吗,伙计们? 没人搭腔。 黑暗中,有人抬头。是你吗,亲爱的奥古斯特?不错,是斯特林堡,是那个额头上长着两只角的斯特林堡,一个无与伦比的戴绿帽子的人。 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什么时候?离这儿有多远?在哪个星球上?——我常常从这堵墙走到那堵墙前,一会儿跟这个人打个招呼,一会儿又向那个人问声好,都是些老朋友:利昂·巴克斯特、惠斯勒、洛维斯·科林特、大勃鲁盖尔、波提切利、博斯、乔托、奇马布埃、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格吕内瓦尔德、霍尔拜因、卢卡斯·克拉那赫、凡·高、于特里约、高更、皮拉内西、喜多川歌麿、葛饰北斋、安藤广重——还有那面哭墙,还有戈雅,透纳等等。他们每个人都传递着珍贵的信息。尤其是那个蒂拉·迪里厄,她伶牙俐齿,两片嘴唇黑黑的,好似玫瑰花瓣一样,十分性感。 现在,墙上空空如也,即便上面挂满艺术珍品,我也认不出来。天已经黑了。像巴尔扎克一样,我生活在想象的艺术作品中,就连画框也是想象出来的。 艾萨克·达斯特,生于泥土,死归泥土,泥土来,泥土去。看在过去岁月的分上,添加一条遗嘱。 阿纳斯塔西娅,又名赫戈罗伯洛,或是塔霍湖、的的喀喀湖和沙皇皇宫里的伯莎·菲利格里。她现在暂时被关在疯人院的观察病房里。她是自愿去那里的,想查查看脑子是否有问题。索尔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认定他就是艾萨克·达斯特。我们被大雪困在走廊尽头用板隔开的窄小卧室里,里面有一个独用的水池和两张单人床。天空不时地掠过一道闪电。布鲁加伯爵,那个木偶宝贝,端放在五斗橱上,四周还摆着一些爪哇人和中国西藏人的偶像。它双眼斜睨着,就像是一个在豪饮烈酒的疯子一样。它戴着紫色绒线编成的假发,上面还顶着一顶从格勒里—杜菲伊尔进口的波希米亚小帽子。它背靠在好几本精心挑选出来的书上。这些书都是斯塔西娅去疯人院前存放在我们这里的。从左到右,这些书分别是——《帝国狂欢》《梵蒂冈骗局》《地狱的季节》《威尼斯之死》《诅咒》《时代英雄》《生活的悲剧感》《魔鬼词典》《十一月之树》《超越快乐原则》《吕西斯忒拉忒》《马里厄斯—伊壁鸠鲁的信徒》《金驴记》《无名的裘德》《神秘的陌生人》《皮特·维福尔传》《小花》《维琴伯斯·普鲁斯克集》《麦布女王》《伟大的神—潘》《马可·波罗游记》《比利蒂斯之歌》《耶稣鲜为人知的生活》《项狄传》《金壶》《黑色泻根属植物》《根与花》。一排书中只留有一个空隙,里面放着罗扎诺夫的《性之玄学》。 我看见斯塔西娅亲手摘抄的一句话(在一张包猪肉的纸上),很显然是从上面的一本书里摘录来的:“N.费德洛夫,一个怪异的思想家,俄国人中的伟人,将创造性地创立自己的无政府主义,与国家对抗。” …… 再回到费奥多尔这个话题上来……她们没完没了地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都是乱扯一通,有时弄得我很难受。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自己从来没有不懂装懂。我对他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我对他的了解,就像人们对跟自己志趣相投的人的了解一样。)他的书,到现在我也没有全部读完。我一直在想,留一点到我临终时再读吧。比如说,他的《荒唐人的梦》,到底是我自己读的,还是听人讲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我也不能肯定马西昂是谁,也不知道马西昂主义是什么意思。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许多知识,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也有许多知识。我宁愿这些都是谜。我喜欢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一个具有极其浓郁的神秘色彩的人。比如说,我从来不敢想象,他要是戴上帽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就像史威登堡给他作品中的天使们戴的那种。而且,我总喜欢听别人评论他,即便这些观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爱听。有一天,我在笔记本里碰巧翻到一张我以前写的字条,上面的内容可能是摘自别尔嘉耶夫的话。字条是这样写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类就不再是以前的人类了。”对困境重重的人类来说,这句话一定是说到他们的心坎上了。 至于下面这段话,除了别尔嘉耶夫,别人肯定是写不出来的。“对于罪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很复杂。从很大程度上讲,他可能误入了歧途。一方面,罪恶就是罪恶,应该揭露,必须消灭。另一方面,罪恶是人类精神上的一种体验,是人类的组成部分。人类在前进过程中,可能因为体验了种种罪恶而使得人生阅历丰富起来。不过,这一点必须要正确认识。丰富的人生阅历,并不是罪恶本身所致,而是那种内心里焕发出来的战胜罪恶的精神力量所为。凡是说‘为了丰富人生阅历我愿意向罪恶屈服’这样话的人,其阅历永远不会丰富起来,他只会消亡。然而,考验人类自由的是罪恶,不是别的……” 现在,我再摘录一段(还是别尔嘉耶夫的),因为这段话指引我们向天堂又迈进了一步: “教堂并不是上帝的王国。教堂产生于历史,也作用于历史。教堂并没有使世界变得美好,没有给人类带来一个新的天堂、新的人间。上帝的王国才是理想的世界,不仅对个人是这样,对社会和宇宙也是如此。而那也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这个邪恶、丑陋的世界的末日。同时,它也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正义、美丽的世界的根本所在。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丽可以拯救世界这句话时,他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个美好世界,是上帝王国的到来。这也是末世的希望所在……” 至于我呢,我得说,我要是有末世希望或其他什么希望的话,那这些希望也全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毁了。或许我应该这样说可能更准确些,就是我接受的西方教育使我对文化十分向往,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这些向往“变得一文不值”。我身上的亚洲人特质,简单地讲,蒙古人的特质,依然完整无损,并且永远也不会遭到破坏。我身上的这种蒙古人特质,和文化没关系,跟性格也不沾边。它代表的是一个根,根上的液汁源于家谱这棵树上祖先们一根根不老的枝中。这就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水库,我的天性以及美国传统中那些混沌不堪的东西,全部被它吞噬一空,就像河流被大海吞没一样。奇怪的是,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以及困扰这些人的问题,竟然理解得很透彻。我要是一个欧洲人,肯定做不到这一点。我觉得英语好像比其他语言,比如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或者其他任何一种非斯拉夫语系的语言,都更适合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果你只能读译著的话)。在现实生活中,美国人,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知识分子,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多维的俄罗斯人的日常生活,感到异常地亲切,亲切到近乎荒唐的地步。纽约这个大都会,三教九流云集,各种思想泛滥,放荡的,卑鄙的,疯狂的,应有尽有,而且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纽约真不愧为一个试验场。你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试验场吗?只要想想纽约的冬天,想想纽约寒冬里饥寒交迫、孤苦伶仃、悲观绝望的人,想想他们穿梭在迷宫一样单调乏味的大街上,想想街道两旁那些单调乏味的住宅,想想里面挤得满满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居民,想想那些居民满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些单调乏味的思想。想想这些,你就知道纽约是个多么好的试验场。单调乏味,而且随处可见! 虽然我们当中有千千万万的人从未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甚至当别人说出这个名字时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但是,他们中有成千上万的人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过着奇怪的、“疯子”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在其想象的俄国所过的生活如出一辙。如果说昨天他们还被当作正常人一样在生活,那么明天他们的世界就会出现一个显著特征,这就是疯狂至极,混乱不已,就连博斯塑造的任何世界,或者说所有世界都自愧不如。今天,他们和我们并肩同行,他们那古老的外貌显然没有吓着任何人。有些人确实在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宣讲福音全书,为死者穿寿衣,向精神病人布道——完全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丝毫没有察觉“人类已经不再是往日的人类”这个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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