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熙王朝四百年的统治,终在贪念与野心之下爆发战争。聂氏将大熙王朝的疆土割走一半,建立了南熙政权,称“南熙”。北为原氏天下,称“北熙”。南北分裂之后第七十九年,南熙与北熙,各出了一位绝世名妓,世称“南晗初,北鸾夙”。 南熙名妓晗初因为所托非人,被负心人抛弃,险些葬身火海,幸而被南熙文昌侯之子沈予所救。一个偶然的机会,晗初被沈予派去服侍好友云辞,两人朝夕相对暗生情愫,云辞怜惜晗初,为其改名“出岫”,将其带回云府。 然而好景不长,这一对有情人的情路曲折,命途多舛。为了云辞,出岫决心守护云氏,并挑起当家主母的重担。在南北两国的对峙中,出岫的政治目光极具前瞻性,毅然选择支持南熙,相助慕王聂沛涵登上皇位,统一天下,建立大凌王朝。 作者简介: 姵璃 笔名取意“女子风骨,玲珑剔透”。 生于军人家庭,喜欢文字、音乐、电影、旅游。仰慕中西历史长河的风流与文明,热爱烟火红尘的恣意与随性。著有小说《妾心如宅》系列。 目录: 第一章多情却似总无情 第二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三章云本无心以出岫 第四章纸上风月觅知音 第五章看画又当画中人 第六章前尘往事美人劫 第七章妃瑟泠泠赠别情 第八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第九章初入云府涉深浅 第十章红颜初现引风波 第十一章众里寻她千百度 第十二章花开堪折直须折 第十三章情路多舛情毒深 第十四章盛世红妆独暗殇 第十五章最难明了女人心第一章多情却似总无情 第二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三章云本无心以出岫 第四章纸上风月觅知音 第五章看画又当画中人 第六章前尘往事美人劫 第七章妃瑟泠泠赠别情 第八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第九章初入云府涉深浅 第十章红颜初现引风波 第十一章众里寻她千百度 第十二章花开堪折直须折 第十三章情路多舛情毒深 第十四章盛世红妆独暗殇 第十五章最难明了女人心 第十六章沉酣一梦终须醒 第十七章渐行渐远渐无声 第十八章云辞人间泪长挽 第十九章初嫁已是未亡人 第二十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第二十一章好戏连台请君看 第二十二章水落难见真石出 第二十三章手腕娇柔摧狠辣 第二十四章言辞惊醒梦中人 第二十五章 慎重选嗣传香火 第二十六章 乱世初揭风欲起 第二十七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 出岫,一路走来,从美丽柔弱无助,走向自尊自爱自立,称为智慧而坚忍的女子,这是男主们为之锲而不舍的根源所在吧。所以有种感动,感动于她的成长,感动于帮助她成长的那些男人。所谓爱,就是对方的幸福比自己重要。他们活的坦坦荡荡,义无反顾,情到深处无怨尤,在反反复复的争斗里的一抹亮色,从阴霾里看到穿透而来的阳光。读完这本书,心里有种温暖。 ——网友:无忧梓萱 暗恋苦,不及所托非人,王侯将相如何?优伶娼妓如何?都不过是可怜人 ——网友:肆色落日 出岫,一路走来,从美丽柔弱无助,走向自尊自爱自立,称为智慧而坚忍的女子,这是男主们为之锲而不舍的根源所在吧。所以有种感动,感动于她的成长,感动于帮助她成长的那些男人。所谓爱,就是对方的幸福比自己重要。他们活的坦坦荡荡,义无反顾,情到深处无怨尤,在反反复复的争斗里的一抹亮色,从阴霾里看到穿透而来的阳光。读完这本书,心里有种温暖。 ——网友:无忧梓萱 暗恋苦,不及所托非人,王侯将相如何?优伶娼妓如何?都不过是可怜人——网友:肆色落日 云辞的爱的方式让我很感慨,爱一个人,私以为是无法进行程度比较的,谁比谁更爱谁这种话向来没有可依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的方式,也都有自己爱的分寸。而云辞的爱是以燃烧自己的方式,虽然没有长久的陪伴,但已爱到极致了。——网友 真的很羡慕出岫,有云辞的深情和沈予的痴情,也很佩服她对云辞的忠贞,有妇如此,夫复何求?难怪聂九会为了她遣尽府中姬妾,难怪沈予为了她不惜忤逆圣意,难怪云辞为了她付出生命……——网友:说好的与子偕老 对于《妾心如宅》云辞这一角色。一开始我是钦慕这个男子,因他谪仙的气质,出众的才华。后来我心疼这个男子,心疼他的伤痛,逃脱不开的责任的枷锁。再后来,我景仰他,这是一种超出了寻常情爱的情感,用喜欢、爱慕等等词汇都无法描述。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网友:花千辞 第一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南熙,皇城京州,妓院醉花楼。 夏风轻轻吹起床榻的帷幔,露出一截玉臂皓腕。肤如凝脂,冰肌玉骨,可以想象出这女子是如何丽质天成。 可大煞风景的是,那本该无瑕的手臂之上,竟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好似簪子所划,有的已然脱了痂,有的尚且猩红刺目。 小丫鬟琴儿坐在床畔,一边垂泪,一边给主子上药,抽抽噎噎地说着话:“小姐,您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赫连公子今晚便要成婚了,倘若他真心顾念您半分,又怎会任由您被那妒妇欺凌?” 玉臂上伤痕累累的女子闺名“晗初”,年华十五,是醉花楼的头牌花魁,素有“南熙第一美人”之称。 此刻这位美人正躺在床榻之上,神色憔悴、面色如纸。但那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的含烟之态如此出众,便如一朵濯清的白芍,精致得藏也藏不住。 听闻丫鬟琴儿的劝解,晗初并没有回话,只是双眸无神地看着帐顶,了无生机。 晗初想不明白,缘何一个月之前还与她鸳鸯交颈的赫连公子,竟会忽然弃她而去,甚至连半句解释都没有,只派了小厮来通传一声,说他要成婚了。 他是她的第一个入幕之宾,也是唯一的一个。原以为缠绵欢情永无休止之日,可如今,那些山盟海誓终成了过眼云烟。 曾经在小楼前等了足足一个月,风雨无阻只求一睹芳容的,是赫连齐。 曾经一掷千金,寻来稀世珍宝博她一笑的,是赫连齐。 而如今,任由她被他的未婚妻子肆意欺凌的,还是赫连齐。 那个她满心满意放在眼里的儒雅男子,时至今日所留给她的,唯有这满臂的簪痕,和他未婚妻子的恶毒凌辱。 晗初曾以为自己逃脱了青楼女子的悲惨宿命,可事实摆在眼前,她仍旧没能逃得开那八字魔咒——逢场作戏、负心薄幸。 黑暗渐渐吞没了最后一抹斜阳,也带来了一室黯淡。 今夜的醉花楼格外清静,只因是簪缨世家赫连氏与当朝后族明氏的联姻之日,皇城内的侯爵公卿、达官显宦皆去参加了这场隆重的婚宴,一睹两大家族的联姻。 赫连公子、明家大小姐,从此夫妻一体、休戚相关。而她晗初,不过是供人婚前消遣的一个贱妓,甚至连下堂妾都算不上。 婚仪,此刻应该开始了吧!当隐忍已久的湿意划过眼帘,晗初终是累了、倦了,便也缓缓合上了双眸…… “啪嗒!”一声脆响传来,琴儿手中的药瓶不慎跌落在地。她睁大双眼看着榻上的晗初,惊恐地大叫:“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别吓我!” 许是这叫声太过刺耳,晗初的长睫闪了闪。她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可到底没能抵得过昏沉的意识。 “吱呀”的开门声便在此时响起,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妩媚妇人匆匆入内。琴儿看见来人,犹如遇上救星一般迎了上去,开口问候:“风妈妈。” 这被唤作“风妈妈”的妇人乃醉花楼的鸨母,十年前也是南熙风月场上的翘楚,奈何红颜衰落,又不愿委身做妾,只得改行做了老鸨的营生。 此刻风妈妈已箭步走到晗初榻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立时蹙眉质问琴儿:“怎么这样烫手?你是如何照顾她的?” 琴儿颇有几分委屈,语带哭腔地开口回道:“是小姐不让请大夫……” “胡闹!”风妈妈呵斥琴儿,眼风又瞥见晗初手臂上的伤口,“谁弄的?” 至此琴儿终究不敢再隐瞒下去,唯有战战兢兢地回话:“是……赫连公子的未婚妻子,明家大小姐。” 闻言,风妈妈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又问:“她折磨了晗初几次?” “前后三次。”琴儿语中的愤恨之意再难隐忍。 三次!这傻丫头竟被明璎那妒妇欺辱了三次!风妈妈顿觉怒意横生,好似一只护犊的母兽。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已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沉声对琴儿命道:“沈公子眼下正在花堂里喝酒,你去将他请过来。” 琴儿立刻领命而去。 风妈妈这才看向榻上昏睡的晗初,不禁轻叹:“当初你执意要选赫连齐,我便劝过你。赫连世家百年书香,最重名声,他又是嫡子嫡孙,如何能迎你过门?怕是做妾都不够身份……” 说到此处,风妈妈语气微黯:“你若当初听了我的话,选了九皇子做入幕之宾,必定不会落得如此伤心。”风妈妈正兀自对着床榻感叹,忽听身后开门声再次响起。 她转过身去,恰好瞧见一袭湖蓝衣袍步入屋内——沈公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偏偏带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没个正经。 风妈妈扫见他衣襟处的嫣红口脂,故作暧昧地笑了笑,才低低央求道:“公子行行好,为我这宝贝疙瘩诊一诊脉吧。” 沈姓公子英挺的眉峰轻挑,潋潋的目光散发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显然知晓榻上的女子是谁,却好似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调侃地笑拒:“怎么,她为情所伤,要死要活?” “都什么时候了,公子还说风凉话!”风妈妈有些着急地道,“晗初被明大小姐三番五次欺凌,人已去了半条命。我哪里还有工夫再去请大夫呢!劳烦公子给瞧一瞧吧。” 风妈妈边说边观察沈公子的神色,果见他眉头一蹙,流露出几分关切之意。她不禁微微自得,到底没有看走眼,这人对晗初是有心思的,也不枉自己特意请他过来。 如此想着,风妈妈便主动撩起床榻的帷幔,将那一张绝美的、惨白的容颜露出来,又对沈公子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晗初再也耽搁不得了!” 沈公子盯着榻上那天姿国色的憔悴容颜,终是没有再拒绝:“风妈妈出去吧,容我安心诊治。” 风妈妈连忙笑着应承,示意琴儿与她一同退下。两人守着晗初的屋门,等待沈公子的诊治结果。 屋内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有些令人遐想的诡异。 不过须臾,沈公子已推门而出,劈头盖脸对风妈妈道:“她若再这般作践自己,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说着又将一个瓷瓶递了过去,嘱咐道,“涂在她手臂上的患处,一日两次。” 风妈妈接过药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屋内,试探着询问:“晗初如何了?” “她已经醒了。”沈公子的面色越发不好看,沉着脸斥责,“赫连齐还算是男人吗?”他最后撂下这句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风妈妈一直看着沈公子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才带着琴儿返回屋内。她一眼瞧见晗初正靠坐在床榻上,虽然仍旧精神不济,但好歹人是清醒了。 风妈妈正打算呵斥晗初几句,岂知对方已先行开了口,声若蚊蚋,无比细腻温婉:“妈妈息怒,我知错了。今夜过后,绝不再为赫连齐落一滴眼泪。” “你记得便好。”风妈妈的声音冷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心疼与嗟叹,“青楼女子要将情爱看得淡一些,你风华正茂、艳名在外,以后还会遇上更好的。” 她停顿片刻,又硬起心肠去戳晗初的痛楚:“不是清倌儿也没什么,只要没怀过孩子,总还有出路。” 听闻此言,晗初的脸色更是煞白两分。 风妈妈看在眼中,疼在心里,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你的琴技声名远播、颇受赞誉,可别为一个赫连齐坏了手艺。”她边说边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好生将养身子,总得把‘南熙第一美人’的头衔给保住了。半月之后,你重新挂牌接客。” 自沈公子诊治过后,晗初果然渐渐好转起来,日日按时吃饭、上药,再也没落过一滴眼泪。 醉花楼又渐渐热闹起来,每日入夜之后,公卿显贵络绎不绝,谈笑间的话题尽是赫连氏与明家的盛大联姻。 传闻,当朝帝后亲自驾临赫连府,为一双新人主婚; 传闻,明家足足置备了两百抬嫁妆,十里红妆彰显贵重; 传闻,满朝文武尽往恭贺,赫连府宴开三百席远远不够,最后增席至四百…… 传闻有许多,无一不是对这次婚仪的艳羡与赞叹。即便晗初足不出户,这些事还是或多或少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犹记得半年前,赫连齐夺得晗初芳心之事,也曾轰动一时。可笑的是,前后不过半年光景,情郎始终如一,倩女却已换了人选。当初的风月情事有多轰轰烈烈,如今的盛大联姻便有多讽刺。 可叹世人说起赫连齐,都会赞一句“艳福不浅”;但说起晗初,大多嗤笑她“残花败柳”。 男尊女卑,娼妓之贱,如是可见。 自然,这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的花客,带着金银钱物欲与晗初共度春宵,想要尝一尝“南熙第一美人”的滋味究竟如何。 所幸风妈妈早已料到这个局面,对外一概声称晗初患病,待病愈之后将重新挂牌。此话一出,那些饥色之人虽急不可耐,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醉花楼。 晗初便在这样的境况里度过了十四个日夜,而对于明日重新挂牌接客,她并未表露出过多情绪,这令风妈妈想起了一个词——心如死灰。 只是这个坎儿,须得晗初自己跨过去,风妈妈纵横欢场二十年,这样的事情见得太多,便也没了力气再劝。 “小姐别担心,您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明日定能重新觅得良人。”丫鬟琴儿在旁怯怯地安慰着。 晗初依然沉默,半晌才道:“琴儿,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琴儿很是担心,“你明日便要接客了,风妈妈不会让你出去的。” 晗初垂眸沉吟片刻,淡淡续道:“我要去个地方,至多一个时辰便回来。今日我若不去,明日挂牌也不甘心。”她看向跟了自己三年的丫鬟,眸中尽是祈求之意,“琴儿,别告诉风妈妈。” 琴儿深知晗初执拗的性子,便也只得叹气妥协:“小姐快去快回,我躺在你的榻上,只装作睡熟了。” “多谢你。”晗初破天荒地露出一抹微笑。 再次来到千雅阁,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晗初的心头。八个月前,她应邀来此登台献艺,一曲弹罢,便在后院遇到了醒酒吹风的赫连齐。 晗初清楚地记得,初遇那日,两人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是的,是惊艳。往日她卖艺不卖身,前来听曲的花客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令她心生厌弃。 而唯有赫连齐,两人初初相逢时对彼此一无所知,便也如同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一般,矜持着互相问候。 当赫连齐听到她是醉花楼的晗初时,目光澄清没有丝毫鄙夷,反倒低低赞了句:“虽是古曲,却有新意,姑娘好琴技。” 晗初登时惊喜。她特意挑选了一首生僻的曲子来弹,却没料到有人听过。也许是从那一刻起,她便对赫连齐有了好感吧。往日里见惯了大腹便便的花客,才会对这般英俊、懂音律的男子另眼相看起来。 谁又说她不是看中了皮相呢?倘若当日换作一个老态龙钟的长者,她必定不会倾慕于他。 那是平生第一次,晗初有了怦然心动之感。因而在两月后她竞拍初夜时,便也下意识地在人堆儿里寻找赫连齐的身影。他果然没教她失望,越过了重重难关,击溃了其他花客,顺利摘下了她的牌子。 如此,才成就了一段风月佳话。 如今,却沦落为一场风月笑话。 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恋情却凋零在了苦涩的夏风之中。那若有似无的风声似在提醒着晗初,纵然美貌出众,她也逃不开青楼女子的悲惨宿命——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往事历历在目,晗初怅然地望了望“千雅阁”三字匾额,不禁失笑。旧地重游,只是平添伤心罢了。她紧了紧戴在头顶的纱帽,迎着夜风匆匆往醉花楼返回。从明日起,她将迎接第二位恩客,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如此自嘲地想着,晗初心神俱伤,眼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赶回醉花楼。 然而快到醉花楼前时,她却发现有许多男女正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去,更甚者还有人衣衫不整。晗初见状有些诧异,此时本该是醉花楼最热闹的时候,为何众人却好似遇到洪水猛兽,急匆匆跑开? 她正暗自疑惑,忽听有人大喊:“走水啦!”伴随着这一声喊叫,晗初隐约闻见了浓呛的味道。她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想回醉花楼一探究竟。 人流越发拥挤,晗初极力想要穿过喧闹的人群,谁知她刚跑了两步,便被人死死拽住手臂,阻挡了去路。 晗初停下脚步撩起面纱,看向罪魁祸首:“是你?” “跟我走!”沈公子沉声命道,狠狠拽紧她顺着人流方向快步而走。 “沈公子!”晗初臂上吃痛,拼命挣扎起来,“醉花楼着火了!让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回去送死?!”沈公子怒喝一声,手上力道又狠了三分,将她拽入一处僻静的胡同里。 借着微薄的月光,晗初仔细打量起沈公子。只见他英挺的面庞尽是冷冽,衣衫不整、前襟微开,怕也是被打扰了好事,匆匆从温柔乡里跑出来的。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晗初了解得并不多。她只知道沈公子是醉花楼的常客,略懂医术,身份不明。但因为风流无匹,豪掷千金,再加上外表英俊,他很受醉花楼的姑娘们喜欢。 晗初自问与沈公子不大相熟,他出现在醉花楼时,恰好是她与赫连齐定情之后。沈公子从没点过她抚琴,她也只是听其他姐妹们提过他的风流之事:诸如出手大方、酒量甚好之类…… 但醉花楼里流传最多的,还是他的床上功夫如何销魂。每每想起有人说他“同时夜驭三女”,晗初便难掩作呕之意。 而此刻,这位令她作呕的救命恩人,正阻止着她的去路,一张俊颜阴沉可怕,气质骇人。 “沈公子请放手。”晗初对这种风流公子并无好感,即便他曾经救过她。 而与此同时,沈公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晗初,半晌,好似长舒一口气般,低声询问:“躺在你屋里的是谁?” 晗初先是一愣,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事,遂如实回道:“是我的丫鬟琴儿。” 沈公子闻言再次沉默。晗初见他不再说话,心里反倒更加着急:“公子怎会这么问?是不是琴儿……” “跟我去见风妈妈。”沈公子忽然打断她的话,低低道,“不要出声,蒙好脸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晗初霎时生出一阵不祥之感,固执地追问,“好端端的,醉花楼怎会走水?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不是醉花楼走水,是你的房间走水。”沈公子双目无波地看着她,道出事实,“有人想要你的命。” 此话一出,晗初立时面露惊恐之色。但她的疑问还未及出口,便感到脖颈一阵生疼,随之双眼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沈公子顺势揽过晗初的娇躯,看她安静地倒在自己怀中,这才面露几分爱怜之色,低低叹道:“幸好你没死,幸好……” 仿若情人之间的呢喃长叹,回荡在僻静的胡同里。沈公子打横将晗初抱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当晗初恢复意识之时,她已身在一间屋内的榻上。 不是醉花楼!这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颈后的痛感仍未消除,隐隐提醒她是遭了谁的暗算——沈公子吗? 正想着,人便来了。轻轻的推门声,伴随一句明知故问:“醒了?” 晗初抚着后颈,有些恼怒地问道:“风妈妈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闪入屋内,身上还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正是醉花楼的鸨母风妈妈。 “妈妈!”晗初语中掩藏不住惊喜,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风妈妈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妩媚容颜,叹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闻言一惊,想起了方才在胡同里,沈公子对她说过的话。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风妈妈,无声询问内情。 “醉花楼走水了,从你的房间开始,幸而及时控制了火势,损失不大。”风妈妈沉声解释,“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纵火。” 有人刻意纵火?晗初又惊又疑。可她得罪过谁呢?她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值得谁大费周章要她性命?她自认从不与人结怨…… 只除了得罪过一个人…… 晗初脑海中倏尔闪过一个名字,但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会如此恶毒。那些诗书礼仪都白学了吗? 还是说,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会是他吗?欢情过后,为了前程与名声,竟要置她于死地? 许是天意吧,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阁,才能逃脱这可怕的厄运。只是,屋内顶替她的琴儿……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不敢开口相问琴儿的下落。 风妈妈将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动道:“琴儿死了,烧死在你的屋子里。” 晗初死死揪着身上的被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哽咽着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公子闯入你屋里时,琴儿已然烧死了。”风妈妈话语一顿,面上看不出一丝悲伤,“她的双手被绑在床梁上,用的是冰蚕绫丝,水火不侵,绝不可能挣脱开。” 竟有人动用冰蚕绫丝?晗初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是谁与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儿,她才只有十二岁! “冰蚕绫丝,水火不侵,千金难买。”沈公子在风妈妈身后幽幽说道,“或许幕后主使并不指望你被烧死,但至少要你毁了容貌。” 毁了容貌?晗初唯有苦笑——家底充实,可动用千金;权势滔天,敢公然纵火;想要毁她容貌,取她性命之人……还做第二人想吗? 此时此刻,好似有一双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颈。她想要大声怒斥,她想要恨声诅咒,然而一腔怨愤却卡在咽喉之中,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来! “明璎!”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凄厉的两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饱含了无尽的恨意!晗初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继而迅速扩散到她的咽喉,扼着她,让她再难出声! 她张开朱唇,极力想要说话,然而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往日里的细腻莺声消失无踪!她竟然说不出话来——失声了! 意识到这种情况,晗初只能深深喘着气。她暗中告诫自己莫怕,不消一时片刻便能出声了。如此想着,失声的惊恐反倒令她冷静下来,稍稍缓解了一腔怨愤。 也许是夜色晦暗,屋内其余两人都未发现晗初的异样。风妈妈见她凄厉地喊出“明璎”二字便沉默起来,心里还感到些许安慰。 “晗初。”风妈妈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为青楼女子,我希望你从一开始便摆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张容颜和一手好琴给毁了。” 风妈妈有些唏嘘,到底是自己教养多年的宝贝疙瘩,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今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楼了。无论是明氏还是赫连氏,我一间青楼都得罪不起。所幸纵火之人尚且不知你还活着……” 说到此处,风妈妈终于哽咽:“不要想着为琴儿报仇,那是以卵击石。咱们母女一场,我也算为你安排了后路……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沈公子吧。” 晗初听见这话,倒也无甚反应,她已猜到了风妈妈的选择。明氏是后族,明璎是皇后的亲侄女,醉花楼的确开罪不起。说来风妈妈已算待她不薄,否则也不必瞒着明氏,对外宣称她死了。 往后要跟着沈公子吗?晗初忽然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一袭湖蓝色的衣袍,还有他身上隐隐的药香。 罢了,跟着沈公子也没什么不好。从此服侍他一人,总好过在床笫之间迎来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有发觉此刻沈公子的异样。她缓缓从榻上起身,跪在风妈妈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算是感谢多年的教养之恩。 平日里晗初本就温婉寡言,这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风妈妈只当她是认命了。见她对自己磕头,便扶她起来,再道:“你好生歇着吧。”语毕,风妈妈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门。 直至两人走得远了,沈公子才开口笑问:“妈妈好会自作主张,我何时说过要收下晗初?” “醉花楼起火时,您不顾火势跑去救她,那担忧之情难道有假?”风妈妈低声笑道,“我纵横欢场二十年,如今虽然老了,眼神倒还清明。” 沈公子只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对晗初有意,风妈妈又如何得知,我会为了她去得罪明璎?一介残花败柳而已,我凭什么?” “就凭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当今圣上的螟蛉之子,屈神医的关门弟子!”风妈妈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大名鼎鼎的‘风流小侯爷’沈予,我猜得可对?” 风妈妈边说边注意观察沈予的反应,见他没有恼怒之意,才暗自松了口气。对方毕竟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隐瞒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尝不是冒了风险。 “风妈妈果然名不虚传。”沈予被识破了身份,也不否认。 “小侯爷过奖了,放眼整个京州城,仪表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数,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难事。”风妈妈坦诚笑回。 沈予仍旧噙着冷笑,只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对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风妈妈毫不客气地揭穿沈予,“半年前晗初挂牌时,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与赫连公子志在必得,您顾虑太多便放弃了。其他的,还需要我再戳破吗?” 此话甫毕,风妈妈如愿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这半年里,沈予时常光顾醉花楼,每每都是挑了赫连齐不在之时,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风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遗憾的是,晗初眼中只有赫连齐,没有发觉他这份心思。 或许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见晗初反应冷淡,便不曾主动亲近她,甚至没有点过她抚琴。可他对晗初的默默关注,还是被风妈妈看在了眼里。 早在数年前,风妈妈就曾听过一则传言:文昌侯年轻之时风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诩“风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调侃为“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虽不是世子,却被京州的子弟们起了个绰号叫作“风流小侯爷”,意指他深得其父欢心。 风妈妈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权势虽小,却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连齐那般的嫡长子,担负着传承家业的重任,恐怕晗初会重蹈情路覆辙。 想到此处,风妈妈便也再无迟疑,低低道:“我只求小侯爷一件事,来日您若厌弃了晗初,请为她安排好余生。” 说着她已从袖中取过一张薄纸,递给沈予:“这是晗初的卖身契,从今往后,她与醉花楼再无干系。” 第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翌日。 马车辚辚而驰,向着城郊行去。晗初与沈予同乘一车,彼此皆是一言不发。晗初是失了声,说不出话来;沈予则沉着脸,等待晗初先开口。 他不过是想要她一个“谢”字,来满足他的男人尊严。或者他再贪心一点,还想听她说一句“从此相随”。然而等了一路,没有她的只言片语。 待马车停在自己的私邸时,沈予已然面色不豫,率先拂袖下车。 晗初紧随其后。她抬首望向这座私邸,但见朱漆正门之上,写就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追虹苑”。她跟着沈予跨过正门,却没看到管家前来迎接,园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仆从,更显得面前景致开阔。 入眼处先是一座假山。说是假山,倒也不亚于京郊的小丘,洞壑深邃,奇石嶙峋。待转过假山之后,迎面一条潺潺流水泻出石涧,其上还有落花漂浮。 山水之上还建了复廊,沿池蜿蜒曲折,与池上的亭榭连成一片,直通东西两个方向。而东侧与西侧的抄手游廊更不必说,单是那百余扇漏窗的花纹图案各异,已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直到此时晗初才发现,这园子竟是建在水上,抑或是引了活泉入内。她跟着沈予步入其中,竟无端生出一种凌波之感,宛如走在水面之上。 不过是瞧了正门处的景观,便已如此目不暇接,晗初几乎能够想象得出,那些被抄手游廊阻挡了全貌的东西两苑,是如何雕梁画栋。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别出心裁,当真教她大开眼界。 饶是晗初已知晓了沈予的真实身份,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为这座别院的精致咋舌。一座私邸都有如此奢华的规模,遑论文昌侯府。 此时沈予也刻意慢下脚步,在一旁暗中观察晗初的反应。见她时而欣赏时而惊赞的模样,他心中也软了一些,遂轻咳一声,道:“你先住在这里,等风头过了再仔细安顿。” 沈予自问说得极为明白,这里只是给她暂住,以后他会光明正大地安顿她。 然而同一句话听在晗初耳中,却变了味道。 这算是……金屋藏娇吗?她很想开口询问,却自知没有这个资格。她被风妈妈卖给沈予,从此无论是宽衣解带,还是洒扫庭院,都得由他做主摆弄。 沈予见晗初半晌没有回话,又有些恼了,火气噌地一下蹿了上来:“风妈妈没教过你规矩吗?这么久也不会说句话?” 晗初这才抬眸看了沈予一眼,抿唇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喉咙痛?” 晗初摇了摇头。 “不想说话?” 晗初仍旧摇头。 “难不成你哑巴了?”沈予的耐性终于耗尽,冷冷嘲讽道。 这一次,晗初轻轻点头。 沈予立刻脸色一变,伸手便要去触碰她的玉颈。晗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他的右手晾在了半空之中。 “让我瞧瞧。”沈予已顾不得许多,连忙将晗初拽到身前,“张开口让我瞧瞧。” 晗初抿着朱唇,倔强而又羞赧地拒绝。 “小爷我没那么多耐性!”沈予见她如此抗拒,沉下脸色再次重复,“张开口!” 晗初到底不敢惹恼他,只得勉强微启朱唇。沈予顺势就着光亮探向她的咽喉,所见之处并无任何异常。 便在此时,晗初的身子轻微颤了颤,一股气息就此蹿到沈予脸上。眼前的美人樱口皓齿、呵气如兰,不禁使他心猿意马,遂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她的娇唇。 柔软、甜腻,一如他想象之中那般美好,不,比他想象得更加美好!只可惜,他不是她第一个男人,更不是第一个吻她的男人,他被赫连齐抢了先。 想到此处,沈予忽然有些嫉妒了,心底的醋意猛然涌起。他发现晗初在挣扎,便收紧手臂让彼此更加贴近,唇舌也越发凶猛起来。 对方如此轻薄,令晗初更加惊恐,而沈予身为罪魁祸首却是心中舒畅。他死死将晗初禁锢在怀中,逼着两人一道唇舌共舞,仿佛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咝”的一声,沈予冷不防地松开怀抱,修长手指抚上唇边的血迹:“你敢咬我?” 晗初连忙大口喘气,踉跄着后退三步。她仍旧说不出话来,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予看着她小鹿一般的不安神色,无声地笑了。他的唇边还沾着血迹,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诡魅英俊:“过来!我不碰你了。”偷腥成功,沈予也知道见好就收,便朝她低声命道。 晗初仍旧站在原地,眸中尽是指责之意,羞愤异常。 “当真不能说话了?”沈予笑着再问。 晗初点头。 “何时的事?”他想了想,“昨夜之后一直如此?” 晗初默认。 沈予终是蹙起眉峰。他自小体弱多病,后来因缘际会拜在神医门下,也算得了八分真传。他一直自诩医术比得上太医院,可咽喉一科却并不擅长。 这倒有些棘手了,晗初好端端的怎会失声?嗓子瞧着倒是无碍,难道会是心理作用?改日得去东苑找那人商量商量。 如是一想,沈予唯有叹道:“听不见你说话,还真是着急啊。你放心,小爷我医术盖世,定能治好你的喉疾。” 晗初这才收敛恼羞之意,抿唇勉强一笑,表示道谢。 沈予甚少看见她笑,只觉得有如清风拂面,方才的恼怒、醋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怜惜。他再次抚了抚被晗初咬伤的唇角,郑重警告她:“不要背着我去找明璎寻仇。” 晗初先是一愣,随之哂笑,好似在自我嘲讽。 沈予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说些什么,却瞧见追虹苑里一个管事的婢女小跑过来。 这座追虹苑是沈予的私产,虽精美别致,却一直无人打理。为了让晗初住得舒坦,沈予便将自己身边一名颇受器重的婢女临时调来,打理琐碎事务,照顾晗初。 虽说是婢女,但这名唤“茶茶”的姑娘实则已被沈予收入房中,偶尔侍奉枕席。 “小侯爷!”人未到,声先至,婢女茶茶笑得娇俏,“姑娘的院子已收拾妥当。”言罢又转而看向晗初,目露几分惊艳之色,半是揶揄半是正经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咱们小侯爷心尖尖儿上的姑娘吧?真个美如天仙!” 晗初听了这声称赞,却无心应付,只低低俯身回了一礼,算作回应。 沈予听见茶茶的话,倒是面色如常,又想起晗初的失声,也不再多言,只嘱咐道:“失声的事不要着急,先让茶茶带你安顿好。” 他想了想,又低声补充一句:“你只能在西苑活动,不要去东苑,那里住着贵客。” 晗初点点头,便随着茶茶一道往西苑行去。 “姑娘真有福分,咱们家小侯爷可是个多情种呢!我伺候他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哪家姑娘如此上心,特意将追虹苑拾掇出来。”茶茶引着晗初往西苑里走,路上暧昧地道。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抱歉地笑了笑。 “不能说话了?”茶茶秀眉微蹙,只一瞬间已恢复了媚笑,“无妨,小侯爷的医术很高超呢!” 晗初却不甚在意茶茶对沈予的夸赞,她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西苑的亭台楼阁之上,越看越惊诧于这座园子的巧夺天工。 “承蒙小侯爷看得起,命我来打理追虹苑,不过我只管着西苑,东苑那厢却不曾去过。”茶茶引着晗初来到一座独立的院落门口,道,“姑娘先在此处安置吧。” 晗初回过神来,微笑颔首以表谢意。 茶茶显然看懂了,摆手道:“说来我还得谢谢姑娘你。文昌侯府地方大,规矩多,我虽是小侯爷身边儿的人,却也难免受气,哪里比得上这里自在。”她爽朗地笑着,很有英气,与在沈予面前的娇俏模样判若两人。 “你好生歇着,我就住在你对面的院落里,有事记得来找我。这里没什么丫鬟奴仆,凡事都得咱们自己动手,你若有不便之处,千万别与我客气。”茶茶说完便笑着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出茶茶所料,沈予此时已坐在屋里等着她。茶茶立时媚眼如丝地迎了上去,俯身见礼道:“小侯爷,姑娘已安顿好了。” 沈予“嗯”了一声:“你是个有分寸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茶茶瞥见沈予唇边的伤口,心知是被女人咬的。她最擅察言观色,于是乖顺地笑回:“您放心好了,单看您待那姑娘的态度,奴婢也晓得一二。” “怎么一股子酸味?”沈予打趣了茶茶一句,又道,“去将我收藏的那把琴拿出来,你替我给她送去。” 沈予曾高价买下一把琴,原本就是打算送给晗初的,怎奈晗初与赫连齐情意绵绵,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如今搁置了半年,到底还是要送给她了。 显然,茶茶晓得那具琴在沈予心中的地位。此刻见沈予要把琴送给这绝美的哑女,她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唯有脆声应下,心中却是另有计较。 她粉拳微捶沈予的肩头,盈盈娇媚地趁机邀宠:“您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今晚让奴婢服侍您?” 听闻此言,沈予有片刻迟疑,他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去东苑一趟,商量治疗晗初失声的法子。可转念一想,以后还要靠茶茶照顾晗初,不能让她生气,于是便没有拒绝:“好。我尚且有事在身,晚上你等我。”说着便起身离开,径直往东苑而去…… 半个时辰后。 “啪啪啪”的叩门声传来,伴随着茶茶一声爽朗的呼唤:“姑娘在吗?” 晗初辨出访客是谁,连忙起身前去开门,见茶茶怀中抱着一物,连忙伸手去接。 “不必劳烦姑娘,我说两句话就走。”茶茶边说边进屋,又将怀中的琴具放下,缓缓揭开覆盖其上的大红绫布,“小侯爷怕你独自寂寞,便命我将这把琴转赠于你,好让你打发时日。” 沈予赠的琴吗?晗初有些意外,不禁伸手抚上琴弦。但听泠泠之声传入耳中,音色倒不错,也算一把好琴。 茶茶见晗初并不抗拒收琴,又道:“今日我便沾着小侯爷的光,借花献佛了!” 既然茶茶都这样说了,晗初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无声地表达了谢意。她是有好些日子没抚琴了啊!自从赫连齐绝迹醉花楼,传出要与明璎成婚的消息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碰过琴了。 虽然醉花楼失火迄今只有一夜工夫,但晗初已经想得透彻。赫连氏与明氏联姻,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凭着两家显赫的家世,少说也要置备一年之久。 可赫连齐自与她相识以来,却对婚事闭口不谈,哄着她一心一意待他,厌倦过后又不告而别。这样薄情的男子,如何值得她为之伤心? 若当真论起来,醉花楼失火固然是受了明璎主使,但归根结底,琴儿的无辜惨死,自己的无故失声,都是因为赫连齐。既然那人负心薄幸,身子给他便也罢了,她要把遗失的心收回来。 想到此处,晗初已不自觉地开始撩拨起琴弦。 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如今的主子,无论他对她有什么心思,都无可厚非。但他不给她承诺,甚至连一句情爱的话都没有。 晗初忽然很感谢沈予,感谢他这样待她。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柔情蜜意,如此便也不会有辜负,不会有失望。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风流君子作为吧。 想着想着,晗初的嘴角不禁噙了笑。她这副模样落在茶茶眼中,无异于少女怀春惹人遐想。 茶茶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却装作暧昧调笑:“赠之以琴,即赠之以情呢!可见姑娘在小侯爷心中的分量不轻啊!” 晗初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根本没有听清茶茶的话。 茶茶看晗初越发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欢喜过了头,见此次目的已然达成,便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辞道:“姑娘今日刚来追虹苑,好生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不待晗初反应,已兀自起身走出门外。 茶茶走后,晗初便耐心地抚起琴来。琴技是她在风月场上一鸣惊人的法宝,也是她平生最为自傲的一桩事。在这京州城内,不知有多少公卿子弟都是先闻其琴,再见其人。他们为她的琴声所倾倒,便也对她的艳名更为仰慕。 晗初是喜欢抚琴的,对此也极具天赋。她自五岁进入醉花楼起便专心练琴,迄今已整整十年。到了最后,南熙境内已寻不出一个琴师敢再教她。 沈予托茶茶送来的这把琴,并不是晗初见过最好的,只能勉强排个中上等而已。可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爱不释手。 自从“南熙第一美人”的艳名远播之后,晗初曾收到过无数好琴,这其中大多是花客所赠。他们赠琴给她,并不是为了当她的知音,而是为了当枕畔香客。个中心思太过龌龊,晗初便也对那些好琴心生抵触。 可眼下她依附沈予而活,对方并没有必要来讨好她。但沈予却赠琴给她,可见也是存了几分真心吧?否则又怎会冒着得罪明氏的风险收留她? 月余不碰琴,手都有些生硬了。晗初失笑地摇了摇头,最后拨弄了一首曲子,便将琴具仔细收好。刚揭过大红绫布覆上琴弦,却听“啪嗒”一声脆响,一枚绿色物件从绫布之中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晗初拾起一看,是一只通体水碧的玉耳环,雕琢成一朵茶花的形状,在艳阳的照耀下翠色欲滴。 不过看了一眼,晗初便知晓这耳环必定十分贵重,单看那精致的做工及翠玉的成色,都是难得一见。她仔细回想,方才茶茶来送琴之时,耳垂上的确闪着点点绿光,应是戴着耳环没错。 丢了这耳环,也不知茶茶发现没?晗初如此想着,连忙找出一方绢帕将耳环包好,攥在手中打算去还给茶茶。可来回跑了四五趟,茶茶的院门却一直落锁紧闭,人也不知去向。 晗初不禁有些担心,生怕茶茶遗失了耳环而着急。可追虹苑如此之大,自己又是初来此地,也不好贸然跑出去。届时只怕没找到茶茶,自己倒先迷了路。 斟酌半晌,她决定守株待兔,岂知一直等到酉时也不见茶茶回来。晗初时不时地望一望对面的院门,精神绷得紧了,竟不知不觉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待到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早就过了戌时。 因为怕茶茶惦记这耳环,晗初也没觉得腹中饥饿。她起身推开窗子看向对面的院落,这一次倒是瞧见了阑珊灯火。 晗初匆匆拿起耳环再去找茶茶,走至院前正待抬手敲门,才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她失了声,也没法说出话来,只得冒失一回。 晗初缓缓推开茶茶的院门,放轻脚步迈入其内。只见院落里挂着一只灯笼,好似是在等着谁。她就着灯笼的光四处打量,唯有一间屋子亮着烛火,光色幽暗不明,影影绰绰地投射在窗户纸上。 晗初见状不再迟疑,连忙拾阶而上,发现这间屋子也是虚掩着的。她正欲抬手敲门,却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娇吟,旖旎而淫腻,令人遐想万分。 晗初出身青楼,又经历过男女之事,立时明白过来是什么声音。她仍旧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只是那只纤纤玉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动作。 她知晓自己应当即刻离开,便缓缓后退,想要远离一门之隔的春光。可是屋内的淫声艳语却喧嚣得很,一字一句生生撞入她的耳中。 “小侯爷,茶茶想您……”女子的声音娇羞轻盈。 “我也想茶茶啊……”男子的声音喑哑低沉。 “您眼下一门心思都在那位姑娘身上,最是喜新厌旧!茶茶好伤心……” 话音落下,屋内就此陷入静默。然而只是一瞬,沈予已答了话:“小爷实话告诉你,她只是个供人豢养的妓女,小爷我狎妓而已。” 狎妓而已!呵!晗初无声地嗤笑。余下的话,她已自问不必再听了。 屋内又适时响起一阵女子的呻吟,比方才那一声更娇媚、更放纵。紧接着,茶茶已娇滴滴地再道:“小侯爷,茶茶受不住了,求您给我……” 听闻此言,晗初忽然觉得胃部翻涌,明明晚上没有用饭,却是这般难受作呕。她捂着口鼻再次后退一步,却忘记自己身后是台阶,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 晗初头一次庆幸自己失了声,否则此刻必定会尖叫出来。然而她跌倒的动静实在太大,终究是将屋内一对缠绵鸳鸯惊动了。 “谁?”但听沈予一声喝问,屋门继而被打开。烛火顺着大开的屋门宣泄而出,瞬间洒了一地柔光。 沈予就站在逆光处,晦晦暗暗看不清神色。 晗初跌坐在地上抬眸打量,见他赤裸着精壮胸膛,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绫绸衫裤。可即便是这条衫裤,想必也是正要脱掉的,腰带已然松松垮垮。 与此同时,沈予也正在打量她。 “晗初?”他低低反问,仍旧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就着散落而出的烛火,沈予清楚看到了晗初的娇颜,娥眉蹙起、下唇紧抿、面色苍白,眸中是隐隐的厌恶。 沈予顿觉胸口被一块大石压上,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来当真可笑,他沈予对着旁的女人是甜言蜜语舌灿莲花,每每哄得她们如上云端;唯独面对晗初,有些话他说不出来,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这事若要传出去,丢人倒是其次,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堂堂“风流小侯爷”,竟会对一个女人不善言辞。就连沈予自己都不愿相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恰如此刻一般,他仿佛也失了声,只能定定看着这名唤“晗初”的女子,无从开口,无从解释。 两人便如此沉默着对视,最终还是沈予先回过神来,跨出门槛想要扶她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俯下身躯朝她伸手,指尖堪堪触碰到一片衣角,晗初却忽然向后一闪,如避瘟疫似的躲了过去,兀自从地上站起身来。 她实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就连憎恶躲闪都如此美妙。沈予苦笑着看向晗初,一个逆光,一个顺光,他看她清清楚楚,她却未必看得清他。 “晗初……”沈予低声再唤,语中带着几分心虚、几分担忧。 似是被自己的名字戳中了痛楚,晗初立时快步后退。她的目光越过沈予看向屋内,依稀可见茶茶酥胸半裸,正倚着屏风对她隐晦地微笑。 电光石火之间,晗初明白了什么。饶是她再笨,从前也见过不少争风吃醋的戏码,只是用到自己身上,她便看不透了。 晗初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往院子外跑。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也知道是谁,但此刻她只觉得足痛难忍,一刻也不愿停下。 沈予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正欲追上去,却被身后的茶茶拉住了手臂:“姑娘她是怎么进来的?” 沈予看了她一眼,眉峰紧蹙没有作声。 “这可如何是好,她要生我的气了……”茶茶垂眸娇婉地道,语中隐约带着哭腔。 沈予看着茶茶颈上的朵朵粉红,那是他方才种下的吻痕。可他有什么错呢?难道只许晗初与赫连齐巫山云雨,便不许他和其他女人享鱼水之欢? 想到此处,沈予也有些负气。他望了望晗初离开的方向,终是狠下心肠道:“不用管她,咱们回去!”说着已收起匕首,揽过茶茶的香肩返回屋内。 夜色撩人,再次渲染了一室情欲…… 第三章 云本无心以出岫 晗初不知自己为何要落荒而逃,即便是她撞破了沈予和茶茶的情事,至多也应当羞赧罢了。可她还是一口气跑回了屋内。 足上有些疼痛之意,应是方才跌倒的时候崴到了,可晗初却觉得右手更痛,攥着的那方绢帕好似一团火,在她的手心里烈烈灼烧。绢帕里包裹着的是茶茶的耳环。但晗初明白,这只耳环如今可以丢掉了。 需要丢掉的,又岂止是一只耳环?晗初看向案上那具古琴,忽然之间,头脑一热便将它抱在怀里,转身又出了院子。 也不知绕了多少弯路,直至走得双足胀痛难忍,晗初才隐隐听到了水声。她失魂落魄地抱着琴,望着面前的一汪碧泉,竟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早该明白的,青楼女子哪里值得男人付出真心?她从没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只一味追求虚无缥缈的忠贞之爱。可到头来,皆是镜花水月。 诚如沈予所言,只是狎妓而已!可笑他不过施舍给她一把琴,她竟以为他有几分尊重与真心。原来还是看中她的皮相啊! 方才沈予的床笫之话言犹在耳,也一刀刀凌迟了她的天真与奢望。狎妓而已…… “扑通”一声响起,晗初的怀抱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她奋力将那具古琴丢进水里,好似丢掉了一把染血的利刃,而她是逃避命案的罪魁祸首。 水面上顿时波光潋滟,在月色映照下显得分外诱人。但下一刻,这诡谧的景象已被一束微光所打破—— “何人在此?”晗初听到一句厉声喝问。那声音带着几分警惕与生硬,冷冽得教人不寒而栗。 晗初循着光亮侧首望去,先看到不远处有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年岁不大,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剑,看样子好似是个……侍卫? 下一眼,她看到了侍卫身前的另一个男人。 只见一袭白衣在灯笼的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色,与这黑夜形成了鲜明的比对,清晰又朦胧,宛如夜之星辰,有些遥不可及的天人之感。 晗初并不能看清那白衣男人的长相,只依稀可辨应是一位年轻公子。他周身的清冷气质如此静谧,却又如此强势,矛盾得令人不可忽视。 况且,这白衣公子是坐在轮椅之上。 晗初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主仆二人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端的是诡异与神秘。此处明明是沈予的私人宅邸,又怎会有陌生男人凭空出现? 若不是那白衣公子坐着轮椅,看起来不良于行,晗初几乎要以为,这是打何处来的两位仙人,偶过此地稍作停留。 毕竟如此夜色,如此景致,无不充满无尽的迷离之美,容易惹出无尽的迷离幻象。 许是晗初出神得久了,但见那侍卫模样的男人已将灯笼执高了一些,似是想看清她的面容:“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晗初被这一声冷冷喝问惊得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盯着两个陌生男人看了很久。她不禁有些羞怯之意,很想开口解释,怎奈仍旧说不出话来。她唯有低低俯身见礼,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轻轻摆了摆手。 “你不会说话?”那执灯的年轻侍卫再次问道。 晗初点头默认。 这下子那年轻侍卫反倒意外了,大约是没想到晗初竟会是个哑女。他看向轮椅上的白衣公子,似在等着主子示下。 “夜中沉琴,姑娘好雅兴。”白衣公子这才清清浅浅地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淡然与磁性,无端便让晗初纷乱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这声音如此熟悉,竟能带给她宁谧与安心。 只是方才白衣公子的那句问话,晗初无从回答。她哪里有什么夜中沉琴的雅兴?分明是一场自怜自伤罢了。 虽然知晓夜色寂暗、灯火阑珊,对方必定看不清自己的容颜与表情,可晗初还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不愿被人看出异样。 “你是西苑之人?”夜色中,她听到白衣公子再次开口,这一次并非赞许,而是询问。只不过她受失声所累,唯有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是你。”白衣公子好似笑了笑,语中带着了然。 原来是谁?晗初闻言大为不解。听这白衣公子的语气,难道他认得自己? 可晗初却笃定自己并不认得他。她是世人眼中已化成灰烬的花魁晗初,又怎会与他相识?更何况她过往的恩客之中,并没有如此谪仙一般的出众男子。若是有,她定能记得一清二楚。 晗初很想开口询问白衣公子的身份,怎奈她失了声,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于是只好作罢。 “姑娘回西苑去吧,莫让子奉着急了。”白衣公子又道。 子奉?谁是子奉?怎的越说越无稽了?若非晗初清醒着,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而梦里的谪仙认错了人。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与白衣公子隔了一段距离,灯火又如此晦暗,可对方却好像能看到她的表情,一语道破了她的疑问:“姑娘不知子奉是谁?” 晗初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见,只点头称是。 这样的氛围很怪异,她竟然站在一处泉畔,与两个陌生男子遥遥对望;不仅没有感到害怕恐惧,且还安之若素地与之交流,以无声答有声。 晗初有一种感觉,一种被人审视的感觉。明知如此夜色必定看不清什么,但她还是无端感到有一双清冷的目光射了过来,朝她静静打量,不带任何情绪。 晗初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她想起他们还停留在“子奉是谁”的问题上。她等着白衣公子回话,然而对方却沉默了。 良久,便在她即将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白衣公子才再次开口,语气温和寡淡:“沈予,字子奉。” 原来“子奉”是沈予的表字。再联想起方才白衣公子问她是否西苑的人,晗初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主仆二人,是沈予口中的“东苑贵客”。 既然是沈予的客人,那便不是她一介卑贱身份所能攀交的,原本就是偶遇,现下更没有必要再做交谈。 晗初四下张望,发现此地并非东苑,而是位于正门的假山之后。她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她并未误闯东苑,即便日后理论起来,沈予也无法怪罪于她。 白衣公子的确目光犀利、夜中能视,显然看懂了晗初的意思。他在夜色之中沉吟一瞬,又徐徐道:“今夜沉琴之事,权当在下未曾看见。告辞。” 此言甫罢,一旁的年轻侍卫便已推着轮椅缓缓离去。 晗初目送白衣公子走远,才转身返回西苑。这一场沉琴奇遇,令她渐渐平复了心境,回到自己的院落,终是陷入安眠之中。 翌日清晨醒来,刚盥洗完毕,她便瞧见院子里的湖蓝身影。沈予双手负立,侧对院门,神色若有所思。 其实沈予堪称英俊,尤其一张侧脸更是棱角分明。此刻他不言不语,默然静立,倒也显不出平时的风流无状,有着能令怀春少女怦然心动的气质。 只是晗初已非情窦初开。她忽然不知该怎样面对沈予,所幸如今失了声,反倒成了一个优势。 她正暗自庆幸着,沈予也已发现了她,便面无表情地侧首相问:“昨夜睡得可好?” 晗初只得跨出门槛,先对沈予俯身行礼,再轻轻点头。 “可我睡得不好。”沈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晗初刻意不看沈予,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桐树上,淡淡笑着并不回应。 沈予瞧着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既懊丧又失望。昨夜她的落荒而逃,她的躲闪回避,都好似是小女子的吃醋行径。只不过当时事发突然,他便也没有察觉这份异常。 其实昨夜晗初走后,他极力想与茶茶继续缠绵下去,可怎奈就是心不在焉,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致,最后唯有半途而废。 夜半醒来之时,他看着身畔的茶茶,脑中所思所想皆是晗初的模样。她的娇羞、惊慌、愤怒,甚至是漠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记挂她,便不顾怀中的软玉温香,披衣起身来到她的院落。谁知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却安安稳稳地熟睡着,看不出分毫的伤心失落。 沈予越看越着恼,便又返回到茶茶的床上,还特意解释了一番外出因由。好不容易将茶茶哄睡了,他却再也没了睡意,只得睁着双眼直到天明。 可如今,他一大早惦记着再来看她,竟然只得到她一个毫不在乎的笑容。仅此而已! “昨夜你为何去找茶茶?”沈予仍旧盯着晗初,心中希冀她在乎着他。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耳垂,又转身从屋内拿出一只耳环。 沈予瞧这耳环有些眼熟,但他赠给女人的物件太多,早已记不清。他扫了一眼耳环的形状,是一朵山茶花,便也有些明白了。 原来,她是去找茶茶送耳环。沈予面上的失望神色越发明显,终是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昨夜我……” “小侯爷!”但听一声娇嗔忽然传来,茶茶已手执一件薄披风迈进院子里,“大清早湿气重,您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茶茶将披风搭在沈予身上,才笑着看向晗初:“姑娘起得好早。” 晗初将手中的耳环递给茶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在这儿!”茶茶装作惊呼出声,笑道,“我昨日可是寻了几个时辰呢!西苑都走遍了!竟是掉在姑娘这儿了。” 茶茶边说边去握晗初的双手,想以此表示自己的感谢。晗初任由她轻轻握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以沉默来回应她的狭隘心机。 茶茶显然知晓晗初的意思,遂干笑一声,松开手道:“不耽误小侯爷与姑娘说话了,我先告退。”她笑着退了下去。 茶茶不来还好,这一来,让沈予满腹的话都无法出口了。毕竟被心上人撞破自己与别的女子欢好,实难解释清楚。沈予心里对晗初又爱又恨,但见她对自己很是冷待,只好盘算着让她冷静两天,另寻一日再行解释。 “你先歇着吧,小爷我诸事缠身,隔两天再来瞧你……有事只管找茶茶。”沈予嘱咐完这一句,转身出了门。 “啪嗒。”一个小纸团从沈予身上掉了下来。他步子走得太快,没有发现。 晗初想开口唤住他,又记起自己说不出话,待从地上捡起纸团,沈予已然跨出了院门。 晗初捏着纸团犹豫许久,才缓缓展开…… 从晗初的园子里出来,沈予径直往东苑而去。他心中记挂晗初的喉疾,打算去找那位“贵客好友”商议商议治疗的方子。 “你家主子呢?”沈予入苑便瞧见一个眼熟之人,是好友带来的管家,遂出言问道。 “主子正在书房研究药书。”管家恭谨地回话。 沈予“嗯”了一声,抬步欲走,却见管家迟疑着又道:“老奴有一事相求,还请小侯爷襄助。” “哦?你家主子还有办不成的事,要来求我?”沈予挑眉笑问。 “并非主子的意思,是老奴自己的主意。”管家坦诚道,“老奴想找一个可心的侍婢来服侍主子,还请小侯爷代为物色。” 物色侍婢吗?这倒奇了,那人终于发现手底下人不够使唤了?沈予有些幸灾乐祸,对管家笑道:“你家主子刚来时,我便瞧他凄凉得很,堂堂世子,身边儿只有两个丫鬟。当时他自己怎么说来着?说是两个丫鬟足够了。” 沈予调侃地笑着,很乐意看一场名叫“食言而肥”的大戏:“你说你家主子这个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管家知晓沈小侯爷与自家主子情同手足,说这话毫无恶意,便如实回道:“您误会了。眼看着主子已近弱冠之龄,身子也将养好了,前两日太夫人来信,道是要让主子回房州承袭爵位……” 管家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原本是老奴先回房州打点一切,可巧太夫人屋里的三个大丫鬟相继病故、嫁人,主子孝顺,怕小丫鬟们侍奉得不可意,便命老奴将浅韵姑娘也带回去,侍奉太夫人。” 说到此处,管家面上有了忧虑之色:“您是知道的,主子不爱繁文缛节,这一次来京州只带了四个仆从。如今老奴和浅韵姑娘一走,主子身边只剩下两个人,老奴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沈予已明白过来,摆了摆手,道:“不就是个侍婢吗,小爷记下了。想给你主子找个什么样的?” 管家闻言面色一喜,连忙道出自己的想法:“主子喜静,最好能像浅韵姑娘那样,话不多的。” 沈予点头:“这个好说。” 管家想了想,又道:“主子是秘密来京州将养,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老奴的意思是,要寻个可靠的,若是追虹苑里有现成的人选最好,毕竟从外头现找一个,怕是容易走漏消息。” “不过是挑个侍婢,怎么比圣上选妃还难呢!”话虽如此说,沈予还是笑着应承,“这两天我就把人送过来。” 管家连忙应声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云管家客气了,你家主子的事便是我的事。”沈予边说边往书房方向走,“我去瞧瞧他,你去忙吧。” 经过方才管家的一通请求,沈予对晗初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心里琢磨着侍婢人选,慢悠悠地来到东苑书房,便瞧见好友正对着满柜的药书仔细翻弄。 一袭白衣,气质清淡,有如琼瑶美玉,洁瑜无瑕。明明出身在世人都趋之若鹜的富贵高门,却偏偏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好似谪仙。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谪仙一般的人物,腿脚不便。 每每想到好友是如何患病的,沈予心里都难免一番自责。若要说他堂堂沈小侯爷有生之年最愧对何人,那便是眼前这位挚交好友——云辞。 沈予与云辞识于少时,两人相识在屈神医府中。只不过一个是神医的关门弟子,另一个是神医收治的患者。他们曾朝夕相处五年之久,也结下了深厚的手足情义。 只是这番情义之中,还掺杂着沈予对云辞的愧疚之情。 十几年前,沈予的父亲文昌侯曾有恩于屈神医,便让自小体弱的幼子拜了屈神医为师。沈予来到屈神医府里,才发现还有一名羸弱的少年在此养病,与他年纪相仿,正是云辞。 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沈予也得知了云辞患病的由来。原来云辞的母亲怀胎之时曾遭人投毒,致使他出生便带了病根。沈予来到屈神医府上时,云辞已在此医治了三年,胎毒已去,只是身子还不大好。 有一日沈予偷溜去后山玩耍,不慎被毒蛇咬伤,是云辞不顾性命之危为他吸毒,才及时保下他的性命。后来,他自己的毒是解了,云辞体内的胎毒却被蛇毒引发了出来,险些丧命。 沈予永远记得那日的情形,羸弱的少年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却躺在榻上安慰他道:“子奉,别难受,我在鬼门关前转了几转,能换你一命,死而无憾。” 换你一命,死而无憾……这要经历过多少生死之关,才能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出这句话来! 所幸后来屈神医施治及时,才让云辞捡回了性命。可云辞的一双腿却变得僵硬无力,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 这是沈予心里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又想起往事了!沈予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连忙收敛起低落情绪,换上招牌笑容:“挽之。”他唤着云辞的表字,大步跨进书房内,问道,“在看什么书?如此认真?” “还不是你出的难题?说要寻找治疗喉疾的古方。”云辞抬首看向沈予,噙笑而回。 只一瞬间,书房内好似琼露宣泄、春华弥散,已从人间变成天上。 “果真是久病成医,你的医术都快赶上我了。”沈予从云辞手中抽出药书,底气十足地质问,“药方的事暂且不提。你为何没有告诉我,你要回房州承袭爵位了?” “母亲前两日才来的书信,还未及告知你。”云辞只淡淡回道。 “未及告知我?”沈予冷哼一声,佯作恼怒,“这两天我日日来找你钻研药方,你却连提都没提过一句。若不是今日云管家来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 “岂会?”云辞笑着反驳,清清浅浅地转移了话题,“云忠找你何事?”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他要带着浅韵提前回房州,怕你身边人手不够,请我为你物色个侍婢。”沈予边说边笑着摇头,“云管家的要求可不低呢!” “侍婢?”云辞轻蹙了眉,倒为他的谪仙气质添上两分威严,“是云忠自作主张了,我不需要再添侍婢。” “谁说不需要?”云辞话音甫落,但听一个脆生生的音色已飘入书房之内,紧接着一个鹅黄身影迈步而入,手中还端着两盏茶,“主子不要,奴婢可觉得少不了呢!” 沈予瞧见来人,立时笑得风流倜傥:“淡心姑娘。” 来者正是云辞身边的另一贴身侍婢,淡心。她年方十六七岁,眉眼玲珑、肤色白皙,单看模样便是个水灵灵的可心人儿。 沈予流连花丛,看遍万花,一直认为鹅黄这个颜色,女人不能轻易穿出来。若是肤色黑了,穿着土气;肤色过白,又显病态。 他迄今只见过两个女子能匹配这颜色:一个是晗初,一个便是眼前的淡心。自然,晗初是穿什么都好看;淡心嘛,便是极为相称鹅黄之色。 不得不说,云辞是很有艳福的,单看他身边的两个侍婢,浅韵和淡心,都是玲珑剔透的不俗之人。只可惜,云辞本身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放着好端端的两名美人,却不曾收入房中。 而此时淡心已端着茶盏,轻飘飘地向沈予见了礼,又为两位主子一一奉茶,笑道:“小侯爷别听主子的话,您好歹也可怜可怜奴婢。浅韵姐姐一走,服侍主子的差事都压在奴婢一个人身上,那可吃不消呢!” 淡心虽有如此一说,但云辞和沈予都知道她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差事辛苦,分明是怕独自侍奉不够周到。 沈予心里敞亮得很,便笑着附和:“淡心姑娘说得没错,你家主子脾气古怪,劳你独自服侍委实辛苦。他不懂怜香惜玉,小爷我可是心疼得紧呢!” 沈予虽是个风流无状的,但也知道拿捏分寸。对于云辞身边的两名美婢,他不过是闲来无事调笑而已,从不曾在举止上逾越半分。 显然淡心也习惯了沈予的轻浮言语,娇笑着对他再次行礼:“多谢小侯爷怜惜奴婢。” 听闻此言,云辞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无奈地笑道:“看来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们,如今一个两个,都敢替主子拿主意了。” 淡心顺势掩面而笑:“主子慈悲心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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