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亲爱的,飞


作者:王唯铭     整理日期:2014-08-17 12:14:06

汪铭是上海某职业学校毕业的一个80后小青年,一个偶然的机遇,接触到了一种前卫、时尚、超越一切障碍的极限运动“跑酷”。狂热爱上跑酷的汪铭,暗暗地存了一个梦想和野心:他要在上海的高楼作一次空前绝后的“飞”:从七层高楼轻盈地飞到四层高楼。
  但汪铭的飞,却被社会赋予了他始料不及的意义,70后的程文如、90后的黄茵茵、以及60后的熊仁义都要求汪铭为了他们各自目的而飞。
  《亲爱的,飞》是一部为青春尽情喝彩的励志小说,也是一部穿越了各个社会阶层、彰显人的独特精神面貌的社会小说,更是一部叙写青春与腐朽、自由与桎梏之间殊死搏斗的超现实小说。
  作者简介:
  王唯铭 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报资深编辑。1980年开始写作。1996年起,出版非虚构作品《欲望的城市》、《游戏的城市》、《上海七情六欲:一个城市狩猎者的当代记忆》等十部。2007年起,出版长篇小说“狂澜三部曲”之一《迷城血》、之二《迷城伤》。
  目录:
  楔子
  第一章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第二章邂逅FKNY夜店
  第三章“叫汪铭,不叫鸭子”
  第四章潮女靠什么争夺/
  第五章父债必须子还
  第六章生命有些沉重
  第七章只为自由而飞翔谨将此书献给中国大地
  上一切暂未成功但
  始终心怀朝阳
  般灿烂梦想
  的年轻人
  楔子
  这一刻,世界仿佛突然岑寂下来。
  大黑也被施了魔法般停止吠叫,十分惊惧地看着凝然不动的汪铭。
  就是那颗从这天清晨起便散发着极为酷热气息的太阳,温度也似乎不可思议地骤然下降。
  唯有手表上的长短指针,以永恒不变的节奏指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汪铭眯缝起眼睛,他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是并不急促但显得相当沉重的心跳。
  这太罕见了,晕。汪铭的头脑中刹那间掠过这个想法,这么看来,到底,我还是紧张了,到底,我还是没有控制住对未知结果的那份恐惧。
  穿越部落里,汪铭不仅以超群的跑酷技艺为人推崇,而且,又以向来无欲无求的平和心态博得大家伙的夸赞,成了这群人中一个毫无疑义的特例。也因此,内心中,汪铭曾反复地要求着自己看淡、看轻这次“戴维?贝勒飞翔”,那不过是又一次游戏而已。但此时此刻,汪铭分明还是感觉到阵阵发自内心深处的紧张。
  这瞬间,汪铭想起一年多前某个下午,小妖在拜他为师后曾经提出的一个问题:“师父,当要你做高难度的飞时,你会害怕吗?”
  汪铭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当然也会害怕,有时非常害怕。但要记住,你可以害怕在前,也可以害怕在后,但决不能在腾身而起的刹那间害怕,不能,绝对不能。”
  小妖又问:“如果害怕了又会怎样?”
  汪铭的回答更其简单:“不是摔得遍体鳞伤,就是直接死亡。”
  那么,不能害怕,现在要抛掉任何害怕的想法或感觉。
  汪铭睁大双眼,他下意识地将双拳紧握,先面向着一片白光的天空,随后将视线移到大家伙的脸庞,又努力坚定地落定在小妖那张汗水直淌的脸上。
  汗水也在汪铭脸颊上虫子般痒痒地爬过。
  电光石火之间,汪铭感觉到双脚正钉子般扎在了地上,而力量正从地面反涌而上,迅速地贯通着全身。头脑现在如同他所要求的那样,是空无一物的单纯,他已经听不到了自己的心跳之声。
  这正是自己所要的飞前的感觉,汪铭心想。
  小妖将右手高高举起,随后是他那声充满了神经质的叫喊,又迅即,叫子的声音异常凄厉地划破了空气。
  汪铭即刻起跑。
  从汪铭站立的地方到他腾身而起的地方总共是30步,为此,在这七楼顶层他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
  汪铭开始加速。
  风从汪铭耳旁掠过。
  太阳似乎向着汪铭迎头扑来。
  穿越部落全体成员的脸庞也从汪铭眼前一闪而过。
  内心里,汪铭数着步子,是咬牙切齿的那层意思。
  20、21、22、23、24、25、26、27、28、29……数到29时,汪铭默默但狂暴地喝了一大声:“飞了啊。”
  就在汪铭在七楼顶层边缘将要跨出最后一步,就在他将要把长久蓄积的能量于瞬间爆发,而这爆发的能量又将推动他的身子腾空而起,随后,那股强大的推力先让他以反自由落体方式在瞬时间克服着地心引力,鸟儿般地从空中飞过那条近四米宽的深渊,又随后,如同那个伟大的戴维?贝勒般地轻盈飘落,在一个最为完美的落地翻滚的跑酷动作中轻松而起时,一声“爱情万岁!”的叫喊骤然跳将而出。
  是尖利、激动、变调的女声叫喊,发自对面厂房,不可思议的突兀。
  紧接着,汪铭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一个人头。
  那是黄因因的脸。
  一张妖媚至极又极度狂热的脸。
  这张脸探出在厂房的消防梯顶端。
  汪铭的神经元以亿万分之一秒的速度进行着解读。
  汪铭却无法收脚。
  汪铭知道,倘若这时突然收脚,那么巨大的惯性力量将使得他从这幢老式的七层楼房顶层以伽俐略预言的方式坠落而下,而这种坠落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或粉身碎骨,或一命呜呼。
  一切不可逆转,唯有一往无前,腾空而起。
  如同出膛的子弹、发射的弓箭,汪铭飞到了空中。
  他感觉到风托起了自己的身子,太阳的光芒在前面剧烈地闪动,他是那么自由、那么轻松地呼啸向前,似乎可以无休无止地飞到世界尽头,甚至可以一直飞到世界末日。
  随即,大地先是猛然一沉,又山呼海啸般地向他扑来。
  厂房的房顶平台急速地扑向汪铭。
  汪铭的那双NIKEAIRMAX+2009跑步鞋已经踏到了厂房的房顶,凭借着本能和多年来反复训练产生的下意识,他做出了跑酷中最基本,也最难以完成的动作落地滚翻,但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黄因因的歇斯底里叫喊对汪铭最终还是产生了干扰,而这种干扰,极为微妙地影响了他的精神世界,进而让他的卸力动作产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形。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下汹涌而来。
  汪铭的内心一片黑暗。
  第一章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第一节
  多年前那个阳光特别刺目的上午,当汪铭在自己那间居住了整整十五年的亭子间中央,对着老爸那张颇多沧桑的脸庞暴怒地喊出一句“老头子,你再拦我,我就杀了你”的话后,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的就是冥冥中一直在渴求的自由,这自由的感觉,无法言说、无法形容,痛快淋漓、酣畅至极以致物我两忘。多年后,每当他充满愧疚地回想起那日情景,还是能够十分真切地体察到那份无边无际的一路膨胀开去的自由感。
  那时,随着一声暴喊,汪铭猛然一把将老爸推开,又有些凶狠地拉开了漆成奶黄色的亭子间木门,噔噔噔地踩着早已腐朽开来的木楼梯气势汹汹地走下楼去。
  石库门后门外,汪铭先与四楼小阿姨撞了个满怀。
  小阿姨那日打扮得山清水秀,身上宛然桂林阳朔般的一派风光,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完全没有料到后门会突然打开,又突然地蹿出汪铭这么一个大活人,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趔趄,身形左右摇晃几下,尽管稳住了身子,但手中拎着的菜篮子已然脱手,里面装着的河鲫鱼、小青菜以及一大块蹄髈撒得横了地面上是一天世界。
  “啊哟哟,啊哟哟,阿铭啊阿铭,动作雅点好不好?好不好?侬这样五筋狠六筋的样子,看来摸彩得大奖了?还是那老爸大吊车了?”小阿姨心里一肚皮的气,口气里却只有调侃。
  汪铭像全然没有听进片言只语,只管哪吒般地脚下生有两个风火轮,向着直弄连跑带奔而去。
  横弄与直弄相交处,汪铭的身子又差一点撞到老态龙钟的张家姆妈,后者尽管没有像四楼小阿姨那样地有个趔趄,但活生生地被汪铭吓了一跳:“囡囡啊囡囡,啥事体介急?老清早又不赶火车,侬介投做啥啊。”
  平时不要说张家姆妈,就是小阿姨那声嗔怪,便足以让汪铭停下脚步、低下脑袋,那是因为15岁的他尽管心存狮子座般的霸王之气,但里弄中进进出出从来都是双鱼座般的温柔多情。
  今日不同。截然不同。
  浑然不觉中,汪铭对自己最最亲爱的父亲作了一次叛逆,那叛逆随着他自己后来也感觉匪夷所思的一声暴喊一起喷涌而出,那瞬间、那片刻、那时候的他,全身心都沉浸在了狂怒、狂暴、狂热的情绪中,在这股情绪左右下,他向来简单但好使的大脑不作任何思想,只是感觉着脚不沾地的连奔带跑中那种发自肺腑的快感,还有将全部的人生压力、人生枷锁、人生桎梏统统扔光了后的那种自由奔放。
  既然他对自己最最亲爱的老爸都这么暴喊了,还会在乎小阿姨、张家姆妈的感受?
  汪铭一路狂走而去,走出第一代石库门的天河里,他便更其汹涌更其澎湃地奔跑,这在他15岁的人生中堪称十分罕见的情景,或者说这是他15岁生命中的唯一情景。
  汪铭感觉到自己正御风而去。
  那便像老头子经常说的庄子般地逍遥九万里。
  马路两旁的无数小店都在他的眼帘中一一掠过。
  由复兴中路跑到黄陂南路上,汪铭索性与109路公交车比拼起来。
  因了马路的狭窄,因了不时地在马路上横街一蹿的野狗、野猫,还有那些似乎不可一世地开着助动车、电瓶车的男男女女,最关键的,因了汪铭天赋的速度和能量,汪铭很撒野地超出公交车远远一截。
  汪铭几乎是一口气地跑到距离老家天河里足有好几公里的日晖港一带,直到趴在有着浓重铁锈味的大钢包上,他亢奋的情绪方才有点缓缓降落。
  江水在汪铭眼前以它永恒的节奏涌动着。
  天光明亮,空气澄清,这让汪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对岸的许许多多物象。
  自小以来,每当汪铭心情不快或十分郁闷,总会到这里消气解闷。在这里,黄浦江明显地狭窄起来,听着早潮或晚潮的不变的声响,看着闪闪发亮的江面中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每每这时,少年的汪铭总会慢慢地做回他的本真自己:不善言词但个性坚强。
  那刻,听着黄浦江的阵阵涛声,汪铭内心的暴怒一点点消失,远遁而去。又过了一些时候,一阵愧疚便毫不含糊地压在了他的心头:咦,我怎么可以这样凶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老爸呢?
  汪铭与老爸汪红旗原本毫无缝隙,简直是如胶似漆般的亲密无间。
  矛盾的起因是在两周后的升学考上。
  天河里的亭子间,汪铭先平心静气地对他老爸说,初中马上就要毕业了,以他现在的成绩,进“向明”这样的市重点或许有些问题,进“卢湾”这样的区重点还需要努力一把,但进卢湾区任何一个“普高”,譬如比乐啊、马当啊,那都是三只手指捏田螺般不用怀疑。但即使他有进普高的这个实力,现在也想放弃了。
  老爸汪红旗先还没有明白过来,便疑窦丛生地问了一句:“阿铭,侬啥个意思?”
  “意思嘛,老爸就是这样的意思。”汪铭的声音比一开始稍微地响了一点。他说自己的意思就是不想再走天河里、卢湾区、上海乃至中国所有男生女生都在走的那条道路:小学好了考初中,初中好了考高中,高中好了考大学,大学好了考硕士,硕士好了考博士。他既不想读高中,也不想考大学,更不想考什么狗屁硕士、狗屁博士,他绝对不想就这样一路考啊考的,将生命全都浪费在考试上,最后成为一个社会承认自己却不认可的那种人。
  听汪铭这么说,汪红旗才基本明白宝贝儿子的真实想法,这让他有点发急,连声说:“阿铭,阿铭,侬哪能会有格些想法?”
  “哪能会有格些想法?老爸,你不会介没记性吧?所有的想法全都是你灌输的啊,所有的认识也全都是你培养的啊。”汪铭从来没有这样的振振有词,并有海牙法庭法官般的理直气壮。他不慌不忙地告诉老爸汪红旗,自己之所以想彻底放弃考高中这条所谓上海青年必经之路,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番离经叛道但其实无比正确的想法,全都拜老爸十多年来的言传身教所赐。
  汪红旗右手轻微地一抖,手中的抹布差点掉落,看着儿子汪铭,他有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只得瞠目结舌地问:“你,你,你这又是啥个意思?”
  汪铭的声音更响了点,依然不慌不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滔滔不绝:“老爸,十年前,我5岁,你带着我到人民公园的草坪上玩。那天你带着一把最心爱的吉他,你在草坪上唱着《一无所有》,我则在草坪上随着音乐节奏连翻了十多个跟斗。后来你不是这样对我说了吗,好,很好,非常好,阿铭,你这样真正好啊,无忧无虑、随心所意,一个跟斗接着一个跟斗,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必在乎。阿铭啊,你要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该来的用足心思还是一个白搭,因此,阿拉爷跟伲子,什么都不想追求,要追求的,就是自由自在,就是无拘无束,就是天马行空、独标一格……”
  汪红旗听了,想了想,再想了想,感觉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情。
  汪铭还没有结束,还在一泻千里:“老爸,你应该还记得吧?三年前,我12岁,你开着出租车将我拉到共青森林公园。我们在桦树林里野餐,吃的是火腿香肠面包,你还喝了十来听贝克啤酒。那天,你说得更加明确了,儿子啊儿子,人生在世,大凡普通、寻常、一般的男女追求得只是‘功名利色’这四个字。我问你老爸,什么叫功名利色?你给我解释道,所谓功,就是权力;所谓名,就是名声;所谓利,就是利益,而所谓色,就是男色女色。随后,你又说,权力也好,名声也好,利益也罢,男色女色也罢,其实,儿子侬听好了,统统都是假的。所有在苦苦追求的人,其实呒没一个搞懂也呒没一个清爽,就算侬做成了熊仁义一样的亿万富翁,做到了郑少华一样的局长,但到了铁板新村只能困一口缅甸红酸枝木棺材吧?上天堂也带不走一分一厘吧?因此,人生在世最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就是内心快乐,就是真正的幸福感,有了这种快乐、这种幸福感,人生才有意义,生活也才叫作生活。”
  汪红旗听后,又想了想,再想了想,发觉汪铭讲得一点也没有走样。那天,十分地确凿无疑,共青森林公园,野餐时候,十罐贝克落花流水般地进了肚皮,他汪红旗面对身外的这个冷酷世界,面对自己四十来年的坎坷人生,就是这样地教导着儿子汪铭,他还将对儿子的这种教导化为自己的内心体认,这体认似乎还坚硬如铁地坚持了一段日子。但汪红旗没有跟儿子汪铭说出口的是,在共青森林公园,当他对儿子像煞有介事地一一教导时,其实心里已经有点发虚,其他就不去说了,光是上海的房价就让他汪红旗有一败涂地的感觉,倘若他汪红旗跟儿子汪铭这一生都得在天河里亭子间度过,他还会有什么内心快乐?还会有什么真正的幸福感啊?
  三年后,当汪红旗站在天河里亭子间听汪铭一五一十地回忆往事,汪铭根本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老爸汪红旗正对自我人生作着重新的省察,而这种重新的省察有可能根本性地颠覆他向来持有的自由主义人生观点,也因此,汪红旗有些急吼吼地向汪铭发问:“不考高中,你在家做什么?吃老米饭啊?”
  “当然不可能光吃老米饭。”汪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己早就想好了,想去考个商业职校,一定要跟厨艺什么的有深刻关系。毕业后,手上有门独门秘技,去上海滩的无论哪个大宾馆、大饭店做个硬碰硬的厨师,时间长了再做个总厨,这样的人生一定不错的。“老爸啊,不知听多少人说了,在外国,尤其是欧洲,一个有独门秘技的总厨跟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一样地受人尊敬呢。”
  汪铭不说也就罢了,听了这回答让汪红旗明显地火冒三丈。那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第一次勾引得这个无情无义女人红杏出墙的不就是一家四星级宾馆的大菜师傅?至于第二次让他汪红旗戴上绿帽子的那个男人,尽管不是大菜师傅,但跟大菜师傅也有关系,一家宾馆的老板。想到这里,汪红旗有点恶从心中来、怒向胆边生的意思,他嗓门极高地叫道:“侬可以扫垃圾、推黄鱼车,就是不许去做大菜师傅!”
  汪铭一个发愣,因为从他记事起,老爸这样大嗓门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他无法知晓汪红旗那刻的心理活动,他也完全不想知道,在此情状下,他只想离开这里,便有一个夺门而去的姿势。
  没有想到老爸汪红旗一把将他抓住,还恶狠狠地说:“侬到哪里去?去考大菜师傅的学堂?”
  汪铭被老爸这一把抓得十分不爽,火气从心底猛然蹿出:“是又怎么样?”
  “啥个叫是又怎么样?侬小赤佬昏脱了,我养了侬整整十五年,侬现在竟敢讲这种话,我勿好好叫收足侬,我就不叫汪红旗。”汪红旗火冒三丈,一把拖过汪铭,有硬要他在那张陈旧的克罗米椅子上坐下来的意思。
  几次推搡,一番纠缠,定然是鬼使神差,那汪铭看着白色天光下老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一股冲天怒火猛地攫住了自己,只听得灵魂出窍般地一声暴喝:“老头子,你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说完这话,他一把推开老爸汪红旗,拔脚冲出亭子间,噔噔噔从天河里一路杀将而去。
  那刻,在黄浦江边,逐渐地平静下来的汪铭快速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他万分惊诧自己竟然会对老爸说出这种完全不是人话的话来。我这是怎么了?发疯了?发狂了?发神经了?在连连自责中,有浓重的愧疚完完全全地笼罩了汪铭心头。
  不过,笼罩归笼罩,个性倔强的汪铭不会轻易地向老爸低头,即使老爸是他生命的最爱。
  当夕阳收尽它最后一缕光芒之后,汪铭离开了黄浦江边这个堆栈。他漫无目的地一路走去,是真正地失去了方向:回家吧,这绝不可能,至少这个夜晚绝不可能;在外面过夜吧,又能够去往哪里?倒不是说没有几个铁杆同学,是因为从来没有过类似经历,那么,只有去网吧玩它个一整夜了。
  汪铭去了老家附近的那个叫“嗨极了”网吧。他在里面打了四五个钟头的游戏,是一个将时间全然忘记的昏天黑地,直到不知是胃袋还是大肠发出一阵阵叽里咕噜的声响,他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正想着如何应付这个局面,不料,山寨手机一声响动,有条短信发来,是老爸的,话语不多,简简单单七个字:“阿铭侬好回家了。”
  汪铭看着短信,心头蓦然地一阵发热,但转念一想,便又加固了一下自己的意志。他在心里还有点发狠地说:想叫我回家,有这么便当啊?不是非要干涉我吗?现在看看谁比谁犟啊?老头子啊老头子,今天我不回家了,我就是要气气侬,看侬以后还敢不敢来干涉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只能我自己做主,任何人别想着来插上一脚。
  不过,汪铭最终还是回了家,因为在接着的一个小时里,老爸汪红旗给他发了六条短信,平均十分钟一条,这让汪铭不得不败下阵来,他就是再拧,也不会拧到与老爸绝情的程度。
  进了天河里亭子间,汪铭也不看老爸一眼,只是气鼓鼓地将身上衣服胡乱一扒,爬上那张他们父子俩睡了多少年的四尺半床的里头,随后便很快地装出一个已经沉沉入睡的模样。其实汪铭毫无睡意,那个长夜,他不仅清晰地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野猫发情的叫声,还听到了老爸在床的外头辗转反侧的所有动静,那动静中似乎还含有老爸极轻微的叹息之声,这让汪铭心头泛起了一种不忍,但那具体不忍着什么,他又说不清楚。正是在这样的感受中,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三天之后,还是在天河里的亭子间,他们父子俩又有了一次对话。
  汪红旗先对汪铭说,他同意阿铭的选择了,“我们不考高中了”。
  汪铭听后,瞬间有如释重负的解放感觉,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他在心中很凶猛地叫喊着。
  接着,汪红旗又说,他四下打听过了,打听的人不止十来个,最后同意他搭档的结论,倘若阿拉阿铭想走一条不寻常道路,想要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独特人生,那么,最好的选择不是去做大菜师傅,而是报考上海信息技术学校,去那里学一门刚刚开出来的数控专业。“阿铭,侬晓得伐?中国现在就是个制造大国,以后更要做全世界第一的制造大国,因此,对中国来说,现在最最紧缺的人才是什么?告诉侬,不是白领,不是灰领,不是金领,而是高级蓝领。侬晓得啥个叫高级蓝领?就是看上去干的是普通蓝领生活,就像侬老爸这样,但其实动的是白领的脑子。工作辰光,侬只需要在玻璃房中操纵计算机,侬只需要编编程序,从来不需要使用回丝,因为两只手没有一点点的油腻,这就是高级蓝领,是中国目前最最紧缺的人才,做这种人,前途是绝对光明。”
  听着老爸汪红旗热情洋溢地说着,汪铭心头先还有一阵怏怏不乐,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尽管告别未来的总厨有着相当的遗憾,但与老爸最终同意他不考高中这个重大决定相比,他应该十分满足了。因为,不读高中,那可是他出生至今所获得的一个最大的自由啊。看着汪红旗,汪铭说:“好啊,好啊,老爸,就听你的,就高级蓝领吧。”
  汪铭的口吻中自信满满,既然认同了高级蓝领这个事情,那么,接着要做的是如何地进入,而对于进入,他是不担一丝一毫的心,他已往的成绩对进入上海信息技术学校是绰绰有余了。
  第二节
  那年八月台风将来未来的一个上午,汪红旗破例地不去做差头生意,他开着那辆已有36万公里记录的普桑,兴冲冲地载着宝贝儿子汪铭前往真南路上的上海信息技术学校报到。
  汪红旗兴致显得相当的高,他一路上谈东谈西地谈到最为崇拜的重金属摇滚王子邦?乔维,说当年这个家伙的风头才叫劲啊,劲得一度甚至超过了迈克?杰克逊。
  汪铭听着,随口地附和了老爸一句,哦,是MJ啊。
  “不是侬的MJ,是我的邦?乔维。”汪红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接着又十分自傲地说:“阿铭、阿铭,老爸还够意思吧?一生只喜欢摇滚,只崇尚音乐,只追求自由,因此对自己的下一代跟上海所有家长不一样,走的线路可以说是真正的独树一帜。侬仔细想一想,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再到初中,从初中又到现在的中专,一路走来,老爸可以讲从来没有干涉过阿拉阿铭一丝一毫,是绝对尊重阿铭的选择,天下世界,谁有我汪红旗的境界?谁能给阿铭这样大的自由度?这就是汪红旗的文化,就是老汪家的文化啊。阿铭,如果中国家长都向我汪红旗看齐,都向我汪红旗学习,那么中国的学生早就世界第一了,中国的教育制度也早就天下无敌了,侬讲对还是不对?”
  “老爸,当然对的,你说的当然对的。”汪铭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称是,心里更是深深地感激着老爸:一点不错,老爸,中国不敢说,但在上海,尤其是他汪铭身边这个圈子里,确实找不到一个家庭比我家更民主、更开放,也确实找不到一个家长像老爸这样更善解人意。
  一个多小时后,汪红旗将普桑开到了上海信息技术学校的大门口。
  他没有马上下车,隔着车子的前窗玻璃看了学校大门一会,是一个欢喜得紧的模样,随后对汪铭说:“阿铭、阿铭,就看学校大门这个气派,就知道我的搭档讲得毫厘不差了,确实称得上是上海第一中专,中专中的超级中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汪铭口中喃喃,是附和着老爸的意思,同时打开车门,一脚跨下车子,上海信息技术学校的大门很巍峨,这让他的内心泛起了阵阵涟漪,有了一点为学校骄傲的意思。
  因是报到之日,学校门卫不让任何车子进入,汪红旗便四下寻找地停车去了。
  汪铭则独自一人消消停停地沿学校主干道而去。
  主干道相当宽敞,两旁长满了高大伟岸的树木,绿意葱茏地将八月骄阳遮挡在了身外。
  从主干道走去的第一幢楼房就在眼前,只见底楼大厅人头济济,男男女女涌动得厉害。
  汪铭走近了眼光一扫,再侧耳一听,便知道了一个大概:这儿便是本届新生的咨询之地,咨询项目中便有他报考的数控专业。汪铭在一边目睹许许多多的家长牵着儿女的手在询问什么,脸上有怡然的、有欣慰的,也有焦虑的。汪铭本想凑近看个仔细,他要学的高级蓝领究竟是何许东西?不料,身边一个穿戴花哨的母亲对穿戴得也很时尚的女儿说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声音里有着毫无疑问的惊叹:“囡囡,囡囡,看、看,屏幕上就是你们邬校长啊,他正接受杨澜采访呢,了不起,真了不起啊……”
  随着她的声音,汪铭定睛望去,只见大厅右方出口边墙上的大电视屏幕,这一刻放映着上海信息技术学校邬宪伟校长接受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杨澜采访,一个中年男子,身子挺拔地走向嘉宾席上,他天庭饱满,五官周正,从容不迫微笑当儿感觉得到文化精英的那份睿智。
  汪铭呆呆地看了一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哪天这个杨澜也来采访我一下呢?随即,他便对自己这个想法哑然失笑:你也太雷了吧?晕不晕?汗不汗?
  眼见老爸一时半会还不会来到,汪铭挤出人群,信步而去。大楼外,扑面而来先是一个篮球场,蓝球场的后方则是一个足球场。
  汪铭看见正有一人坐在篮球架下,因了距离甚远,看不清面目,只见坐者那个沉思默想的身影。有意思的是,当汪铭将目光笼罩在那个坐者身上时,似乎感觉到篮球架下的那个孤独坐者也远远地向他这里张望。后来,汪铭知道这不是错觉。
  将头转过一个角度,汪铭看到了一幢在建高楼,相当伟岸,直冲云霄。汪铭瞧着瞧着,心里蓦然想起老爸以前经常说的“二十四层楼”,上海第一高楼。他心里便嘀咕了起来,这幢高楼又有多少层呢?它超过还是低于二十四层楼呢?它在学校里面派什么用场呢?不会是我们学生的宿舍吧?
  在建高楼的四周被湖绿色的大网包裹着,看不清究竟多少层,这让汪铭颇费思量,似乎被什么力量所牵引,他不由自主地向这幢在建大楼慢慢走去。
  汪铭走进大楼,底层是个超大空间,四周墙壁已粉刷一新,那白色的亮相当炫目;中央部分堆放着许多庞大的木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近箱子,用手抚摸着箱子表面,手心有木头粗糙的质感,他向着木箱的缝隙里努力张望,只见一个彻底的黑。里面有什么东西呢?汪铭心想,随后他便鄙视起了自己的想法,它们跟你有关系吗?如果没有关系,你还呆在这里干吗?
  汪铭不慌不忙地走向远处的水泥楼梯,又沿着完全没有装饰好了的水泥楼梯来到二楼。
  二楼也是刚刚粉刷一新的那种白,中央也堆放着许许多多的大木箱,与底楼不同的是其中两只木箱已拆箱,有两台庞然大物正破箱而出。
  汪铭走近了细看,少顷,明白了这两个大铁家伙一个叫数控铣床,另一个叫数控车床。想到以后将与它们朝夕相处,甚至未来的一生都要靠着它们,汪铭心里便有了一点温热感觉。他又伸出手去,在这些庞然大物上轻轻摩挲着,似乎它们是天河里小阿姨家养的那只老花狗。汪铭天生害怕蛇虫百脚,黄梅天见了路上爬行着的蚯蚓,他会恐惧地绕道而行,而对狗狗什么的却是一个毫无来由的喜欢。小学三年级,他就恳求过老爸养一只草狗,但被老爸一口否决了。老爸说最最讨厌的就是猫啊狗啊的,还对他调侃道,养眼镜蛇还可以考虑考虑。初中两年级,他再次劝说老爸养一条狗,说那是一条名种狗啊,叫金巴,同学老妈送的,一分钱不要,不养这亏就吃大了。老爸听了,还是几年前般的毫无所动,但显然已失去了调侃兴趣,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人都快养不起了,还养什么名种金巴狗?汪铭正独自一人思绪缥缈当儿,只听得远处一个声音破空传来,音调里有斩钉截铁的凶:“喂、喂,你在这里干吗?你在干吗?”
  那喊声让汪铭收回了自己的手,也收回了自己一份温热的心情,他扭头一看,远远的楼梯口处有个保安模样的人正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亮闪闪的棍子样东西。
  汪铭站着不动,他有懒得搭理的意思。
  保安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汪铭跟前,极狐疑地打量着汪铭,又是凶巴巴地发问:“我问你,你在这里做啥?”
  “没有做啥,随便看看。”汪铭回答,声音里有几分不买账。
  “随便看看?这里是随便看看的地方吗?”保安将手中亮闪闪的东西冲着汪铭脸部晃了晃,汪铭看清了,其实是只长柄手电筒,只是不知大白天保安拿它来派什么用场?保安又对汪铭发问:“我问你啊,你是干什么的?”
  “我报到来的啊,怎么啦?”汪铭内心涨潮般地涌动着反感。
  “报到来的?”保安又上下左右打量着汪铭,显然是相信了汪铭的说法,尽管如此,口气中依然是那么狐假虎威:“报到来的就到报到的地方去,听明白了吗?快走、快走、快走,不需要我拎着你耳朵走吧?”
  汪铭果然走了,却是走向还没有安装上窗子的地方。
  “你长不长眼睛,走哪个方向啊?”保安在汪铭背后叫了起来。
  汪铭一言不发地接近了空空如也的缺口跟前。
  “你脑子进水啦?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保安显然被汪铭的举动激怒了,快步赶了上来,声音里已经是一个穷凶极恶。
  那刻,汪铭一个非常轻盈的跳跃,转眼之间整个人已站在了没有安装窗户的窗台上,只见他转过身子,看着向他扑来的这个保安,十分轻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四指收缩、中指凸出:“这个东西想吃吗?”
  不等保安回过神来,汪铭已从窗台跳到了二楼脚手架上,转瞬之间,他踩着脚手架上的竹篾板风也似地奔跑而去。
  刚才进入这幢在建大楼时,汪铭看得仔细,绿色大网并没有将大楼全部包住,在大楼转角处有两人宽的空隙。
  此刻,汪铭如风般地奔跑而去,他真切地听到自己脚下发出的嘈杂声响,这声响有竹篾板在他踩踏下的剧烈反应,也有建造过程中残余在竹篾板上的碎石正纷纷坠地。风在耳畔掠过,还有便是左右两边的绿色大网与一个个很空旷的窗口掠过,汪铭感觉到了一份自由感,这与多月前与老爸差点拗断的那次奔跑产生的感觉十分相似,但又不尽然,因为此刻的能量释放中没有愤怒,却多了轻蔑。
  汪铭很快就跑到了脚手架的转角处,心里喊了声“要飞了啊”,便从大网的空隙跃出,在空中他有一个故意向上的能量爆发,身子高高地腾跃到了二楼以上,转眼间轻巧地落地,接连做了三个空翻,那跟斗又高又飘,体操运动员般的潇洒飘逸。汪铭站定后,朝着远处二楼窗台前的保安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不过,这次他不再伸出中指,而是用手指作召唤状,俨然是挑战更是挑衅。
  保安有点瞠目结舌了。
  有一个人在另一端也目睹了汪铭刚才的所有举动,他便是坐在篮球架下的那个孤独者,尽管没有如保安般地瞠目结舌,但心里还是暗暗地叫了一声“好”。他从篮球架下猛然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汪铭。
  汪铭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向大厅大步流星地赶去。他看到老爸在大厅门口探头探脑,他想自己又让老爸焦虑了。
  第三节
  第一年,汪铭在班上始终默默无语。
  第二年,汪铭依然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按照汪铭在班上的成绩,他完全有资本在他人面前夸夸其谈一番。但有什么好说的呢?汪铭心想,又去对谁说呢?他认为自己这一生最要好的朋友,随着初中阶段的结束已各自分道扬镳了,而信息技术学校的这些男男女女,汪铭总感到与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格格不入,也就不想有深入交往,更不想做两肋插刀般的兄弟。
  有一段日子,下课休息之际,汪铭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便是来到学校图片廊前,将这所学校毕业的那些精英翻来覆去地看。汪铭突然发觉自己的长相与大名鼎鼎的邬校长竟然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两人都有一个很宽阔、很饱满的额头。后来,李明亮向他指出,有这样宽额的人定然是个天才。汪铭尽管装傻似地不作声,心里却悄悄地问起了自己:校长已被证明是个天才,那么我呢?什么时候我也会被证明是个天才呢?我要用什么来证明呢?
  汪铭发现自己对所学的东西毫无兴趣,无论是机械制图、机械制造工艺基础与夹具,还是数控英语和数控机床加工工艺学。尽管他对数控加工中的两种编程方法都比较通透了:简单轮廓,即直线、圆弧组成的轮廓,使用数控系统的G代码编程;复杂轮廓,即三维曲面轮廓,用自动编程软件(CAD/CAM)画出三维图形,根据曲面类型设定各种相应参数,自动生成数控加工程序。但再通透又怎么样呢?昏昏欲睡,始终是昏昏欲睡啊。当汪铭想到自己未来人生将在G代码编程与CAD/CAM中消耗殆尽,不由得悲哀起来。
  汪铭有些闷闷不乐,这更让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和交往了。
  第三年,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让汪铭模糊不清的人生方向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定位。
  周五下午,四点光景,一周课程行将结束。
  因了距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胡子浓密、模样威武的班主任的说法也日益鲜明和实惠起来。他说数控技术是21世纪蓝领们最应该追捧的技术,掌握了这门技术,你就成了蓝领中的不一样人物;而精通了这门技术,你便是不一样人中的不一样人。本地高级蓝领,起薪至少2000,不出两年,月薪就会翻到3000,而不出五年,掌握数控精髓的精英,月薪可高到6000、8000甚至10000的,高级蓝领的前途不是一般白领可以相提并论的。此外,只要你有不断进步的动力,还可以去国外发展,譬如新加坡、日本,在亚洲各地,高级蓝领都大有用武之地,当然,那里的起薪就不是上海这里可以比的了。
  班主任滔滔不绝说着的时候,全班男女基本都是一个全神贯注的神情,生怕遗留或落下什么。唯独坐在第四排的汪铭,一双眼睛是半开半合,一个似睡非睡模样。他对大胡子班主任所描绘的大好前景意兴寡然啊。将近三年下来,他自己已有感觉,高级蓝领也好,低级蓝领也罢,说到底,这些东西还不全是社会、家庭强加给他汪铭的东西?他直觉自己的内心跟这些东西不仅不相吻合,而且十分抵触。他到底要什么呢?这个汪铭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有一点非常非常清楚,那就是大胡子班主任说的这些,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东西,更不是他梦想的东西。想到过不了几个月,他将百分之九十九地要进入马凯努般的世界五百强企业,想到那里的朝九晚五生活没有他渴望的乐趣,没有他渴望的激荡,更没有他渴望的自由,他的脸色便真正地苦了下来。
  下课后,汪铭身背沉重的阿迪达斯双肩包,走在真南路上,欲坐公交车回家。
  每星期这个晚上,倘若轮到老爸的搭档出车,老爸总会去唐家湾菜场买上许多小菜,犒劳一周苦读的汪铭。走在路上,想到家中那张独脚台上,尼龙丝编织的饭罩里有百叶结烧肉、干煎小黄鱼和毛豆子炒榨菜……口水便在汪铭的口腔泛滥起来。
  近三年过去了,当年破烂不堪的公交车站现在已是很时髦的港湾式。夕阳西下,不远处十字路口的斑马线特别耀眼。
  汪铭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一篮子蔬菜由东向西地走在斑马线上,西边的交通信号装置显示着绿色的人形通行图像。
  就在这时,一辆轿车鸣着喇叭疯了似地由南而北从汪铭面前驶过,卷起的尘土扑了汪铭一头一脸;只听见一声闷响,那辆轿车已将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撞个正着。
  汪铭大吃一惊地看到那在夕阳下被撞飞起来的身影,女人四肢在空中胡乱抓摸,有个相当古怪的空中滞留;空中布满了四处飞散的蔬菜瓜果,一块带着血丝的生嫩排骨竟然飞到了汪铭站立着的公交车站。
  没有一丝迟疑,汪铭便向车祸现场跑去。肇事车奥迪A6里探出一张赤红赤红的脸,显然老酒吃得一天世界,只见他先惊慌失措地看着被撞飞到上街沿的中年妇女,随后便做了个令汪铭怒发冲冠的举动,竟然一个大油门,向前方逃窜而去。
  血轰然地冲上汪铭脑袋,他将双肩包朝地上一扔,赶紧去追肇事车,心里发誓,即使“猪头”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生擒活拿。
  照说汪铭不可能追上奥迪A6,但猪头一定是心慌意乱了,车子开出千米之外一头撞到路边的石墩上,前盖折弯掀起,发动机歪到一边,右前轮胎破裂,水箱冒着白色水汽……
  猪头挺费力地钻出车子,还没来得及有个喘息,便被汪铭扑翻在地,猪头连声大叫着:“我是老总,我是国企老总……”
  汪铭不由分说地用尽全身之力抽了猪头两个耳光,当他看见鲜血从猪头鼻孔中涌出,才十分快慰地说:“爷爷打的就是你这种国企老总!”
  110警察拍马赶到,汪铭松开了死死按住猪头的双手,眼神中充满了对猪头的蔑视。这时,有一只手在拍汪铭后背,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李明亮。李明亮另一只手拿着的是汪铭追猪头前扔在地上的双肩包。
  事后,李明亮对汪铭说:“同学,班上就数你话最少,要说也只有‘关我鸟事’这句,你怎么突然关心起鸟事来了?”
  汪铭本想这样回答:“我说同学,你怎么成美国FBI了?我千年来般说的一句话你也窃听了?晕不晕啊?”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这是鸟事吗?”
  “当然不是鸟事,所以说,80后也有一腔热血。”李明亮大加赞赏道,“同学,你真有英雄气概啊。”
  汪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他心里有数,自己才不会全盘接受这个吹捧呢。如果说关心被车子撞飞的路人是他的本能,那么给那个猪头般的国企老总两大耳光,其实是为老爸多年前栽在国企老总手上而深受其辱所作的一次报复,跟英雄气概毫不相干。
  不过,李明亮接着说的话让汪铭认真了起来。李明亮说:“同学,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还没发挥吗?”
  “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去追赶肇事者,我跟在后面,但被你甩得很远、很远,我晕……”
  “这又怎么了?”
  “同学,知道我李明亮吗?”
  “不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吗?”
  “同班同学,呵呵,呵呵,李明亮的长跑速度、长跑耐力,可是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水平标啊。”
  “哦?那恭喜你了。”
  “不是恭喜我了,是要恭喜你啊,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健将级的水平?”
  汪铭笑笑,一级运动员?健将级运动员?所有这些他都不清楚。他只清楚,童年时,自己跟父亲在人民公园草坪上比赛谁跑得更快;少年时,他又跟父亲的出租车比拼着100米内的速度;而现在,他的体能足以使自己轻而易举地回击任何一个不怀好意的挑衅者。
  “你是天生的跑酷者。”李明亮那天言之凿凿,“三年前,报到的那天,我在操场篮球架下便知道了这点。”
  “跑酷?什么意思?”
  “对,P-A-R-K-O-U-R。”李明亮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将“跑酷”念出。“是戴维?贝勒的跑酷,是《暴力街区》的跑酷,是《企业战士》的跑酷;一种在这里只属于你我的极限运动,记住,跑酷在这里只属于你我。”
  “为什么只属于你我?”汪铭很是不解。
  “你家里有背景吗?没有,我也没有;你家里有钱吗?没有,我也没有;你家里有地位吗?没有,我也没有。”李明亮有些“愤青”地说,“如果我们两家的家庭有背景、有金钱、有地位,我们也就不会在这里相逢,早就进名校的进名校,出国的出国。今天这个社会,背景铺垫基础,金钱开路人生,地位则搞定一切。遗憾的是,你我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上海最最普通的工人家庭孩子。就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才只能进入这个学校,才只能在这里学习这个数控技术。当然,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班主任不早就说了吗,一个高级蓝领在等待着我们呢。”
  “你不相信?”汪铭反问。
  “你相信了吗?”李明亮也反问。
  汪铭一时语塞。
  “即使高级蓝领又怎么样?别的不说,它能为我们带来一个白领老婆吗?它能给我们赚来一套100平方的房子吗?它能让我们在中学同学的十年聚会上自信满满吗?什么都不能啊,说到底,高级蓝领也就是个有点技术的工人。”
  汪铭听着,心里很是赞同,但嘴上依然无语。
  “最最关键的是,高级蓝领不会让我们找到自我。”
  “找到自我?”
  “对了,自我是最最重要的,比金钱重要,比房子重要,比地位重要。没有自我的人,活着就只是。因此,我们必须找到自我,尤其是你和我。”
  看着似乎越来越愤激的李明亮,汪铭的眼神却充满了迷惘。与此同时,他觉到这些话有点耳熟,跟早些年老爸讲得差不多。
  “告诉你,我就是在跑酷中找到了自我。”李明亮坚毅地说,“在点与点的自由移动中,在城市所有障碍的克服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有力,感觉到了远比数控技术、CAD/CAM什么的更真实的存在。攀爬让我战胜恐惧,翻越让我产生勇气,而飞翔则让我感觉到心灵自由。跑酷让我最深刻地感觉到我是为自己而活着。”
  听李明亮这么说,汪铭的内心有所触动。
  “同学,跟我学吧,学跑酷吧,我直觉你是一个天生的跑酷者。在信息技术学校,或者放眼整个上海,我敢说没有几人是天生的跑酷’,我们两人是,而你更是天才。”
  汪铭没有立即跟随同班同学李明亮学习跑酷,他无动于衷,决不因他人的一番游说就被轻而易举地打动。但有一天他跟李明亮一同回家,李明亮展示的一手让他彻底地折服。
  那是一条狭弄,宽度至多一米半。西面的太阳,使得狭弄东墙反射着很烂漫的金黄色的光。
  围墙上端的黑色瓦片上有绿色苔痕,房顶距离地面大约四米。
  “看自由是如何飞翔的。”李明亮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接着,汪铭看到李明亮助跑几步,先出左脚蹬住左边墙面,再出右脚蹬住右边墙面,紧接着又出左脚,再出右脚,梅花间竹般地连续三次左右脚的蹬墙,须臾间,他的人已经立定在左面房顶的瓦片上。
  汪铭目瞪口呆,李明亮脚上这些眼花缭乱的动作着实震撼了他。
  “这就是跑酷。”李明亮在房顶上骄傲地说,随后鼓励汪铭:“你也试试吧。”
  汪铭有些犹豫不决。
  但经不得李明亮的一再怂恿,汪铭便以豁出去的心态在狭弄中也蹬起了墙。他尽管在蹬出第四脚后从墙面上掉了下来,但在左右换脚之间硬是将身子提升到了三米左右的高度。
  “我说过了,你天生是个跑酷者,而且是个天才。”李明亮在墙顶上感慨地说,随后他身轻如燕地降落到了汪铭面前。“同学,还犹豫什么?为了找到我们的自我,同学,我们一起跑酷吧。”
  第四节
  就是从这天起,汪铭师从李明亮,开始了他的跑酷生涯。
  对神秘兮兮地去寻找什么“自我,汪铭还不太清楚。我不就是我吗?汪铭不就是汪铭吗?而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呢?他想,倘若定要为跑酷找个最主要、最不能替代的理由,那么,就是自由了。要获得那种绝对自由的感觉,这就是汪铭跑酷的唯一理由。
  因了汪红旗从小给汪铭打下的身体基础,又因了李明亮对汪铭的悉心指导,再因了汪铭在跑酷中体现出来的天分,汪铭很快便将跑酷中的五大基本动作落地翻滚、猩猩跳、猫跳、懒人跳、蹬墙全都掌握了。汪铭在身体控制上所显示的完美无缺,在判断力、协调性上达到的高度,让李明亮时常会发如此感叹:“同学啊,同学,再这样下去,是该我叫你师父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汪铭总是笑笑,也总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回答。汪铭这么说的时候,全无矫情之意,因为汪铭想到了老爸每年春节初三的这个日子,总会拎着水果篮子去看望那个教会他开车的驾校师父。
  一眨眼,半年过去了。这半年,对汪铭来说是发生了许许多多事情的。
  首先,三年中专学业是彻底结束了,一个班的50个男女同学众作鸟兽散,从今往后是天涯海角地各走各的路。那天,同学们聚在一起吃散伙饭,大胡子班主任也参加了,唯有汪铭没去;汪铭私下认为这种聚会没有一点意思,又对自己越来越不愿随波逐流深感骄傲,便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一意孤行地躲在了天河里的亭子间。事后,他被李明亮数落了几句:“再怎么无趣,再怎么没劲,毕竟是三年同学吧,不可能一点感情没有吧?你汪铭看到流浪狗都想着要去亲近,何况是同窗三年的人啊?”汪铭听了,心里有点内疚却全无后悔,跑酷上你李明亮是我师父,其他事情,我的人生我做主。
  其次,汪铭进了一家规模还算可以的合资企业。不是马凯努,是中国与新加坡的合资企业。第一年每月薪水1800元,高出上海最低工资线不少。最初汪铭有点小兴奋,毕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空间、场面和人物。几个月以后,汪铭便是深度的意兴寡然,朝九晚五,真正的朝九晚五啊,倘若就这样地过上一辈子,这不是“杯具”(悲剧)又是什么?这不让他崩溃还有什么让他崩溃?
  在李明亮的鼓动、怂恿下,跑酷不再只是李明亮与汪铭两个人的事了,人群在不断扩大,20多个疯子般的跑酷者聚集一起,他们管这个小团体叫“穿越部落”。李明亮自然是这个部落的领袖,大家秋叫他为“头人”,汪铭则自然成了“头人副”。
  穿越部落一周三次甚至五次活动,让李明亮他们每每感觉郁闷的是,在上海跑酷绝对不易。作为一门移动艺术、一项极限穿越障碍运动,这座城市让他们几乎无处移动、无地穿越;能够相对自由移动、穿越的也就是那些公园绿地,或早已废弃、等待重建的厂房。然而,即使在那些地方玩跑酷,也提心吊胆,“城管”是他们的天敌,犹如猫与老鼠的关系。他们训练时经常与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甚至还会发生身体上的激烈对抗。那年六七月份,穿越部落常常转移跑酷的场所,李明亮聊以解嘲道:“兄弟们,我们就当自己是新世纪的三毛吧。”
  老猿这时也加入了穿越部落,这个华师大历史系三年级的高才生说:“也可以算作1943年青纱帐里打游击的八路军啊。”
  此话引来刀把子一阵狂笑,他盯着老猿看了一会,好像两人刚刚认识。刀把子说:“你还八路军啊?我看皇协军你也没有资格。”
  大家伙一阵哄堂大笑,老猿没有脾气地撇了撇嘴。
  汪铭什么也没说,他将要说的话全都放进了跑酷训练中。随着对跑酷的日益了解,汪铭对跑酷的热情日益炽烈,一发而不可收。汪铭已在悄悄地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找一个比较好的机会,跟老爸说一说,这数控操作工不想干了,不想当这狗屁高级蓝领;跑酷才能让他开心,让他全情投入,让他感觉绝对的自由。
  8月8日,是这个夏天最酷热的一天,温度达到39.9摄氏度。汪铭很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日子,除了忍无可忍的高温,还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加速了他人生路径的改变。
  天气热得仿佛让人就要窒息,雷阵雨是在下午三四点钟不期而至。天空一下子显得锅底一般黑,行驶的大车小车一一打亮了车前灯,风像野马似地咆哮起来,沉雷闷闷地在远方天空中炸响,随即雨点凶猛而降,路人老鼠般地四下逃窜着。
  汪铭那一刻正好走在唐家湾附近,他走到一家烟纸店门前躲雨。看着倾缸大雨中狼狈奔走的男男女女,汪铭心里什么也没多想,只是一个流行的发呆状态。就在这时,手机在裤袋中响了起来,让他有个惊觉,掏出一看,原来是李明亮的短信:“晚上7点老西门见,有重要事情对你说。”
  汪铭略感诧异,这些天来的训练都是在大宁绿地,即使与城管冲突而转移场地,也不会是老西门;转念一想,老西门就在自家天河里附近,进出倒是十分方便。
  7点还差几分钟,汪铭便来到了老西门,远远地,他看见李明亮已等候在西藏南路路口。
  汪铭走过去,两人草草地握了把手后,李明亮也不多言,拔脚便大步流星地头里先走;汪铭自然也不多说一句,只是尾随而去。
  因了刚下过雷阵雨,这天上海的夜色来得格外地早,7点15分左右,天已经墨一般黑,街面人家都纷纷地亮起了灯火。
  一路上,李明亮闷声不响,显得心事重重。七转八兜地,一直到将汪铭带至一个被铁丝网围住的工地前。他掀开一张铁丝网准备钻进去时才对汪铭说:“以后穿越部落就在这儿训练吧,这地方我足足用了三个多月才搞定。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极乐者天堂’,你说好还是不好?”
  “我听师父的。”汪铭无可无不可地回答。
  偌大的工地基本上是空空荡荡,该拆迁的已拆迁,该推倒的已推倒,唯有远处还有几幢建筑矗立。在还没有彻底平整了的土地上,汪铭紧随着李明亮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那几幢建筑前。汪铭在夜色中看到的是一高一矮的两幢楼房。
  “跟我来。”李明亮简短地说了一句,便走进那幢高的楼房门洞。
  一路上去,汪铭清晰地听到了鞋底与水泥楼梯的摩擦声,还听到了李明亮有些粗沉的呼吸声,有什么东西倏尔窜过,也许是饿昏了的老鼠。汪铭心想,再饿下去,它们是要吃人的。当汪铭站定在楼顶上时,他知道了这是幢高有七层的楼房,楼梯共82级。
  在七层楼顶,他俩沉默不语地看着夜上海。汪铭的目光透过万家灯火投注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那是他的天河里亭子间。他又想,自己站着的地方离天河里有多远呢?三箭之地差不多吧?
  李明亮突然开口:“同学,我曾跟你说起过跑酷的历史吧?”
  汪铭点头称是。
  “同学,我想重复一遍。”李明亮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深度的沉浸。“有两个法国人,你要牢牢记住,一个叫戴维?贝勒,还有一个是戴维?贝勒的老爸雷蒙德。很久以前,雷蒙德是法国巴黎的消防队员,曾多次出生入死地参加过直升机救援行动,他的英雄主义让儿子从小就深受影响。戴维?贝勒15岁就放弃了学业,在老爸雷蒙德的指导下开始体能锻炼,同时摸索着创造后来风靡世界的跑酷运动。十三年前,也就是1997年,戴维?贝勒与最要好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佛康成立了名叫YAMAKASI小队,自那以后,他们就影响着全世界一切渴望自由、渴望寻找自我的年轻人。”
  汪铭说:“就像你和我?”
  李明亮没有应答,却问:“知道戴维?贝勒的惊世一跳吗?”
  “师父,我愿意再听一遍。”
  “在巴黎的跑酷视频中,戴维?贝勒从七层高的楼顶跳到了四层平台,在一个最最完美的落地翻滚后,又毫发无损地继续前进。同学,这个世界上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成这样的惊世一跳,上下7米,宽度3.5米,戴维?贝勒真是跑酷之神啊!”
  汪铭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真的是神了……”
  “你过来,再过来一步。”李明亮在楼顶边缘向汪铭招招手,又指向旁边那幢稍矮的黑黢黢楼房。“我来这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反复地测量,从你我脚下站着的地方跳到下面那个厂房的房顶刚好也是7米,而两幢楼之间的距离却是近4米。也就是说,倘若穿越部落中有人能够从这里跳到那里,便是一次比戴维?贝勒还要戴维?贝勒的惊世一跳,真正的牛逼啊!”
  “这有可能吗?”汪铭发问,他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巴黎有YAMAKASI小队,上海也有穿越部落,为什么不可能?”
  “但戴维?贝勒是神,是神,就不可能被超越……”
  “即使超越不了,那也应该是我们的梦想,尤其是你和我的梦想。”
  李明亮在楼顶边缘处坐了下来,示意汪铭也坐下。他沉声地说:“对不起你了,同学。”
  没等汪铭反应过来,李明亮便又说:“在穿越部落,或者说放眼整个上海,甚至整个中国,能够完成这惊世一跳、这个飞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李明亮,还有一个是汪铭你。但从这刻起,就只剩一个人了,那就是你汪铭。”
  李明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汪铭的反应,但夜色中的汪铭却只是很迷惘地看着他。李明亮接着说:“同学,因为从这刻起,我李明亮想退出这个穿越部落,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退出,所以,刚才我对你了说声对不起。”
  汪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了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不要问我为什么,千万千万不要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跟你说的。同学,人生太复杂了,很多事情根本讲不清,根本没法讲。”李明亮的声音更低沉了,好像心房被什么东西压住。“我们两个今天约会,我是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对你道歉,同学,我将你带进了跑酷世界,自己却开溜了,没有道理啊。第二是拜托,穿越部落不能一日无主,穿越部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走后,这个头人就要你当了;我个人没有实现的那个梦想,也靠你来实现了。答应我,同学,你一定要完成这个跳!一定要完成这个飞!”
  李明亮站了起来。
  汪铭条件反射地也站了起来,思忖了半天,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么,那个自我,你不寻找了?”
  “不是不寻找,是换一个地方寻找啊。”李明亮说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们两人,如果要比较,其实你更适合跑酷。”
  离开这幢七层楼房时,李明亮让汪铭跟他一起大喊三遍“跑酷万岁”。
  随后,李明亮独自一人大叫一声“自我万岁”,那声音里有点疯狂。
  在工地的灯光中,汪铭看到李明亮眼里的点点泪光,汪铭内心唏嘘不已。
  汪铭本想送李明亮回家,他不知两人就此别过,再见何日何时,但手机的蓦然响起,将他这个温热的想法化作泡影。却原来,今夜参加熊家庆功宴的老爸,这时已醉得在酒店里大吵大闹,要把所有桌子都掀翻了似的。手机里是一个十分悦耳的男中音:“快来吧,你快来吧,什么人劝,你阿爸都不听,我要送他回家,还被他打了一拳。他说只要汪铭,他就只信任汪铭,你就尽快赶到‘音乐之声’吧。”
  不得已,汪铭与李明亮匆匆道别,随后他紧赶慢赶地换了三辆公交车才赶到了那个酒店:武夷路475号的音乐之声。
  音乐之声酒店相当堂皇,那旋转的大门,那金碧辉煌的装饰,那从大厅中漫射而出的金黄光芒,那门口穿红旗袍、体态婀娜的迎宾小姐,所有这些让汪铭错觉这里仿佛是“王朝”的又一分店。20岁生日,老爸在王朝为他办了一桌酒席。
  这刻正是席终人散当儿,进入大厅,汪铭目睹男女宾客正从电梯中蜂拥而出,人人酒足饭饱、个个面红耳赤,说话的分贝显示着情感上的亢奋。汪铭本想坐电梯上楼,但看电梯还在吐出男男女女,便从一边的大理石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二楼。值班经理说庆功家宴在三楼,汪铭便又赶向三楼。
  三楼的楼道口正站着三四个男女,脸带焦虑、交头接耳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体态端庄、气质儒雅的男士迅速扫了一眼汪铭,走上前来发问:“你叫汪铭?”
  “是……是的,我是汪铭。”
  不等汪铭再说什么,儒雅的男士便自我介绍起来:“我叫熊仁义,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你父亲现在一个人呆在盥洗室里,谁的话都不要听,死活只要你来,你来了,他才肯出来。”
  汪铭心里蓦然一动,他知道面前这个叫熊仁义的便是老爸三十年的朋友,也是今天庆功宴的主人;一度,熊仁义曾是老爸最最崇拜的人物啊,身家至少三个亿的上海富翁。汪铭边想边下意识地从他们身边绕过,要去盥洗室。
  熊仁义一把抓住汪铭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将一叠人民币塞进了汪铭的牛仔裤裤袋:“赶紧送你父亲回家,一定要打的啊,今天就让他好好休息,一切以后再说了。”
  汪铭本想将这叠钱推掉,但与熊仁义的目光一对接,先有了怯意,只会连声说着“谢谢”,随后忙不迭地赶向三楼走道到底的那个盥洗室,其实也有尽快摆脱熊仁义的意思。
  盥洗室门口站着两个服务生,一男一女,手上拿着白毛巾,脸上既有无可奈何的表情,也有一点嫌弃之色。汪铭推开服务生,将头探进盥洗室,一股十分浓烈的腐烂气息让他有呕吐感;只见老爸汪红旗坐在地上,身上、面前的地上及小便池壁上,尽是呕吐之物;更为罕见的是,老爸正伤心不已地啜泣着,鼻涕、眼泪浑然一体地肆意流淌在胡子拉碴的脸颊上、嘴唇边。
  目睹这情形,汪铭鼻子一酸,瞬息间双眼已然潮湿,突然想到那个熊仁义正在三楼的楼道口,便立刻忍住了心中不由自主的痛惜。他想,倘若他跟老爸一起情感泛滥,又泛滥给熊仁义看,那才是真正的杯具呢。汪铭一把从服务生手中夺过毛巾,三下五除二地替老爸抹了抹脸,随后一把将老爸从地上拉起,他一手抱住老爸那只老腰,另一手紧紧扣住老爸右手腕,拖着老爸走了几步。
  汪红旗反抗着,说:“你……你是谁啊?”
  汪铭猛一跺脚,这一脚下去,地上的呕吐物四下飞溅,他又发狠地一阵大叫:“我是汪铭,老爸,你不要再闹了,你听我的。”
  说也奇怪,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汪红旗,听汪铭这么一叫,便乖乖地任由汪铭摆布了。
  将老爸180斤的身子拽向三楼电梯当儿,汪铭朝大厅瞄了一眼,目光被那里的“金榜题名、高考欢庆”八个字烫了一下。汪铭的牙齿紧咬着下唇,是一个要将下唇咬穿的意思,直到将老爸的身子放倒在了强生出租车的后排位子上,他才松开了牙齿,下唇已有两道血印。
  那个夜晚,汪铭真正明白了老爸与熊仁义原来是如此的面和心不和。说穿了,老爸是严重妒忌着熊仁义,是既妒忌熊仁义的亿万身家,又妒忌熊仁义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还妒忌熊仁义有一个以666高分考进交大生命科学院的儿子熊逸飞。汪铭想,既然这样的妒忌,那就不要去参加这个狗屁庆功宴啊,为什么又屁颠屁颠地赶去呢?老爸还是想着要讨好熊仁义啊,这些60后,心思真难以捉摸。
  那个夜晚,汪铭还真正知道了老爸内心的野心。老爸既不买熊仁义这个男人的账,也不服自己的儿子会输给熊仁义的儿子。他说:“666分考进交大又有什么了不起,老汪家的儿子才是中华奇迹呢,谁有我老汪儿子那两条腿呢?谁能够跟我儿子那两条腿较量呢?只要跑酷成功,汪红旗我要什么有什么,老汪家要让所有人看着都眼红,都妒忌。”
  酒水糊涂的汪红旗在差头里穷凶极恶地叫囔着,偶尔还啜泣一下,仿佛是林中一条受伤了的老狼。“阿铭,阿铭,侬要替我争气,侬一定要替我打出威风啊!”
  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汪铭一言不发。
  汪红旗作死作活地又叫道:“阿铭,阿铭,侬要答应老爸啊,侬一定要答应老爸啊。”
  汪铭实在忍受不了老爸的反复唠叨,突然大声地喊道:“老爸,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好不好?我替你飞,我发誓一定替你飞过去!”
  那刻,汪铭的声音响得让差头司机小小地吓了一跳。
  第二章邂逅FKNY夜店
  第一节
  周五傍晚,五点光景,程文如扫了一眼腕上劳力士手表的镶钻表面,果断地站起身,伸出手,与黄总礼节性地握了一下,随后一起乘电梯,从18楼迅速下降到底楼。隔着五六米距离,程文如看着脑满肠肥的黄总费力地坐进奥迪A6,双方挥手作别。还没等胖子的车子开出小区大门,程文如早已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向电梯。
  程文如想,又是一次无用功啊,没有任何名堂。但对生意人来说,只要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会去努力一下,都必须去坚持一下。这话是谁说的?那个熊仁义吧?怎么老要想到这个没有腔调的上海男人?
  电梯飞快地上升,到18楼时电梯有个明显的顿挫。程文如又想,这电梯跟人一样,是到了非大修不可的时候了,爱情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与熊仁义开始新一轮冷战后,程文如想着要用十倍的努力来填补不可避免的空虚。为此,程文如让兼做秘书的小戴将她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有许多平日大可不必相见的人现在也都一一地见了,刚才离开她公司的胖子黄总便是其中之一。
  程文如完全想不起来她与胖子初次见面的一些细节,只知道这个胖子与炙手可热的“风投”似乎有着七拉八扯的关系,当然,这也是听胖子自我标榜的。现如今,上海滩的生意圈里,自我吹嘘、自我标榜与风投有着中朝人民般血肉关系的人真的只比牛毛少上一根。
  明知没有多少希望,更是谈不上一点胜算,但程文如还是让小戴电话了胖子黄总,要他来公司谈谈。究其实,与其说程文如为公司的发展要抓住一切机会,还不如说程文如要把自己的生活空隙都一一填满,她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尤其不能让自己有时间去想那个熊仁义。
  一番交谈下来,果然不出程文如所料。程文如对胖子很认真地说了,公司一直想有新的拓展、大的发展,合伙拍摄纪录片是她很久以来的一个梦想。纪录片的主题应该很有意思,说的是前来上海淘金的各路男男女女;片名也基本想定当了,就叫《上海自由落体》;本子的框架早就有了,情节、细节全在她的心里;资金也准备了一部分,当然还有大的缺口,而这个缺口是需要社会上的力量来加以填补的。如果黄总有心也有意的话,灵感文化传播公司愿意跟黄总有深入的合作,两家公司同心协力地将这事做成功是很有意思的,这事很特别,既是文化又是生意啊。
  胖子在一边听着,有时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有时则发出似是而非的哼唧声。
  程文如说了个口干舌焦,胖子却始终没有真正切入主题,王顾左右而言他。
  告别前五分钟,胖子却再次对程文如说,上海这几年发展飞速,像他这样的老江湖也快跟不上了,譬如夜店方面,以前他只知道玛雅啊、罗杰姆啊,现在已有了MUSE,又有了C?D,今天晚上,可否一起去MUSE再继续这个话题呢?
  程文如本已心头不快,胖子的话让她终于忍无可忍,她霍地起身,表情中有送客的意思。
  将近两小时的谈话中,胖子豁了三次彩色“翎子”,先说请程文如吃饭,程文如说胃痛;又说请程文如去JUDY’S泡吧,程文如还是一个婉言谢绝;胖子不屈不挠,再提出去MUSE,程文如知道必须与胖子说拜拜了。
  很明显,胖子对作为女人的程文如更有兴趣。程文如想,去MUSE谈资金运作?谈你个头啊?又想,胖子也许不是骗子只是好色,但借用熊仁义的话来说,也是“上海滩死不光的龙头须”,只会“豁胖”,没有一点真生活。至于作为朋友交往,他跟熊仁义又在哪点上可以相比?
  程文如回到18楼,公司里除了前台兼秘书的小戴,已空无一人。周五,是公司中任何一个年轻男女都急着在下班后要去HAPPY、要去HIGH的日子。
  规矩是程文如自己定的:每周五晚上,无论公司有多忙,有多紧张,任何人都有权将心灵放松,将身体解放;能够不加的班绝对不加,非加不可的班可放到下一天的上午。这些年来,每个周五都是如此。这方面,程文如不仅善解人意,而且时常身体力行。这是公司文化之一。
  小戴来到程文如面前,细声细气地问:“程总,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程文如将目光从窗外移到小戴这张挺白皙的脸上,一个若有所思的停顿后,惊醒般地用上海话说:“呒没事体了,快去,侬快去,侬男朋友等得急煞特了。”
  “谢谢程总啊。”小戴轻盈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拎起男朋友给她新买的古茨牌帆布小挎包,蝴蝶似地飞向公司玻璃大门口。“程总,再会,下礼拜再会。”
  小戴一走,就只剩程文如一人。空空荡荡的房间,加上空空落落的心情,程文如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目光迟疑地投向窗外,上海已然华灯初上。看了一会,她收回目光,毫无目的地环顾房内,恍恍惚惚的心情里还是一个茫然若失。她觉得这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此时竟然有了些异样。
  灵感文化传播公司成立至今已有五年。初始阶段,公司靠着熊仁义的200万资金维持着生计,又仗着熊仁义发来的单子蹒跚学步,但大半年后,私下里,程文如便想着要彻彻底底地改变这种局面。
  程文如自忖是个相当清醒的新上海人。早在程文如还叫程阿凤的时候,早在她从江苏东台一脚跨进上海,在美心酒家的二楼与熊仁义相遇的那瞬间,这种清醒便已扎根于她的内心深处。
  程文如想,即使亲如父女般的关系,但只要处理不当,到头来照样反目成仇。“他人是靠不住的”,是个朴素的道理。而一旦人与人的关系进入到商业范畴,利益至上,他人就更靠不住了。
  程文如相当欣赏熊仁义这个上海男人。一是欣赏他身上天然具备的那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二是欣赏他老家在上海滩“上只角”之一的静安别墅的家世背景;三是欣赏他虽是生意人却有难得的洁身自好;四是欣赏他那份倜傥风流的大都市情怀。说一千道一万,程文如最为欣赏的还是他的那种商业敏感,从父辈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种在生意场上的过人才智。当年在东台的黄海海岸,为熊仁义团队寻找拍摄丹顶鹤最佳地点时,程文如就有这样一种直觉: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会转到自己与熊仁义携手打造经济实体的这一天。灵感文化传播公司的成立,应验了程文如的直觉。
  上海滩上有一句流行语:“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程文如知道自己与熊仁义之间最正确的关系应该是“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倘若只是死死咬定熊仁义不放,大事小事都赖在熊仁义身上,那么,不出几年,生意没得做了,感情更是落花流水了。
  有了这样的认识,灵感文化传播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程文如便确立了公司未来三至五年的战略目标,在社会上招募创意、市场、营销等方面的高手,组建了一支在行业中颇有竞争力的团队。与此同时,什么事情都提前一步的程文如,已开始在认真考虑起“公司文化”这种软实力应如何培育和提升了。
  两三年间,程文如将公司带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度,数字最为硬档:2009年,公司的年产值越过了5000万大关。最让程文如骄傲的是,除了最初熊仁义的出手相助,后来所有一切都是她以一己之力完成。
  五年前,公司只能借栖在法华镇路与定西路口的一幢70年代的高楼中,面积也就一百来平米,租金便宜到一平方一天只需七八角。现如今,公司扎扎实实地上了一个台阶:市中心的三和大厦,90年代的超高层中的18楼,350平米的规模,每平米租金一天高达三块半,一年光租金就几十万。熊仁义当年曾说过,“做人若没有一定的实力和底气,侬就只能一边吃老米饭”。程文如现在不仅没有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吃着老米饭”,她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吃“燕、翅、鲍”,她得到了一般上海人的尊重,还得到了不一般的上海人的欣赏。
  在上海滩,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看重你,也没有人会无怨无悔地帮助你,只有你自己足够强大,不仅有实力还要有腔调,才能让别人尊敬你乃至崇拜你,才会有人做你的菲佣或马仔。
  某种意义上,程文如自我感觉很好,是一个心满意足的意思了。当年,她也就是一个有张大专文凭的东台乡妹子,而今安营扎寨上海,有房有车还有公司,对外号称身家早过五千万,这样的幸运一万个人中轮不到一个,她轮上了,她还想怎么样?事业方面,除了心心念念想要拍摄的《上海自由落体》一时还没有找到大资金,可以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啊。
  但女人仅仅事业就可以了吗?再优秀、再杰出的女人,假如感情处理不当,她的心灵世界照样还是一蹋糊涂,除非她是个只要事业不要感情的伪女人、抹布女人。
  与熊仁义的关系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这成了她程文如的一块心病啊。
  “女人团”中,品位不俗的徐雅芳早就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在私下里劝过她了:“可以永远快乐,但不要全情投入;可以维持一生,但还须自我把握。”
  女人团中那个性格泼辣、性欲超强的赵彩萍则相当粗鲁地说:“侬等伊已等了十年了吧?我告诉侬,像格种戆男人侬再等伊十年也呒没用的,再等格种戆×,那么,侬就是一只戆×了。”
  程文如想,是到了该跟熊仁义一刀两断的时候了。假如不是那个姓曹的女医生的启发,她程文如至今还被这个男人蒙在鼓里。
  那天,程文如再次去妇婴保健医院检查身体,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何两年来,她与熊仁义有过不止百次的男欢女爱,却始终不能怀孕,难道自己竟然得了不孕症?
  检查下来毫无问题,长相聪明的曹医生便问程文如,男方有没有什么问题?譬如精子成活率等什么啦。
  程文如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任何问题,他也去检查过了,还是她陪同去的呢。
  听程文如回答得这么肯定,曹医生诡异地一笑,说:“那么你就要注意一件事情了,男方是不是吃了避孕药呢?因为种种原因,他便有意地不让你怀孕,有意地让你的希望一次次落空,这样的事情,在我手里碰到过不止一次。”
  程文如不以为然地想,与熊仁义相交十年,尽管他对“老菜皮”有着投鼠忌器的怕,这让她鄙视,但除此外,他在她心里是个相当完美的上海男人,怎么可能对我这样毒?
  那日熊仁义大醉。鬼使神差地,程文如多了个心眼,怂恿熊仁义与她一起去普陀区新村路的已空关多月的“爱巢”。
  爱巢中,两人立刻有了你死我活的缠绵,终因酒精的原因,熊仁义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败下阵来,随后头一歪地沉沉入睡了。
  程文如独自进了盥洗室,冲淋当儿,她东看西看,顺手翻寻起来,在洗面台的抽屉里竟真的给她摸到了一小瓶已启封的男用避孕药片。
  “熊仁义、熊仁义,你真的瞒着我偷偷摸摸地吃着这个东西啊!你熊仁义口口声声最爱程文如,却耍着这样卑鄙的手腕让来对付我啊!我程文如跟了你整整十年,十年的青春、十年的身体,全都无条件地给了你,但你却怕着‘老菜皮’,想着‘小棺材’,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兑现当初的承诺,在你心里可以说没有一丁一点程文如的影子啊!熊仁义,你不是男人,你太卑鄙、太垃圾、太恶毒了。这个杀千刀的,这个杀千刀的……
  那天夜里,程文如在盥洗室里歇斯底里地叫喊,泪流满面。龙头中的热水冲击着裸身,水花四溅;冲击着浴缸,噼啪直响,似乎也在宣泄情绪。
  冲淋后,程文如草草地将身子擦了擦,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拎起小包,头也不回地走出爱巢。
  来到楼下,程文如突然想起房门没关,假如有盗贼闯入会怎么样?她心头那刻又恶毒地想:被绑架了才叫活该,最好割下他的一只卵蛋黄,让他从此以后没有性交能力,这才叫现世报。
  那天后,程文如便跟熊仁义中断来往。这新一轮冷战至今已有两个月,但她还是下不了一刀两断的决心。十年交往产生的情感,不是想断就断的;十年情感已融入血液,深入骨髓。在程文如心中,上海的每个地方,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有熊仁义影子。
  程文如目的不明地理起了大班桌上的东西。她将放在右方的那叠创意文稿挪到左方,把羊角似的笔筒与红木笔架互换位置,拿一块玉石压在创意文稿上,又将这块玉石放到红木笔架旁。过了一会,她把笔筒中的笔都倒在大班桌上,拣出万宝龙和派克后,将其余的笔放回笔筒。
  两支笔抓在手里,程文如又是一番若有所思。
  万宝龙笔是程文如自己买的,那天在虹桥友谊商城,她花一万多元买了两支,一支送熊仁义,一支自己用。她记得熊仁义接过礼物时调侃了一下,说“灵感”现在是真正搞大了,“小珍珠”也开始有腔调了。
  派克笔是熊仁义送给程文如的29岁生日礼物,也是在虹桥友谊商城买的。那天熊仁义精心挑选了这支派克限量笔,编号4888。当时熊仁义的话还犹在耳畔:“去年你开出了咖啡馆,明天则是你的而立之年,送这支笔给你的意思是,希望你用它来签支票。”
  这些往事浮现在眼前,程文如觉得自己问题很大,怎么还在对这个上海男人思前想后?莫非自己还在希望着什么?程文如很生自己的气,她将派克笔重重地扔进了笔筒。
  窗户外,已经是一个万家灯火、光影斑斓的场面了。
  今晚能干些什么呢?程文如实在想不出。有一阵没去干锅居了,以前熊仁义总是定期定时地陪她去那里吃上一顿,现在她一人去吃又有什么胃口?可以叫个外卖,在公司继续做创意文案,但问题是此刻她心如乱麻,没有创意。或者再会见一个客户?倘若再碰上胖子黄总般的人物,那不是比吃苍蝇还恶心?
  左思右想,程文如便想到了女人团,想到了闺中密友徐雅芳。
  程文如拿起夏普9020,按下了徐雅芳的手机号码。一阵《潇洒走一回》的彩铃响后,听筒里立刻传来了徐雅芳嗲嗲糯糯的声音,是程文如欣赏的那种上海阿姐腔:“如如,侬勒了啥地方?”
  程文如有些动情:“芳姐,我勒了公司里厢,我老想侬、老想侬咯……”
  “我也想侬咯,格么,如如,侬快点过来,今朝太巧了,整个女人团又勒了一道,侪勒金小凤家,独缺侬一个。”
  听徐雅芳这么说,程文如特别激动:“芳姐,真咯?”
  第二节
  打好手机,程文如用最快速度关掉所有的灯,又去盥洗室听了听抽水马桶是否漏水,随后锁上玻璃大门,乘电梯从18楼下降到底楼,最后跳进自己的红色奥迪A4,这一连串动作花时也就12分钟。
  往日程文如与女人团的关系,总是有点若即若离。
  这一是受了熊仁义的影响,他再三再四关照程文如少跟这些女人来往:“文如,你是什么人?她们又是什么人?用上海话来讲,这些人都是白相人嫂嫂。你跟她们混在一起,无论对事业还是对精神提升,都不会有丝毫帮助。”二是受了自己思想的束缚,程文如觉得自己跟女人团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徐雅芳是个例外),这些白相人嫂嫂、白相人妹妹热衷的是夜生活中的发泄和快乐,而她程文如在乎的则是公司的发展和壮大。因此,被徐雅芳生拉硬扯进女人团的两年中,程文如参加她们的活动也就三四回,平均半年一次,而且没有一次是带着主动心情的。
  今日却是大为不同,摆明了我程文如想发泄点什么吧?
  车子开出小区,上了延安路高架,很堵,正是上海交通每天最为窒息的时段。
  听徐雅芳说,女人团这个名称,是被从日本归来的放荡女人尤娜给叫出来的。那是电视上《我的团长我的团》播放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也不清楚尤娜是不是就此受了点启发,反正那天她在自己家里喝高了,下身是非常紧身的牛仔裤,上身却脱到只剩一个黑白相间的文胸,她跳到放着许多残羹剩饭的大台子上,两腿叉开,声音响亮地对所有在场的女人说:“大家听好了,从今天起,我们的小圈子就叫女人团,尤娜我也就不客气了,先自告奋勇地做一任女人团的团长,阿姐阿妹赶紧鼓掌啊。”这话一完,下面便是噼里啪啦掌声大作,还有“马团长”、“马团长”的大呼小叫。
  徐雅芳对程文如说:“格些女人勒了一道就是痴来兮的,其实都是在瞎起哄,女人团是个松散团体,根本不存在团长不团长,大家轮流做东,或AA制,谁买谁的账呢?”
  去了女人团后,程文如发觉老阿姐徐雅芳说得一点不错,那个风骚、放荡的尤娜绝对称不上是女人团的魁首,半魁首也谈不上。
  这个纯由女人组成的小圈子,活动时人员不太固定,这次尤娜参加了,下次可能就消失不见;这回徐雅芳没有参加,但下回又蓦然出现。固定的是每次活动的人数,基本都在十人上下浮动。
  女人团的女人,外地来上海的居多;年龄有大有小,但小的不会小过30岁,大的也不会大到40多岁;有结婚的,有离异的,也有始终坚持单身的,用口无遮拦的尤娜话来讲,“格里每只女人都如狼似虎,骚得呒没闲话讲”。
  文化程度上,女人团中低的只有初中水平,高的可以是MBA。徐雅芳估摸她们的MBA成色相当可疑,多半是用钞票换来的。
  女人团的女人五花八门,比如徐雅芳开着好几家百花魅小店;赵彩萍拥有十多家水之柔美容店;季文桦是外资公司高级白领;严婷婷读过MBA;尤娜从前似乎做过妈妈桑;湘妹子金小凤做女性化妆品直销已做到了钻石级。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超越了上海小康,有1000万或数千万的身家,进入锦衣玉食这一层面;SPA是她们的必修课;热衷搜罗世界一线名牌,时机一到便悉数地披挂上阵。因此,她们买单就从来不靠男人,即使丈夫或情人也被弹开一边;对上海的“沙啃男人”绝对不屑,讲到这些“缩头乌龟“,便不约而同地藐视,咬牙切齿地声讨;当然,被她们宠爱的小男人又当别论,她们将其看作是家里豢养的又一条金巴狗。
  程文如记得自己第二次参加的女人团聚会,是季文桦做东;先是在季文桦的家,然后去了上海宾馆边上的VIPROOM。那天,刚好是程文如与熊仁义结束另一次冷战的第三天。
  当女人团在VIPROOM借着芝华士酒开始疯起来时,程文如接到熊仁义的电话,他问她在哪里,说想念她啊,要立刻来接她。
  程文如嗫嗫嚅嚅,轰鸣的迪斯科音乐很快就盖过了电话里的声音;坐在旁边的尤娜一把夺过程文如的手机,大着嗓门叫道:“你是哪个男人?听好了,我们很女权,不欢迎任何一个臭男人进我们圈子。如果你硬要进来,那可以,团长我可以对你破上一次例,但记住,两只裤袋里装上足够的人民币,想进女人团,首先是买单。今天的单子不大也不小,卡座3000元,小费6000元,带上15000元,基本可以了。现在我问你,你到底是想来,还是不想来?”
  那天熊仁义很清醒,没有走进VIPROOM,。当程文如走出这家夜店,飞也似地奔到等候在马路对面屋檐下的熊仁义面前,还来不及撒娇,便听得熊仁义冷冷地说道:“文如,听我一句话,偶尔玩玩是可以的,但天长地久地混在一起,你是一定会被她们带坏的。”
  对此,程文如有些赞同,也有些保留。她觉得尤娜确实让人有点发怵,但女人团中还有不少值得交往的人物,与她们在一起,至少可以使她多几个看男人的视角。
  在思前想后中,程文如终于从南北高架上突围,驶入打浦桥隧道,出隧道开五六分钟,便来到了上南路上的今日东道主金小凤所居住的小区“优美人家”。
  程文如将车停好,刚要向3号楼走去时,忽然想到熊仁义的教导,上别人家里,空着手总是不好,凡有档子的上海人家,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礼数。她便到小区附近一家水果店,买了四大串新鲜荔枝、十斤红富士苹果再加两只哈密瓜,很沉重地拎着。
  2005年,湘妹子金小凤在这个优美人家买了一套3号楼21层与22层的复式房。听徐雅芳说,几年下来,这套房子让做直销本已相当红火的金小凤湘妹子又赚了一大笔,她的千万身家便由此而来。
  参加女人团聚会也有三四次了,什么时候轮到她程文如做东呢?她想,论虚身家,自己在女人团中或许不在鳌头之列,但论实产业,她一定是遥遥领先的。熊仁义曾好几次对她说,在上海滩做生意,关键还是做人。做人到位,生意便有了;做人不到位,生意即使有了也会逃走。做人要做好,买单不能逃啊。
  程文如双手拎着沉甸甸的水果来到3号楼门前,很费力地提起一只手,用食指揿了下电子门锁上2101这个数字块。
  等候当儿,程文如又想起了徐雅芳说的话,别看金小凤顺风顺水,既做女性化妆品,又做一个叫克夏爽的男性护肤品,上线下线忙得不亦乐乎,钻石级的直销每月进米(进账)十万多,买个爱马仕包包眼睛不眨一眨,其实这个女人心里很苦、很苦。她的头婚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那个男人看上去一表人才,其实是个落脚货,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冬天里,金小凤想要有个焐焐脚的男人,那个男人却三天两头不回家,摆明了是去焐其他女人的脚。离婚后,现在金小凤最大的愿望便是找个宠她、爱她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没有一点点钞票也没关系,只要他有情调,知道疼人,情人节时会给她买束鲜花,平日里懂得小手牵牵、小腰搂搂,她就绝对心满意足了。讲这些时,徐雅芳唏嘘不已,分明是个同病相怜的意思,徐雅芳不也是单身一人?
  程文如当时听了,面上显得十分凝重,心里却暗自得意,如此看来,她程文如真是幸运啊,碰到熊仁义这样的上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
  这时,对讲机传来金小凤有点怪怪的声音:“谁呀?你是谁呀?”
  程文如扑哧一笑:“小凤姐,我啊,程文如啊。”
  瞬间沉寂,随后对讲机里发出一阵欢快、喧闹的声响,放肆的笑声中似乎闻得到酒气;也听得到徐雅芳嗲嗲糯糯的声音:“如如,侬来了,侬终于来了,大家都在等侬呢。”
  程文如乘电梯,无一时便来到了2101室门口,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顿时有些傻眼了。程文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肉体,这分明是肉体森林啊;她条件反射地赶紧将身后的门关上。
  程文如四下环顾,客厅里有十一个女人,其中两个坐在云石餐桌前,饶有兴味地喝着啤酒;一个穿着豹纹T裤、戴着豹纹文胸的在拾掇碗筷,这个人就是她最最亲密的阿姐徐雅芳;其余八个则全都一丝不挂,无所顾忌地展现着胴体,有很炫耀、很得意的意思。
  金小凤家的客厅超大,如果没有算错,面积是她程文如“豪雅园”客厅的两倍,足有80平米。
  客厅西墙有个大柜子,此刻柜门大开,里面有数不胜数的衣物。程文如惊奇地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物,心想,早就听徐雅芳说了,这个漂亮的湖南妹是购物狂,尤其热衷于购衣,光是旗袍就有30多件之多。现在看来此话一点不假。
  这刻,八个不着寸缕的女人,四个在翻拣挑选着柜子里的各款内衣外套;一个拿着衣裳照镜子;两个相向而立,探讨和商量着什么;还有一个则抚摸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织物,有爱不释手、难舍难分的那份多情。她们似乎不在乎程文如的到来。
  程文如倘若不看这些裸体女人的面庞,就几乎分不清谁是谁。那是因为,这些女人都有同样曼妙的身材,纤细的腿、翻翘的臀、优雅的腰、好看的胸。尽管她们中多人已生儿育女,但此时全都相当青春地高耸着自己的乳房,小腹平坦得如同长江中下游平原。
  但细细打量,还是能从肌肤上够分辨出谁是谁:金小凤的肉身特别白皙;赵彩萍有地中海风情的小麦肤色;严婷婷和季文桦两人翻翘的臀部上都有文身,严婷婷文的是蝎子,季文桦文的则是蝴蝶。
  令程文如吃惊的是,平日显得相当放肆的尤娜却没有将自己一丝不挂地脱得精光,她穿一件领口低低的白色连衣裙,很淑女地坐在餐桌前,一边抽着香烟,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裸体的女人。
  程文如想,尤娜不像她们那样全然裸身,是因为她曾经对金小凤说过“我对自己的胸部没有多大信心”这个原因吗?
  见程文如呆呆地站在门前,金小凤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向程文如走了几步,复又停住,袅娜间,样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哎呀呀,如如,坐呀,侬快过来坐呀。”
  紧接着,餐桌前的尤娜便调侃地尖叫:“大家注意,阿拉公主到了,女人团的公主到了,全体起立、鼓掌啊。”
  徐雅芳穿过尤娜的声波,径直向程文如走来。徐雅芳高挑的身个有黄金分割比例,脸庞气质逼人,唯一缺憾便是胸部稍微小了点。徐雅芳曾对程文如说过,她是绝对不去做假胸的,“那是要生癌的啊”。
  徐雅芳挽着程文如走向了餐桌。
  餐桌边,程文如温文尔雅地跟尤娜打招呼,她知道尤娜心里对她总是不乐惠,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得罪了这个从日本归来的女人。
  徐雅芳递上一杯澄汁,程文如喝了一小口,轻声地问道:“芳姐,这里究竟怎么一回事?”
  “侬先吃点东西,过一会再告诉侬。”徐雅芳边说边用公筷给程文如搛了些鹅肝、百叶包等之类的小菜。程文如笑笑,很听话地吃起来。
  程文如想,接下去肯定还有活动,还有好戏要唱,否则她们不会这种样子。程文如耐心等待着,她不是主角,至今为止的女人团活动,她只想做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假如不是闺中密友徐雅芳反复游说,她是绝对不会参与这个圈子的。
  不久前,程文如还坚定不移地认为,她身边有个叫熊仁义的男人就心满意足了。厌气了,这个男人会陪她去两岸咖啡馆或上岛咖啡馆谈天说地;馋老了,这个男人会带她上干锅居或俏江南饭店;想发泄了,这个男人会领着她到钱柜或上海歌城没完没了地K歌;想爱欲了,这个男人会在爱巢或豪雅园的大床上,一边让她舒服得彻底瘫痪、彻底休克,一边会在她耳旁甜蜜地叫着“囡囡、囡囡”;在波光粼粼的淀山湖畔,这个男人会一边给她剥小龙虾,一边帮她纠正上海话发音:“今朝夜里厢吾忒开心了……”
  有了这样一个男人,程文如还需要什么呢?最多也就再交个女朋友了。交女朋友,熊仁义是赞同的,但他说:“对方必须是上海人,素质一定要好,十分地好,好素质的女人对你的人生有大的帮助。”
  程文如认同徐雅芳有些相似于认同熊仁义,被徐雅芳身上的上海味道所吸引。以前居住在复兴公园对面的巴黎新村的徐雅芳,尽管搬到龙吴路已有好多年了,但她身上那股巴黎新村的味道却不是说散就散的,余音绕梁,经年不去。
  不紧不慢地交往数年后,程文如发现徐雅芳身上的优点决不止于巴黎新村的味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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