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他等待已久的重逢。 她重新回到离心岛,重新回到他的视野中,作为他与逝去青春之间唯一的连接。 在曾经最不堪的成见和诋毁中,只有他选择相信她,靠近她。 这个和她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似乎更懂得,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习惯失望罢了。 小岛灯塔里共享的秘密,却成了她不告而别的契机。 逃离离心岛,逃离他令人向往又窒息的爱, 不明所以的真相背后,在爱与梦之间,她能奔赴何方…… 作者简介: 莲赋妩 已出版作品:《凰宫滟歌行》《凰宫浮生锦》《长烟缦》《帝姬:凤栖铜雀台》《丝婚》 新浪微博:http://weibo.com/lianfuwu 目录: PROLOGUE “怕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我怕了。” PART.1 “人在变,记忆总是会淡的。” “我不会忘。” “你这样容易吃亏。” “我愿意。” PART.2 “我们已经历过最好的时光,就算见不到,心里埋藏着一份谁也替代不了的回忆不是更好吗?” “有活生生的人在,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忆?” “所以你是为了有份替代不了的回忆才走的吗?”PROLOGUE “怕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我怕了。” PART.1 “人在变,记忆总是会淡的。” “我不会忘。” “你这样容易吃亏。” “我愿意。” PART.2 “我们已经历过最好的时光,就算见不到,心里埋藏着一份谁也替代不了的回忆不是更好吗?” “有活生生的人在,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忆?” “所以你是为了有份替代不了的回忆才走的吗?” EPILOGUE 渐老芳华, 爱火未灭人心变异; 祈求在那天重遇, 诉尽千般相思, 期望不再辜负我。 EPISODE 暗里有光,梦中有你 PROLOGUE 新加坡。午夜的机场异常冷清,寥寥几个旅客拖着行李从出站口出来,走在最后的女子神情肃冷,长途飞行让她显得有些疲惫,一袭深色套装掩盖了原本姣好的曲线。“太太。”莫子谦走上前去,随行的两个人接过她的行李箱。叶南姝摘了墨镜问:“那边怎么样?”“老爷子在医院,恐怕要不行了,姜家人守在那里逼老爷子改遗嘱,现在就等你了。”“姜佩蓉还不死心?”南姝冷笑,眸底凝上一层冰,纵然是莫子谦,也不由得心下一哂,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到底还要带给他多少惊喜。还记得当初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这样肃然神情,弯下腰对他说:“你可愿意跟我走?”商务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即刻有记者冲上来,叶南姝在侍从的保护下车,记者隔着人墙发问:“莫太太,请问莫先生病情如何?遗嘱上可有提莫氏集团继承人的问题?莫太太,请您说两句……”叶南姝面对记者从容地道:“多谢大家关心莫先生的健康,至于莫氏的继承人的问题,我想……莫先生百年之后自有安排,现在还为时尚早。”“莫太太这么说,即是否认莫先生病危的传言了?”南姝一笑不语,业内记者素闻这位横空出世的莫太太是位冰山美人,身世不明,更是拒绝在一切媒体上露面,唯有一张两人结婚时的照片也是模糊的,佳人一笑倾城,立时引得闪光灯咔擦咔擦响个不停。南姝趁乱离去,身后几位侍从将记者拦在电梯口。“请大家回去,莫先生需要静养。”电梯门缓缓闭合,叶南姝仰了仰头,无惧地迎上汹涌而来的相机闪光灯。电梯内,莫子谦问她:“怕吗?”南姝嗤笑,扭头看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我怕了。”她目光涔冷,却又分明带着笑意,脂粉不施的脸上五官清淡,说不上惊艳,却总带着几分捉摸不透。莫子谦凝起眉看她,“你到底从哪来?我不信你真的失忆了。”“从哪来?”南姝笑着低下头去,“连我都忘了。”医院VIP病房的观光电梯外,一轮昏黄的月高悬于天际,朦胧的月影隐在几片云彩后,像罩了一层雾,就像离心岛常年弥漫的薄雾……离心岛到了早晨露水浓重,渔民晨起劳作,孩子们还在睡觉,她却要赶在落潮赤着脚在海滩捡螺子,回来泡在盐水里吐沙,晚上好炒来吃,忙完这一切还要给叶芬做饭,叶芬宿醉后喜欢喝酸汤,她在灶上放一锅清水,把两个鸡蛋打散倒进去,放上虾皮紫菜出锅,最后淋上醋跟麻油,连着锅端给叶芬,叶芬彼此才刚起床,坐在床上抽烟,总是皱眉说:“怎么总是老三样,能不能换点别的?”叶南姝冷冷地反讥,“想吃别的自己做。”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抓一两片面包急急忙忙跑去上学……那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离心岛已经离她很远了。 PART.1白天的燥热还未完全退去,晒了一天的沙滩经海风一吹,蒸腾出徐徐热浪。妇女们动作迅速地收起摊晒在沙滩上的海菜与虾酱,迎着夕阳的余晖,出海的渔船也都陆续返港,对于渔民来说,忙碌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而对于叶芬来说,崭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叶芬在岛在经营一间小酒馆,是岛上唯一一间通宵营业的酒馆,用叶芬的话说,这些老光棍们长夜难熬,总要寻些消遣,她就冲着这个才开了这间酒馆。乍听之下仿佛是做了件功德,其实叶南姝觉得真正被解救的应该是叶芬自己。叶芬如今已是半老徐娘,渐渐地疏于打扮,经常下午睡醒了顶着一头干枯的烫发坐在二楼的窗前抽烟,烟酒加上不规律的作息,让她的皮肤不再白皙而富有光泽,呈现出一种接近苍白的蜡色。酒馆二楼是叶芬母女起居的地方,窗口正对着岛上的大教堂。那座十八世纪末的建筑保存到现在修修补补早已不复当年荣光,况岛上信奉天主教的人并不多,若不是政府念着这处海岛教堂历时悠久,代表着民族与时代的进步,每年都拨款救济,早就不知沦落成什么样了。德国人留下的遗迹在这座岛上还有很多,欧式的圆顶与铁制的栅栏比比皆是。夕阳笼罩之下,翠绿的水杉整齐地排列于道路两旁,像一个个戎装侍卫,保卫着这座小岛。就像叶芬无声地守候在这座岛上,等待着不知名的那个人从远方回来。叶芬是叶南姝的母亲,她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父亲,可她直觉地知道叶芬在等待着什么,叶芬那样漂亮的女人,年轻时总要有点故事,大概是顾忌着叶芬的泼辣,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说叶芬的往事,偶尔有一两个人说漏嘴,也仅止于叶芬年轻时曾勾引过她家男人之类乏味的故事,按那些人的话说,岛上九成的男人都被叶芬勾引过。对于这点,叶南姝深信不疑。随着南方经济体系稳健成熟,时代日渐进步,岛上的渔民也开始受不了这里的枯燥与落后,纷纷搬到镇上生活,只有叶芬没有要走的意思。叶南姝只好也跟着继续混日子。南姝就读的学校是从原来的教会学校延伸出来小中高一体制中学,到高三这一年,班上同学一个个转走,只剩下二十来个人艰难地支撑,学校的老师多数是派来支教的义工或大学生,在最初的青年热血及新鲜劲儿过去后,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枯燥与煎熬,大部分老师都受不了这里的清苦请辞离去。挨到这一年,南姝的班上只剩下一位老师,兼并着数语外三门课程,校长一人独揽其余物理化学等五门课程,听说这位老师也要走,在校长苦口婆心劝说下才答应留下来的,约定只教到学生们高考结束,而离高考还有不到九个月的时间。高考在即,很少能看见叶南姝这样大的孩子在外面闲逛的。叶南姝一直怀疑自己不是叶芬亲生的,所有高三学生都在家复查习功课的时候,她却还要为了两条死鱼跑腿?一想到赵胖子家婆娘那满身的肥肉都觉得世道无比艰难。 “这是你们刚刚送过去的两条死鱼,我妈让我来换。”叶南姝把装鱼的袋子伸到她面前。渔档散发刺鼻的腥味,一张两米见方的榆木案板上摊放着几条已经剥好的青鳞。赵胖子媳妇正蹲在地上就着木盆刮鱼鳞,听到声音自蓬乱的发丝底下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臭丫头片子,从哪弄来的死鱼拿到我这儿说是我卖给你的?想讹人是不是?”“谁讹你,这就是你家的鱼。”“你怎么就证明这是我卖你的鱼。”她一声冷笑,继续低下头刮鱼鳞,南姝屏着气,尽量不让自己过分去追究那扑面而来的腥味,“你别想赖账,这鱼是赵胖子刚才送来的,一箱八条鱼就死了两条,挣这份黑心钱你缺不缺德。”“你说谁缺德?”赵胖子媳子拎起刀站了起来,刀尖直指向她,原本紧绷的面孔突然转为冷笑,“谁不知道你妈在岛在干的什么营生?专门勾引男人,要说缺德,谁比得过她呀!”她鄙夷地睨了她一眼,用力把刀扎在案板上,双手叉在腰上,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态。叶南姝脸色涨得通红,把两条死鱼掼到她脸上,一把揪住她枯黄的头发,劈头盖脸打下去。赵胖子媳妇一身蛮力,叶南姝虽然凭着敏捷机警可以暂时占到上风,但很快就败下阵来,被赵胖子媳妇死死压在身下掌掴,“敢打老娘,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我让你手贱,瞪什么瞪?”叶南姝受辱,两边脸颊很快肿起来,她死死扣住她按在她脖子上的手,好不让她掐死自己。赵胖子媳妇的骂声很快引起一干人围过来看热闹,人墙之下,叶南姝更觉呼吸窒闷,赵胖子媳妇放大了的面孔变得狰狞无比,“让你乱说,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赵胖子在隔壁干货铺闲嗑,听见自己老婆吵架急忙跑了出来,拨开人群见被压着的人是叶南姝,一把抱住自己气势汹汹的老婆,“回去回去,丢不丢人。”赵胖子媳妇被拖走,叶南姝顺势从地上起来,几下抓烂她的脸,赵胖子媳妇捂着脸号起来:“哎哟,你这个小贱货……”她叫骂着想要扑过来,被赵胖子死死拽住,“算了算了,快跟我回去。”叶南姝看着她脸上道道血痕,冷笑着后退两步,扬起一脚踢飞木盆里刚剥好的鱼,转身飞快地跑走。身后传来赵胖子媳妇的咒骂声与赵胖子的劝解声。叶南姝只是拼命地跑…… 南姝闯了祸暂时不能回家,叶芬正在气头上,一定不分青红皂白先打她,她只能往山上跑。山上有一座空房子,据说是岛上大户遗留下来的产业,平时无人居住,只有两个用人看房子,所以这条路上根本没人。听见身后嘀嘀的喇叭声,叶南姝疑惑地回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近,然后超过她扬长而去。南姝停了下来,盯着那辆车子看了许久,目光落向更远处的老房子,真奇怪,难道那房子的主人回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搬到陌生的环境,顾夜永对这个海岛还有些抵触情绪,一路上都闷不作声,靠在车窗上发呆,母亲贺家珍坐在另一侧,见他突然起身去摇车窗,不禁奇怪地看了一眼儿子,“怎么了?阿夜?”顾夜永扒着窗子道:“那个女孩脸上在流血,我们帮帮她吧。”贺家珍朝后面看了一眼,可惜车子已经走远了,只隐约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跑,穿着校服,寻常女学生的样子。她说:“大概是岛上的孩子吧,我看她还能跑跑跳跳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可是……”顾夜永还要说什么,被母亲打断了,“乡下人小磕小碰的没什么要紧,你就不要担心了。”见儿子不说话,贺家珍又道:“这两天你先休息,我让他们尽快给你办入学手续。”她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就高三了,无论如何功课不能落下。”“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转学手续很快办了下来,校长亲自引了冯家珍母子到办公室。孩子们好奇地趴在窗子上偷看。“孩子们调皮,您别介意。”校长一面笑着致歉,一面过去将窗帘拉上。贺家珍穿一套职业套裙,身体笔直端坐在小沙发上,笑着说:“孩们嘛都这样!”她回头招过儿子,“夜永,跟杜阿姨打招呼!”杜英在对面坐下来,温和地对顾夜永道:“我跟你妈妈是旧友,你可以叫我杜阿姨,也可以叫我校长。”顾夜永拘谨地站着,听话地说了声“校长好”。冯家珍笑着道:“这孩子老实,最怕老师。”杜英笑笑不语,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水。”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校长,您找我?”“崔老师,你进来。”杜英起身对冯家珍介绍道:“这是高三班班主任崔老师。”“崔老师好,”冯家珍起身打招呼,一面把顾夜永推上前去,顾夜永怯懦地叫了声“崔老师好”。杜英对崔老师简单做了介绍,“这位是顾夜永同学,刚从城里转学过来,正好插到你们班里,他从前学校的档案在这里,你拿去看看,先带他去教室熟悉一下新同学跟教室。”“是,你跟我来吧。”崔老师接了资料带着顾夜永出去。杜英与贺家珍两人重新坐下,办公室茶香四溢,格外的静。杜英放下茶杯问:“怎么突然回来?”贺家珍的身子慵懒靠着,她将一手撑在沙发上,苦笑着叹气:“也不算突然,早想回来清静清静,一直没有时间,今年好容易可以脱身,再加上这孩子身体不好,我想着乡下环境好,就索性带着他搬了回来。”“盛东呢?”“他生意忙,还在那边。”八九月的天气,异常闷热,旁边有一台风扇吱吱啦啦转着,贺家珍发现原来房里间倒是有只有一台老式空调,稳稳地嵌在窗子上,并没有开,不知是不是坏了,她啜了一口茶,顿觉满口馨香,问道:“这是什么茶?”杜英笑着道:“丁香茉莉,我自己晒的,里头加了些野桂花蜜,味道还喝得惯吗?”“香味醇厚,味道甘美,比外头的花茶好了不知多少倍。”贺家珍看着对面的杜英一身朴素的修女服,三九天里也围得一丝不透,笑着道,“你还是老样子,对生活上没有一点要求又要求最高。”杜英低下头笑,“我这辈子反正也就这个样子了。”“不打算找个人过吗?”“不找了,都几十岁的人了,谁要啊!”她笑,抬头看着昔日好友,彼时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现在俨然已是婚姻幸福美满的阔太太,而自己仍旧孑然一身,她发现人跟人的命运真是难讲。“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贺家珍苦笑着摇头,“还能怎么样,不过跟一般寻常人一样过日子呗。”杜英注意到她脸上的落寞,说道:“别不知足,你可比一般寻常人要有钱多了,寻常人要担心一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你只需伸伸手张张口。”她顿了顿,倒笑了起来,“也是该着你有福,当年顾家落魄成那样,谁能想得到他还能起来,也是你有眼光,死活要嫁给他。”贺家珍只是苦笑不语,低头看着杯里的干花,姹紫嫣红,像一只只小船,在方寸之间的小小旋涡中沉浮。 崔老师领着顾夜永来到班上,简单地做过自我介绍后,安排他坐到靠窗的一个空位子上便开始上课。夜永新到一个环境,对一切都很陌生,好在岛上孩子纯朴,并没过多为难他,只是暗地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就算如此,也让顾夜永如坐针毡,他本来性格就内向,现在“万众瞩目”,半堂课下来已是累极,老师讲课的内容他在原来的学校已经学过了,因此也提不起兴趣,加上天气闷热,倒犯起困来,。“报告。”一道清亮女声打破了沉闷的讲解。顾夜永也从昏昏欲睡中清醒。崔老师的讲课被打断,本来已经十分不高兴,再回头看到来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耐烦地把书撂在讲桌上,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叉腰问她:“叶南姝,你怎么又迟到?”站在门口的女孩穿着校服,素静的脸上皮肤白净,五官清晰明艳,同样是穿校服,她却能穿得异常好看,面对老师的责问,叶南姝小声道:“我妈妈病了。”崔老师皱了皱眉,这个理由无论是出于人道还是道义都显然让她不能再说下去,“进去吧,下次不要再迟到,就快高考了,全班学生就你一个不拿高考当回事,你不当回事不要紧,别拖了我们班的后腿,你的成绩,也是要列入全年级总评分的。”老师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叶南姝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训斥,闻若未闻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她拉开椅子,因用力过猛不小心碰到后面的桌子,顾夜永吓了一跳,抬头看她,叶南姝也看到了她,四只瞳孔相对,是彼此陌生的两个面孔,两人皆是一愣。被她这么毫不顾忌地盯着看,倒是顾夜永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来,叶南姝则没事人似的,面无表情地坐下,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笔记,开始专心上课。 时间刚刚进入十月,岛上的气候便日渐凉了下来,入夜风疾,院子里的几棵树被吹得霍啦啦乱响。张妈端着饭菜上楼,习惯性地朝窗户外看了一眼,通往半山的小路上还没车上来,这个时候太太还不回来就是不会来了,一会儿要告诉门房早早锁门,今晚上风大,也不知是不是要下雨。后院种的那种雏菊也要让他们抱进来才稳妥,这样胡乱想着,行至门前,抬手叩响房门,“少爷。”里头传来一道温和语声,“进来。”张妈推门进去,一间不大的会客室布置温馨雅致,靠窗的一扇落地灯开着,少爷靠在沙发的一侧看书,他腿上搭着薄毯,堪称清秀的脸庞略显苍白,一双眸子却清湛明净。张妈有时候暗自叹气,老话里说富贵人生富贵病,这话是有的,少爷好端端一个人,平时检查身体也没错处,可就是三天两头地感冒发烧,太太没办法,只得带着少爷搬回老宅养身子,老爷在城里还有生意,平时不大回来,太太一周过去两三天安排他起居。张妈是顾家常用的老人,打小看着少爷长大,拿他半个儿子看待,不过到底主仆有别,再亲近规矩上也不能出了差错,因此人前人后,态度总是恭和的,“晚饭你没吃多少东西,这是我让厨房炖的海参,吃了好睡觉了。”她放下饭菜,转去倒水,“先把药吃了。”顾夜永放下书本坐起身,接过她数好的药粒倒进嘴里,就着杯子里水咽下去,常年吃药,他的动作已十分娴熟,如家常便饭般,漠然而认命。“妈呢?”他咽下水问。张妈答:“外头像是要下雨,海面有风,不好开船,夫人今天大概是不回来了。”“嗯。”顾夜永低头喝了几口汤,抬起头见她看着他,无奈地笑着道,“张妈,我都大了,不用一直盯着我吃饭。”张妈一板一眼地道:“这是夫人吩咐的,我可不敢不照做。”顾夜永无奈地笑,知道母亲吩咐过的话他再说也无用,便不再说,乖乖喝了汤,将空碗递给她。张妈收拾碗盘出去,临走再次叮嘱他晚上可能要下雨,不要开窗。张妈走后,顾夜永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风雨欲来前飘摇不定的海岛。他随母亲回到离心岛已有月余,这处偏僻海岛虽比不上海滨繁华,却别有一番情调,欧式建筑比比皆是,路面仍由青红石砖铺就,笔直的水杉遍植道路两旁。据母亲说,这处海岛曾是德国殖民地,一应设施皆按洋人制度来办,后来收复失地国家接管,却总还遗留着那些抹不去的痕迹。就连他所在的学校也是由教会学校改制而来,教学楼的红色屋顶上架着大大的十字架。学校不大,五脏俱全,三楼的音乐教室至今仍保留着一台德制Sterinborgh钢琴,老式三脚琴上了年头又疏于保养,音阶不大准了,但总归还能用,修女校长一周两节音乐课都由那架钢琴出力。学生大都是岛上渔民子女。 清晨的阳光冲散薄雾,顾夜永一个人坐在大长餐桌上用早餐,另一头的空位置上搁着报纸,照例是各类财经金融报各一份,规整地放在一处。父亲不常来这边,母亲却仍旧给他订了报纸,这些年母亲对父亲的迁就与忍让,连顾夜永都看不下去。他小时候只觉得父母之间相处过于一板一眼,稍大一点之后就看出两人之间的冷淡,父亲的事业这两年渐渐往上走,不回来的时候居多,每天看着母亲孤零零在灯下等侯父亲的身影渐渐伛偻下去不是不心酸的,只是父母间的事,他向来插不上嘴,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略顶撞几句,母亲总是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现在他搬到岛上,不用见他们两人貌合神离地相处,倒觉眼前清净不少。顾夜永站起身,接过张妈手里的书包,“我上去学了。”“路上小心,中午早点回来。”“嗯。” 顾家大宅位于半山腰上,左右就这一户人家,一条路直通家门口,顾家的司机每天专管接送他上下学,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在不算发达的小岛上已是极尽招摇,顾夜永几次反抗无效后也就作罢了,家母最后只同意一条——司机不再穿制服戴白手套。现在正是上学时间,无数学生自四面八方涌向学校,他们大多是走路,住得稍远便骑自行车,三五成群说说笑笑结伴而来。顾夜永觉得那才叫学生,心底不无羡慕。黑色别克轿车平稳驶来,缓慢地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来,嘀嘀的喇叭声叫顾夜永皱了眉,外面一定又有人说他“臭显摆”。顾夜永扭头出去看时,眼帘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过瘦的身材使校服看上去十分宽大,齐腰的长发用发带绑了个马尾,脸颊红红的,他猜她大概是跑着过来的。顾夜永发现这个女孩永远在奔跑,仿佛有做不完的事,他来的这一个月里她迟到了六次,每次迟到的理由都不同,妈妈病了,闹钟坏了,生病了……没人知道她这些理由是真是假,因为她几乎没有朋友,他从没看见哪个同学跟她走得近,大家都有意疏远她,吃饭的时候,课间活动的时候,就连体育课分组游戏也都避开她。她总是一个人,不光同学们疏远她,老师对待叶南姝的态度似乎也很古怪,动辄讽刺训诫。有些话刺耳至极,连顾夜永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而对于这些,叶南姝却毫不在乎,仍旧特立独行。顾夜永能注意到她,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特别,另一方面是因为叶南姝就坐在他前面,他抬头看黑板时,免不了要瞄到一两眼,她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就算醒着也只是在本子上随便胡乱画着什么。上课走神,成绩自然好不到哪去,上个月末的那次摸底测验,她只得了五十分,被崔老师好一通羞辱,拿着成绩单贴到布告栏上,供全校瞻仰,叫她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奋进,多作反省。顾夜永躲在人群后头听大家对她窃窃嘲讽,不知为何,却像他自己被人嘲笑了一样,突然感到脸上发烫。他默默退出人群,返身回到教室,看见叶南姝像个没事人似的趴在桌子上睡觉,更加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教室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同学在讲台上追着打闹,他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像平常一样打开了书包,一一拿出课本,最后,他掏出了自己平时上课记的笔记本握在手心里,因攥得太紧,指关节泛白。迟疑了一会,他终于鼓足勇气叫她;“喂!”他用手戳戳她的后背,隔着校服,仍可以感觉指尖传来的淡淡体温,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像是香皂味,又不太像,他想象不出什么香皂的味道竟那么甜,顾夜永觉得身体里像是有团火在烧,脸上通红,连声音都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叶南姝好像十分不高兴被打扰到睡眠,回过头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你叫我?”顾夜永红着脸咳了一声,“这个是我记的笔记,可以借给你看看。”叶南姝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嗤笑出声,顾夜永的脸更红了。她看看他手里的笔记本没去接,也没说话,只是转过身不再理他。顾夜永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手里的本子如重千斤,看着她冰冷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时间临近上课,同学们开始陆续回到教室,顾夜永只好暂且不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上课,只是一整天失魂落魄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莽撞了,或许伤了她的自尊。可他回过头想,叶南姝若真有“自尊”,怎么崔老师那么百般羞辱她还照样我行我素?看来她的“自尊”只针对他一人。放学后,顾夜永失魂落魄地拎着书包跟着人群往外走,叶南姝依然风风火火,破开人群,从他身边冲出来飞快地跑走,像一阵旋风呼啸而过,留下一阵香味。他用力吸了两口,猜测她到底她用的什么洗发水。身后有同学小声议论:“你瞧她,一放了学就赶着回去接客了。”“唉,有这种同学真是丢脸。”顾夜永家教甚严,虽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但男孩子总有途径得到这方面的知识,听到接客两个字,他的血一下子冲到脑子里,强捺着心底的火气,问他:“你刚刚说的‘接客’是什么意思?”被问的同学错愕地看他一眼,随即笑了,“你不会连接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另一个同学好心注解,“接客可不就是接客呗,还能有什么意思。”顾夜永捏着拳头,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凭白造这种谣对一个女孩子的颜面有损,再说也有失男人风度,还是不要再说的好。”那人脸上窘迫,梗梗脖子道:“你有病呀!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倒是一旁的另一个同学冷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妈妈是开酒馆的,她每天晚上要去酒馆陪酒的,跟我们可不一样。”两人说完拉着同伴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顾夜永,难怪!这些天的疑惑都有了解释,难怪大家会那样对她。顾夜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记耳光,有气无力地往外走。 张妈看出少爷的失落来,晚饭时上前加汤,借机问道:“在学校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挺好。”“老师呢?对你怎么样?”“不错。”张妈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顾夜永晚饭吃得不多,只喝了半碗汤便推了碗说声饱了便上楼去了,晚上贺家珍回来,张妈对她说:“少爷今天好像有心事,饭也不吃就上楼去了。”贺家珍奔波了一天,满身疲惫,“他刚转了学换了新环境,可能还需要时间去适应,明天我去学校看看,问问情况。”“喛!”张妈答应一声拿了她脱下的外套退出去。 校长办公室。贺家珍放下茶杯,笑着对杜英道:“你也不用太客气,就当我们这么些年的朋友,我帮帮你也是应该的,如今学校艰难,你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开销不容易,大忙我也帮不上,捐几台空调还是可以的。”杜英将泡好的茶杯放到她面前,退一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那我真要替孩子们谢谢你,岛上夏天炎热,学生们上课注意力不能集中,尤其是高三班,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候,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这空调可是帮上大忙了。”贺家珍笑笑不语,低头喝茶,过了一会问:“夜永这两天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没给你们添麻烦吧?”杜英道:“夜永学习成绩好,性子又温和,跟同学相处得很好,连崔老师也跟我说夜永是让她最省心的学生。”“这孩子性子太闷,我就怕他跟新同学相处不来。”贺家珍莞尔,看向一旁心不在焉的顾夜永,他一直盯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杜英道:“我看是你多虑。”她笑着将目光转向顾夜永,“夜永,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在班上若有什么麻烦或跟同学之间相处有什么困难,你要记得告诉我,知道吗?”“啊?”顾夜永冷不丁被叫到名字,回过神来,一脸的茫然。贺家珍蹙眉道:“这孩子,老师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呢?”杜英忙帮着打圆场,“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贺家珍刚想再说,突然听见外头一道伶俐的女声传来,“我送你来上学,你就给我考这个分数?”贺家珍也忍不住朝窗外看去,学校老师的办公室是个套间,校长独占一间,外头大客室摆了几张桌子,供别的老师办公用,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贺家珍回头看一眼顾夜永,才知道他心不在焉的,原来一直在看着外面。贺家珍隔窗望去,只见崔老师的办公桌前站了母女两个,母亲穿着水绿色丝质上衣,下面拖一条宽松蓝色碎花裙子,烫过的头发胡乱地用发带抓起来,她脸上带着残妆,一抬手,露出指尖通红的蔻丹。贺家珍皱了皱眉,看她举止,并不像一般妇道人家,而被她责骂的女孩眉目与母亲有几分相像,神情冷然,被训斥仍旧一脸的不屑,仿佛置身事外般,将目光看向别处。贺家珍皱了皱眉,无法想象竟有女孩子如此顽劣不羁。杜英朝她道:“这也是高三班的学生,倒也不坏,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她顿了顿,仿佛替她解释般,又说,“说到底,有那样一个妈让孩子怎么办?”她叹了口气,十分惋惜。贺家珍不禁又朝那孩子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细长的身量,十五六岁的年纪已发育得很好,胸脯高高耸起,宽松的校服裙底下,双腿笔直修长……贺家珍年轻时并不是十足的美人儿,相貌只算中等,此时看着她,仿佛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连她也有几分嫉妒,何况男孩子呢?贺家珍侧过头去看儿子,发现顾夜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自己觉得不堪,也无能为力。可见男人心性大都一样,无论老少,都爱美人儿,本想训斥两句,当着外人又不好太不给他面子,叹了口气,继续与杜英说话,思绪却忍不住被外面的声音牵引着。母女两个争执声越来越大,几乎吵起来,这让原本想要训人的崔老师反倒临时充当起和事佬来,“您消消气,南姝妈妈,这孩子天分不坏,好好努力复习,还是有机会考上大学的,就是不考大学,多学点东西也是好的,将来到城里找份工作,女孩子家有文化傍身才不至于太受苦,不然只好下苦力气赚钱。”正劝着,那女孩反倒揭竿而起,冷笑连连,“这会儿倒嫌我成绩不好丢人了,我也纳闷,你那么抠门为什么还要送我来读书?花这个冤枉钱……呵,你哪是真心想送我来上学,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怕人家说你虐待我罢了。”“你说什么?”叶芬气得脸色紫胀,站起身挣了几挣,仿佛很快就要挥拳打过去,被崔老师拦住了,“南姝妈妈,您别动怒,南姝,快给妈妈道歉。”“她不是我妈。”叶芬气得发抖,隔着崔老师,用手指指着她,“好,我不是你妈,你看谁好你跟谁去,贱丫头,我真是白养你了。”叶南姝漠然笑出声来,平静地看着她,“别人骂我贱,你也骂我贱,怪不得人家说老叶家一窝贱胚子。”外面吵架,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贺家珍不禁皱眉,住了口,再也聊不下去,索性也朝窗外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倏地,母亲扬手打了女孩一耳光,声音之巨叫人震惊,连在一旁劝架的崔老师都愣住了。而更让贺家珍吃惊的是,一直隐忍不发的儿子此时几乎夺门而出,被她当即喝住:“夜永,你去哪?”“我……”顾夜永看着母亲,吞吞吐吐地不敢去看她的脸色,贺家珍见他怯懦又不忍心再责怪,过去牵了他的手,温柔而有力地将他拉回来,谆谆教导:“这是人家的家事,你不用管。”“可是……”顾夜永还要说什么,迫于母亲那样严厉的目光,终是没说出口。她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试探地问:“那个同学,你认识她?”顾夜永摇摇头。贺家珍大大地松了口气,替他捋捋头发,缓下语气,“你现在是高三了,功课紧,像这样没家教的同学最好少沾惹为妙,也没必要为了别人家的事情分心,他们自己会处理。”杜英见贺家珍教子大有门第是非之嫌,对那个女学生的评价也有些不公平,心里对这种看法颇有微词,可是看着这对母子,什么话都没说。她朝窗外看了下,女学生跑走了,崔老师正在安抚女孩母亲,叶芬气呼呼地坐下,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旁若无人地点了一根烟来抽,引来旁边老师的侧目,她却毫不在乎,气愤难当,不住地说:“气死我了,这死丫头。” 好容易挨到母亲走了,顾夜永飞快跑回班里,在门口看到她的位子是空的,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的担心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他自己也分不清为什么要担心她。这好像,是一种本能。顾夜永转身飞快跑出去。学校不大,她平时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最后在海边一处礁石上找到她,她仿佛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顾夜永走过去,并不敢惊扰她,默默站了一会,确定她情绪已经稳定了,才小声地问:“你……没事吧?”叶南姝回头看见是他,冷笑着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不是的,我……”顾夜永急着分辩,却越描越黑,“我刚才看见你,我……我不是故意看的,正好我也在办公室。叶南姝倒无所谓地道:“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明天全校都会知道我挨了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向她保证。叶南姝这才回过头,认真将他打量了一遍,转头继续看向海面,慢慢地说:“听说你从城里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我身体不好,妈妈说乡下空气好。”叶南姝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意稍稍缓和了些,“城里好吗?”“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好处吧!”顾夜永欣喜于她态度的转变,却也不敢造次,只走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面朝大海坐下,“城里比这里繁华,人也势利,跟那边的朋友相比,我更喜欢这里,清静,人也朴实。”叶南姝冷笑,“朴实?那是因为你家有钱,他们不敢得罪你,才恭维你。”顾夜永没法反驳,这些天同学们对他确实十分友善,就连崔老师看见他都带着讨好的笑容,而这一切又恰好出现在今天母亲给学校捐了空调之后……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我帮你复习功课吧?”叶南姝有些错愕,随即低下头笑了,“难道他们没跟你说吗?要远离我,不然会沾上晦气的。”顾夜永显得比她还要生气,徒然提高了音量,“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你为什么不解释?”叶南姝看着他脸上略显幼稚的气愤与那过于单纯的目光,突然生出一种怜悯,她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你以后就会知道。”顾夜永的身子僵直,像是突然被电了一下,脸上倏地通红。记忆里母亲也常会这样摸摸他的头,可是跟她跟妈妈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这中间一定有误会,”他脸上发烫,低下头道,“你晚上要帮店里做事,那就中午,晚上放学以后,我替你补习。”叶南姝没回头,沉默了许久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顾夜永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叶南姝笑着道:“可怜我吗?”“不是的。”顾夜永很快地否认,低下头小声地道,“因为,我们是同学。”多么简单而直白的理由,连破绽都不需要去寻找。叶南姝笑了笑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看着大海,沉默了下来。 后来顾夜永问:“她是你母亲吗?”叶南姝冷笑,“我不是她生的就好了。” 顾夜永开始给叶南姝补课,他发现她并不笨,一道题给她讲一遍就会了,那些比较长的英文单词她也只是念两遍就记住了,顾夜永有时候真想不明白,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学习成绩会那么差?有时候顾夜永打趣南姝,“你这么聪明,只消拿出平时跟人吵架时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的话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南姝总是笑笑说:“学了也没什么用。”顾夜永据理力争,“怎么没用,学习好可以考上大学,大学里才好玩呢!”南姝却只是平淡地说:“叶芬不会让我走的。”顾夜永便不再说话,叶芬是叶南姝的禁忌,每次提到她,她都咬牙切齿,他不去触她这个软肋。顾夜永与叶南姝关系渐渐熟稔起来,但是,也仅止于私底下。平时两人在学校里遇到,顾夜永对她打招呼,叶南姝总是把下巴一仰就走开了,仿佛不认识似的,这让顾夜永的自尊心有些受伤,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的友谊。顾夜永不懂,叶南姝为何总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像个刺猬似的,不让人亲近。 中午放学后,有不少同学懒得回家吃饭,就在学校小食堂里打饭,食堂饭菜多以鱼类海鲜为主,搭配简单的蔬菜,主食是米饭。大锅饭味道寡淡,也不卫生,顾夜永中午有司机接他回家吃饭,不必在这里将就,可是他见叶南姝常在食堂吃,便也跟着去凑热闹,主要还是想跟她多接触一下。这是顾夜永第一次走进食堂,刚进去就被一股异味差点给熏出来,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腥味十足的饭菜味加上汗臭味混合起来充斥在不大的空间里,味道与味道经过反复融合、发酵而成一种酸臭味,顾夜永几乎要掉头冲出去,然而看着队伍前端的叶南姝正一脸漠然地往前挪动,他忍着胃里不断翻滚搅动的不适,忍耐着往前凑。有同学认出他来,笑着过来打招呼,顾夜永一一点头微笑,含糊带过算作回应,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叶南姝的动静。终于挨到了他,夜永才看清打饭窗口前放着两个大盆里,一只盆里是虾皮炒海菜,另一只盆里是红烧鱼块,打饭的大嫂肥腻的大手沾满了油污,带着乌黑的口罩,不耐烦地用铁勺敲着盆沿,“发什么呆,还要不要吃饭了,把碗拿过来。”盛饭的勺子用得久了,油渍子腻在缝里,顾夜永从小有厨子司机女佣跟随,哪里见过这些?盆里的饭菜,不时飘出鱼的腥味。顾夜永强忍着胃里欲呕的冲动,战战兢兢把饭盒递给她。大嫂动作麻利地给他盛了一勺米饭,饭压得瓷实,又到菜盆里挖一勺青菜扣进去,最后挑两三块鱼肉摆在最上面一层,递给他,目光也不看他,直接喊:“下一个!”顾夜永端着饭盒,四处搜寻叶南姝的下落,最后在饭堂的角落里找到她,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叶南姝抬头看看他,美丽的脸上浮现几分不耐烦,压低声音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学校里要装不认识我!”顾夜永原本满怀高兴,见她这样态度,也有点不高兴,“为什么要装不认识?难道你怕别人知道我跟你是朋友?”叶南姝无暇跟他解释,看看四周,已经有不少人在对他们指指点点,因此不想再多说下去。“你以后会明白。”她撩下一句话,端了饭盒起身到另外一张空桌子上吃饭。顾夜永心里憋着气,也没胃口吃饭,一个人独坐着,用力戳着面前的饭菜,他实在不懂叶南姝的心思,正生着气,偏偏有人不请自来。一个人坐到刚才南姝的位置,顾夜永抬起头,认出是班上的女同学。“一个人吗?”她问,也不等他答,便自顾自地坐下。顾夜永跟她不熟,只知道她是班长,学习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跟他不相上下,在班上并没说过话,只打过几次照面,她也并没对他表示出特别的对待,他性子本就害羞,在跟女孩交往方面,他自知实在缺乏技巧,一个叶南姝都让他摸不着头脑,因此也不想多事,收拾起饭盒起身道:“我吃好了,你坐吧。”他起身要走,那人叫住他,开门见山地道:“喂,我劝你别跟她走得太近。”顾夜永本来不想跟她多话,听到这话,反倒坐了下来,叶南姝让他远离她,她也这么说,顾夜永盯着面前这个正用勺子挑着碗里米粒的女孩,非常认真地问她:“为什么?”女孩嗤地一笑,看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真傻”,她用勺子指指旁边的人,“你看学校这么多人,哪个人跟她做朋友?哪个不是躲着她走,我看你是新来的才好心提醒你的,别跟她走得太近,会走霉运的。”见他还是不懂的样子,她凑过来,故作神秘地小声道:“我听说她呀,早就出道了。”见他一脸茫然,女孩惊讶地道:“你不会不懂得什么是‘出道’吧?”顾夜永板着脸说:“是不懂的。”冯宝珠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的目光清澈底下透出几分愤怒,宝珠到底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再大胆些也是有的,低下头说了句“真傻”。她红着脸,声音也明显比之前小了两倍,顿了顿又道:“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听说给她钱就可以跟她睡觉。”咣当!食堂角落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同学们都好奇地朝那边看过去。冯宝珠急得满脸通红,一面拉着他坐下,一面蹲下身子替他清理地上的饭盒,“你急什么?我也就跟你一说。”“你这些话是从哪听来的?”“不管从哪听来的,反正别人是那么说的,你不信就自己晚上去芬芳酒吧看看她每天都在做什么!”她把捡起来的饭菜放到他面前,有点可惜地道:“都脏掉了不能吃了,你吃我的吧?我再去打饭。”她把自己的饭盒推到他面前。顾夜永不说话,更是看都不看她的饭盒一眼,起身就往外走。冯宝珠叫了两声不见他回头,加上他们已经引人侧目也就不好意思再叫他,麻利地收拾好两个饭盒,跟着出去了。 一放学,叶南姝像往常一样快速地收拾好书包往外走,走时她匆匆塞给顾夜永一张字条:今天有事,明天再补课。看了字条,夜永心里有些失落,看着她走远了,便匆忙收拾好跟过去,今天中午班长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一整个下午上课都提不起精神,他想要当着她的面问个究竟。刚走到门口,就被冯宝珠截住了,“你干吗去?”顾夜永没时间跟她纠缠,说:“你让开。”冯宝珠其实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他的动静,知道叶南姝前脚刚走,有些生气道:“你又要去找她?”顾夜永也生气了,“我的事情跟你无关。”他侧身想走,冯宝珠横到他面前,双手抱胸盯着他,“你别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快让开。”她为什么要管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冯宝珠自己也说不上来,脸上发烫,支支吾吾地说:“我是班长,有责任监督每一个同学。”一旁有同学起哄,“哟宝珠,够负责的呀,怎么平时不见你对我们几个也这么亲力亲为呀,你是不是喜欢上顾少爷啦?”另一个道:“就是,宝珠,顾少这么多金又帅气,说不定人家在城里早有女朋友呢!你可别热脸贴了冷屁股,到时候白高兴一场。”宝珠红着脸,一语顶回去,“我要做什么关你屁事,鼻涕虫,你给我滚远点。”被叫鼻涕虫的男孩哈哈笑了两声,嬉皮笑脸地走了。冯宝珠掉转头,重新面对顾夜永,“既然你不死心,我带你去,让你看看她晚上究竟都做些什么。”她拉着他往外走,顾夜永却有些迟疑了。宝珠冷哼一声,双手抱胸看着他,“怎么,你怕啦?”顾夜永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被她一激,当即道:“我有什么不敢。”将脖子一梗,拎起书包率先朝前走了。 冯宝珠带着他在小路上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小时。这还是顾夜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观光”这处海岛,岛上地形不平,陡坡居多,居民住宅的分布也不平均,东一户西一户的。顾夜永与冯宝珠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彼此都沉默着。冯宝珠不时回过头看他,一样的校服,他穿起来就显得干净斯文,不像鼻涕虫,穿得像个乞丐。宝珠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姑娘,打出生就在这处小海岛上,她的父亲是岛上的村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父母视为掌珠,娇滴滴地养着,穿的用的都是班上最好的。在顾夜永没来之前,宝珠算是这个学校的土豪,顾夜永来了,宝珠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土豪”。就连从前的年级第一,也被他给占去了,宝珠一开始有点生气,处处强出头,逼自己跟他争个高下,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总是输给他。时间长了,宝珠发现自己对顾夜永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个微妙的变化在她小小的心里膨胀起来,就像颗种子,悄悄萌了芽。宝珠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海岛格格不入,她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生活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每天过着富裕而多彩的生活,至于怎样的多姿多彩,她形容不出,直到顾夜永的出现,她才赫然惊醒,那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由专车接送,在同学羡慕的目光下走进教室,对一切毫不在乎,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又最受人瞩目,随便学学就是全校第一。所以,他对于她来说,算是一种梦想,而唯一一个接近梦想的机会,就是接近顾夜永。到目前为止,宝珠对自己拥有的一切还算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自认长相不差,可跟叶南姝比起来就差了一截,好在南姝不争气,学习上不用心,这让宝珠又扳回了一局,从前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顾夜永偏喜欢跟叶楠姝址在一起,这让她不得不重新注意起那个人,更加讨厌。顾夜永一路心不在焉,关于叶南姝的“秘密”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这让他深深感到了一种压力。冯宝珠抽了一根草拿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打着路边的事物,大概是觉得太过沉闷了,她没找话找话地道:“喂,你为什么转学?”顾夜永不理她,冯宝珠继续自言自语地道:“城里多好呀,干吗来这种鬼地方?什么都没有,每天对着是米紫菜发呆。”“我看你平时也不跟同学们走得多近,怎么单喜欢跟她接触?”她扭头看了一眼顾夜永,不屑地道,“我妈说啊,世上男人全都喜欢长得妖里妖气的女的,我没想到你也那么俗气,”见他半天不接话,大概是怕自己的话重伤了他的自尊心,宝珠顿了顿又说:“叶南姝那种女孩可不简单,她打小长在那种环境里,能学什么好?你可不要被她骗了,她妈妈专教她骗男人钱。”顾夜永有些烦了,打断她道:“怎么还不到?还有多远?”冯宝珠停下来,朝下面一栋白顶红墙的二层小楼指了指道:“喏,就是那里。”红配白的小楼格外引人注目,二楼阳台挂着简陋招牌,上面写着芬芳酒吧四个大字。年代长了,酒字的三点水掉了,只剩下一个酉。冯宝珠看看腕上的电子表道:“现在才六点,要过一会才会开门,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吧?走了半天,我都累死了。”她敲着发酸的腿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顾夜永一言不发,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 当太阳消失在海平面,离心岛也陷入一片昏暗中。月亮升起来,海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一片片白雾,蒸腾翻滚,慢慢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如果说夜晚的离心岛是道沉睡的风景,那么芬芳酒吧便是这处风景上最喧哗的遗址。不大的酒馆里面人满为患,男人扯着粗犷的嗓门要酒要菜,喧嚷声几乎要将整个屋顶掀翻。叶芬从人群里穿梭而过,一手拎了四支啤酒,一共八支,啪啪放到一张桌子上,“喏,你要的酒来了。”她转身要走,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搂住,“别走呀老板娘,陪我喝两杯!”“作死。”叶芬骂道,一把拍开他放在她腰上的爪子,慢慢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看着他,化了浓妆的脸妖艳无比,眉峰一挑,带着几分冷嘲,“赵胖子,我看你这皮是又痒了!回头让你媳妇知道了,看她怎么抽你!”赵胖子满不在乎,嘿嘿笑道:“她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过,你别看她平时那么厉害,我一提离婚她就焉了。”另一桌打趣道:“赵胖子,你别嘴硬,我看你真离了怎么过?你家的生意全靠你老婆一个人操持着,没她你行啊!”“你瞎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全靠她一人?没我下海捕鱼,她能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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