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作家陈忠实题写书名,著名作家贾平凹写推荐语,书中描写的革命历史题材故事是中国革命斗争事业中的一段从未披露过的历史,作者用长篇小说形式表现,赋予作品内容以鲜活的生命力,众多的普通人在革命斗争中成为战士,成为英雄,对当今的读者具有一种强烈的震撼力,作品女主人公的所做所为,更彰显出中国劳动妇女的魅力和品格,这是一部非常值得一读的好作品。 本书简介: 上世纪初,北大读书的陕北青年刘泽北回到家乡,拉起一支游击队开始闹革命,陕北人叫闹红。 一个读书人领着一帮农民闹红,都不知道革命是如何闹法。连一支武器也没有,刘泽北受儿时奶奶和母亲“叫魂”的启发,用扫炕笤帚缠上红布制成了第一支“枪",并用它杀死了四个团丁。 莅日,一首陕北民歌就以此为题材唱响了。 泽北同村儿时的伙伴兰花花漂亮,清纯,却为了给哥哥换亲而嫁给了一个憨木的大他十岁的汉子,并在猜忌、拳打的屈辱中強扔下半岁的女儿投奔了游击队,她的到来让游击队顿时生了活气。她做军装,洗被褥,也深深地暗恋着刘泽北。 深爱着兰花花的小知识分子李文化也跟后撵到了游击队,充当文化教员。不愿学文化的农民队员挤兑他,也嫌他屁颠兰花花。尤其像恋母一样爱兰花花的小冬子更讨厌李文化,不吝拳脚相加。但李文化为了兰花花強忍着。而且为心仪的兰花花编了一首民歌《兰花花》,歌子传遍了全陕北。 游击队小队长陈二牛偶然救下了被二油子(后来也参加了游击队)纠缠的漂亮女人亮眼眼,亮眼眼因此而爱上了这个粗莾却豪直的小队长,并趁陈二牛喝醉时甘愿献身。被二油子和丈夫逮着,刘泽北宣布枪毙陈二牛,队员跪下一院子求情,被罚去当厨。 老虎脑山上的土匪张流刀趁游击队立足未稳偷袭,夜黑无辨,双方都无精密组织,分别误伤自已人后回营。 刘泽北三顾茅庐请来了曾在白军当过排长的三锤训练游击队,枯燥的“一二一”让这群懒散惯了的农民队伍无法接受,干过土匪的二灰硬要和三锤拼刺刀,被三锤捅破腿部而甘拜下风,训练以此而顺利进行。游击队发展受到限制,无人报名参加,招生广告被蹂躏,并用陕北“倒吊驴“方式遭践。尽管游击队天天为乡亲扫院担水,不伤一草一木,还是没人参加队伍。一天,招兵桌子撤除的当口,一个戴白帽的人要报名,为欢迎这个自愿报名者,厨房专门做了猪肉烩粉条,但他死活不吃,并引发了一系列误会,原来他是个回民。为报土匪強暴妹妹之仇而找到游击队。很多队员因为“回乱"(清廷当时故意制造的民族矛盾)而拒绝接受回民队员,刘泽北反复做工作才勉强接纳。 刘泽北想发展兰花花正式入队,因为几乎所有队员都喜欢兰花因,都愿和她亲近,她做着男队员无法替代的工作,亲和力非常強。但女人参加队伍不吉利的谣言和一个队员似事而非的所见又让刘泽北犹豫。这样,兰花花还是个非正式队员。 刘泽北臂上的枪伤发了,昏迷不醒,要在西口的宁夏找到青霉素才能治好。游击队群龙无首,兰花花报名走西口找药,遭到队员们和临时负责的二牛的反对,兰花花签军令状和王口袋一起走西口。一路上过沙漠遭遇口渴、沙尘暴险些丧身。又过黄河遇大浪翻船落水再次遇险,终于找回了药。 兰花花临时走了。不明真相的队员接二连三地请假回家,问回家做什么,回答都是找对象。问找什么样的?竟是异口同声,就找象兰花花一样的。后来,请不开假就开小差,队伍流失严重。三锤刀劈一个开小差的队员,想制止流失,被刘泽北关了禁闭,但效果仍无。刘泽北很苦恼。 兰花花回来了,并带来几个姐妹一起参加游击队。亮眼眼等也参加了,专门成立了女支队。女带男参加游击队,男带女参加游击队。游击队人气兴旺,发展到上千人。 游击队的壮大引起了陕北土皇帝井岳秀的重视,命令驻柠条梁的民团司令张廷芝务必剿灭。张廷芝趁着大雪率领骑兵连想全歼游击队。刘泽北智取张廷芝,致几乎全军覆没,骑兵连长被兰花花用笤帚疙瘩假枪俘获。 兰花花因劳累病倒昏迷,李文化精心伺理,被小冬子误会不规而挨打。后请中医用柴胡治好。兰花花因此动念挖柴胡补充游击队给养。两个女队员一次挖柴胡时被另一拨土匪掳上山。兰花花只身闯匪穴救出。救出两名女队员。并接触了匪首大头领,认定这是一个官逼民反的无奈受害者,有意转化收编。二次上山后,二头领(原来哥老会的龙头大爷)见兰花花漂亮精干,趁夜欲強暴兰花花,被兰花花制服。 教堂里的折玛丽也参加了游击队。她的金发碧眼被同室的女队员不齿,并一致认为她有狐臭而限令搬出宅室。无奈女支队长兰花花和折玛丽同住一室。 西方教育的折玛丽敢爱敢恨,爱上了刘泽北,并不顾一切地当面表达,兰花花情不自已地不自觉打了一巴掌折玛丽。胡六趁机怂恿折玛丽,回民队员也看不惯,矛盾错综,兰花花悔恨,但当时的出手连她都未想到。 兰花花第四次进匪穴说通大头领投诚游击队,原是哥老会龙头大爷的二头领不愿意,大厅发难要杀兰花花,被兰花花揭穿他施暴末得逞的报复。 在大头领带的队伍和游击队合并的大会上,二头领指使曾是哥老会队员的手下暗射大刘泽北,被折玛丽发觉并挡住了飞来的子弹当场身亡。刘泽北抱住折玛丽,理解她的真爱。 二牛和亮眼眼结婚,新参加游击队的原二牛相好并海誓山盟的女友惠雅如气急交加,当场喝卤水寻死,被二油子发现救活。 兰花花丈夫和村人千里寻找兰花花并欲強行拉回,被小冬子等解救。兰花花在女儿的撕心裂肺中一步步撵在归家途中,晚遇狼群包围,兰花花坚守退狼。到家后遭公婆小姑捆绑让丈夫当人強暴。 井岳秀全力组织第二次围剿,游击队力不敌众,陈二牛和他的支队在掩护队伍撤退时弹尽,拼到最后一个人时被俘,受尽严刑后被被敌人“点天灯"零迟而死,头悬定边城门。 兰花花被囚禁在家,女儿觧绳放脱兰花花归队,来到游击队驻地只见到了二牛的坟头。游击队却不知何之。 上世纪末,一个人大副委员长来三口岔(原游击队驻地),省长市长县长陪同,副委员长要求见兰花花,县长说起兰花花的过去,并说兰花花自行脱离队伍,不能按老红军对待。副委员长当场挥毫写下记明:“兰花花为游击队的壮大做出了突出贡献"。县长鸡啄米似允诺。兰花花最终未见,托人捎来了一把红笤帚。 作者简介: 龙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榆林市文联主席,榆林市作协主席。陕西榆林职业技术学院校长,教授,硕士。在全国各类杂志、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发表文学评论、文化理论文章100多万字。出版专著4部。第一章 一刘泽北立正站在队旗下。队旗后面,一轮太阳勃勃升起。刘泽北的脸绷得铁紧,哗啦啦的红旗不时掠过他绷紧的脸,每掠一次,就像烧红的铁浸在冷水盆里,击起咯叭咯叭的水花。陈二牛,糟蹋良家妇女,破坏军民关系,罪大恶极,不容宽恕。刘泽北的话说得很慢,嘎嘣嘎嘣地沉。像枪膛里压子弹,一颗,一颗,又一颗。忽喇喇,队伍里一摆溜跪下三十多个队员,嘴里说着同样的话:“我们愿替陈二牛代过认死。”“阵前不斩大臣。”…… 事情最初很简单。村东头住的这个小媳妇叫亮眼眼,亮眼眼的眼睛也真亮,挺直的鼻梁两侧的两汪潭水中,两颗鲜亮的眸子象两颗黑夜里的星星,光芒四射,皓白晶莹。皓白的眸子粘在男人身上,能一粘一个窟窿。人长得不高,身子骨端正,结过婚了,两条过膝的大辫子仍然舍不得剪掉。亮眼眼长得俊,丈夫又木讷,善谨。村子里的那些光棍们就想打她的主意。最数当过几年土匪又回家拉叫驴的那个二油子,整天在亮眼眼的眼前厮晃,吹着口哨,歪戴着帽子,嘴里哼着酸曲,明目张胆地挑逗亮眼眼。亮眼眼几次给丈夫讲,丈夫总是说,那样的痞子不能惹,只能忍。越忍,那个二油子越是胆大。那天,天刚擦黑,黑得还不很确切,麻楚楚的。亮眼眼由村西头往家赶,赶得急惶惶的。她有些害怕,不由得眼睛朝后看,看不见什么,她还是看。有几次将路畔伐了的柳树桩子看错了眼,心里就打鼓,咚咚咚。这是怎么了,天才刚暗下来,有什么可怕的?自己给自己壮胆。可还是一眼一眼地往后照。光顾照了后面,前面一个人摇摇晃晃就到了跟前,鼻子擦鼻子。二油子喝了几口酒,正往回走。嘴里还哼着。亮眼眼,眼睛亮;舌也软,唇也香;看一眼,不能忘;亲一口,香三晌……走着走着,被一个身影斜晃了一下。他感觉不是人,又像。定睛看了看,就看见了亮眼眼。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就迎面直撞了过去。亮眼眼也看清了,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摇过来,就要摇到眼前了……亮眼眼赶紧躲。一个躲,一个撞。麻楚楚的夜路上,两个人像捉迷藏似地,躲躲,闪闪。二油子看四处没人,胆子就壮了更多,张开双手就饿狼一样上来了……满口喷着酒气的嘴硬要往亮眼眼的嘴上蹭。亮眼眼躲,亮眼眼的脚后跟一叮,一叮,向后挪,脸向一边偏。二油子向前靠,对准一个明确的目标,一翘,一翘,像一只啄木鸟,端着一张嘴,火急火燎。二油子已经忘乎所以了,二油子的一双眼不离亮眼眼的眼,那双眼里喷着酒,也喷着火。亮眼眼努力地躲着那团火,亮眼眼明白,今天这团火已经燃烧到火焰头上了,光靠像平时那么一瓢半瓢水是浇灭不了了。亮眼眼已经准确地看清来人是谁了。真是,越怕的事,越往一块聚。亮眼眼喊开了:“来人哪——来人哪——”。查过哨往回走的陈二牛听到叫喊声,抱拳挺胸,跑步前进,正好撞到了这一幕。陈二牛二话没说,一拳头就上去了,生猛的拳骨,石头蛋子一样,二油子平展展撂到了路旁。当过几天土匪的二油子被一拳头砸醒了,他一个鹞子翻身弹起来,手里抓起两块砖头,嘴里嚷着,“叫你坏老子的好事”,两块砖头同时砸向陈二牛。陈二牛没躲没闪,双手接住飞过的砖头,在膝盖上一磕两半。二油子定眼看见了,二油子嘴张得合不拢去。他知道眼前的汉子不是一般人物,他猜到了游击队。 “狗吃老鼠,多管闲事”, 撂下一句,讪讪地溜了。亮眼眼早就认识陈二牛,那是她和几个姑娘小媳妇偷偷趴在自家窗子上看麦场上训练的游击队时认识的。农村的姑娘媳妇从来没有见过操练队伍,看着齐刷刷的一排小伙子在“一二一”的口令下,说迈腿都迈腿,说摆头都摆头。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说爬,呼啦就爬下了,不管身上穿的什么衣服。刺刀对了空中嗨——嗨——一个劲戳。姑娘们就想,这些人怎能这么听话?像喂了肉包子的狗,叫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这些人还是人吗?再看,一色的年轻男人,浑身的青春气息从疙瘩肉上溢出来,姑娘媳妇的心里就直起翻。陈二牛是小队长,指挥着一队人向左转向右转,牛气哄哄的。直抓亮眼眼的眼球。陈二牛还时不时地吼一句,“往高抬腿!逑巴子。”那个兵的腿真就抬高了。过一会儿又吼,“说你呢,你的手咋那么甩,逑巴子!这样,这样,看到了吗?”陈二牛比划着。那个兵也跟着比划。再过一会儿,忽然喊了一句什么“出列——”,就见一个兵站出了队,陈二牛像老子训儿子一样训那个兵娃子,“你的脑子叫狗挖得吃了,教一遍不会,教两遍还不会?”兵娃子头低着。陈二牛又喊一句“抬起头来——”兵娃子真就将个头直直地抬在半空,像庙里的庙僮一样。陈二牛真够牛——亮眼眼想。一队兵里边,就数陈二牛最牛。陈二牛的身上有一股劲,什么劲?是那种钢气男人才有的劲,是那种直抓女人眼球的劲。亮眼眼就是那时认识那张脸盘的,虽然叫不上名字,但那张粗眉大脸已经深深地收藏在心里了。亮眼眼是个认真的姑娘,他认定是陈二牛救了她,不然,她的一切名誉及尊严都丧失在二油子手里了。第二天,她臂上挂了一篮子鸡蛋找到了游击队门上。找到陈二牛,一篮子鸡蛋全倒在陈二牛的铺上。“你是——”“昨晚上,要不是你——”亮眼眼刚开了个头。“嗷——逑巴子。”陈二牛明白了,昨晚上天黑,昨晚上只顾了气愤,只顾了和那个使坏的男人较量,还没顾得看一眼被欺辱的女人。女人现在站在跟前了,他才看清了被救的女人。这一看,他的心里激灵了一下:俊!挺俊的一个女人。他多少明白了昨晚上那个男人的厚皮赖脸劲了。但他还是说,“游击队有纪律。”“纪律也是人定的。”亮眼眼的嘴很快,带了些埋怨,但这埋怨里饱含了明显的感激情意。亮眼眼不是那种没情意的女人。 “你的武艺真高。”亮眼眼换了个话题。“武艺?”“拳头呀。有石头硬吧?” “不,不不。”陈二牛有些慌。磕巴是慌,表扬还是慌。陈二牛内心责备自己,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慌的。可是,由不得,心里越说不慌,越慌。“你咋就会说个不。”“啊?不不——”亮眼眼扑哧笑了,露出一口白雪雪的牙。“你看,你看,又说了。”陈二牛也笑了,那种木呐又憨厚的笑,全没了操练队伍时的劲。亮眼眼自己盘算。笑归笑,陈二牛不敢接,陈二牛知道大队长站在红旗下宣布的纪律里第一条就是:不拿老百姓一根针,不吃老百姓一口饭。亮眼眼走了,一转身就走了。陈二牛的手伸出去,就要抓住亮眼眼的胳膀了,他要抓住她,要她拿走鸡蛋,可手还是垂下来了。他猛然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个女人,是一个长着一口白雪雪的牙一双亮眼眼的女人。女人走了。陈二牛一颗一颗,小心地将鸡蛋拾进篮子里,拾得很认真,生怕不小心拾烂一颗。陈二牛看着那篮鸡蛋就象看到了一双不应该看到的女人眼睛,贼亮贼亮得刺眼——鸡蛋上长出了麦芒,麦芒成熟了,很长,很尖,直刺刺扎人。陈二牛将一篮子鸡蛋直溜溜提到刘泽北窑里,陈二牛做错了事一样结巴着说了一篮鸡蛋的来历。说完,直眼瞅着刘泽北。刘泽北没看陈二牛,刘泽北掏出一块大洋。“给!”“我不要!”“一根筋,鸡蛋提给厨房,钱转给那个女的。明白了吗?”“明白了。”陈二牛啪地敬了个礼。这下,陈二牛是真明白了,再不用为这篮扎手的鸡蛋发愁了。 二发翠的大槐树上踞着四窝喜鹊巢。一早起来,三口岔倒尿盆的婆姨女人们,拾粪肩锄的男人们,拉开门,就能听到树上即早起来的喜鹊喳喳声。陕北有个说法——喜鹊叫,喜事到。早叫银钱晚叫喜。叫,就叫在女子头上,是那种欢快地带了喜气的叫,叫得悠扬,恬曼。队员们听到了喜鹊叫的同时,也就看到了那个女子。几乎所有的头都对准了大红旗,冒花的太阳在大红旗上灿着光斑,将广场反射得星星点点。只有张三锤还沉浸在训练的氛围里。也就在这时,张三锤喊了“立定”,这当中粪旦的头偏得最大,不知是没听见口令,不知是听见得迟了些,脚下的步子还继续在惯性的支使下向前跨动着。他一跨,跨到了前面已经立定的人身上,前面的人不堪重负,又扑倒了再前面的人,一扑十,十扑百,呼啦拉倒了一大片。张三锤恼了,张三锤让没立定的粪旦出列。粪旦没听见,粪旦一副憨态。张三锤更火了,张三锤用教棍敲向粪旦。质问,“为何不立定?”粪旦回答,“没听见!”“耳朵里塞进驴毛了?”“眼睛里见了女人了。”“什么女人?”粪旦朝红旗下努努嘴,“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张三锤看都没看红旗下,啪——就像枪托墩在石板上,一个耳光甩过去,“你们家你妈你姐不都是女人吗?”粪旦捂着脸,“我妈死了,我妈没给我生下姐。”哈哈哈,一队人都笑了。粪旦不服气,粪旦说张三锤是木脑瓜,就知道个练兵,不懂女人……这件事过去几天了,这件事谁也没再提起过,包括粪旦和张三锤。但这件事依然顽固地盘旋在队员们的心里边……他们自己问自己,乡村里的月亮能有多大的光?可,事实是,垢面蓬头掩不住的光彩还是将所有人都照亮了。不!那简直就是太阳,不仅有光,还有热。虽然那脸上明显挂着疲惫,衣衫上也有花花点点的泥星,头发也有些零乱,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见到红旗时那个抿不住的嘴唇,以及笑里的百眸回转……那一瞬间,任你是怎样的男人,都会被那双眼睛攫住的,攫住了,就很难松开。就像有一根钩子,那钩子不硬,柔软,有弹性,要松开,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那一刻,不光粪蛋,所有人,都乱了方寸。女子就是兰花花。后来人们想起兰花花时,都会想到红旗下的那一刻。兰花花是看到喜鹊后看到那杆红旗的,看到红旗也就坚定地提出了那个要求,从家里出走后,一路上她曾设想过多种选择。一边想一边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红旗下,她就一切都定下来了。“我不走了。”这话说给自己,也说给听话的人。刘泽北以为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所以,有必要挑明了说。“这是当兵。”“我不怕死。”她知道刘泽北要说什么,不如自己先挑明算了。……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呀。这一阵子来,刘泽北的概念里已经很少有女性这个词语了,即使偶尔滑过那么一丝悠忽,也急忙就掐住了。眼下,不得不再次把“女性”掂起。也让他认真地想起一个女子……几年前,这个姑娘还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他们是在一次游行中认识的,当时他是北大的学生,军警的警棍正劈面朝他击来,那个同学伸手架住了警棍,自己肩上却挨了另一军警的一捧。他扶起她,她有些趔趄,革命将一切男女授受不亲的语录彻底粉碎了——面对共同的敌人,男女性别已经很不重要了。他一直按她的指引扶她到家。在家里却意外地遇见了他的老师,他有点懵,愣愣地僵在那里。“欢迎你!”老师伸出那双温暖的大手,似乎那双手早就等在那里。“我不知道……”“欢迎两位革命青年。”老师还是课堂上那种有磁力的笑。“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今天你们可是双方都认识了,也不需要我再作介绍了。”杏子笑了,是那种莞儿又带点狡黠的笑。姑娘是老师的女儿。老师一家热情接待了他,他在老师家里看到了很多油印的小册子,小册子里是翻译过来的德国人、俄国人的文章。他和她的接触越来越多,一块读小册子,一块讨论革命问题。很多时候是她来找他,她从没嫌弃过他的农村出身。她大方,文雅,活泼,聪明,还漂亮。她的身上有一种勃勃涌溢的热情,一种夹杂着革命夹杂着对异性的人说不清楚的热情。老师以及老师的夫人也从来没有将他当外人,就像对待一个儿子那样亲切那样自然,他也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丝毫没有感觉到半点的生分。离开北京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雨不大,很密。姑娘拿了一把伞,两个身体拥在一把伞下,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还留有体温的书——《燕妮和马克思》,递到他的手里。“给我写信。”话音没有高度。“我会的。”“我妈说,陕北条件差,注意身体。”“我会的。”“那是一本好书。”话转了个弯。前面的话都是借父母的口气说的,父母对泽北的疼都是真疼。现在,轮到她说了,她的说就应该更自己一些,更体己一些,也许更含蓄一些儿。“我会认真读的。”“那个大胡子真伟大。”“没有那个女人,大胡子也伟大不起来。”泽北的话是顺着姑娘的话说的,也是真心说给姑娘的。“慢慢去读。”杏子的话里有深意,杏子希望刘泽北能从那本书里读出自己。“我会的。”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姑娘脸上的雨丝,那雨丝是那么地细长,明显地裹挟了夏天的高温。坐在车上,他看到,雨丝一刻没停地落着,窗外迷蒙,窗内也迷蒙。留有体温的书,他看了无数遍,一拿起,温度就开始升高。到后来,他有些不敢再拿起那本书了,尤其是开始看《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后,他强迫自己守住——心,男子汉大丈夫,治国平天下才是第一要务。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三张老三抽足了烟泡,就吆喝着小老婆铺床卧被,冬天的夜长,张老三不怕没有饱觉睡,就扯开婆姨的被角抓住胸前那俩个圆滚滚的奶锤儿当面团揉,揉着揉着,女人就软软地靠近了身子。张老三撑起身子正准备作骑马的姿势……后脑勺上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张老三拂去小老婆乱扑的手,懵懂中意识到了什么。腾开一只手去摸枕头底下那支一个月前花了三十块大洋才买来的八缨子手枪。一只坚实有力的脚死心塌地的踩住了他伸出去的手。他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一切都已晚了。点上灯,张老三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皮白净气宇不凡的小伙子,像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来,手里是一把缠着红布的驳壳枪。驳壳枪有些臃肿,鼓囊囊的,但红布缠得很严实,看出来是缠了好几层的,底下还掉了一绺红穗子。张老三不知道年轻人那把手枪是什么牌的,可看上去要比自己的上。当初他买那把八缨子手枪的时候,也曾有更好的牌子,但价钱有些昂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八缨子。他知道自己不会放枪,一是摆摆谱,二是吓唬吓唬那些零散的小股土匪,真正有点实力的土匪也是吓唬不住的。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当初要是买一把像年轻人一样缠红布的手枪也不至于…… 四陈二牛和亮眼眼的交往历史,一共没几次。可一段历史如果是一个人主动创造出来,这段历史就会不同寻常。陈二牛依着刘泽北的指示去送那一块银元。陈二牛哼着小调,自编的那种“信天游”,哼哼唧唧的。陈二牛一边走,一边想:逑巴子,还是人家大队长有办法,不拿老百姓一根针一根线是不白拿,不等于只要是老百姓的就不能拿。这个拿,可不是那个拿。同样是拿,拿和拿就不一样。聪明就是聪明,聪明和痴笨就显摆在每一件事上,大事上有聪明,小事上也有笨。聪明人会变着法子去学聪明,笨人是死着身子去做笨。逑巴子,自己真笨!他在自己脸上拧了一把。是真正的一根筋,什么时候才能抽了这一根筋呢?陈二牛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迈回亮眼眼的门槛。这个门槛是他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的。他问人家,他要找一个昨天提一篮子鸡蛋的女人,人家都摇头。再问,就说,不知道昨天哪个女人提过一篮子鸡蛋。再说,提一篮子鸡蛋是很平常的事,谁可能注意一篮子鸡蛋呢。他就又恨自己,为什么就不问个名字呢?可,当时自己的窘态是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的,那还顾得了去问姓名。没办法,只好再问。答,长得什么样?这下记起来了。急忙说,一口牙,一口白雪雪的牙,还有一双眼,一双好亮好亮的眼。是不是吊一对大辫子?对,对对。终于找到了。领路的人指给他门槛,他就走进去了。其时,天已经开始黑了。亮眼眼正埋头想心思,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睛一团火一样亮了。女人生来就是一团火,火焰烧将起来,自己也会跳动起来。那天晚上,丈夫正好不在。亮眼眼就让陈二牛上炕坐,陈二牛半个屁股搁在炕栏上,一条腿匝在地上。陈二牛眼睛四下里看着,他看见炕上摞着两床簇新的被褥,上面搁着一对大枕头,枕头顶子绣的是鸳鸯戏水。他见过如此摆设的家,这样的家是新家,确切地说,是一对新人的家。结婚不会很久,一切的簇新,意味着两个人的蜜新日月——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陈二牛不想和一个女人单独呆在一起,尤其是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陈二牛有距离地交往着。亮眼眼看出了陈二牛的距离,亮眼眼也理解陈二牛的小心,一个游击队员,一个管别人也受别人管的人,是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的。这种形象将陈二牛放大了,放得满眼看见得那么高。亮眼眼是个忒聪明的人,聪明人的主意随时都装在心里。陈二牛从怀里掏出贴兜捂热的那块银元,放在炕栏上。陈二牛不想也不敢直接搁进亮眼眼手里。“是大队长让我送来的。”陈二牛说得很谨慎。“大队长叫你送你就送?”“我和大队长一样。”陈二牛想保持和大队长的一致,可话出来就有了些显摆的硬度。“噢,拿队长唬人了。”“不,不是。”陈二牛又窘了。“大队长没救我,是你救了我。”亮眼眼是女人,亮眼眼对大队长有多大,还没有概念。她约略地估摸出,大队长是比陈二牛还大的官。但,大队长现在和她联系不起来,她尔今只买陈二牛的帐,是陈二牛救的她,她就只认陈二牛,除了陈二牛,她谁也不认。“我们都是游击队。”陈二牛也学会了一点公事公办。“我不管什么游击队不游击队,我只记着救了我的恩人。人不报恩,人就成了猪,连猪也不如。”亮眼眼拾起那块银元,扳开陈二牛的手,啪——,就反扣在了陈二牛手里。陈二牛的手开水烫了般被击了一下,又像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倏地收回去了。亮眼眼咯咯咯笑了,笑得很响,有些忘我。笑得陈二牛的手没地方搁。陈二牛谴责自己,大队长给自己教的曲不会唱,竟然没办法一个女人家。球巴子。陈二牛定定地站在那里,瓷猴一个。窑里的灯幽幽地亮着,将陈二牛的身子拉得很长,定定的。亮眼眼理解陈二牛的为难,亮眼眼就主动为陈二牛解难。亮眼眼就拿出了一瓶酒,就说,游击队管得紧,游击队没酒喝,没酒喝的男人就不硬巴,就软气,喝酒的男人才像男人。男人就应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男人就应该纵马沙场吃钢咬铁,恨就恨它个鱼死网破,爱就爱它个红黑不顾。亮眼眼还说,她看到了陈二牛在麦场上走“一二一”了,陈二牛的走是最好的走,陈二牛走起来双腿笔直两臂平甩,陈二牛就是那薛仁贵再生。亮眼眼又说,家里这瓶酒已经搁很长时间了,他男人不会喝酒,搁着也是白搁,今天正好慰劳游击小队长。亮眼眼的话明摆在那里,陈二牛也约摸听懂了一些。可,陈二牛还是瓷猴一个。陈二牛好久没喝酒了,陈二牛是那生来就爱喝酒的主儿,陈二牛见了酒就迈不动腿了。但陈二牛还是准备走,陈二牛已经看出了亮眼眼眼睛里跳动的那团火了,那团火的热浪扑面而来,浑身的血被热浪激涌着眼看就要像开水一样开锅了。陈二牛害怕了。陈二牛拨转身子,陈二牛怕这锅水开沸……或许,一出门,外面的冷风一吹,开沸的水就会降下来。陈二牛心里盘算。陈二牛拨转的身子听到了后面的响动,这时。响动是亮眼眼制造出来的,亮眼眼把那瓶酒狠劲地撴了撴,咚——,咚——。不知是气愤,还是着急。陈二牛拨转的身子又折回来,陈二牛感觉自己是不是太过了,太有点刮骨无情了?亮眼眼的眼里滑过一丝笑意,亮眼眼因着这瓶酒又说开了事。亮眼眼说,喝不喝酒没关系,多坐一会我也不会把你咋,你实在不愿意坐也可以走。后面这句话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话说到这份上,陈二牛只得又把半个屁股搁回在炕栏上。酒盖打开了,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散在窑洞里,窑洞里充满了馨香,馨香以颗粒状粉尘状的大面积辐射,迅速占领了窑洞的每一个空间,空间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空间包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陈二牛走不动了,陈二牛感觉到脚步非常沉重,像训练时绑了沙袋一般沉重。那沙袋是自己绑上去的,是为了练腿功。三锤说他臂上有力,力量都在臂上,腿上就差了些。三锤说,要练腿功也容易,只要在腿上各绑十斤重的沙袋每天早上跑二十里路,保证不出一个月就双腿有劲了。可,刚绑上那会儿可不是滋味,像拖了两扇大石磨,抬一下就像从稀泥滩里往出拔脚,刚拔左脚,右脚又陷进去了。不要说跑,走起来都是万般艰难。后来就逐渐轻了。现在,又像绑上去了。酒散发出的香气直冲陈二牛的鼻子,鼻翼不自觉地跳动着,陈二牛用一只指头伸上去,想压住不争气的鼻翼,可哪里压得住,压住左边的鼻翼,右边的就张开了,压住右边的左边的又张开了。指头也跟着跳动起来,簌簌簌,簌簌簌,像冬天里刺骨的风吹过来,不像。又像夏天里毒毒的日头照下来,烤炽得难受。狗日的酒,陈二牛心里骂道。狗日的鼻子还挡不住,竟然,不可阻挡地进入肚里边了,狗日的肚子也开始行动了,有一种饥饿状急迫性的反应从心底里生出来。陈二牛狠狠地掐了一把脑门,脑门直通鼻孔,狗日的鼻孔又一次张开了……陈二牛不自觉地就接住了那碗酒,接住一碗不要紧,陈二牛一连接了三大碗。第四碗是亮眼眼和他碰的。陈二牛生性一个豪爽之人,陈二牛看到一个女人跟他对酒,球巴子!还岂有不喝之理?陈二牛眼也不眨就喝下了第四碗。碗是大碗,粗瓷老碗,一匝长的碗沿。陕北男人吃饭爱凑堆,喜欢端上一碗饭凑在一搭里吃,边吃边聊庄稼的好坏。所以,碗就要大,一碗就能将一顿饭打发掉。瓷也要粗,细瓷碗经看不经用,不如粗瓷老碗耐划拉,筷子搅动处有一种涩磕的动感。或许是喝得多了,或许是喝得快了,或许是长时间不喝酒不胜酒力了。陈二牛匝在地上的脚就轻飘飘地往起翘,翘,翘翘板似的。头开始发重,重得肩膀扛不住。头重脚轻,陈二牛就平摆在炕头上了。陈二牛醉过去了。陈二牛的鼾声震得亮眼眼家的窑洞此起彼伏,泥皮都开始裂缝,亮眼眼抬头看泥皮,看着看着,眼就花了,就感觉窑有些转,窑顶像陀螺一样,轱辘辘打转,自己也在跟着转,又好像坐在小船上……一个梢公划着浆,自己就坐在船头上,亮眼眼心里随着小船的摇摆也此起彼伏……陈二牛醒来,觉得枕头有些异样。游击队人多,给养还一时难以供给,就艰苦奋斗,就搬了砖头当枕头枕。砖枕头硬,很硬,石头样的。可,今日的枕头不一般,这么这么的柔和。陈二牛一失坐起,陈二牛看到了一双女人的大腿……陈二牛迅速撇开眼,陈二牛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脑门。晚上发生的事他犹新在目了。陈二牛即刻跳下炕,光着一双脚找鞋。左找,右找,脚地里找,角落里找,灶坑里找……鞋,找不着——对面传来嘻嘻的笑声。循着笑声望去,陈二牛还是没看到鞋,陈二牛看到一束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对着他放光。暗夜里的那团光很亮,比亮红晌午的太阳还亮,白刺刺的,照耀了整个窑洞。陈二牛迷迷糊糊接住了那团光。那团光温度很高,烤得陈二牛如火如荼。陈二牛先还扭捏,可二十大几岁还没结婚的汉子正像一堆待燃的干柴,见到火星,哪有不燃的道理。光映着火,火助着光。先燃还半推半就,再燃就燃成了冲天大火。熊熊大火染得半边天都红了,二人就被托在红云端,飘飘欲仙,若梦若幻……他们忘记了自己,他们只知道燃烧,他们相互看见,对方的身子对方的脸对方的心脏都燃成了彤红一片。亮眼眼就叫:二牛。二牛应:“嗯。”亮眼眼再叫:“二牛。”陈二牛说:“你怎么了?”亮眼眼说:“没怎么,就是想叫,你不想吗?”“想。”“想,你也叫。”“不。逑巴子!”陈二牛不想叫,陈二牛只想燃烧,只顾燃烧,火热的温度将他的胸腔烤得咚咚乱响,耳膜震得天地一片混沌。陈二牛有些气喘,陈二牛回答得越来越吃力。……窗外的夜很黑,像一副沉重的身子压下来,将地面压得喘喘的。 五张家土围子昨黑里被人拔了,张老三被堵了黑窝。说:三个飞崖走壁的人像一支箭射到张老三屋里,捉住了正在小老婆肚子上耍力气的张老三,下了枪,提了钱,嗖一声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就翻得无影无踪。不是土匪绑票,也不是见色起义……一个老汉叹了一口气说。“丢人现眼,死就死吧,什么地方不能死,偏偏死在老婆肚皮上,这叫后人还怎么见人。真正个老二百五。”一个老汉偷声缓气地凑向另一个的耳朵,“你听说没有?说东边起了些叫什么红军的,戴红帽子,系红腰带,穿红兜肚,蹬红裤头,挽红臂绺子,一色的红。专拣不做善事的财主下手……莫非?”话越传越高,“听说湖南出了个姓毛的。身高丈二,膀宽八尺,红眼红珠,红牙红齿,长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在金缸山上闹世事,要闹上龙庭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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