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左相,母亲是长公主,温慕仪是世人口中高贵出尘的第一贵女,灵慧才高八岁能作《朝日赋》,有着世间女子穷其一生也求不得的尊荣。 然而,真相却是如此丑陋。九岁那年的上元节,她无意中听到父母谈话,知道原来她青梅竹马一心依恋着信任着的未婚夫——四皇子姬骞竟一直对她心存算计和利用。于是,那个梅花盛开、华灯十里的夜晚,一颗真心就此跌碎。此后万般,面目全非。 姬骞登位后对世家的防范之心渐重,她成了他用来制衡世家的一枚棋子。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更作为温氏嫡长女,温慕仪夹在中间日夜煎熬、左右为难。鸿沟渐深,两人渐行渐远。而从小一起长大却从来不肯屈居人下的万黛更是想尽办法让她与皇帝相互残杀,终令她四面楚歌,深陷泥沼。 当家族和爱人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慕仪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似乎再也无法转圜。决裂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她该如何抉择?帝后二人是会捐弃前嫌和立场携手共度一生,还是终将撕破最后的温和面具,你死我活不罢休?在这重重的欺骗算计中,他们能否找回当年失落的真心和那一刻的心动? 作者简介: 茴笙,处女座,出生在美丽的天府之国四川。生性疏懒,总是被口腹之欲操纵。爱电影,爱动漫。养过四只狗,种过很多盆花。年少时曾有许多梦想,但坚持到现在的只有一个,享受编织故事的过程,也希望能一直这么写下去。 代表作品:《茴笙》《等你的星光》 目录: 第一章乱起 第二章险计 第三章故人 第四章反击 第五章皇子 第六章传闻 第七章伤害 第八章入局 第九章困兽 第十章出逃 第十一章变故 第十二章离间 第一章乱起 皇帝的玉辇行至长秋宫外时,温慕仪正半倚在床榻上翻看最新的《彤史》。 作为一位皇后,温慕仪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勤奋好学的,好比搬进皇宫短短三年,南圭阁内珍藏的各式文人笔记、传奇话本就已被她翻了个遍,个别极为出色的还写了声情并茂的读后感一并存入阁内,作为对后继者的无私馈赠。而如此勤于阅读带来的后遗症就是当南圭阁的藏书耗尽,自己派去民间搜寻新本子的人又苦寻无果后,她终于闹起了恼人的文荒。以至于她不得不开放思路、拓宽视野,寻找新的出路。 这个出路就是《彤史》了。 本来这《彤史》记载的不过是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实是乏味无聊之至,偏偏这一任的女史傅氏是个极有职业追求和文学素养的,毫无趣味甚至个别部分还有些羞窘难言的题材被她写得趣致动人,引人入胜。温慕仪第一次查看时就被吸引住了,对后续故事期待不已。后来考虑到自己作为故事女主角之一,戏份太重,而看着自己在别人笔下的种种闺房情态感受实在太过复杂,不得不利用皇后的权威禁止傅氏继续此类文学创作,但心底深处却不能说不遗憾。等到来势汹汹的文荒闹起来之后,这种复杂感受便被她强压心底,准了傅女史继续创作,自己则开始了漫长的追文历程。 傅女史文笔生动有趣,忽略掉唯一的男主角是自己丈夫和出镜频繁的自己之外,整个阅读过程实在是甚为愉快。唯一的缺点就是完结之日遥遥无期,初步估计要等到皇帝驾崩那天,而自己若不幸活得没他长,就只能带着没有爬完这个深坑的遗憾郁郁而终了。 因着最近几日诸事缠身,没来得及日日追看更新,导致今日可读内容甚为充裕,慕仪表示欣慰。 沐浴之后,换上寝衣,又燃了安神的熏香,正准备舒舒服服倚在榻上享受一会儿清闲,她的掌事女官瑶环却急急进来禀报说大驾已至宫门,请娘娘起身相迎。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瑶环,第一个想法就是明儿的更新女主角又是自己,实在是惆怅啊…… 瑶环看她不动,试探着唤了一声。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宫人们随之鱼贯而入为她理妆。因着大驾已至,没工夫仔细梳妆了,只在寝衣外裹了一件琉璃白提杜若纹貂毛滚边斗篷,乌发半挽,斜插一支金厢猫睛顶步摇,看着甚是清雅动人。 刚行至殿门,便看到一道玄衣颀长身影渐至,她索性不再走了,只立在那里等他走近。 姬骞今日身着玄色常服,发束玉冠,越发衬得面如冠玉,英挺轩朗。玉辇停在宫门外,而他只带着近身侍奉的第一宦官杨宏德和四个小黄门便走了进来。庭中植了两株年代久远的西府海棠,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海棠花潇潇洒洒开满枝丫,似胭脂点点,又如晓天明霞。一阵清风拂过,枝头花蕊伴着满地落英随风而舞,纷纷扬扬如漫天花雨。姬骞就隔着这漫天旖旎注视着殿门处那亭亭玉立的身影,黑沉沉的双眸内神色莫辨。 温慕仪等姬骞在自己面前站定了,这才唇畔含笑,仪态端庄地施了个礼,道:“臣妾还以为陛下今日不会来了,这都准备就寝了。” 姬骞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瞬,“哦?时辰还未到戌时,皇后便打算安置了,不怕睡不着吗?” 他话中有话,慕仪却好似没听懂,或者听懂了也不在意,只是笑睨他一眼,似恼还嗔道:“臣妾无论睡得早晚,都是夜夜难得安寝的,时日一长,便懒怠管了!” 姬骞听了她的话眸光一闪,却没说什么,只是执了她的手朝里走去。 一进内殿,姬骞就眉头一皱,“怎么你这儿的熏香还是这么重,朕不是吩咐了减轻分量吗?” 慕仪闲闲地拨弄指甲,“这已经是减轻分量之后的了,再少便没效用了。陛下放心,这回的香是瑜珥仔细斟酌过的,不会再如上次那般了……” 她这话可是大有由头。打从三年前她便开始夜夜难寐,必须靠着安神熏香和汤药沐浴才可勉强入睡。最近半年更是变本加厉,熏香的分量越来越大,效用越来越猛,终于在一次帝幸中宫的时候只用了半盏茶时间就把姬骞给成功放倒,搞得他颜面大失,责问她燃的到底是熏香还是迷香。一通脾气发过之后,明令禁止中宫再如此燃香。慕仪对此专制行为反抗不得,便不时拿他被熏香放倒的窘事来调侃,以作报复。 姬骞一滞,凝视着她亮如星辰的双眸和唇畔不带丝毫勉强的笑意,心头突然火起。 微一扬手,殿中众人便识趣地退下,只有瑶环带点担忧地看着慕仪,怎奈对方却根本不搭理她,只是自顾自地拨弄着指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她也只能躬身退下。 重重纱帐被放下,慕仪看到三重纱帐外立着一个窈窕的影子,知道是那文笔不俗的傅女史,心中为她的恪尽职守感动不已。只是她今日有些点儿背,慕仪已经可以预期到她接下来的下场了。 果然,姬骞看到那身影,冷声开口:“朕的意思听不明白吗?出去!”他一贯情绪克制,如此语气显然已是极为不悦。 然则那傅女史果然不负慕仪对她“恪尽职守”的评价,只遥遥朝姬骞一福,脚下半步不动,语气平平道:“御幸后妃,臣须在场记录。此乃臣之职责,不敢疏忽。” 姬骞大怒,直接抓过案上的茶盏砸了过去,“什么御幸?朕几时说了要御幸?给朕滚出去!” 慕仪立刻将期待的目光转向傅女史,让她失望的是,对方似乎也感觉到皇帝的不对劲,极识时务地施了个礼便退到了殿外。 微一叹气,她把目光转回面前暴怒的男人,只待看他如何发作。 姬骞眯眼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近前,冰凉的唇凑近她的耳畔,冷峭道:“朕看皇后往日夜夜难得安寝,以为你还良心尚存,却不知竟是我谬了!做了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却还做得这般悠闲姿态,竟无半分心虚理亏吗?!” 他手劲极大,慕仪觉得自己的手腕似乎都要断掉,几乎就要痛呼出声。但她在他面前逞强惯了,此时也只是唇畔带笑,凉凉讥诮道:“陛下这点子从息瑶宫赶过来,就是为了跟臣妾说这番话吗?却不知那江美人是如何向陛下哭诉的,惹得陛下这般心疼,上赶着来找臣妾的晦气!” 姬骞怒气愈盛,脸逼近她,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是朕找你的晦气还是你找朕的晦气?朕早跟你说过了,江美人腹中的孩子不许你动,你偏不听!到底是朕的话不清楚,还是皇后你在刻意向朕证明些什么?” 慕仪低笑,“陛下这话当真有趣,臣妾还能向陛下证明些什么?臣妾巴不得和陛下老死不相往来,这才开心呢!臣妾的心思一贯如此,陛下老早就该明白。倒是陛下方才那番话,真真是情真意切、关怀万千,叫旁人听去了,少不得夸一句郎君恩重。只是臣妾却不懂了,不就是死了个没成形的孩子,又不是没死过,哪里就值得陛下这般大动肝火?没的失了气度!” 姬骞额上青筋暴跳,怒极反笑,指尖抚上她冷玉般的脸颊,凑唇印上凉凉一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这才是你当真想说的吧,嗯?阿仪,你到底是在恼我在意江氏的孩子还是恼我在意江氏这个人?” 慕仪讥讽一笑,亦是吻上他的右耳,无限旖旎亲昵的样子,偏偏语气是说不出的冷峭,“那你呢,子霈?你如此发怒是因为我杀了江氏的孩子,还是我竟和万贵妃联手杀了江氏的孩子?” 话音刚落,她便被猛力一推,重重跌倒在地,然后一个黑影不由分说覆上来。身后便是床榻,她的腰背正好抵在床沿,再被身上的人压着,简直像要折断一般,疼得她额上冒出冷汗。 姬骞右手卡着她的下巴,目光几乎是阴狠地盯着她,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你竟当真与她……” 慕仪微笑,“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如今又做出这般惊讶的形容给谁看?”说完这句话,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在被压身下的不利局势下仍能保持十足气势,甚至还克服下巴被卡的困难硬挤出个笑容,将逞强进行到底,也算得有始有终了。 姬骞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神色复杂莫测。若是以往,她是一定会拼尽全力去看明白的,哪怕变成斗鸡眼,但如今却当真是懒怠应付,只是偏过头瞪着床幔上的鸾凤和鸣的暗纹,心头阵阵发冷。 姬骞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低笑出声,扬手抽掉她头上的金步摇,如瀑青丝倾泻而下,铺在锦被上似柔润丝滑的上好绸缎,又如黝黑浓稠的极品徽墨。 不顾慕仪莫名其妙的眼神,他径自低头,吻上她细白的脖颈,另一只手解开她的斗篷,猛地一抽,似大片云彩从她身下倾泻而出,转眼便被他扔到一旁,正好覆上案上的错金博山炉。 感觉到他的唇贴上脖颈,慕仪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斗篷下只着一件水蓝提天目琼花轻纱寝衣,甚是清凉,几番拉扯便露出大片皎洁的肌肤。他的手指顺着广袖抚上去,抚过小臂、肘弯,最后按上她莹润的肩头。嘴唇更是顺着脖颈往下吻去,转眼便到胸口。哦不,那不是吻,根本就是啃。她被咬得浑身发软,神志却越发清明。 心中清楚这人在发什么疯,她也不挣扎,只是伸手在榻上摸来摸去,终于找到了被他顺手扔在榻上的金步摇,想也不想直接朝他肩膀刺去。 姬骞闷哼一声,却没有放开她,只是随手拔出肩上的步摇远远一抛,再腾出一只手把她双手制在头顶,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子,那上面还有方才留下的点点红痕。深如寒潭的眸子盯着她,讥讽道:“怎么不朝这儿扎?这般心慈手软,如何做得大事?” 慕仪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嘲弄冰寒的目光,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午后,她病恹恹地趴在床榻上抽泣,那个如玉少年推开轩窗跳进来,手中捧着大束洒金碧桃,而他的笑容半隐半现在桃色灼灼后,如云中皎月一般惹人心动。他那样温柔地对她笑,哄着因为生病而颓丧不已的她道:“阿仪妹妹,等你大好了,四哥哥便带你去桃花坞看最美的桃花雨!”她却蜷在榻角,抱着那几乎和自己身量一般高的桃枝抽抽搭搭道:“我不,我就留着四哥哥给我摘的桃花,就看它们,看一辈子!” 那时候多傻,竟真以为那些离开了土壤的花枝可以绽放一辈子。 大晋乾德三年三月二十七这天,后宫诸妃们注定过得有些忙碌。在风风火火地给皇后请过安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三日前小产的江美人宫中,想着前几日因为陛下的禁令不能探望,今日终于解禁,一定要当这雪中送炭、慰问关怀的第一人。等到了息瑶宫后看到宫门外一长溜的煖轿才知道存着这个心思的并不只自己一个,惆怅失落之余不免悲愤自己今日怎么不早些起床,或者昨晚就干脆不睡,这种彩头都抢不到,活该怎么都混不出头! 息瑶宫主殿蕙轩殿内,抢到彩头、混出头的贵妃万黛扶着一脸泪痕、娇怯怯弱不胜风的江美人,柔声安慰道:“妹妹切莫如此伤心了,再哭下去可要伤了身子了。今次虽然遭此不幸,没能保住皇子,可妹妹如此年轻,想要孩子以后机会有的是!只要陛下的心在妹妹这里,又何愁将来?再者,虽然孩子没了,但皇后娘娘和本宫私下说啊,该妹妹有的福分,半分也不会短了你的!” 看江美人哭声稍住,万贵妃笑道:“皇后娘娘和本宫已经议定了,决定抬举妹妹的位分,晋为婕妤,更特例恩赐封号,今儿瞅个时间便禀了陛下去!” 大晋立国之初,太祖便仿效周礼,于皇后之下设立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凡一百二十人。 三夫人分别为惠妃、淑妃、贤妃,秩正一品。今上即位之后,特为万氏增设贵妃一位,居于惠淑贤三妃之前,三夫人变作四夫人。 昭仪、淑仪、修仪、昭媛、淑媛、修媛、昭容、淑容、修容为九嫔,秩正二品。 九嫔之下是正三品的婕妤、正四品的美人以及正五品的才人,各九人,为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分居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御妻。 江美人如今的位分是正四品,婕妤是正三品,乃二十七世妇中最高的品秩,而国朝嫔御向来是以姓为号,不再如前朝那般加赐封号。若她得了这独一份儿的恩典,在婕妤中也是领头的了,便是孩子顺当生下来,也没这么厚的封赏。江美人顿时又惊又喜,直愣愣看着万贵妃,连哭都忘了。 万贵妃看她这模样,扑哧一笑,“瞧妹妹这模样,竟是傻了不成?”贵妃亲自开玩笑,四周众女福至心灵地配合娇笑,殿内顿时其乐融融,活脱脱一幅众姐妹行乐图。唯有正主儿江美人想起自己刚刚小产,实在不宜表现得太过兴奋,于是强压下心底激动,扮出一副哀戚中带着无限感激的模样,让人不能不感叹这六宫中人演技都是不错的,回头要是这里混不下去了,去梨园唱个戏什么的应该也是前程大好。 正笑个不停,外头宦侍通报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驾临,众女立刻整顿仪容,全体立在殿外恭迎。 姬骞入得殿内,扶着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江美人重新躺好,再看看四周乌泱泱的美人们,淡淡道:“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做什么?没的窒闷了病人!没事的都各自回宫吧。” 众女得了吩咐,刚想告退,却听得皇后娘娘柔声说了句:“各位妹妹且住,本宫有话要说。” 姬骞蹙眉,温慕仪却似没有看到一般,只朝他不紧不慢地提了抬举江美人位分并加赐封号的事,末了躬身行礼,“虽然此事有些不合规矩,却并非没有先例,想着以陛下对妹妹的疼爱定是乐意的,臣妾也就和万贵妃私下定了,这会儿想请陛下为江妹妹拟一个封号。”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都凝神细听着,江美人更是连心都提起来了。倒是万贵妃拨弄着新做的蔻丹甲,神情虽还算专注,眼神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感觉。 姬骞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状似恭谨的温慕仪,脸色有些阴沉。众人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心头都有些忐忑起来,忽然想起宫中传言说江美人小产当日,陛下前往长秋宫和皇后大吵了一架,据说还动了手,最后陛下甩手而去,在息瑶宫一待就是三日,除了上朝哪里都没去。本还以为是无稽之谈,这会儿看两人这情形,倒好似有几分那意思。 众人正想个不停,陛下却忽然笑出声,“你倒是个有心的。”再凝目注视着江美人,“美人如花隔云端……如此,便赐云字为号吧。”语气是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江氏忙磕头谢恩,众人也笑着恭喜,姬骞搂着江氏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接受众人的道贺,江氏被这样的恩典搞得受宠若惊,鼻尖都微微泛红。温慕仪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相拥的二人,脸上的笑容温柔端庄,不带丝毫勉强。只有万贵妃停下拨弄指甲的动作,顾盼生姿的妙目打量了一瞬慕仪,又看向笑得和煦的姬骞,嘴角微微下抿,带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本以为今日的聚会就要这么欢喜收场了,一个小黄门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慌乱地禀报说吹宁宫的淑容戚氏一大早被侍女发现晕死在榻上,看情形似乎是中毒了。 此言一出,江氏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厥了过去,好不容易弄醒了就一直攥着皇帝袖子嘤嘤地哭泣,不让他离开。皇帝今儿也不知怎么的,格外顺着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打算去看看,只是吩咐皇后和贵妃去瞅瞅什么情形。 二人得了吩咐,告退之后便往吹宁宫去了,剩下一屋子妃嫔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继续看自个儿情敌和夫君亲热好还是随二位娘娘去看另一个情敌是死是活好。暗自纠结一阵发觉还是后面的选项更加诱人,组织了下语言正打算表达自己对淑容娘娘关怀无限,欲前往探望的意愿,结果陛下一声令下,让众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于是美人们目光萧索地看了一眼陛下,颓丧而去。 温慕仪和万黛赶到吹宁宫时,太医已经把戚淑容给救了回来。榻上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女子乍一看竟和方才在息瑶宫见到的江氏如出一辙,慕仪不由得暗自感叹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美人们都走起了病弱娇怯的路子,让她这种体魄康健的如何自处? 扭头打量身侧气势逼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康健的万黛,又欣慰地想着,毕竟还是有垫底的啊! 戚淑容的贴身宫女玉茗跪在二人面前,一边落泪一边回禀事情经过。万黛瞅着她满脸泪痕的样子,眼中闪过不耐,一侧眸瞥到身旁慕仪脸带微笑、甚是温和的模样,那已涌到喉咙的斥责便生生压了下去。 慕仪听她说完,轻声道:“你是说昨儿戚淑容刚过戌时便早早就寝了,也不许你们守在内殿值夜,之后整晚都没半点动静,直到今晨你去服侍她起身时,才发现她已经身中剧毒,倒在榻上人事不知了?” 玉茗抽抽噎噎道:“是……皇后娘娘,我家主子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奴婢心气难平!求娘娘一定要擒住那下毒的贼子,还我家主子一个公道!” 慕仪在心头感叹,这事儿如果是真的,那下毒的人是有多不敬业啊?大费周章地毒害后宫嫔御居然选了这么次的道具,没把人毒死反而毒晕了,应该载入《刺客列传》警示后人行刺之前需得检查活动经费是否充足…… 万黛看着哭得正在兴头上的玉茗,忽然冷声道:“下毒?无妄之灾?你怎知你家主子是被人下毒而不是畏罪自尽?!” 玉茗惊疑不定地看着万黛,争辩道:“贵妃娘娘,天地良心!主子她一向与人为善,有什么罪需要自尽?” 慕仪从进门就等着看戏,这会儿戏终于开场,强压下心头激动,淡定而肃穆地等着万黛接下来的动作。 万名角儿不负众望地从身侧侍女手中接过一个信封,恭敬地递给慕仪:“这是方才臣妾命人搜查吹宁宫时从戚淑容的妆奁中找到的,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慕仪见轮到自己的戏份,配合地接过信封,取出内里的洒金笺仔细看起来。 阖宫上下都注视着她,慕仪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放下笺纸,淡淡道:“瞧着似乎是戚淑容手书,里面说因为自己害得江美人小产,愧悔难当,唯有一死以谢陛下。” 众人大哗,玉茗尖声说信一定是伪造的,那贼人差点害死娘娘不够,还要把这等大罪扣到主子头上,其心可诛! 要知道,且不论江美人腹中骨肉是否为戚淑容所害,单就她自尽这一出,若是落实了便是不赦之罪。按照规矩,宫人擅自自裁,真追究起来,祸及三族都不为过。 温慕仪目光淡淡地扫向万黛,对方正端着茶杯浅浅饮下一口香茗,仿佛这些事情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皇帝夜间驾幸中宫时,慕仪正跪坐案前拿玉箸拨弄香灰。今日的熏香是新配的,选的是她最爱的栀子香,清甜而不腻。重要的是据说效用也很好,她这几日失眠症状又加重了,正迫切需要睡一个好觉。 她还记得自己初初夜里难眠那两个月,每日都是萎靡不振,焦躁非常。后来仔细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亏心事做了那么多,夜里亏心得睡不着实属正常现象,也就坦然了,一坦然,就更睡不着了。周而复始,终于将她搞成了一个长期失眠症患者。 正自在那里试香,却察觉身后一阵衣袂拂动之声,然后一个身影堪堪停在在自己身侧。 敢不经通传就这么进到椒房殿内殿的,整个宫中就那么一人,她懒得回头,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那身影顿了顿,竟也在旁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静静地瞧着她拨弄香灰。 慕仪弄好之后,满意地回头,朝神色平静的君王笑笑,“若何?熏香刺鼻否?我记得你最不喜栀子香了。” 姬骞嘴角一扯,算是个笑容,“我也记得你不想我待在你身边时就会燃这香。” 慕仪眼波一转,似嗔似恼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还提来做甚?我后来可没这般对付过你!” 袅袅熏香中,姬骞的唇角上提,这回方是真正的笑意,“那你今次弄这个出来,意欲何为?” 慕仪唇边含笑,似一只狡黠的猫般凑近他,红菱般的双唇呼出清甜的香气,“不为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一时感慨想要重温旧梦而已……” 姬骞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颜,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并不是如平常一般充满着冰凉的讥讽,而是荡漾着狡黠的笑意,还有……媚人的春情。 他拥住她倒过来的身子,右手抚上她的脸颊,她顺势在他掌心蹭弄,越发像一只娇媚的波斯猫。 殿中诸人见到这个情状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寂静的内殿只看到一阵白烟袅袅。他凑近她,低声问道:“你这会儿给我下这个迷魂药,是打算糊弄过去哪件事?” 她笑,十分无辜的样子,“能糊弄过去哪件便是哪件喽!” 他亦是微笑,眼睛里面却殊无笑意。 慕仪碰碰他的脸,“怎么了,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今次你可是当真误会我了!” “噢?”讥讽腔调,明摆着不信。 慕仪抽回手,冰凉丝滑的衣袂抚过他的面庞,姬骞闻到一阵清新的栀子香,明明是平日最不喜的味道,这会儿却因为这个带着撩拨的动作有些喘不过气来。 勉强收敛心神,片刻前和他耳鬓厮磨的女子已恢复了一贯的端庄,正亭亭立在两步之外,只有脸上的盈盈笑意仍然没变,“这次的事起头我有份参与,可后续发展却不在计划当中。陛下的戚淑容当真不在臣妾算计之内!” “朕自然知道这是万黛的主意,但皇后敢说事前没猜到她的打算?” 慕仪眨眨眼,“自然是猜到了。可臣妾想着这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便由她去了!” 姬骞沉吟着点点头,似乎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片刻后又状似好奇地问:“那之后皇后有什么打算呢?” 慕仪扬手摇了摇床幔处的一根金丝刺祥云纹垂幅,外面遥遥传来脚步声,在等着宫人入室服侍安置的间隙,她朝姬骞语气温柔、笑容柔媚地说了句:“不管臣妾之后有什么打算,陛下是肯定清楚自己的打算,这便足矣!” 这一夜温慕仪睡得尤其不好,只前半夜便前前后后醒了三次。第四次被冷风敲窗的声音惊醒后,她瞪着上空的三重纱帐,再看看身旁虽然眉头微蹙但还算安稳的睡颜,不由感叹这年头果然是不要命的干不过不要脸的,她做那么些坏事便夜不能寐了,这位仁兄手染鲜血、杀人无数还照样睡得安稳,真是想不服都不行! “啾——”一声微弱但凄厉的鸟叫声似乎是从十八层地狱之下传来,带着浸染了无数血色的凄伤哀绝。 慕仪悚然一惊,猛地扭头朝外望去。 椒房殿内殿唯一的轩窗因为她的命令半开着,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碧空中悬着的如钩冷月,还有冷月投下的似轻纱一般覆盖着窗前妆台的皎皎银辉。 庭中似乎有风,她看到溶溶月色下,海棠花瓣飘飘洒洒浮在半空,一些甚至飘到了殿内,落在胭脂红缠金银丝杜蘅纹地毯上。 一切都旖旎华美得好似一个梦境。 慕仪却在这样的如梦幻境中披衣而起。她的动作很轻,半分没有惊动到身侧睡着的人。 纤足踩上厚厚的绒毯,石榴红织金裙裾迤逦曳地三尺,她像一只猫一样无声地走到窗前。月光洒到她的身上,她却眼神迷茫,表情呆愣,竟似被魇着了一般。 长秋宫的华影渠蜿蜿蜒蜒绕过整个庭园,在椒房殿外正好形成一个叠萼池,粉粉白白的海棠花瓣铺满整个池面,几乎让人看不出那下面有一泓碧波。 而此刻,湖边那株西府海棠顶端的枝丫上,堪堪立着一只浑身青碧、尖喙血红的小鸟。 似乎感觉到慕仪的注视,那小鸟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然后冲上夜空,片刻便消失不见了。 慕仪凝视着小鸟停驻过的枝丫,脑中闪过同样的溶溶月色下,有那么一个清俊磊落的男子凝望满树繁花,用平淡而无奈的口吻对她说道:“你知道的,但凡是你所求,我都会尽全力为之。不为我想要得到你,只是因为我希望你欢喜。” 那是她所听过的,最美好的情话。 眼眶微热,她凝视着潇潇洒洒的海棠花雨,缓缓阖上了眼睛。 果然,注定要到来的东西,无论如何努力,都停不下它的脚步吗? 身后传来响动,她应声回头,却见沉沉夜色中,姬骞乌发如瀑披散,身上披着绣金龙纹的外裳,赤足立在床边。俊逸的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因着戚淑容尚在昏迷之中,温慕仪本打算将其涉嫌谋害江氏腹中骨肉的事秘而不发,暗中使人调查。这命令下得她很无奈,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谋害江氏孩子的主谋之一应该就是她这区区不才温皇后,如今让她这犯罪元凶去大义凛然地调查真相,饶是脸皮早已被调教得厚似城墙,也不得不心虚愧疚地跪在佛堂忏悔良久。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委实低估了时人脸皮的厚度。 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处理案件时,戚淑容留有认罪书之事以一种神奇的速度传遍了六宫,顿时激起千层浪。 江氏小产一事的官方说法是午间纳凉时不慎掉入御花园的灼蕖池以致小产,非常的突然,早有人觉得蹊跷。但因着当事人和陛下都没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当其是个意外,故事算完结了。如今此等轰轰烈烈的番外传出来,众人大受鼓舞,齐齐出头,以退为进、以攻为守、借题发挥、借刀杀人者一时层出不穷,大有几分不把番外写成续篇誓不罢休的意思。 后宫中如此混乱的情形在一年前是很常见的。那时候温皇后和万贵妃彼此对立,斗得风生水起。她们俩一个是左相嫡长女,一个是大司马大将军独女,都是世家门阀严格教养出来的,素质出众,如今在后宫中遭遇了,双方都是超水平发挥,属于技术流。六宫嫔御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左右为难,恨不得拔根头发吊死自己了事儿。后来两边不知为何突然息战了,众人才得了喘息的机会,后宫也很是清净了些日子,因此当这久违的混乱起来时,慕仪顿有恍然如梦之感…… 不过在仔细审视了一下当前情形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作为一个案发现场,灼蕖池的综合水准极高,直赛各大风景名胜。不同于长秋宫的叠萼池不栽种一物,灼蕖池种了大片的红蕖,每年芙蕖盛开的时候都如火烧碧波一般,妖冶绚丽得几乎灼痛人的眼睛。 此刻花期未至,池内只有碧绿喜人的荷叶,一片一片连到天边,看不到尽头。 温慕仪站在灼蕖池的水阁内,微眯着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线之处到底哪条线是碧荷哪条线是晴空。良久,未果。 她放弃地回头,身后万黛斜倚在贵妃椅上,甚为悠闲地翻看一本琴谱。 她今日着了一件胭脂红提金丝芍药云锦齐胸襦裙,斜披孔雀蓝海桐纹披帛,乌发绾成倾髻,簪一支蜀葵錾刻赤金步摇,垂下的珠玉堪堪抵在额角,平添几分妩媚风韵。 慕仪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叹,好一个高贵美艳的妙人儿,难为姬骞对着这么久也没动心,真得对他的心理防线如此之高表示钦佩。转念又想,没准他的防线早被摧毁了也说不定,男人的心就是那海底的针,能捞到的都拿去定海了…… “你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脸上灼出两个洞了。”低头看书的万黛翻过一页,淡淡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可以把一本琴谱翻来覆去看这么多遍还不作罢?真这么有意思么?”慕仪在她对面的案几后跪坐下,以手支颐,“纵是我也自幼习琴,却还是没法子理解你这行为啊!” 万黛嗤笑,“看琴谱没意思,那像你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编排出来唬人的东西便有意思了?”语气淡淡,“其实说到底,世间万物不过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现下还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转眼就是富贵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觉得好没意思。可唯有这音律乐理,唯有它们是不同的,唯有它们可以传承千年不改初音。这才是能让我安心信赖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错觉,慕仪只觉得那张娇妍万千的脸上竟透着无限的寂寥,生生将那无双艳色也冲淡了。考虑到她可能又到了宫妃们的周期性忧郁期,慕仪很有道德地忍住了跟她争辩自己的藏书也可以传承千年不改一个字的冲动…… 抛开心头异样,她决定直奔主题,“我昨日在吹宁宫便想问你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江氏的孩子没了这事儿就算了了,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进来?”此刻服侍的宫人都被遣到水阁之外,因而她说话也没了顾忌。 万黛合上书册,“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么?难不成你当真以为弄掉了她的孩子便能确保你我家族地位无忧?”冷嗤一声,“我不认为你有这么天真。我猜,你打从我决定对江氏出手开始,便料到我会有后招。阿仪,有时候装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慕仪对上她淡淡嘲讽的眼眸,忽地笑了一笑,“真是无趣。阿黛你总是这般聪慧,弄得我好生不痛快!” 万黛别开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莲叶,“我们好歹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弄到如今这个情形彼此提防本也没什么,只是你我既然决定结盟就不需要防得如此滴水不漏,这才让人无趣!” 慕仪笑叹口气,“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对!那么,自小一块长大的阿黛姐姐,您且跟妹妹说说您的打算,可好?” 万黛这回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眸,神情颇有几分严肃,“你当真还要与我装傻?我的打算你会不明白?” 连着两番被人如此直白地驳回去,慕仪这才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红玉茶杯饮了一口,神色还算从容,但眼中有些讪讪。 万黛打量她的表情,眸光一闪,施施然从贵妃椅上起来,手执书册轻轻敲击着桌案,“你也看到了,陛下这几年与温万郑三大门阀虽然明面上还保持着和睦,暗中却下了不少功夫打压三族势力,行事如此惹眼就差没撕破脸了!那江氏性情那样软弱,生得也不算绝色,为何能得陛下如此隆宠?还不是靠她那个了不得的兄长!江楚城将军用兵如神,正是拿来制衡我那军权在握的父亲的最佳利器!至于淑容戚氏,她和江氏明面上没有半分牵扯,但据我的探子所报,她的一门远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将军幼年的授业恩师!” 看慕仪神情微动,万黛秀眉微挑,“这关系本也说明不了什么,可她们偏生瞒得这样严实,弄得我反倒起了疑。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慕仪淡淡道:“我猜,应是戚淑容的那远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郑氏族长、新任右相郑清源大人吧。” 万黛拊掌大悦,“你可算是说实话了,方才那藏着掖着的模样真让人着恼!” 慕仪纤指摩挲着红玉茶杯上的雕纹,“阿黛你已将话讲到这份上,我再不交个底,确然有些不像话了。” “你便是继续装傻也没用。温氏的密探若连这等小事都探不出来,还留着做甚?” 慕仪淡笑,把话题拨回正轨,“正如你我探到的,戚淑容和江氏虽然明面上水火不容,暗地里却是属于一个势力阵营,而如今后宫中除了你我之外,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们。我本以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们背后的寒门势力来打压门阀,结果却发现她们的实际依附竟是郑氏……” 万黛闲闲接过话头,“打从大晋建国以来,朝堂格局便一直是温氏为文官之首,万氏为武将之首,绵延已经将近百年。郑氏虽然名义上与温万二族一起并称三大氏族,势力却一直排在二族之后,五年前更是遭逢巨变、急剧衰颓。如今温万二族有你我二人执掌后宫,郑氏却一直没有本家嫡女入幸,去岁上任族长更是辞官去位,宣布归隐,由年不足三十的郑清源接任族长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与你我二族争锋。可如今看来,郑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换了次血。只是这位新族长选的路子真是险,也不怕一个不慎把自己折进去。” 慕仪倒是颇为赞赏,“兵行险招,郑氏原来已近乎是个死局,不如此怕是无法绝地逢生。只是这郑清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阿黛,你还记得从前‘华鸢节’他为你我做的纸鸢吗?” “如何不记得?那可是我头回从咱们的哥哥们那里收到这样精巧趣致的女孩儿家玩物,还是亲手做的,当时觉得真是稀奇。”轻叹口气,“小时候倒真是喜欢这位清源哥哥……” 慕仪苦笑,“从前我还为他担心过。想他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这般柔仁只怕难以在郑氏自处。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温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杀伐果决。” 万黛悠悠道:“再没人比他更能装了。我自小见过的会演戏的人多了去了,便是你——”她看着慕仪笑,“也是再会装傻不过,不过比起他都差远了。这许多年,他竟把我们大家都骗过去了。” 慕仪对她话中的淡讽轻嘲只作不闻,“所以既然他城府这般深沉,郑氏由他执掌,局势难免变得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好奇,他这次与寒门武将暗中结盟,陛下是何态度?” “这事儿既然你我都能查到,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郑清源也肯定清楚我们能查到。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隐蔽和自然并不是难事,如今我们既然查到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噢?” 万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几,“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特意让我们知道的而已。” 慕仪眼睫轻颤,“那么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他到底是用此事来向陛下表明态度,还是——” “还是他与陛下结盟,一并用此事来向温万二族示威!”万黛对上慕仪的眼眸,神色难得染上郑重。 微风拂动水阁四周的帷幔,带起一波波的皱褶涟漪,女子衣饰佩环轻击,发出泠泠的响声。 慕仪别开目光,淡淡问道:“戚淑容大概什么时候醒来?” “明日傍晚。” “你之所以容她活着,便是想等她醒来,相信自己是为江氏构陷,心生怨怼、伺机报复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她们这个本就无甚根基的结盟彻底散了不说,以后更是后患无穷。” 万黛露出一个笑容,“她会相信的。那日午后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纳凉,便是与戚淑容约好了在此相见。” 慕仪看着她,“后招无穷。佩服。” 万黛拨弄蔻丹甲,懒懒道:“别人做了这么漂亮一个局送过来,怎么着我也要表示一下呀!这算得什么,好戏还在后面呢。” 慕仪施施然起身,“如此,便恭候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万黛也笑着起身,颇为周全地行了个礼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后娘娘了!” 慕仪嗔她一眼,自出了水阁。宫人们远远瞧见都忙近前来服侍,慕仪上了凤辇,做了个手势吩咐起驾回宫。 雕刻着翔凤图案的鎏金车门后,慕仪把玩着宫扇柄上的缨络,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在万黛心中,早已是虚伪成性之人,若是不藏着掖着一番,反倒会让她生疑。而自己方才蹩脚地做出一副对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里的模样,再由着万黛把她戳穿,应已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想借她的手除去碍眼之人,而对她这把火最后会烧到哪里并未有所警觉。 如此,你应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吧,阿黛。安心地把你的怒火烧起来,把这一切都烧个干净。 只有等到烈火焚原之后,她才有机会看清楚,层层灰烬之下,到底能剩下些什么。 因为有了万黛的内幕消息,第二日黄昏,吹宁宫传来戚淑容苏醒的消息时温慕仪表现得甚为淡定。当然,鉴于她长期以来在人前都是淡定从容、高贵端庄的形象,大家对她此刻的淡定也表现得很淡定。所以当长秋宫众人在吹宁宫外看到浩浩荡荡而来的人群中神情激动、抽泣不止的云婕妤江氏时,都不由感叹她实在太没有觉悟了。所谓宫妃,便是终身梨园艺术家的别称啊,这个云婕妤,专业素质真是够低。 云婕妤是随姬骞一起来的,直到从车辇上下来时都还掩袖哭个不停。慕仪立在凤辇旁,含笑打量着云婕妤红肿的双目,心里思量着照这个趋势下去,不等她动手,哪天她自己就瞎了,如此也真省事了。 姬骞看着慕仪,温和地问道:“皇后也是听到消息过来探看戚淑容的?” 慕仪颔首:“诺。臣妾听闻妹妹苏醒,自然应该过来照拂,只是云婕妤尚在病中,此刻过来所为何事?” 云婕妤抽噎道:“禀娘娘,臣妾……臣妾是要来弄清楚,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臣妾的孩子……与戚淑容到底有无干系!” 慕仪眸光一闪,眼神莫测。云婕妤与戚淑容既为盟友,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就算戚淑容当真算计了她,也不应如此冒失地在这个时候闯来质问。戚淑容才刚醒,若是一时脑子不清楚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着帝后的面可就无法收拾了。 云婕妤再如何也不至愚蠢若斯。 慕仪勾起唇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妹妹有什么疑问待会儿大可说出了,本宫与陛下都会为你做主的。陛下你说是吗?” 姬骞对上她眼波潋滟的双眸,笑容温柔缱绻,“皇后说的是。” 慕仪抿唇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姬骞挑眉,率先走了进去。 万贵妃的合袭宫与吹宁宫靠得近,已经早到了,听到帝后驾幸的消息后忙从内殿出来迎接。吹宁宫除了戚淑容外还住着美人李氏和才人吴氏,此刻都聚在戚淑容的福引殿,随在贵妃身后。 众人见礼之后,姬骞问道:“淑容如何了?” 万黛秀眉微蹙,神色颇为踌躇,似是不知如何回复。姬骞不耐道:“怎么,不是说醒了吗,难道又不好了?” 万黛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只是许是余毒未净,神志……有些不清楚。” 姬骞蹙眉,“神志不清?”提步朝内殿走去,众人忙紧随其后。 挂着三重宫绦绿纱帐的绣榻上,淑容戚氏抱膝蜷缩在塌角。慕仪只看到她披散的乌发下黑而莹亮的眼眸,里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由暗叹如此浑然天成的娇弱女儿态,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炼得道。 姬骞在床沿坐下,放柔声音道:“阿皎,是朕,朕来看你了。你怎么样?” 戚淑容顺着声音茫然地看过去,瞅着姬骞半晌又自低头,竟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姬骞蹙眉,回头看向万黛。 万黛回道:“自醒来便是如此了。不说话也不认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 “太医如何说?” “几位太医会诊之后都说妹妹身子没什么大碍,会这个样子应是受了刺激所致。” 云婕妤猛地出声:“什么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装傻蒙混过关!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滢心,你先冷静一点!”姬骞淡淡道。 云婕妤却一反平常的柔顺,神色激动地说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静?这个女人明明留书承认谋害了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怎么可能冷静!臣妾如今每日都为我那苦命的孩儿心痛如绞,恨不能代替他被阎罗王索了命去!现今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瞒骗,还臣妾和我们苦命的孩儿一个公道!” 云婕妤如此痛心那个孩子的离去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今上子嗣单薄,至今只得皇长子一个。她的孩子如果生下来,是儿子自然最好,就算是个女儿,那也是陛下的长女,若是得了恩典封了元公主,便是终身依傍。如今却莫名其妙没了,真是想不发狂都不行啊! 姬骞目睹了一番小绵羊爆发记,神色不变,“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就断定了是戚淑容害的你?那手书上的字迹虽然符合,却也不是做不得假。” 云婕妤咬牙,“陛下是当真要偏袒这个贱人了?”语气竟已是质问。 饶是慕仪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这云婕妤莫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不干了?这不是上赶着逼皇帝厌恶自个儿嘛!还是说她经此一役大彻大悟,察觉到帝王爱譬如鸩毒,远远躲开方能活得长久,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过她的觉悟看着没这么高啊…… 云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骞阴沉下来的面色,不顾宫规地越过他上前,双手握住戚淑容的肩膀,质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害的我的孩儿?是不是你?陛下护着你,总有人能为我做主!”看向慕仪,“你就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 突然被寄予这么大的期待,慕仪还来不及表示一下欣慰,戚淑容却已顺着云婕妤的目光扭头,正对上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然后出乎众人的意料,原本表情呆滞的她忽然神色大变,如见到厉鬼一般,惊叫一声便掀开被子藏了进去。 姬骞试图掀开被子,却不料戚淑容虽然抖如筛糠,却死死攥着不放,只是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您饶过臣妾吧!臣妾给您磕头了,您饶了臣妾吧!”然后就在被子里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众人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都下意识看向皇后,在对上她的眼神后又忙不迭地低头,不敢再看。殿内只听到戚淑容的磕头声和不断的认错声,“是臣妾对不起您!臣妾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对江美人的孩子心软!臣妾不该坏了您的计划!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状似疯癫的女子吐露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众人头埋得越来越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婕妤慢慢转头看向慕仪,神情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缓缓道:“皇后娘娘?”顿了顿,“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指控,慕仪依然保持了从容的笑容,看着云婕妤淡淡道:“妹妹方才不是还认为戚淑容是在装病以求脱罪,怎么现在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你这会儿不觉得她是在装疯了?” 云婕妤被慕仪那种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摄,几乎就要退缩。长期以来,她对这位看似贤淑的中宫皇后都是畏惧忌惮居多、尊重崇敬其次,所以就算担着家族的期待,也从不敢轻易去冒犯她的威仪,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她犹疑了。瞥一眼神色平静、眸含笑意的万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涂了,此刻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写得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更可双手同书、模仿百家字体,想要伪造一封手书何其容易!” 她言辞咄咄,慕仪却不再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姬骞,缓缓道:“陛下,您认为呢?是臣妾害的您的孩子吗?” 姬骞自从方才起便一直薄唇紧抿,不辨喜怒。此刻听到慕仪的话语,黑沉沉的眸子凝视她半晌,轻轻道:“此事朕自会调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后便在长秋宫好生休养吧。” 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内殿分外清晰。众人偷觑一眼对视着的帝后二人,噤若寒蝉。 天下皆知,陛下与皇后指腹为婚,结缡五载,从来都是感情和睦。皇后出身高贵,端娴庄重,六宫众人尽皆尊重,陛下对她也是十分信任。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本不该伤及到她,可听方才陛下的话语,竟是将她软禁了! 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又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万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淡淡一笑,躬身行礼:“如此,臣妾遵命。” 当了三年皇后,头一遭被软禁,慕仪觉得甚为新鲜,又想着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有,打算抓紧时机感受一把。长秋宫并没有加派人手看管,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但她知道若是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会被凄凉地拦在门口,在过把瘾和维持体面之间纠结良久,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去做这种注定会丢人现眼的尝试,尽管私心里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卫到底藏在何处。 端坐案前弹完十一支曲子之后,那个把她关在这里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 她没有起身行礼,只懒洋洋地趴到琴身上,脸颊贴着细而柔韧的琴弦,侧首娇语:“陛下您可算来了,臣妾还担心您就此不再登门了呢!” 姬骞微笑,“哦,朕却不知,皇后竟是如此期待朕登门吗?” 慕仪嗤笑,“瞧陛下说的,六宫众人,谁不盼着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骞凑近,修长的手指抚上她漂亮的远山黛,“朕还以为,皇后从未稀罕过朕。” 慕仪看着上方那张俊逸的面孔,顿觉这种被人俯视的滋味太过气闷,猛地坐起来,“臣妾若不稀罕陛下,还能稀罕谁呢?” “谁知道呢?”姬骞漫不经心道,“兴许是那夜给你放青鸟的人。” 慕仪猛地顿住,只觉一阵寒气窜上脊梁。她强笑道:“陛下何意?” 姬骞俯身与她平视,右手轻拍她的脸颊,“瞧瞧,怎么脸色都白了?往日装模作样的本事哪儿去了?” 看慕仪不语,他微微笑道:“你以为那夜我真没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青鸟殷勤传相思’,是也不是?” 事情脱离了她的控制,慕仪只觉浑身发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才觉得苍白无力。 姬骞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你使人造的假消息真的瞒骗过朕了吗?朕费尽心思训养的探子也许及不上温氏的‘天机卫’,却也不是这般容易糊弄。” 慕仪听到“天机卫”三个字,眼睛猛地睁大,心头大骇。 他居然知道天机卫! 他怎么会知道天机卫?! 本能驱使她想要立刻否认,但理智却又清楚地告诉她此刻承认与否于他并无多大意义。 果然,姬骞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淡淡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于朕并不重要。朕只需要知道,一些早该被抹杀的人还苟存于世,而如今,他送上门来了,这便够了。” “姬骞!”慕仪忽然尖声叫道,“就算他还活着那又怎样?你已经害死了姒墨,现在连她唯一的兄长也不肯放过吗?!” “到底是朕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放过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饶他一命,可他会吗?都敢深夜给你传情了,朕看他根本就在故意找死!”顿了顿,“还有,不许再提姒墨。” “不许提?凭什么不许提?是了,你是没脸对吧?”慕仪冷笑,“提到她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负情薄幸,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差点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温慕仪!”姬骞喝道,语气几乎是恶狠狠,“你不要以为朕办不了你!” 慕仪笑意愈盛,“那陛下就废了我吧。反正你盯上温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动手的。臣妾也懒得顶着这个后位给陛下添堵,陛下爱怎么处置臣妾都悉听尊便!” 姬骞盯着面前近乎无所顾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声,笑声中的嘲弄让她的伪装逐渐瓦解,“你对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以为故意刺激我让我乱了方寸,就能寻到机会救他了吗?” 慕仪脸色发白,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姬骞轻轻抬起她下巴,戏谑道:“没用的。今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动手的。不然,就是万黛那边也无法交代过去了。” 慕仪闭上眼,“你当真与她联手了?” 姬骞嘲讽地看着她,把几日前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奉还,“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如今又做出这般惊讶的形容给谁看?” 报应来得真是快。 慕仪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只是陛下,万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当心被那美人蝎子反咬一口,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姬骞摸摸她的脸,亲昵地说了句:“多谢阿仪妹妹关心。” 慕仪被熟悉的称呼刺得心头一痛,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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