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作了转载;《邮差》为修订后特别收录,其余10篇均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 《阿丽与烟花》、《秋声赋》、《奥黛》、《搬家》《婚纱》《水仙》描述了某一类卑微的小人物,他们各自背负着自己的重担,在沉重的生活里左冲右突、跌跌撞撞,想介入的却无法进入,想逃脱的却摆脱不掉,于是延宕悬搁在命运的罗网上,深切地传达了对于小人物命运的关切和同情;《飞刀表演者》《扮演菩萨的男人》《烧梦》《家宅叙事诗》《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则聚焦于表演与现实的角色错位与身份辨识、记忆在时间里的失真与摧毁、现代社会家庭关系的异化、孤独与死亡等形而上的思考。《邮差》讲述了一个意外丧生的邮差,因为眷恋而幽魂不散游荡在家中和小镇上的故事,生的价值和意义在死亡之后才得到真正的突显;《白鸦》在整个作品序列里显得尤为另类,神秘的白鸦代表着异质力量,突兀地闯入现实世界,父亲与白鸦在救赎与被救赎中所确立的依附关系,也必终究随着白鸦的消失而解体,而个体与他者、自由与抗争的关系引申则令人深思。 作者简介: 林培源,1987年出生,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者,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曾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届“THENEXT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12强,2012年首届广东省高校校园作家杯中篇小说一等奖。多篇作品发表于《最小说》《青年作家》《文艺风赏》《作品》《山花》等刊物,在青少年读者中拥有较高人气。已出版长篇《薄暮》(2009)《锦葵》(2010)《欢喜城》(2011)《南方旅店》(2012)和短篇小说集《第三条河岸》(2013)。 目录: 白鸦009 阿丽与烟花025 烧梦041 奥黛059 扮演菩萨的男人081 飞刀表演者099 水仙119 搬家139 家宅叙事诗155 婚纱169 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183 秋声赋197 邮差修订版219 蒺藜,飘浪与小说237 白鸦 009 阿丽与烟花 025 烧梦 041 奥黛 059 扮演菩萨的男人 081 飞刀表演者 099 水仙 119 搬家 139 家宅叙事诗 155 婚纱 169 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 183 秋声赋 197 邮差修订版 219 蒺藜,飘浪与小说 237 不觉间脱离旅伴,独自从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岚雾霭如梦幻,父亲看得痴痴醉。傍晚,天暗下来,索道关闭,山上游人渐稀。不闻跫音响,但见黑夜沉沉漫上来。雪片扑棱棱落到父亲头顶、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亲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难,只好探脚,一步步,从半山往山脚下行。石阶上附粘冰雪,湿滑如镜面。父亲走几步,跌一跤。半米开外是深渊,只听得水流声忽远忽近,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跳下去,跳下去,有个声音在喊。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悬崖就此丧命。他想着妻儿,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自己尚壮年的生命,戚戚然泪湿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声越响,父亲凭着微弱光亮,判定几里开外应是村庄。灯火在黑夜深处摇曳、闪烁,它们穿过黑黢黢的树影与峭壁,向父亲发出持续的召唤。求生欲念鼓风起,父亲恨不得飞奔而下,投入人间怀抱。他不敢回头,怕千斤重的黑将脊背压断。这时,一阵窸窣声响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两点,像烛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亲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怔住,凝视那跳动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动,下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高擎一盏灯。 父亲激动得差些哭出来。他尾随细若蚊蝇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脚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镰刀,将浓墨般的黑拦腰截断。“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再恐惧了。”往后很多年,这次“命悬一线”的黄山行,以不同的变体一次又一次重现。父亲将这次劫难历险浓缩、锤炼成一枚图钉,锲进了岁月的缝隙间。 那个黑漆漆的雪夜,替父亲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乌鸦。父亲下山时,时间迟滞了,灌了铅一般,压得他头盖骨疼。父亲在盘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蹰,手脚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脚最后一块山石时,父亲觉得大地在晃,头顶苍穹倒转。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亲吻了土地。山脚下早已空无一人,雪花静静飘落。父亲看见黑黢黢的夜色中,有只不知名的生物在盯着他,是它引着父亲一步步走完了艰难的逃生路。父亲害怕,想跑,却动弹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体,目光凑近时,发现那是一只鸟。凭借丰富的经验,父亲断定那是乌鸦无疑,严寒雪地的乌鸦。他的意识已被冻得迷糊,恍惚间只以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细看,那只鸦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亲仿佛被雷电击中,以为撞见了乌鸦的魂,丢了魂的乌鸦,全身仅剩浅浅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双目晕眩。 白色乌鸦沉默着,立于雪地,与父亲对视。它的目光尖锐、清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父亲与它隔着一丈远,小心地靠近它。父亲以为它会就此飞走,孰料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栖上了父亲肩头。父亲不敢动,生怕惊飞它。它的白色尖喙发出呜哇一声,父亲听懂了,它叫他走。他撑起僵直的身体,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来到山下一间客栈歇脚,一碗热汤落肚,父亲方恢复些人样。客栈老板说,下午有个旅行团丢了人,已经在景区派出所报案了,还不知死活啊。父亲呷一口汤,闷不作声。他就是那个丢了的人。他的手机没电了,无人联系得上他。他坐着,听别人谈论与他无关的生死。他已将恐惧抛在身后,更何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带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鸦。在灯火 明亮的客栈,那只白鸦蜷在父亲棉衣里,安静得像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父亲认定,这只白鸦是死神高贵的馈赠。 父亲归家,携一身徽地的烟尘。他从车站下车,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鸟笼覆一顶黑布,父亲一手提旅行袋,一手托鸟笼,像个归乡贤士,从黄山的雾霭中走来。假若有人在那天看见父亲,必将看到,凡他走过之处,地上就落下一层白霜,白霜短暂落地,又短暂消融。 那天母亲半夜惊醒,隐隐不安,一早去北帝庙“摔杯”。交叉重叠的杯象显示,此卦不妙。母亲添了香油钱,失神退出北帝庙,一路上捂着脸,忍住没落泪。 她没想到父亲活着回来了,赶在凶相降临之前回来了。她接过父亲的行囊,捧住他的脸,捏一捏,瞧一瞧,惊叹道,你没死,没死就好! 父亲眉头一皱,眼神直勾勾扫过母亲,说,乱讲。 母亲倒一碗炖好的黑豆猪骨汤,父亲咕咚喝下,擦擦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上黄山了。 吃饱喝足,父亲手抚着一直罩着黑布的鸟笼。他说,我差一点死在山上。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父亲讲起了他在黄山的历险。 讲到和白鸦的相遇,父亲的语速缓下来。他要努力消化那个神迹降临的瞬间,好让它一遍遍夯实。见到白鸦发出的微光,父亲说,他的心就稳了。他的死期也因此被推远。父亲的语调激越,说着,他按捺不住激动,站起身揭开了黑布。黑布褪去时,我们见到了这只传说中的白鸦。它立于笼中,爪子抓住细长竹条,眸子晶亮。我被它浑身的白惊到了,白色从每一片羽毛中冒出来,我甚至怀疑,它的骨肉和内脏也是白的。白鸦不怕生,一对透明眼睑眨了眨,神态自若。母亲晃晃脑袋,离得远远的;我凑近去,闻到它满身的清冷。父亲说,没有这只鸦,就没有我(仿佛白鸦是他的再生父母)。出乎我和母亲意料的是,父亲突然跪下来,朝着白鸦拜了三拜。这个突兀的拜鸦仪式如此隆重,把母亲吓了一跳。我也从未见父亲这样虔诚过,他平日连家中司灶君也懒得拜。我站在父亲背后,视线与白鸦触碰,它在看我,而我却慌张地偏转头,生怕被它白色的目光穿透。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有耳闻的人都想一睹其真容。父亲不轻易将白鸦示人,这和他后来的做法不同,后来的他见人便炫耀,他养了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 起初,父亲将白鸦栖居的笼子悬在房中。父亲不希望它与天台的众鸟为伍。母亲不赞同,她说房间是用来住人的,怎么可以养一只怪鸟?母亲的话冒犯了父亲,更准确地说,是冒犯了那只白鸦。父亲执意将它养在房中,几句争执不下,母亲只好妥协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夜间须用黑布将鸟笼罩起来。不知为何,自从白鸦进家门,母亲便时常皱眉头,她隐约预见白鸦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究竟是什么,母亲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 如此过了几日,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吵闹惊醒。隔着墙壁,我听见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说,它在看我。父亲说,荒唐!我已经用黑布罩住了,它看不见你。母亲的声音重复道,它在看我,我就是看到它在看我了,隔着布也能看到。父亲不耐烦地呵斥道,你放屁!母亲顶了一句,你才放屁! 事实上他们的争吵并不激烈,只因四下阒寂,即便各自压低了嗓音,对话内容还是清晰地穿墙而来。我躲在被窝中不敢妄动,只好暗自期待争吵声变小,直至歇停,就像他们以往的许多次争吵那样。可是这次,母亲执拗得像头拉不回的牛。我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好,你不听是吧?那我搬到客厅睡!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母亲在收拾被褥和枕头。 我以为母亲真的睡到了客厅里,熟知她这样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最终在白鸦与母亲之间,父亲选择了母亲。 隔天清早起床时,父亲正提着鸟笼爬上楼梯。我跟着他上天台。父亲问,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乌鸦。父亲纠正道,不是乌鸦,是白鸦。我讪讪说,知道了,是白鸦,不是乌鸦。父亲打开铁锁,推门进去,身影隐没在一层薄薄的晨曦中。 二月春寒,我裹一件棉衣,坐到长木椅上。平日若无父亲允许,谁也不准上天台,天台是家的禁区,它的圆顶和生锈的铁丝网,让我想起关人的监狱。 父亲揭开黑布,动作轻得像个魔术师。然而他的魔术并没有变出来什么,光线射进笼中,还是那只鸦,还是一身白,它被光线挑开眼,好像光线是针尖。白昼日照下,它的羽翅更白了,比白鸽还白,可它分明不是鸽子,而是一只鸦。我听见空气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天台上其他鸟受到了惊吓,原来白鸦的到来,引起了众鸟不安:它们有的扑扇翅膀,发出尖厉鸣叫,有的使劲啄着鸟笼的竹条。我不得不捂上耳朵。父亲这次没有听见天籁,而是听见了一阵混乱。所有的鸟都在发出抗议,请它出去,出去!它们一遍遍惊叫,叫声骇人,惊扰了四邻。我听见邻居打开窗户骂道:死人啊,一早吵吵吵! 父亲愣在原地,看众鸟发怒,这些平日熟悉的鸟,忽地变了脾性。白鸦的不被待见损了父亲颜面,他的脸色沉下来,他大概从未想过,鸟类中也存在“排斥”这一现象。这些鸟,为什么就不喜欢这个外来者?我问父亲,它们怎么了?父亲摆摆手说,没什么,下去,下去。说罢,他怅然地提起鸟笼,锁门,走下楼梯。我停在楼梯口回望天台。经过一番吵闹,众鸟已经恢复了原样。它们成功地赶跑了外来者,也许此刻正待在各自笼里欢庆胜利——可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胜利? 自此,父亲再也不让白鸦上天台,尽管位居一楼,它的待遇却比天台那些鸟要好。父亲给它投喂蝗虫、蝼蛄和金龟甲,每日清鸟笼,悉心照料。乌鸦本是集群性鸟类,栖于林缘或山崖,到旷野挖啄食物,喜腐食,性凶悍,常掠食水禽、涉禽巢内的卵和雏鸟。但这只白鸦却温驯得像个隐士。父亲将多年的养鸟经验用于白鸦身上,他在鸟笼中筑了只鸦巢,巢呈盆状,内壁衬以细枝、草茎、棉麻纤维和羽毛等。母亲讥讽他,怎不见你对儿子上心?父亲沉思一下,慢悠悠说,鸦是鸦,人是人,怎么能比呢?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传开了,镇上和县城的鸟友,隔三岔五便相邀来赏鸦。不管白天黑夜,下雨晴天,他们不请自来,成功将我家变成了动物园。那天,有人怀疑白鸦的真假,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老先生(他是父亲的忘年交)说,找专业人士验验吧,说不定是基因突变呢。他的话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父亲辩驳道,什么基因不基因的,白鸦就是白鸦,怎么会假?旁人附和,乌鸦也有白色的,不信你去查下。父亲急红了脸,他觉得这群人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对话发生在茶几旁(经过母亲的反对和众鸟的排斥之后,父亲另辟一室专养白鸦,客人上门,才将其移至客厅)。众人边喝茶边闲谈,白鸦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它在笼中兀自冥思,踱步,啄食。父亲时不时朝白鸦瞥上一眼,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它就会倏地从笼里消失。 除了若干异见分子,大部分人都惊叹于白鸦的罕见和神奇。他们的吹捧和称赞,极大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从前父亲是个孤独的养鸟人,他养鸟,更像自娱自乐;自从有了白鸦,他清寂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也一天天热闹起来:父亲久未谋面的旧交来了,素不相识的“朋友”也来了。他们见过白鸦,就如中了蛊一般,逢人便道,白鸦如何如何。在他们的描述中,白鸦越来越玄乎,已非凡间鸟雀可比。那时镇上人家流行养赛鸽,一养就是一棚。养赛鸽目的只一个:参赛,拿奖,最终奔着丰厚的奖金去。有人劝父亲养赛鸽,父亲却不屑此等营生。他说,这不是养鸟人该干的事。现在,父亲的固执有了回报,事实证明,他的清高终究是值得的,这只独一无二的白鸦,比金银珠宝还贵。父亲得意于此,越来越笃信,这一只白鸦,终有一天,会给他的生命增添无法比拟的光辉。然而,时日长久,有个隐忧逐渐袭上了父亲心头:如果白鸦死了,岂不什么也没有了?这个隐忧一天天发酵,折腾着我可怜的父亲。他对白鸦寿命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担忧。 父亲相信,白鸦推迟了他的死亡,也必定能延长自己的寿命。 直到几年后发生另一件事,父亲才确信,白鸦是不死的,它是一只永生鸟。 那年热月,天高气躁,碾米房半夜起火了。火势大,黑烟腾腾从低矮处往上冒。我家与碾米房只隔几步。火舌舔过沥青棚屋顶往周边蔓延去,烧了杂货铺,又奔袭另一户人家。众街坊提水的提水,扑火的扑火。大火烧燎的哔剥声,梁柱倒塌的轰隆声,叫喊声,脚步声,充斥着整条街道。折腾一宿,火势才减弱下来,直至寂灭。烟灰撒了半条街,青石板染黑了,碾米房被毁了大半,一袋袋稻谷烧作炭灰。守夜的伙计踉跄逃出,蹲在路边,哭哭啼啼像个乞丐。大火惊醒了四邻,只有我们家,如往常一般沉睡。隔天,邻居想起来,以为我们一家人被浓烟呛死了,他们急煎煎拍响了我家铁门。母亲起身去应门。邻居见到母亲,一脸诧 异:昨夜大火,你不知道?母亲疑惑地朝门外看,废墟般的街道将她拖入可怖的火灾现场。她瞠目,接着折回房里摇醒了父亲。 片刻后,白鸦澄澈的眸子映出父亲褪得煞白的脸,见到白鸦无恙,他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可是很快,另一股不祥的预感又奔涌过来。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天台。眼前的景象如同不可思议的梦境。父亲揉揉眼,以为看到的是幻觉——笼内众鸟毫发无损,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大火只是一场梦幻。父亲松了一口气,眼底闪着泪,念道,老天保佑,老天 保佑。 父亲站在天台朝下望去,街道已经换了面目:碾米房塌了一角,街道像被轰炸过。父亲觉得奇怪,这么大的火,为什么昨晚他竟毫不知情?他无法想象灾难的发生,只能由灾难的后果往前推。他在冥想中见到火光冲天,一只无形的钟罩悬于天台上,隔绝了火舌,也将毁灭的恐惧挡在几米开外。 尽管大火已遭扑灭,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烧焦味。 父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想不通原因的他只好将这一切归功于神祇。 下楼后,父亲捻上三支香,跪在白鸦笼前拜了又拜。母亲一脸惶惑,她无法分辨,火灾和白鸦之间神秘的关联,然而,在父亲的命令下,她跪了下来。这是父亲第二次将白鸦当作神。我遵照父亲的仪式,朝白鸦叩首。抬起头时,我撞见了白鸦清寒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什么是我猜不透的,好像不管世界发生什么,不管人世如何残酷,这只白鸦都会一如既往。 仪式结束后,父亲说,听着,没有它,我们早烧成灰了。父亲还说,我们的命是白鸦捡回来的,从今以后,要善待它。母亲没有回应,她还沉浸在对火灾的恐惧中,她不明白,平日不信鬼神的父亲,为何一夜之间变得比她还虔诚?这些年来,母亲敬畏神佛,也常到后山尼姑庵内添香油钱,听师父诵经,吃斋菜,诚心礼佛。只要能保平安,母亲连算命先生和落神婆的话也奉若圭臬,可她从来不曾拜过什么白鸦。 火灾过去好多天,烧毁的房屋清空,该赔的也赔了。伤疤愈合了,生活还在继续,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条街再也回不到原样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火灾过后,更大的灾难会紧随而来。 开始时,那股气味很轻,随着温度日渐升高,气味越发浓重,恼人的烧焦味被风一吹,渗进了空气,又钻到屋里。我们都以为,气味一定会消散的,就像生活仍将继续。邻居们整日关了门窗,有人在门口喷洒空气清新剂,然而烧焦味就像生了根,再多的措施也拿它没辙。父亲从卫生站买回一箱口罩,分发给四邻。从此,整条街的住户,进进出出戴口罩,人与人见面打招呼,声音是含糊的,像一卷失真的录音带。 气味持续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二天,有人在街上撞见一只死鸟,一开始并没在意,便一脚将它踢进阴沟;第二天,又有人见到死鸟,那只鸟扑棱几下翅膀,像陨石那样安静地落下;第三天,疾飞的鸟撞上一户人家的玻璃窗,掉下来,死了。死鸟与活鸟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是,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越来越多的鸟死在街上,落于屋顶,它们冰雹般笃笃地敲打着地面。这件事引起了街坊邻里的警惕,大家每天走路,打伞的打伞,戴帽的戴帽,唯恐被随时坠亡的鸟砸伤。第四十九天,街上一个孤寡老人发烧,被邻居送去卫生院打吊针,一夜高烧之后,忽然殁了。老人的死讯在镇上迅速传开,一夜之间,镇上换了一副面貌。“禽流感”——不知谁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联想到此前经久未散的烧焦气味,镇上的人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了,恐慌情绪像泛滥的洪水一样,蔓延得比疫情还快。 当天,市里的检验检疫局派了个检疫员下来。检疫员沿街勘察鸟尸,又环顾四周,最后他问街坊,附近可有人养鸟? 父亲早就预感到了什么。他所在的单位下发了通知,这段特殊时期全员轮休,父亲只好待在家中。他不愿承认鸟是气味的来源,也不愿承认,鸟是气味的受害者。街头巷尾一片死寂,小孩子不准上街,只好趴在窗户往外看。越来越多的鸟坠死下来,无人敢捡,只好任由它们腐烂。远远看去,街道像长了密密麻麻的肿瘤。因为这件事,我们家也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学校给所有学生都放了假,我的生活,突然间陷入了空白期。母亲每天除了上街买菜,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她和父亲一样,一天比一天焦虑。父亲扯了一匹巨大的遮光网,将天台罩起来;他怕众鸟被感染,又在供鸟饮用的水中掺上维生素和葡萄糖。这都是些无奈之举。母亲在家中,焚香祭拜司灶君,叩首祷告平安。 然而忧惧已经侵扰了这个家,母亲问父亲怎么办,父亲眉头紧皱,摇摇头说不知道。检疫员上门时,父亲正喂完白鸦。他瞅见黑压压一片人影移过来。随检疫员一起的,还有一群戴口罩的邻居。有人喊,鸟先生,出来啊!“鸟先生”是街上住户为父亲取的“雅号”,但此时听着更像是一句辱骂。父亲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铁青着脸迎出门来,见到众人,他冷冷问了句“什么事”。检疫员说,有群众举报你家养鸟,为防止疫情传染,请你尽快捕杀。 父亲说,有什么证据? 有人举起手臂,高声说道,鸟先生,我们就是证据,死人就是证据。 检疫员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们帮你。 众人附和道,对对,我们帮你! 说话间,围堵在我家门口的人,有的撸起了袖子,有的挤在门槛,还有的,伸长了脖子,仿佛想一窥究竟,看看父亲养的那些鸟都在哪里。我和母亲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这群人就像一群寻衅的仇家。我吓得身子哆嗦,母亲搂住我,紧紧握住我的手,叫我不用怕。那种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感觉涌了上来。戴上口罩的邻居,声音与面貌都走样了。母亲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他们带来一股凶猛的潮水,顷刻间要将这个家淹没。 父亲用他纤瘦的躯体阻挡,我听见他说,给我一点时间。 检疫员质问,人命要紧,还是鸟命要紧?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好你个鸟先生,我们不要你的口罩!这句话像是导火索,引燃了新一轮的怒火。声讨声一浪盖过一浪。死去的鸟和白色口罩,这毫无关系的两者被人强行扭在了一起。我的父亲一辈子不作恶,现在竟然成为众矢之的。他们辱骂父亲时,我感觉自己的胸口也在作痛。父亲从未想到,这些平时疏于走动的街坊,此刻竟会变换一副脸孔,他们令父亲想起了很多年前戴红袖章的野蛮者。他往后退几步,站住了。有人摘下口罩,扔向父亲,接着,更多的人将口罩摘下来,朝同一方向扔去。白色口罩一巴掌接一巴掌,掴在父亲脸上,掴得母亲看不下去,站起来冲到门口,指着众人直骂。 母亲的骂声和别人的骂声混在一起,平素与人为善的母亲,此刻像发了疯一样。堵在门口的人差一些将我家门槛踩烂,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父亲拉住母亲,大吼道,够了!都让开,我杀给你们看! 父亲的话喝住了众人,也将自己推入了罪恶的渊薮。我看见一片人影逐渐撤退。父亲由门口折回,他沿着楼梯一步步登上去,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母亲捧住脸在哭,有人劝慰道,杀几只鸟嘛,莫伤心!母亲不语。我知道她伤心不是因为这个,她伤心是因为其他。天台的鸟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父亲也未曾想,他有一天竟要亲手杀死这群鸟。这个念头,将他浑身的气力抽掉了大半。他闷不作声,只是一笼接一笼,从天台往楼下搬。这个过程如此漫长,父亲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他被控制着,犯下不得不犯的罪恶。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每提下一笼,他的心就像割下一块肉。 这条街上的人,从未见过种类如此繁多的鸟。他们知道父亲善于养鸟,却不知道鸟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现在,他们终于开了眼界。父亲将他这辈子所养的鸟,一笼又一笼搬到街上,搬完一笼,他站着,歇一下,再继续搬。邻居的小孩兴奋地冲出来,又被大人揪住衣领拎回家。几十只鸟笼一字排开,像一次声势浩大的展览。摘下口罩的人,此刻都捏着鼻子,生怕被鸟笼发出的气味感染。 父亲提完鸟笼,累得直喘气。他站在烈日下,面对着一排即将变作坟冢的鸟笼。汗水从额头滴下,落至路面,又被暑气蒸干。 笼中鸟也预感到了死亡的来临,它们同时扯开嗓子嘶叫,叫声刺痛了耳膜,也刺痛了神经。父亲再一次听见了混乱,这次的混乱不同以往,父亲知道,混乱过后,即是死亡。 母亲无力阻挡,她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她不让我出门,我只好 趴在窗户看。日头毒辣,路面反照着耀眼的光。我看见检疫员叉起腰指指点点,有人背着手走开了,有人离得远远的,还有的人撑了伞静立观看。 天气闷热得像一个蒸笼。黑云从天边涌过来,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检疫员催促道,可以开始了。众人也重复道,可以开始了。父亲看看他们,又看看鸟笼。他犹豫着,好像每过一秒,都是煎熬。空气中笼罩着一股肃杀的气息。父亲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趴在窗玻璃上,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影。父亲哭了吗?我不知道。玻璃外面的世界,动作是静默的,连杀戮也都静默。父亲半跪着,打开一只鸟笼,手缓缓伸进去,好像即将碰触一块烫手的铁。此刻,父亲身边的人,面目都是模糊的,只有父亲的身影和动作,在我眼中无限放大。我看到父亲抓起一只鸟,捏住,再抓一只,再捏住。父亲的画眉、喜鹊、鹩哥、鹦鹉、芙蓉、相思……一只接一只,从他手中断了性命。濒死的鸟张开尖喙,发出凄厉的啼叫,它们的脖颈如此脆弱。隔着窗户,我听见一阵又一阵清脆的折断声。咔嚓,咔嚓,死去的鸟,使其他将死的鸟受到惊吓。众鸟在笼内逃窜跳跃,不停啄父亲的手,疼得父亲不断缩回来,又不断伸进去。 它们曾经的主人,如今做了刽子手。 我从未见过鸟类以这样的方式死亡,有的甚至来不及嘶叫,小小的尸首就摊在了笼内。日光照耀着它们的羽翼,像一块块死去的鲜艳布匹。嘈杂的鸟叫充斥了整条街,像一场来自地狱的号叫。我捂住眼,又睁开。鸟鸣声越来越孱弱了,有人不忍看下去,摇着头走开,只有那个检疫员还在那里,父亲每杀一笼鸟,他就蹲下来检查一遍。父亲杀得越多,他蹲下的次数越多。 时间如黏稠的糨糊,裹住父亲,凝结鸟的尸体。 终于,剩最后一笼鸟了。父亲瘫痪了一般,跪在炽热的路边大口喘气。他抬头望一眼,又望一眼,目光扫过鸟笼,停住了。前一秒这些鸟还好好的,这一秒,却只剩余一堆冰冷的尸首。他竟然亲手捏死了这么多心爱的鸟!父亲不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结束的。他失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他的哭泣听起来仿佛众鸟的悲鸣。谁也不知道,父亲以这样悲怆的方式在护着什么。在恸哭中,父亲抬手,结束了最后一轮屠杀行动。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检疫员拎了一只麻袋,将死去的鸟装好。父亲从杀戮中停下来,他的四肢早已僵直,湿透的汗衫紧贴在背上。这一切,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战场归来的将士。他的双手沾了太多罪恶,亟须得到清洗。他不敢看死去的鸟,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家门口走来。母亲沉默着,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给父亲洗手。父亲蹲下,任水哗啦啦浇下。洗着洗着,他忍不住,呜哇一声吐出来。母亲知道一切即将结束,她轻拍父亲的背,父亲趴在水沟旁,吐得肠胃翻滚,眼泪和呕吐物搅成了一块。 街上只剩下一排空空的鸟笼了,它们是精致的竹制的坟冢。蹲在水沟旁的父亲,眼睛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在一片嘈杂声中,父亲出现了幻听。那个陌生的声音浮上来了,幽幽的,钻到父亲耳中。父亲想起了他的黄山之行,想起雪夜里救他一命的白色乌鸦。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知道,他所犯下的罪最后将指向何方。只要再坚持片刻,片刻就好了,待检疫员离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父亲这样想着,却不知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吞了一口唾沫。这次他听清了,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还没完呢!还有一只! 父亲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听见空气裂帛般撕开了。 检疫员停下来,父亲也停下来。检疫员停下来,是因为捕杀并未结束;父亲停下来,是希望捕杀不要开始。是啊,还有一只。父亲从疲累中晃过神来,他不知从哪里拾回的力气,顾不上擦净黏腻的秽物,站起身便往回冲。那是他最后一块心头肉。他要赶在死神降临前带走它。检疫员的动作比父亲慢,他像一堵墙一样横在了门口。父亲背对我们,面朝着检疫员。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颤抖。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我看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站住了。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再一次,父亲以单薄的身躯抵挡愤怒的潮水。检疫员与父亲对峙着,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目光,投向前方,在他无法抵达的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闻到风声的街坊,重新聚拢在家门前。他们知道,还有最后一个幸存者,他们想知道,最后一个幸存者葬身何方。时间以停滞的方式在流动。在父亲转身时,一道白光闪过,利箭一般射向远方。白光照亮了晦暗的房间,也灼伤了所有人的眼。在白光飞逝的地方,我的父亲站立成一桩盐柱,他的瞳孔,映出一只空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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