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序陕西新锐作家作品文学陕军新梯队作家书系 本书简介: 中短篇集《铃铛与火焰》中的人物、事件、情景,总扮演着载体的角色。他们的一颦一笑、起伏跌宕、草长莺飞,都是写作者认知社会、认知生命、认知自然的美化展示,作者无非要通过笔下的角色,将他的认知呈现给读者。世间事、无非生死。作者的笔触除过讲述生死,也没事可做。讲述生死,无疑要把笔触伸进生死中间的地带——活着。那么这本小说集,坦然地走往了小说人物的悲喜交结,将他们比萤火微小的真实的存在,放大成了中短篇。在有意放大的存在中,原来一个人活着、是那么曦弱,原来这与贫穷富贵、权利庸常无关。他们只是社会、自然夹缝里的生命。那么小说集必涉及亲情的温暖、孤独的无助、灵魂的自赎、生际的没落、超升的涅槃、两难的彷徨…… 作者简介: 范怀智男,1977年8月生,陕西岐山人。在家务农。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纪实文学《羲之的荧光——任步武传》(合作)、长篇小说《兽》。2004年起创作至今,在《中国作家》《小说界》《奔流》《山东文学》《橄榄绿》《黄河文学》《延河》等期刊,发表近百万字。 前言序:一抹迷人的新绿 贾平凹 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摆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势,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调娓娓地讲述着、叙说着,甚至唠叨着。他们说得那么全神贯注,说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让我心生感动,倏忽间看见了自己不太遥远的青年时光。 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黄土地养育的一群儿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传说,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长于斯,序:一抹迷人的新绿贾平凹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摆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势,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调娓娓地讲述着、叙说着,甚至唠叨着。他们说得那么全神贯注,说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让我心生感动,倏忽间看见了自己不太遥远的青年时光。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黄土地养育的一群儿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传说,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难免就有了这块土地的脾性,血脉里自然就有了这块土地的因子——他们就像是这块土地上生出的几株小树,就像是这块土地上长出的几株庄稼,一边汲取着传统的营养,一边沐浴着时代的阳光,默默地扎着自己的根,长着自己的杆,繁茂着自己的叶,孕育着自己的果。而这一次的集中亮相无疑令人眼前一亮,欣喜的看见在陕西文坛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抹迷人的新绿。作为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我和这八位青年作家大都见过面,说过话,虽然谈不上多么的熟稔,但对于其人其文,每每见之,却总能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这里面有地缘的因素,更有文化的姻近。我耳闻或者目睹过他们如何在纷繁喧嚣的当下抵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独守着一份宁静顽强地跋涉、探索;我亲眼见证过他们凭借着汗水和努力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收获。我常常在心底里为他们加油,为他们祝福;我也常常为为了他们的成长提供各种帮助的人们而心生敬佩。去年以来,陕西省委宣传部启动了“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包括这八位作家在内的二十余名青年作家被纳入其中,除了给予经费上的帮助,还多次组织学习班、培训班,邀请名家传道解惑;陕西省作协联合鲁迅文学院举办了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为这些青年作家举行了拜师仪式,聘请了国内一流的作家评论家担任他们的导师。同时,在《中国作家》组织了作品专号,赴京组织了作品研讨会,并在《文艺报》等媒体对这些青年作家进行宣传,为他们摇旗呐喊。今年以来,文学院先后组织了“三秦文学季”系列讲座,聘请国内名刊大刊编辑进行系列讲课,帮助他们打开视野,拓宽思路;为了集中推介展示他们的创作实力,这次,文学院又选拔出八位青年作家,由作家出版社集中推出八部作品。现在,这八本书即将和读者见面了,是丑是俊,是咸是淡,就交给读者去品咂吧。在和这些青年作家的交流中我说过这样的话,文学上有些道理本来也讲不出来,而且一讲出来就错了。因此,我不想就创作的方法原理一一赘述,我也不想就这八位青年作家的八部作品一一分析。我想说的是,创作需要个人的实力和努力,创作也需要一个良好的环境和氛围。幸运的是,在一大帮文学热心人的勤劳操持下,环境和氛围有了,就像唱戏的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开场的锣鼓已经敲起来了,接下来戏会唱得怎么样?我期待,我有信心。2015年8月西安鸟巢 跟所有的老榆树一样,纷纷扬扬落尽了叶子,沉沉地睡去。只是到了隔年春末,却独独不见醒来,母亲说: “等等看。” 此后,我们全家人还是隔三岔五地给它浇水;时刻盼望着有喜鹊或乌鸦在它枝头做巢,给我们关于它可能生还的一丝讯息。 就这样,我们熬到秋末时,则亲眼目睹了好几对寻地做巢的乌鸦和喜鹊,于它枯干的枝头飞绕几匝,竟不声不响地飞去了。父亲走出院门,咬着烟秆,痴痴地看着它们一直滑翔成两粒微弱的黑点后,便脚步持重地回到院子,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 “把它斫掉。” 除了姐姐,我们家没有人敢反对父亲的权威。当父亲磕掉黄铜烟锅里的烟灰走向斧头时,姐姐哭泣着把斧头藏到了身后。 胡子拉碴的父亲说:“给我。” 姐姐用她白藕样的手腕抹眼泪。姐姐恳求:“爸爸,就给它再浇一年水吧!” 父亲瞅了瞅姐姐苹果样的脸蛋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眼泪。又抬头看了看奓在院外头老榆树上枯干的枝柯。其实父亲的突然举措,是跟我们一起守望老榆树的整整一年里,病痛的他瞅到了来自死亡的寂寥与萧瑟。弟弟已经长到了十八岁,订了婚的姐姐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成为别家的人。父亲老了。愈来愈感不适的父亲已经不由自主地留意起死亡的气息和黑暗的影子。我们只能从父亲强忍的身体上看到与往日似乎没有差别的一如平常。 在母亲的执意要求下,姐姐已很少下地。忙于农活,又忙于一日三餐的母亲顾不上给姐姐为期不远的嫁妆插手。我听见夜里哀叹的母亲给姐姐说,地里的活着实太多了。我和弟弟看得出,母亲是想挤出火柴棍那么短、就火柴棍那么短的一点儿时间陪姐姐说说话,哪怕为她花架上正在描绣的牡丹添上一片绿色丝线织就的叶也成。可母亲每天总要为家里的活路忙活到深夜。父亲蹴在檐台上抽起旱烟的咳嗽声愈来愈响亮了。姐姐还是抽空儿去给院外枯死的老榆树浇水。我记得,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姐姐,我来吧!” 那夜的月光像刚刚汲出井口的水,冰凉清澈。我知道姐姐是想在离开我们的院落以前,将我们院外的给我们遮蔽了二十多年阴凉的老榆树救活(我们家从老屋搬过来,搬到老榆树底下也就二十年)。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弟弟似乎最先看到了水的无能为力,弟弟爬上枯干的老榆树顶梢,在一柯丫形的枝杈间,用很细密的枝梢交错着,给寻找树杈乌鸦喜鹊们织了只精致的巢。 第二天清晨,依然在院里如刺般咳嗽的父亲灰蒙蒙的眼睛发亮了。他惊喜地叫喊着走向鸡笼的母亲和入睡不久的姐姐,还有我和弟弟。父亲像村中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用姐姐的名叫母亲了(其实父亲还不老,过完了这个年,他才四十九岁)。 “梨花、梨花。槐林、杨林。” 第一朵梨花是我母亲,第二朵梨花是姐姐。父亲咳嗽: “咳、咳。” 我们都慌慌张张地跳进院子,跳到了父亲左右。母亲站在父亲身后,姐姐的肩挨着父亲瘦起来的胳膊,趿着鞋子的我和弟弟立到父亲前头,顺着父亲抬高的手臂以及手指的方向放飞了我们的目光,犹如目睹了彩虹,我和弟弟惊喜地张大了嘴巴。我们看到:枯干的榆树顶梢那枝条交错得齐整的巢。父亲这时欣喜得像个孩子,吵吵嚷嚷地叫我们看。 “都看啦,都看。” 我相信,我们的目光谁都没有偏离鸟巢。 母亲那一天显得格外静,静得像缕炊烟。父亲的眼睛像月夜的河流般发亮了;他许久都波澜不惊的目光,刹那间有了澎湃的激情,有了粼粼的波光。姐姐的眼里分明是蕴满着泪水。姐姐眼泪汪汪的眼睛眯眯起来。她肯定知道,她眼皮不能动,哪怕是稍微眨一下,决堤的洪流就会从眼眶里奔涌而出。阳光晒上姐姐镜子样光洁的脸庞。姐姐的脸太阳似的照亮了我们的院子,姐姐的白手臂变成了金色。佛陀样的金色。姐姐听到了夜半的院门声。 弟弟轻手猫脚地开启院门时,姐姐窗户上的灯还没熄去,铜色的灯光落到了院墙和半扇门扉上。哐当。姐姐没怎么留意。姐姐的牡丹花就要绣成了,姐姐还想给母亲留下最后的一针。到时候,河那边的嫂嫂和婆姨们问她,她就会轻声说:是我妈绣的。院门又哐当响了一下,院中惟一一簇金针草的气息很浓郁。是门环拍打了门板。深夜里门环拍打院门是常有的事。姐姐还没有睡意,她沉浸在已经鲜活起来的牡丹的姹紫嫣红里。放在院子中的架子车,哐,响得很沉闷。姐姐问,谁?谁撞到了架子车上,谁只是嘘了声。告诉姐姐别吱声,姐姐听出——是弟弟。而后,庭院正中的便盆响起银子样的叮叮当当。弟弟似乎有意隔着窗户问:姐,你还没睡吗?姐姐嗯了声。弟弟说:姐,你睡吧,你不睡,我睡不着。姐姐放下了手中给牡丹花镏金边的花针,钻进被窝里,将被角掖在脖颈下,灯灭了。新月如一把锃亮的镰刀挂在老榆树的虬枝上空。一窠鸟巢棉帽子似的镶在新月底下的树杈上。 这天清晨,傻呵呵的弟弟展现了令我们都信以为真的装模作样。他搔搔头,又咧着嘴巴嘿嘿笑。除了姐姐,父亲、母亲、我都被弟弟的善意欺骗了,甚至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老榆树死而复苏的吉祥。母亲的静和父亲的欣喜都是难以言喻的。父亲的腰直了一下,他觉得缚在他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开了,通体有了惬意的舒畅,四面透风的喉咙,竟然浑亮起来。 “我得出去走走。” 父亲要下地去了;扛起锄头,走出院门,我们都听到了父亲嘴里久违的小戏。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宗, 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父亲原本厚实的嗓音阴雨后的泥巴样滞浊。我们听到父亲咳嗽着走出村口。新种的麦田绒绿了,树木和远处的山峦渐次枯黄。慢慢地有了油条样的颜色。可我们谁都没想到,父亲那天会出去得那么久。直到晚上,天空里的星星稠密得足有八万四千颗时,父亲咳嗽着佝偻着腰,从黑暗中走进了村子。我们急切地召唤父亲的喊叫,像在广袤的夜空寻找村庄的鸽群样飞翔。 “槐林,爸爸,爸爸,爸爸。” 母亲已经用我的名字呼喊父亲了,要强的母亲不得不承认,父亲正一天不如一天地老去。父亲像撩起一面黑沉沉的幕布,弯着腰出现时,村子里的灯火早都熄灭了一层。 院门洞开着。放下锄头,蹲在门墩上的父亲给田野里奔走的我们,点起了他的一盏烟火。嚓,划根火柴,按进铜嘴烟锅里的烟丝又红又亮。像我们家院门口落了颗疲累的星。姐姐开始了往回奔跑,散在四处的我们都没有看到姐姐的哭泣。父亲看到了,父亲看到姐姐扎了红头绳的辫梢,在姐姐苗条的腰间轻轻地飘。 “爸爸。” 父亲噢了声,给黑暗中异常恐惧的姐姐一个怜惜地呼应。 父亲嗓音沙哑地说:“我在咱家的田地里走了一遭。” “爸爸。”我汗水涔涔地跳进了村口。 父亲嗓音咝咝地说:“我到村西的河边上转了转。” 父亲的咳嗽又响亮了,他说:“我到村北的坡地上晒了一会儿太阳,太阳我娘的手一样轻轻拍抚着我,我就睡着了。” 父亲在红豆的烟火后边微笑。我们听到父亲的低沉和温和:“回,回吧,都饿了。” 父亲的微笑,此后就永久凝固在脸上,他的皱纹,新苗的根须似的在他脸上迅速蔓延。直到后来,厚起来的皱纹最终将那夜的微笑挤进了眼角。父亲在他落了几粒星光的锄刃上磕掉了烟灰。寂寂的夜,在父亲缔造的叮叮咣咣里活了。母亲腿痛,回来得最晚。关闭了院门,跟往常一样,从田地里回来的父亲,到后院转了一遭,看看我从远山打回来的一垛柴火和弟弟收拾干净的圈舍。蹴到厨房前石砌的檐台上,笑眯眯的父亲颇为得意地说: “槐林,今天打了一摞柴火。杨林,今天给咱起了圈舍。” 父亲转过头去唤姐姐:“梨花、梨花呀!你的花绣完了吗?” 厨房帮母亲做饭的姐姐默不作声地在案板前擀长面。母亲坐灶间烧火,扑、扑……蹿出火膛里的焰火,侍弄得整个厨房一闪一闪。姐姐腰间发梢上的红头绳,像一颗熟透的红果。姐姐没说绣完,也没说没绣完。姐姐喊杨林: “杨林、杨林,给妈往灶间拾一篓柴火。” 满院里响起弟弟腾愣腾愣的脚步。姐姐抿住嘴,羞红了脸。火光在厨房跳跃。姐姐的长影子落到高墙上。 姐姐突然说:“爸,野地里的野菊花开了,你闻。” 父亲屏住气,仰了脖项,目光放进天里,静了会儿。然后深深吸气,父亲闻到了,我们全家都闻到了,闻到了如霜的菊香。此夜,我们是最早嗅闻到菊香的人。谁让我们家是村子最西边,紧挨野地的第一户人家呢。老榆树就长在我们院墙外的场院上,场院里堆了几摞馒头样的麦草垛和两簇散着甜香的玉米秆。弟弟打着哈欠,父亲还是蹴在檐石上,吧嗒吧嗒地吸烟秆。风冷冷的,姐姐要出嫁了。月亮的模样像咬了一半的白面烧饼。我仰望苍穹。 姐姐出嫁的事有些突如其来,时日刚刚交上腊月,腰脊愈发佝偻的父亲常在太阳晒得很酽的晌午出门去。冬日里,天黑得早。有几个晚上,天黑严了许久,还不见父亲回来。我和弟弟告知母亲应该去找找父亲,坐在灶间文火的母亲,声音微弱地告知我们: “还是别去的好,让你爸黑灯瞎火地走走。他往后回村里,就能摸着冰凉的路了。” 我和弟弟就如两块放在门墩上的石头,蹲得高高,睁圆了眼睛一直瞅视着,延伸在黑暗里胳膊样弯折的路。 那几个夜晚,我老是深更半夜里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一只黑黑的蚂蚁,蹒跚在两边是悬崖绝壁的赤裸的胳膊上,胳膊伸展在无边无际的黑夜,我隐藏在黑夜中的眼睛,目睹了蚂蚁彷徨的东张西望,它没精打采,无助地从手腕走向臂肘。蹲在我家的门墩上,我饱含黑暗的眼睛,时时能够注视到孱弱无力的蚂蚁,行进在扑朔迷离的不知所向之中。我问弟弟: “一眼不眨的,看啥?” 弟弟说桃子家的黑黑。黑黑是桃子家的黑猫。黑黑已有四天不进一口食了。弟弟说。 “我看到了掉了两颗牙齿的黑黑,离开了桃子,离开桃子家的所有人。爬上桃子家院里的核桃树,从核桃树的枝梢,跳上桃子家的院墙,从桃子家的院墙上贴住墙皮,溜下去,脚步很轻,像支随风飘起的鸡毛,穿过黑黑的夜跟凉风飕飕的麦田,往村北的坡地上去了。” 黑黑的你,穿过黑黑的夜。 然后轰然倒下,仰面朝天, 躺在高高的草丛里, 等待露珠一样晶莹, 流星一样从天而落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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