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像羊那样叫唤


作者:丁庆中     整理日期:2015-11-05 11:31:01

十几年前,作者在傍晚经过他常走过的一条小巷子,便出现这样一个情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驮着两个铁皮箱,每个铁皮箱里都装着两只羊。因为路有些颠簸,这些羊弯着,头垂在铁皮箱外,并不住地叫唤着。作者知道,小巷深处便是一家屠宰厂。就是从这天起,作者的脑子里便闪现出一个个这样的场景:农民劳作的群像,日常生活喜怒悲欢场景。那一刻,作者就要尝试,用朴素的语言来叙述现实的真实。多年后,有了这部作品——《像羊这样叫唤》。 
本书简介:
  这是华北乡村当代生活最真实的风情画卷。作品着重地概述了两个家族(赵家与张家)的争斗史。土地的争夺,夺妻之恨,“暗杀”等不可告人的手段,作为复仇的筹码。表面上看似风轻云谈,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滚滚,疑云密布。不管是赵吉庆,还是张二生等人,这些人所组成的群像,都被卷入滚滚的暗流之中。
  这些农民都将像羊一样,所面临着的是锋利的屠刀:无情的岁月,家族的仇视,罪恶的欲望,无端的妒忌,疾病的折磨,还有诽谤、谩骂和谎言等等。
  作者简介:
  丁庆中,男,中国作协会员,著名作家,尤擅长篇小说。曾在《作家》《收获》等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并出版《蓝镇》《老渔河》《大地汉书》《森林母语》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蓝镇》获河北省文学最高奖“文艺振兴奖”。作品关注社会现实,擅长表现乡村生活,写作风格独特,语言俏皮风趣,故事情节机智精妙,以细节描写见长,作品富有华北平原的泥土气息和平原乡村的诗情画意。 青村在六月里已经湿漉漉的了,朝阳把泥土色的大街照得通红,杂乱的大街上摆满了玉米秸垛和麦秸垛,还有猪圈和粪堆。刚刚一场夜雨,泥泞的大街上一片片水汪,上头布满了车印、脚印和各种动物的印迹。赵吉庆他爹赶着牛车,在泥泞的大街上慢腾腾地往前走着。他那身黑色的新衣裳就像影子般地晃动着,跟他剃得亮光光的头和刮完胡须的那张脸形成明显的对照。他的脚有力地踩着大地,就像车辕里的牛一样健壮。带着腐烂的气息和水腥味儿的大街上,车轮和牛蹄子溅起了泥水。牛的脚步恰好跟老人的脚步相吻合,这时赵金柱他爹从胡同口出来,他喊了声:“大哥,哪儿去啊,穿这么新的衣裳?”“啊——到那边儿。”赵吉庆他爹用鞭子指了指,飘着紫色的像绸缎似的云彩的天空。“哪边啊?”赵金柱他爹追问了句。“那边儿。”赵吉庆他爹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他转过头来笑着说。赵金柱他爹跑了两步,跟着牛车,把嘴凑过去,跟赵吉庆他爹扯了几句。那头牛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牛车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村庄的嘟哝声。“听说了吗,西南角儿上发财了,真他娘的人走时气马走膘啊。”赵金柱他爹神秘地说。“不是说那片宅子上闹鬼吗?”赵吉庆说。“都这么说,可是谁见了哩。”“我就见到了,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那天我睡不着觉,半夜醒来,围着村子逛了一圈,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坑塘上一闪,就到了张家,还吓出一身冷汗呢,今天还头疼呢。”“都是他娘的大皇上闹的,今年的雨水很大,来得又早又急又快,坑塘里的路就露着一小窄条,再下场雨就把路没了,我们吃水可怎么办啊。”“说的也是。”赵金柱他爹说罢,就在泥泞的大街上站住了。赵吉庆他爹赶着牛车继续往前走。赵吉庆他爹把牛赶到坑塘边,望着白茫茫的坑塘,他心里想,这哪是个大坑塘,简直就是湖泊。在坑塘南边,有两座土房子,青砖包角。两座房子都有一个高高的基座,房子周围长满了各种树木,杜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像绒球似的杜花,许多蜂在杜树四周飞舞着,并发出嗡嗡声。牛车稀哩咣当地往前走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牛车上一把锨,一把镰刀,还有一根绳子。牛车好像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就这么走。
  在村子西南角的坑塘边上,张全行(大皇上)他爹张老奇站在他的房角那儿,好像在等着赵吉庆他爹,他穿了一身皱巴巴的黑色的新衣裳。赵吉庆他爹一见他,嘿嘿笑着说:“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还活着呢。”张老奇的手扶着那棵开满杜花的杜树,也嘿嘿笑着说:“老天爷,阎王把我忘啦。”在张家的房西是一块草地,草地上是两只大山羊和一只小山羊,两只大山羊冲张老奇叫了几声,便垂下头去啃草。张老奇也穿了一身跟赵吉庆他爹一样的新的黑棉布衣,也剃了头,刮了胡须,两个人往坑塘边一走,两个人亮光光的头使坑塘格外生色。赵吉庆他爹笑着划拉一下头,张老奇笑着也划拉一下头。赵吉庆他爹一扭身,看到那个有树篱笆的院子,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院子里喂鸡,这是张家老二娶了半年多的媳妇。赵吉庆他爹凑近张老奇,使了个眼色,他低声说:“让吃饱吧?”张老奇说:“你这是说的嘛话呢,昨晚上还撑得睡不着觉呢。”赵吉庆他爹打了一下牛,那牛还是按着自己的速度往前走着,他说:“不行了,肚囊儿老了,吃点东西就像铁似的不好消化。”张老奇走下高高的地基,他跟着牛车,一同绕过树篱,向西去了。两个人好像早就约好了似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远了,他们的头还一眨一眨的两个小白点闪耀着,直到消失。两个老汉赶着牛车走了,三天多没有回来,村长赵吉庆派出去三十多个壮汉去找,沿着那条道一直向西,他们没有找到。第四天,牛车回来了,那头牛迈着去时的步履,它用一种哀愁的目光望着田野,当它踏进这块土地,发出低沉的悠长的,绞人心肺般的吼声。张老奇抱着鞭子坐在车上,随着牛车晃动着身子。他那身黑的新衣裳已经沾满了泥土,他的头发奓着,花白胡子也已经长了。牛车在大街上站住了,一些人围了过来,嘁嘁嚓嚓地说话,还问了张老奇一些问题。张老奇好像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也看不到这些人,他用自己的姿势坐着。赵吉庆他爹僵直地倒在牛车上,他好像在车上睡着了,其实他在前天夜里已经死了。全村的人都跑去看,当他们发现赵吉庆他爹已经死了,都躲得远远的。张老奇一直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赵吉庆闻讯赶来。赵吉庆伸手在他爹身上摸了一把,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了
  声爹,他爹再也不会回答。他哭着,举着拳头,朝张老奇冲去。张老奇依然坐在牛车上,就像牛车上一个车把什么的。他僵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了。他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屁股都硌疼了。赵吉庆上去就给张老奇两拳头。张老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赵吉庆以为他也死了,把手缩了回来。赵吉庆的拳头向天举着,他喊:“老天爷,这是怎么啦!”张老奇发出鬼魂般的声音:“你打吧,你打吧。”赵吉庆打着哆嗦,向后退了两步,他说:“你还活着。”张老奇说:“啊——我活着。”赵吉庆听到他的声音,又打了个哆嗦,他的拳头又举了举,然后无力地落下,他说:“你说清楚了,我爹是怎么死的。”张老奇喃喃地说:他跟赵吉庆他爹往西走,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在一条河前停下。那条河真大,还没有见过那么宽的河哩,河里的水晃晃荡荡的,简直有些吓人。牛在草滩上一边吃草一边吼叫,他跟赵吉庆他爹聊天,聊着聊着,赵吉庆他爹说:真累,从没有这么累过,我睡一会儿。他就倒下了,他睡到第二天,我见他还没醒,就叫他,他没应,就摇他,他的身子已经僵了。张老奇就把赵吉庆他爹扔到牛车上,赶着牛车往回走。赵吉庆说:“你留下守灵吧。”一些人开始在大街上搭灵棚。张老奇就留下来守灵,尸体在大街上,没有抬回家,张老奇坐在牛车上,那头牛也没有解下来。就是赵吉庆叫张老奇回家,他也没有一点儿力量动一动了。张老奇坐在车上,他的嘴在动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好像自语,又好像对死者说话。在一边守灵的赵吉庆听到他嘴里的声音,直起鸡皮疙瘩。赵吉庆说:“你别出声。”张老奇用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赵吉庆打了个寒战。一阵阵尸臭不知是从赵吉庆他爹身上发出的,还是从张老奇身上发出的。张老奇的二儿子二生——一个黑瘦的男人,他听到了这个消息,跑到车前,让张老奇回家,张老奇说:“你别管我。”赵吉庆一把拽住了二生,他说:“你也留下来守灵吧。”二生说:“我凭嘛?”赵吉庆说:“你爹害死了我爹。”二生去拽张老奇,他说:“爹,你回家,我看他能怎么着。”二生一拽,张老奇僵直的身子一侧歪,要不是二生抱住,张老奇就摔到车下了。二生抱着张老奇,赵吉庆拽住了他,他说:“你给我站住。”二生说:“你别把我惹急了,再出条人命。”赵吉庆说:“出条就出条,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赵吉庆说着,一拳重重地打在二生身上。二生把张老奇放到地上,他的脸已经青了,他的嘴张着,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举起了拳头,他叫着:“让我揍死你啊!”
  赵吉庆的灰脸对着二生,他的嘴紧闭着。两个人对峙着,片刻后,赵丙仁他爹和赵金柱他爹劝了他们几句,两个人就顺坡下驴了。二生抱着张老奇回家,赵吉庆一边操持他爹的丧事,一边让人去叫张老奇的大儿子张全行,一边向派出所报了案。赵金柱他爹,赵丙仁他爹,赵厚生他爹都在街前站着看热闹。赵厚生他爹说:“本来两家有仇,这回仇口就更大了。”赵金柱他爹说:“知道吧,算起来,他们还是一个娘的兄弟呢。”赵丙仁他爹说:“也许张老奇就为了报他爹那个仇,把赵吉庆他爹弄死了。张老奇他爹到台湾去了,赵吉庆他爷爷就霸占了张老奇他娘。”赵厚生他爹说:“赵吉庆还盼着他爹死呢,瞧他装的,好像多孝顺似的。”赵丙仁他爹说:“他们两个一同赶着牛车出去,说了些什么呢?”赵金柱他爹说:“西南角上娶的两房媳妇一个赛一个地漂亮,把村里的媳妇都压下去了。”赵丙仁他爹说:“对啊,这都是该着的。”赵金柱他爹说:“这回可乱套了。”说罢,赵金柱他爹捂着脸,哼哼着装着伤心悲痛的样子往赵吉庆家吊纸去了。赵丙仁他爹在后头跟着,嘿嘿笑着说:“你看你装的这块洋料。”赵金柱他爹也嘿嘿笑了,他回头说:“让我踢你啊,你跟我闹。”张老奇回到家,给儿媳妇要了些吃的,就倒在炕上睡了。村里人谁都想知道,赵吉庆他爹临死那几天,他跟张老奇聊了些什么。有些人问起张老奇,他回答说:“忘了,就像做了个乱糟糟的梦,梦醒了,什么也就忘了。”事情没有完,赵吉庆他爹的尸体在村子里停了四天,整个村子散发着臭气。先是县里来的法医,然后是市里的,赵吉庆他爹的腹部剖开,还割出了一截肠子。村子里弄得苍蝇满天飞,尸体在腐烂。村里人都说赵吉庆他爹死了死了,还被赵吉庆折腾得够呛。还有一些人说,要是让赵吉庆抓住一点儿把柄,他恨的那股子劲儿,瞧他那些咬牙切齿的劲儿,像要把张老奇嚼个粉碎似的。尸体验过两次,都说是得心肌梗塞死的。村里人都这么说:“赵吉庆绝对不能轻饶过张家。”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村子里人等了几年,也没什么动静,就把这件事忘了。
  就在赵吉庆他爹和张老奇赶着那辆牛车向西边走的时候,二生(张全生,老二)家喂完了鸡,她站在院子里。她穿一件枣红色的上衣,一件白不唧的没颜拉色的裤子,她站在那里,她的脸上冒热气,渗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儿,头发有些乱,她已经干了半天活儿了。大皇上(张全行,老大)家牵着她新买的小山羊从二生家路过,便牵着进了二生的门,一进门,见二生家坐在灶前烧火,就坐在门槛上,两个人就聊开了。两个人就这样你递一言我接一语地,无休止地聊下去。大皇上家说早就想买一只羊喂着,大皇上不让买,大皇上到城里去跑生意去了,她就偷着买了这只羊。大皇上家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你看看这羊白的,你摸摸这羊毛,这么柔软,你说说怎么长的呢。”二生家笑着说:“就是这物,就这么长的。”大皇上家穿着一件白上衣,一件米色丝裤,她的头发已经梳过了,脸上头一层细密的雀斑,脸上出了不少的汗,还在冒着热气,她说:“我看见你那只黑羊,我就心痒痒。”二生家惊讶地望着大皇上家,她脸上充满红晕,她说:“那不是羊。”大皇上家指指二生家篱笆前那个黑色的活物说:“你看那不是羊啊,在那吃草呢,还瞒得了我。”二生家咯咯大笑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捂着肚子说:“我岔气儿了。哪里是羊啊,那是头小叫驴。”大皇上家认真地说:“明明是只羊,还骗我,你说它是头小叫驴。”二生家一下子蹿了起来,站在那儿笑得更凶了,她弯下腰,直起腰,再弯下,她的脚还在地上跺着,她说:“那真是头驴,你再看看。”大皇上家严肃地说:“毛驴怎么跟羊似的。”二生家还在咯咯笑着,她用拇指把流到脸上的泪水抹掉,她说:“你个傻屄,你再看看跟羊似的吗。”她说着,低下头去把驴蹄子上的一块塑料纸拽掉,她的脸蹭在毛茸茸的驴皮上。那头小驴驹子弯过头来看她一眼,然后一跳,便撒着欢逃掉了。大皇上家说:“你听到了吗,我是听到了,那只狗叫到大半夜,越来越近,后来就在南边的大道上消失了,你应该比我听得清楚,你的房子就挨着大道,你隔着窗子能看到树篱笆外边是什么人?二生家说:“没有啊。”大皇上家说:“你没有看到,你真的没看到吗?你睡得真死,我可是听到了。我还披上衣裳,出了门,我听到脚步声挺大,就像牛走路一样,渐渐远了,接着,我听到村那边的哭声,我就去了,我摸到村子里,哭声是从东北角那个房子里传来的。天真冷,冻得我打哆嗦,要不我肯定能看个仔细。”二生家笑着说:“你真够好事儿的,你不害怕吗?”大皇上家扶着二生家的门向屋里瞧。二生家就躲开身子让她瞧。大皇上家望着二生家笑了,她懒散地站着。她那是满是皱褶的衬衣上还挂着几根麦秸,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一道黑灰。
  二生家暗暗地想,瞧这个人这个脏劲,不像她才进村的那会儿,穿干净衣裳,脸上涂抹的香兮兮的。大皇上家自从来到村子里,成天家像睡不醒的似的。她跟二生家说着话,还在打瞌睡呢。她给村里要了块地,那块地还是二生给她耩上的呢,她来了心气儿,才下回地。地里的草都长疯了,她也不去锄一锄。
  大皇上家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施脂抹粉了,她脸上的雀斑都露了出来,还有一块黑记,这女人可是粉红色的脸。二生家往灶里填了把柴。她想,跟这样的女人说话要防着点,这个长舌妇,她那张嘴已经惹了不少是非,她进村才一年多,比在村子里呆好几年的是非都多。大皇上家就是想知道,她就觉得憋得慌,她就想知道,她一夜都没睡好。所以一大早她就到井边去挑水。她想要是出什么事儿肯定有人告诉她,结果没有人对她说。她就问二生家:“都说夜里没有哭声,这就怪了。我怎么听到了呢,还是一个女人在哭呢。”大皇上家说着咯咯笑了,她擤了鼻涕,往鞋子上抹了把。她那双棕色条绒鞋,她第一次进村子时穿的那双,已经旧了。那可是双好鞋子。她穿上那双鞋,村子里的女人都羡慕得用手去摸,这是在哪儿买的啊。在重庆买的,哎呀这么远,怪不得这么好呢。粗条绒,多高贵啊。还不到一年,衣裳旧了,小脸蛋儿看着小了,身上也脏了,就跟村子里的女人一样了吧。这个村子不出息女人,哪个女人到这里来都变。大皇上家过了会儿说:“你听,是哭声吧。”“这是风。”二生家说。这怎么会是风呢。大皇上家支楞着耳朵细听了听,她说,怎么风像哭呢。你听听,是有哭声。我从进这个村子,就听到这个村子老是有哭声。大皇上家说罢向门外走去,手里领着她的羊。“别走了,嫂子,在这儿吃吧。”二生家说。“不啦。”“我得赶紧做饭,要是二生回来,看锅还没热乎气,还不踹我两脚。”二生家咯咯笑着说。大皇上家又在大门那儿停下来,跟二生家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聊着。她们就这样聊着,就像赵吉庆他爹跟张老奇赶着牛车一样,信马由缰地,走一站算一站,说一句算一句。二生家和大皇上家就一直这样说着,直到张老奇回家,给她要吃的。她把一碗玉米粥在锅里热了热,又拿了两个馒头。张老奇就坐在门槛子上,用手捂着碗,好像怕那些鸡抢吃他的似的。二生家看见,公公的眼里汪着泪水,他说:“谁知道好好的,他就死了呢。”二生家说:“你跟他吵架啦,爹?”张老奇嘟哝着说:“跟他说话,好好的,他说困,就睡了,他就死了。”
  二生家说:“你跟着他去干吗呢?”张老奇抬起头,依然嘟哝着说,看上去他受了很大的委屈,他说:“真是活见鬼了,不知不觉地就跟他走上了那条路。”二生家没再搭话,就到院子里去了。张老奇的咳嗽声和喝粥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二生家纳闷,他是怎样把这滚烫的粥喝进肚子里去的,他的嗓子和肚子就不怕烫吗?她在院子里把青草摊开,她要把青草晾干,青草气息弥漫着整个院子。公公喝粥的声音和咳嗽声伴着她劳动,已经有半年多了。
  二生家和她大伯子大皇上的两处房子坐落在村西南,跟村子隔着一个大坑塘。二生家的房子没有院墙,用树枝扎的篱笆,这些树枝都活了,长成了一堵树墙。二生家的树篱笆有榆树、柳树、枣树、杜树和槐树。在这个有树篱的院子里,圈住了二生家、一头猪、一头驴、三只羊、十一只鸡。树篱外边有许多眼睛向里头张望,村里人对这个院子充满了好奇。在树篱之中有三间北房,挂一间耳屋,在耳屋里养了一头牛。牛蹄子在地上踩动着,震荡着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五口人。北房里住着二生一家,两间西房,西房里住着张老奇老两口。二生家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的星说:“你听他们那屋里,老是有动静。”二生说:“这就是说他们还活着哩。”
  那边屋里头的张老奇老两口在嘁嘁嚓嚓说话:“二生家这么俊,看着带着股子妖精气,就怕二生拢不住她。她还没有孩子,女人有了孩子就能过本分日子。她看上去是怀上了。她娘家就是穷些,像个正经人家。这个我也说不准,我看见她白天跟一个男人说话,我一过去,那个影子就走了。”“我也看见过她隔着篱笆跟人家老爷儿们说话,真够稀罕的,一个娘儿们家跟一个老爷儿们说话,我就怕闹出笑话。”
  村子是这样的,记忆是琐碎的,就像庄稼和草一样长起,然后成熟和枯死。再发芽。再长大。再枯死。就这样重复着。直到有一天,二生家就像树一样,在这块地上扎了根,这条根越长越粗,直到难以撼动,她便稳下神来过自己的日子。二生家先是养了几只鸡,又养了一头猪,又养了两只羊,接着又养了一头牛和一头驴。
  一个温柔的夜晚,一股子香气从树篱笆那边飘来,与另一股子牛的气味儿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种特有的乡村气息,把人熏得迷迷糊糊,倒在大炕上就睡着了。二生和二生家在炕上,他们坐在炕上,他们的窗子镶了小块玻璃,上有半截帘子,二生家坐在炕上,跟二生说话。二生家听到窗外有喘气的声音,她摆手示意让二生过来,她对着二生的耳朵悄悄说:“窗外有人。”二生转身向窗外瞧去,在窗外被照亮的树篱上,有一个人在上头。二生便悄悄地出了门,接着她听到二生嘶哑的变调的声音和追赶声。二生看到一个人影,像猫似的从树上下来,跑走了。二生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炕上,二生家问:“你看清是谁了吗?”
  二生说:“看着像赵三祥,我砸了他一砖头,不知砸到了没有。”二生家说:“这个贼羔子,跑到这里来讨便宜呢。”说着两个人脱掉身上的衣裳睡觉。他们没有盖被子,他的脚蹬在她的腿上,她的腿搭在他的胸上,他的手勾着她,她的手搂着他。然后在炕上翻腾着,晃动着,他们赤着身子在炕上折射出一道白光。这个寂静的夜,几只蚊子落在他们身上,叮着他们,喝他们的血,他们没有察觉到。直到他们安静下来躺着,一边用手抹着身上的汗水,一边搔着被蚊子叮过的肉皮。在昆虫的飞行声中,在西房两个老人的鼾声中,在牛蹄子的挪动声中,二生把自己的种子播进了二生家的体内。
  树篱笆有两个大的缝隙,一个窄缝有十五厘米宽,鸡从这个缝隙里过,但钻不过狗。另一个很大,就像个洞,既能钻得进猪狗,又能钻得进人。房子的南边是一条东西大道。房子的后边是二生家大伯子的房子,房子后边是一个大坑塘,大坑里已经长出了芦苇,二生家的房子和她大伯的房子都用上了这种芦苇。二生家男人名叫张全生,小名叫二生,三十六岁,二生家二十三岁。二生家大伯子名叫张全行,小名叫大皇上,四十二岁,大皇上家二十一岁。张全生还有个弟弟三荣,叫张全荣,十三岁。张全荣是张老奇在十三年前那个夏天早晨拾粪,在一个草坡上看到的。当时孩子在草坡上,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只蝗虫,他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张老奇把孩子身上的蚂蚁拍掉,抱回了家。张全荣长大了,跟张老奇挤在西屋,每天早晨二生家看到张全荣背着书包,就像她的小黑驴一样跑出大门。二生家站在院子里,叫住了张全荣,她说:“喂,给我说,识了什么字呀?”张全荣想了半天,他说:“等我回来给你说。”二生家蹲下去,把张全荣的鞋带系上,拍拍他的头说:“走吧。”他就跑了,一边甩着书包,让书包围着自己旋转着,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就这样跑着上学去了。
  越过秋天,冬天来临时,是另一种情景。坑塘被冰封住,铁灰的景色笼罩着大地上的这个村子。二生家腆着肚子走到院子里,西屋的老女人发出了惊喜的感叹:“她真有了,你瞧,她的肚子大了,一看就是个小子。”两位老人嘁嘁嚓嚓的说话,在窗户后边,用他们的老眼盯着二生家。二生家听到了,她的脸上带着一层浅浅的健壮的红晕,嘴角上带着笑容,她把身子靠在猪圈上,给那头长着癞皮的小猪舀食呢。
  早饭,桌子放在北房的堂屋里。张老奇坐在对门的座上,张老奇家坐在西间屋门那里,二生坐在屋门那里,二生家坐在灶台边,她随时准备着给人盛饭。三荣张全荣坐在门槛上,一边玩一边吃。三荣从不拿着吃饭当回事儿,他一顿饭喝碗粥就足够了。菠菜粥,馍馍,菜包子,咸菜。二生家的小叔子,那个黑瘦的像一根干树枝似的小男孩,二生家一直想,像他这样的怎么能活下去呢。张老奇家说:“三儿,多吃点儿,多长点儿肉。”张全荣说:“不吃,饱了。”张老奇张开只有三颗半牙的嘴,把一块菠菜根拿出来,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他说:“哼,赵家那一家子,锅里吃锅里拉的玩意儿们。”张老奇家告诉她的小儿子:“要是碰到赵家那些人,要躲远一些。”二生家这种话听多了,耳朵里都磨出了茧子。这个冬天,二生家给三荣做了一身外套,棉衣是婆婆做的。她嫁到这个村子,发生了不少事儿——那时候赵吉庆他爹还活着,整天赶着牛车在树篱笆前走过,他粗壮的吆喝声在四野和村子里回荡着,还有牛的叫声。那个冬天,二生家大伯子去到外边跑生意去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他跑生意回家后跟弟弟一家在一起吃饭。吃过饭,他就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他就像一条狗那样懂规矩。大皇上毫不吝啬地把赚来的钱,大把大把地给了弟弟张全生,给弟弟把喜事办了。
  二生家大伯子的房子后边,一条斜斜歪歪的窄窄的小土路在坑塘间,把坑塘分开,通往村子里。这条小路已经很久了,张老奇小时候就通过这条小路,到村子里去。这条小路最起码有七十年了。这条小路上有一口井,给这条路带来了繁忙,每天早晨天刚亮,便听到叮叮当当的水桶声。二生家在水桶声中断定,天已经亮了,她撩了被子起炕。
  那天寒风很紧,天很冷。二生家在炕上给男人二生做一件棉衣。二生家听到坑塘那边人声喧闹,二生家跑出屋子,在树篱笆那几站着往坑塘那个方向看,坑塘的冰上站满了人,他们正在割芦苇,这种热闹场面每年一次。虽然人们现在富裕了,他们还是在抢割这种廉价的东西,争得脸红脖子粗。村长赵吉庆给村里的人家都分了块,但还是出现你多割我一把,我多割你一镰刀,为此翻脸的事。二生家听到了争吵的声音,这种喧闹声打破了这个院子的宁静。接着她听到一声尖叫,接着人们静了下来。是村长的妮子赵宝红掉到冰里去了。二生家打开门,向坑塘跑去想看个究竟。二生家站在坑塘边上,隔着芦苇,看到在冰上有个冰洞,在冰洞上露出一个头,一双冻红的小手扒着冰。人们都观望着,片刻后,二生家看到一个影子一闪,冲到冰那儿去,就跳下去了。还没等看到是谁,那个人已经跳到冰里,往外托村长的妮子宝红。二生家看清了那个人,是她的男人二生,二生家叫了一声,她往冰上跑,这时两个人抱住了她。二生家暗暗地骂:“这个傻种,你不知道跟他赵家有仇吗。”二生家看到二生把宝红托出冰洞,他自己艰难地从冰洞上爬出来。他爬上冰,冰就破了,那冰洞越来越大。村长赵吉庆扔过一根井绳,二生把井绳捆在宝红的腰上,宝红被拉到坑塘边。二生往前缓缓爬着。二生家看着二生的身子在哆嗦着,等到再次把井绳扔过去,他的手往前伸了伸,他翘着的头一下子枕到冰上。这时村长赵吉庆跑去,赵吉庆还没跑到二生面前,冰嘎巴一声裂开一块。二生家的胳膊被几只大手抓着,二生家在挣揣着,这几把手就像绳索一样捆着她。大块的冰在水里浮着,大块的冰破碎了。赵吉庆游到二生面前,他抓着井绳。同时又丢过去十多根井绳,赵吉庆用井绳拴到二生的腰上,然后自己拽着一根井绳,两人都被拽到坑塘边。
  二生被背回家,放到炕上。二生家摸了摸,二生的棉衣冻成了冰。她以为他已经死了,想大哭一场。她憋着,不让自己哭。她感到很恐惧。二生过了二十多分钟,才睁开眼睛。二生睁开眼睛,二生家说:“二生,你没死啊。”
  就在这时,张老奇和张老奇家哆嗦着身子走到二生跟前。张老奇在炕根儿那儿跺脚,他瞅着二生那发紫的嘴唇,叹了口气。张老奇家摸着二生的手,她把脸贴到二生的脸上,把手伸到他冰冷的肚皮上,她说:“你个傻私孩子啊,你真是个傻私孩子,你图个嘛!”二生说:“爹,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张老奇在张老奇家耳朵边悄悄地说:“别说话了,二生从小就命大,要是这个能把张家跟赵家的仇化解了,那就好了。”张老奇家转过脸来,她说:“我宁愿让这仇记一万辈子,也不愿让二生受这苦。”二生家眼睛里流着泪,用带着哭腔的声调说:“求求你们,别再说了。”
  二生家跪在那里,想给二生把衣裳脱掉。她为二生脱掉衣裳,便看到了二生紫色的身子。她给他盖上了那床又重又硬的,里面全都是老棉花套子的被子。很久,二生慢慢睁开了眼睛,像做梦似的又闭上,然后又睁开。二生家把手伸进二生的被子里,在他身上揉着,直到第二天早晨,二生再一次睁开眼睛。二生家说:“你好些了吧。”二生说:“我没事儿。”二生家说:“你受这份儿罪,图个嘛。”二生睁开了眼睛,他对二生家说:“别说是个人,就是条狗,我也得救啊。这阵子赵吉庆真够倒霉的,他媳妇一病就是几年不起炕,他的妮子又掉进了水里。也许他赵家这辈子干的孬事儿太多了,这是报应。”二生家说:“你还是管管自个吧,别管那么多了。”二生先是翘起了头,他说:“浑身骨头疼。”二生家说:“你这病,恐怕这辈子是落下了。”
  几天后,二生家到坑塘边担水。坑塘上没有一个人,坑塘上寒风刺骨。阳光下,冰面很平静,像水晶似的装饰着整个坑塘。在坑塘上还丢着女人的鞋子,还有一只死狗,狗尸又像一块狗皮,它一半在冰层下面,一半在冰上面。枯芦苇间,狂风旋转着,尖叫着,在逼近她。她从井里提上水,担上便往家跑,就像被狂风追赶着。阳光照在冰面上,闪着白光。就在二生家担水进家门的这一刻,她远远地看到路那头有个影子,她担着水在那里眺望着,那个影子渐渐近了,就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矮个的是女人,在那个高个男人的影子里闪来闪去。当她看清前边走的男人是大伯子大皇上,她肩上的那担水滑落到地上,水桶嘭的一声,然后水哗的一声洒在地上,她嘴里说:“这家伙,出去两个多月,他在外边干了什么。”她把剩余的水担回家,把水倒在缸里,她跑到屋来,她说:“二生,哥回来了,领着一个女人,那张脸很白,真够俊的。”二生说:“女人?你说俊就真俊哩,还没有说哪个比你俊哩。”二生家说:“看上去要比哥小二十岁呢。”二生从炕上爬起来,他说:“你都看清了?”二生家说:“个子不高,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二生笑着说:“老天爷,大哥终于想开了。”
  二生跑到了西房,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张老奇和张老奇家。听到张老奇家惊喜的叫声,然后看到他们跑出屋子,出了大门,到后院去了。藏蓝色的天空上星星密匝匝的,那些好像被冰封的星星,一动不动地摆在那儿。一股一股的寒风吹来了。睡在炕上,能看到冰冻的嘎叭声,这声音听起来让人的骨头都凉透了。还夹杂着没有割掉的干芦苇发出的沙沙声。夜里,二生家去喂牛。真静啊,所有的人都睡了。牛还在醒着,当她点上灯,她看到牛不适应灯光,眨眯着大圆眼睛。
  牛圈里一股股干草味儿和牛粪味儿也凉得令人发痛。二生家把草筛好,倾进牛槽。起风了,冬天的风就像淡淡的影子,它的手爪却那样尖利,直抓着人的心灵,并划出一道道伤痕。二生家听到风声大作,大风刮进了牛圈,二生家看到一缕亮光照亮了屋子,那亮光就像猫一样跳动,在牛身上滑过,门外的风一声尖叫,然后像一头黑驴似的跳跃着,向牛圈里奔来。二生家的肚子开始疼痛,她开始感知自己体内的变化。她疼得一下子跪在那儿,然后坐下,当她坐下,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这时意识到,用什么样的方式生孩子也不妥当。她趴在干草上,她坐着,她蹲着,她跪着,她把所有的方式用了个遍。她冲着门外呼喊,她的声音随寒风飘逝,张全生没有回应她,婆婆没有回应她。回应她的只有风,还有黑黢黢的寒夜,回应她的是那只牛在黑暗中的眼睛。她的下边在流着热乎乎的液汁,不久,她感到液汁僵住了,把她跟干草僵在一起。她就像风那样呼喊着,她的声音就像风那样尖利。二生家坐在干草堆上,就在此时,她感到下面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她伸手往棉裤里摸了把,滑出溜的像鱼,上头一层黏液。她的棉裤里充满了液汁,这种液汁在降温。二生家把婴儿抓出裤子,把它塞进自己的棉袄里,紧紧贴着胸膛。婴儿大哭了几声,婴儿像猫一样哭声消失,随之整个牛圈沉寂下来。
  二生家拖着沉重的裤子往屋里跑。她跑进屋,铺上褥子,拽过一床棉被盖上。她找了几块铺衬,把婴儿身上擦干净,把他放进被窝,并用身子暖他。她打开了灯,看到了那肉乎乎的小东西的眼睛紧闭着,她看到了胎衣跟婴儿连接的部分,便哆嗦着在针线簸箩里,找了剪子剪断,然后找了一块白色的土布,非常小心地包好。
  风刮进了屋子,二生家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战栗。她感到很疲惫,她觉得要睡很久。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不久,在她胸间的婴儿的身子热了,就像一团小火球,她的腿却一直很凉,就像块冰。这时,二生家在窗子那儿看到一个影子,一只手伸了过来,敲击了两下,她婆婆用低低的声音问:“生家,生家!”二生家说:“娘,你睡吧,怪冷的。”她婆婆用祈求般的声音低低地问:“生家,你是生了吗?”二生家用无力的声音说:“生啦生啦。”她婆婆用急切的声音追问了一句:“小子妮子?”二生家这时才记了起来,便向婴儿的裆里摸了一把,然后她对窗子说:“是个小子。”只听外边惊喜地大叫了起来:“我的娘哎,真是谢天谢地。”接着她婆婆就像那头驴一样,向西屋跑去,给老头子送信去了。二生家的下身还在疼,肚子咕咕直叫,她饿了。她说:“二生,我饿了。”二生说:“我也饿了。”她说:“我想吃很多东西。”二生说:“我也是。”二生家说:“你个废物,你一点儿不知道疼人,你赶紧给我熬一碗米粥,我还要吃十个鸡蛋。”
  二生穿上了衣裳,哼哼唧唧地到灶间去烧火,不久,满屋子便蹿满了愤懑的呛嗓子的烟。二生把熬得生生愣愣的粥端到她面前,还有煮的十个鸡蛋。二生家喝了两碗粥,吃了七个鸡蛋,就再也吃不下了。她说:“剩下的你吃了吧。”
  不知夜有多深了,二生家听到坑塘那边传来的声音:“我操你闺女——”这声音好像从冰层下发出的,又像冰断裂的声音。二生家一动不动地在炕上躺着,她在想着孩子的将来。朦朦胧胧的,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她感到怀里的孩子在一点点长大。她睁开眼睛,看到外边亮了,她听到好像昆虫在抓窗子上的玻璃,她望过去,下雪了。她爬起来看了一眼,见外边已经下了一层白亮的雪,是雪光把屋子照亮了。第二天早晨,大皇上家来了,她看到新生的婴儿,用她的四川口音说:“你瞧,他在闭着眼睡呢,多让人喜的小家伙儿呀。”二生家说:“下雪啦。”过了片刻她又说:“已经不下了,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了一只高大的羊,这只羊用两条后腿站立着,我去摸它雪白的毛。就在这时我醒了,窗外正下雪。这场雪真大,都没了脚脖子。”二生家向窗外的树篱笆南边望去,她眼前便是一个透亮的雪国,平坦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树篱笆上的枝头也压上了雪,一群麻雀唧唧叫着落在枝上,一团团雪在往下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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