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女邻居温塔离开她的出租屋开始,她的恋人和朋友循序出场。围绕他们的一个一个被音乐、酒精与热闹的交谈充满的聚会似乎完好地填补了他们生活中的虚无。但此处的世界,却和他们真正需求的那一个毫无关系。 作者简介: 麦璎,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家。 由《文艺风赏》的主编笛安在投稿邮箱里亲自挖掘,初试啼音便得到编辑和读者的肯定及赞扬。作为一名年轻的新人作家,她的才华让人叹为观止,可以说是新生代创作的顶级实力。 雷太太来拿房租的时候,我正在睡觉。她用两声敲门声叫醒我,我花了一点时间穿上裤子和袜子。这几十秒钟里,她一直规规矩矩地踩在门垫中心最大的那个圆圈当中。 她向前迈了一步,把自己从外面的门垫挪到里面的门垫上,然后轻轻关上门。关门的动作就像个巨人在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挪动一只兔子。她是有点高大,如果她不是驼着背并全心希望把自己缩得小一点的话,应该比我还要再高上两到三厘米。但她如果生来矮小,大概又会努力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我们希望变成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我给温塔打了电话。”她说,“没有打通。” 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粉红色棉布罩衫,挎包带把布料弄得皱在了一起,还卷进了一部分头发。她烫得乱糟糟的棕色卷发像草垛一般堆在肩上,把脖子挡住了三分之二。又厚又蓬松的刘海又把脸挡住了三分之一。有几道皱褶且有些发黑的眼皮上涂着一种粉白色或者紫白色的眼影,是为了好看才涂的,但并不怎么好看。不过没关系,她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长而厚的鼻子,幸好它足够高,才不至于让人认为它是从一个相扑运动员脸上取下来的。 我将装着现金的信封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身前的白色挎包里,然后对我道谢。她的表情和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拿走应拿的钱,而是不得不从一个快要冻死的人身上取走他的围巾。 “她是不是一直没回来?”她试探着问,“八月份之后。” “应该是。”我说。 “对了,你也不知道。你有两个月的时间都在外面。”她小声地说着话,眼睛转来转去,眼影的粉末快要被她抖落下来了,“她回来的时候,肯定要找一个人帮她擦地和桌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是那种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事的人。” 6月过后,我便没再见过温塔。我们住在同一幢深红色的高层公寓里,她在我隔壁的507室,凌晨两点还不是她关灯的时间,有时连门都不关。但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因为她粗心大意,而是为了让房间里的威士忌味快些散去。我或许曾经对此表示出惊讶和好奇,于是我们说上了几句话。她是个魅力十足的姑娘,也许是她身边的聚会烘托了这一点。不是那种野性的魅力,而是一种懒洋洋的性感。她的眉眼又细又长,且距离很近。鼻子和下巴的形状尖细而锐利,唇色极其浅淡,唇形和浮起的微笑一样轻薄沙哑,声音能完美地融进轻扫过礁石的海风里面去。她身上的衣服色彩都很单调,剪裁则很新颖,肩膀多出的一个褶皱足够把一件米白色的衬衫变成一片阳光下干燥的沙滩,有一个品牌非常喜欢这种命名,就是沙滩、非洲、蝴蝶之类的,它们所有系列的名字都是这一类。 然后我发现,所有人像是都能进她的房间,只是那里面空荡荡的,你哪儿都能去,哪儿又都差不多。房间里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在看你,又好像懒得看你。总而言之,它是在告诉你你此时并不属于这里,将来也不会,并且它永远都不会笑着欢迎你。 我在她的桌子旁钦佩她对酒的好品味时,心里是这么想的。那一天,我作为她邀请来的男伴站在里面的一个小型聚会里。在这种场合,我曾经很多次穿着黑马甲给里面的先生和太太们递过酒,还被从几个醉醺醺的家伙手里泼出来的酒弄脏过衣服。温塔说,她就曾经撞到一个英俊的调酒师身上去,还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邀请他来做自己的调酒师。在事后,她无比感谢那是个平静而严肃的先生,对所有滑稽的事都司空见惯,不然这就成了一个麻烦。人是不是总在昏头转向的时候做出可怕的事?她问,当然,这件事不算太可怕。昏头转向不只是因为你喝多了酒,还有可能因为你太开心了,或者太伤心了。不过,我还听说不少好结果都是从这个开始的。 温塔偶尔光顾我工作的酒吧,也有人将那里称作是一间欢迎酒精的咖啡馆。她有时一个人来,有时身边跟着一两个女朋友。她们说,温塔和这里的老板是旧识,但她却从来没为她们引见过一次。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而且,我们的老板大多数时候都不在,我只在交接班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不是单身汉,八点回家对他来说已经很晚了。在家里,他还有个小女儿等待他回去检查作业,希望他可以把她获奖的美术作品挂到酒吧的墙上去,就和温塔头顶上那幅一样。那是那孩子画的第一张油画,最起码它是用油画工具画的。画着一间房子、两个人和一棵树,还有蓝色的天空和红色的苹果。温塔只看了一次,就觉得它糟透了。所以只要油画底下的座位是空的,她就会坐到那里去。 “这是斯卡德教的。”她的眼睛向上看,这样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刘海和一点儿天花板,“只有坐在这里,我才看不见它。” “是马修斯卡德吗?”我把她的热巧克力、她朋友的百家地分别放在她们面前。 “对。”她把杯子移了移,“我有时分不清他和菲利普马洛。” “一个是名,另一个是姓。” “所以斯卡德总是出现,而菲利普只出现那么一两次。是吗?” “他们都是谁?”她的朋友在旁边插嘴。 “他们是两个侦探。” “噢。”她兴味索然地取了一根牙签,“这是电影还是书?还是都有?说到这个,我上次和你说的那本书,蓝色封面的那一本,可别告诉我你连第一个故事都没看完。” 我放下账单,收起盘子,向后退了三步后离开。温塔的朋友先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冲着我笑了。 “你一直都这么规矩吗?”她叫,“你知不知道,你们这儿是美国式的,除了菜单比美国贵。这里的桌椅和摆设我都熟悉得要命。你收不收小费?” “不收小费。”我停下来回答她。她撇了撇嘴,眼睛盯着我,像在等我往下继续说什么,但我得让她失望。果不其然,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用力皱起了眉毛,永远都不准备再看我了。 我回到吧台后面,拿起新的托盘,之后还要路过几次她们坐的桌子。她们一直在说话,而我不再想听任何人谈和我无关的事。我曾经对吧台后面的位置无比满意,以为我能够从中得到无数个世界。但很快我就察觉到,每一天,不同的地方都在发生着相似的事,一部分被人搬进酒吧里,我一边擦桌子上的酒渍一边听着这些,会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好一下坏。我在是非黑白之中保留判断,比这更好的是让是非黑白远离我。 十点过几分钟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坐到了她们旁边。温塔又要了一杯百家地和两杯热巧克力,并特意叮嘱巧克力里不加肉桂粉,多加一勺百利甜酒。我们给热巧克力的广告语是“它可以在冬天维持你和世界的平衡”。但是酒加得多了,就容易失衡。酒吧始终都是一个失衡的场所,来这里的人不会不知道。而且,它只有那么点大,即使我们从窗子探出头去,也无法看到天平另一头的景色。我将其作为我的界限接受下来,与此同时,我像是也失去了探索的信念。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单一故事的浅薄和愚蠢,但却发觉其他形式的故事也无法在周围留下脚印。所有带有精英分子乐观特质的叙事理论均为宏大的借口,我脚下的空无本身不被纳入任何领域。 在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概念的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在我刚刚开始理解一件新的事物时,这种感受就会出现,并且在那段时间里,世间万物都在它周围环绕不休。我明白了自己正享受着一个没有形状和界限的故事,并为他人对这个故事粗暴的解释和概括而频频发笑。在时间的流淌之中,我感觉到我正在厌恶着什么人,同时也被他们所厌恶。在温塔那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说辞,来自于她的某个不知名的朋友对于现状的感受。她每天的唯一工作似乎就是和不同的人交朋友。我不知道温塔所从事的工作,可能她根本不需要工作,有人愿意为她的现在一掷千金,并对她的过去和未来心存幻想。她拥有这个先天条件来吸引好奇心和征服欲都很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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