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十四岁的黄裙子


作者:心爱的树     整理日期:2014-08-17 12:13:06

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的一所普通中学读初中的伊然、邵敏、周倩是最要好的朋友,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性格使她们在数年后走上了不同的命运之路。同班同学陆勇的爸爸因挪用公款而坐牢,妈妈带着他和弟弟生活,妈妈为了生活,和几个男人关系暧昧,这深深刺伤了陆勇敏感、自尊的心,十六岁的他变得越来越叛逆,成了学校人见人怕的“混混”头子。伊然是班上最刻苦、成绩最好的学生,深受老师们的喜爱,但因长相出众而倍受年级小混混们的骚扰。在不断的接触中,伊然和陆勇从相互敌对到相互欣赏,直至怦然心动……陆勇因打群架致人受伤而被抓坐牢了,从此,伊然的人生改变了。伊然在大学毕业工作后,遇到了另一个男生——真诚热情的子建,她终于被他的情书打动了,就在她与子建相恋后,陆勇因重大立功表现被提前释放了。伊然最终选择了子建,陆勇离开了故乡,在这时,伊然却知道了一个关于子建的真相——子建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作者简介:
  心爱的树,湖北人,1977年出生,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现定居深圳。热爱自然,始终于内心保持一份单纯天真的本色,欣赏真诚、直率、善良,追求简单恬淡的幸福。
  目录:
  第一部分约定
  第二部分情书
  第三部分传说 第一部分约定
  
  (1)
  下课铃声响了,数学老师意犹未尽,同学们的煎熬却早已一哄而散,三三两两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根本不顾李老师的脸色。伊然犹豫了一下,走出教室,女厕所在走廊的最西边,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一定要等到放学才会上一趟厕所的,因为她不敢,教室门口总是聚集着年级出了名的那几个小混混,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疯疯打打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二(二)班的“大鬼”和“小鬼”,更是让人心惊胆战,伊然每次远远看到他们,早早就低下头,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大鬼”、“小鬼”果然在门口,一群小混混围在他们身边喷云吐雾,烟雾里的“大鬼”又白又高、“小鬼”又黑又矮,两人站在一起,马上让人想起《聊斋》里的“黑白无常”。伊然低着头,加快脚步,眼看就要突出重围,“大鬼”突然一把拽住了她飘在身后的白围巾,她回过头,用力一夺,可“大鬼”不仅不松手,反而越拽越紧了,那群小混混一哄而笑。
  “你要干什么!”
  伊然脸憋得通红,又羞又气,“大鬼”一脸邪笑,漫不经心地研究起那条白围巾:“伊然,这条围巾谁给你织的?送给我吧?”
  “你放手!”伊然猛地一扭头,使劲挣脱,却瞥见不远处陆勇正靠着楼梯扶手欣赏着这一幕,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牵出一抹邪邪的笑,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她委屈得哭了。陆勇是班上的混混头子,听说还是整个年级的“老大”,可他和她毕竟是一个班的啊,他怎么能这样看“好戏”而见死不救?她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而感到绝望。今天大熊和邵敏都没来上课,谁又能保护她呢?她收住泪,恨恨地瞪着陆勇,眼神里全是轻蔑与不屑,“坏蛋!”她在心里说。
  陆勇眼睛里还带着笑意,但笑意里的戏谑似乎没有了,他丢掉手里的烟,慢吞吞地说:“大鬼,过来!”
  一直等到上课铃声响起,伊然才从厕所跑出来,化学老师已经在上楼梯上了。她冲进教室却撞上了周倩的课桌,“啪!”一只手表落到了地上,她吓坏了,刚要蹲下身去捡,就被周倩一把推开了,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赔!把我的手表摔坏了!你赔!”周倩已经捡起手表,怒气冲冲地指着她。
  教室里静极了,谁都得罪不起这个局长的女儿,伊然显然已经吓蒙了,她无助地望着周倩手里的表,班上只有周倩一个人有手表,谁知道这手表要多少钱?她怎么赔得起?她怎么敢告诉父母?
  “怎么回事?来,给我看看!”幸好小朱老师及时走进了教室,他接过表,仔细看了看,居然笑了起来,“周倩,你这块表质量真不错啊,你看,一点事儿也没有!比我这块破表强多了!”他边说还边晃了晃手腕。手表果然还在走,看着周倩将信将疑的表情,小朱老师又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三天内这手表出了问题,你就来找我,怎么样?”这下,轮到周倩难为情了,小朱老师连忙偷偷冲满脸通红的伊然挤挤眼睛。
  一场风波过去了,伊然却无法集中精神听课了,她感谢小朱老师替她解围,却也陷入了内心莫名的伤感中。课上了十几分钟,陆勇一伙五六个人从后门进了教室,坐在最后一排,那是他们的“专座”,二(一)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估计对二(二)班也适用,对他们这几个特别成员,上不上课都无所谓,在教室里睡觉、看小说,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打扰老师和其他同学就行了。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经常肆无忌惮地大声讲话,有时还瞎起哄。最可恶的一次,是数学课上李老师讲应用题,题目读得太快,把“拖拉机”读成了“拖拉拉”,同学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伙人就学着李老师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拼命起哄:“喔,拖拉拉!拖拉拉!”可怜的李老师气得脸色煞白,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堂课也上不下去了。从此后,同学们背地里都不叫她李老师,而是叫她“拖拉拉”了。伊然是数学课代表,她知道李老师是所有老师里面最用心的,面对(一)班不成器的学生,虽然她总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他们是“扶不起的烂阿斗”,可还是会尽心尽力地上好每一节课。伊然虽然只有13岁,对很多事情还很懵懂,却也为这种不放弃的精神而感动。
  这是1989年的冬天,快过年了,初二上学期也将结束。下了晚自习,伊然一个人走在黑暗的梧桐街上,今天发生的事情让她更想尽快上完初中,去别的地方读高中,离开这个让她痛恨又无可奈何的地方。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一朵晶莹的雪花落在伊然脸上,她边跑边用手去捉那些白色的精灵,有了雪花的陪伴她不再孤单和害怕。以往下了晚自习都有大熊或邵敏一起走,今天这条路似乎变得更漫长黑暗了。
  “章鱼”直直地“戳”在面前,她吓坏了,“章鱼”可是陆勇的铁哥们,他想干什么?果然街对面一棵大树下陆勇的烟头在一明一灭。“章鱼”竟然只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主动让开了,伊然看了陆勇一眼,飞快地向家里跑去。回到家,她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但也觉得奇怪,今天晚上的梧桐街怎么这么安静,以往下了晚自习总会聚集大批的混混啊,今晚都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坐在灯下补着衣服,看来刚刚哭过,难道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伊然靠在妈妈怀里安慰着,妈妈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爸爸要被派往云南的水电项目上去工作了,那么远的地方,至少一年才能回家一次,家里的一切、伊然和弟弟都要由妈妈来操持了。
  “妈妈,放心吧,我不会让您操心的,还能帮家里干活,看好弟弟。”伊然懂事地说。妈妈终于笑了,说:“对,我们要往好处想,你爸出去可以多挣点儿钱,好多人想出去还没机会呢。伊然,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别放松,你也知道这儿的环境和我们家的条件……”
  睡在床上,伊然睁大眼睛,望着用报纸糊成的天花板,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这是一间不足8平米的小屋,一个破旧的五斗柜隔开她和弟弟的两张小床,上了初中后,爸爸才在伊然这边靠床边拉上了一个布帘子。弟弟伊亮的呼吸声是那么香甜,他才上四年级,伊然很爱弟弟,学校有小混混欺负伊亮她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但伊亮不爱学习,总是逃学,从小到大书包不知弄丢过多少次,也不知挨过爸爸多少次打呢。
  也许爸爸去云南不是坏事呢?她突然想到。爸爸脾气暴躁,不高兴时经常打她和弟弟,还总和妈妈吵架,甚至有一次还把妈妈的头打破了,所以她不喜欢爸爸,甚至说有点儿恨也不为过。但妈妈不让她恨爸爸,说爸爸干的是艰苦工种,工作太辛苦,要养活一家人和爷爷奶奶,要供她和弟弟读书,还要接济在农村的大伯和叔叔,所以别让爸爸生气。伊然家这个山头这几排平房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每天吵吵闹闹,在打骂声中长大的她似乎也已经适应了这一切。
  
  (2)
  伊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座位在第二排,最好的朋友邵敏比她大两岁,个子也高,坐在后面。大熊呢,是班上最高、最壮的男生,他是班长,和伊然是好朋友,可也一直在心里较着劲比着学习成绩。老师选他当班长自然也是看中了他的威慑力。一次晚自习,老师不在,陆勇一伙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笑,惹恼了大熊,最后大熊和陆勇在教室里追打,这场期待已久的两个“老大”之间的较量,搞得全班同学兴奋了一晚上。
  晚上伊然和邵敏一起回家,伊然说了爸爸要去云南的事,邵敏沉默了很久,突然说:“要是我爸爸也能去就好了。”邵敏家的条件更糟糕,虽然背景差不多——爸爸都是从农村招工出来的,妈妈是家属,没工作,也有一个弟弟。可她妈妈长年生病,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伊然的妈妈却从没间断过四处打零工贴补家用。伊然也沉默了,希望的火光似乎在远处闪烁,却总是被生活的艰辛轻易掩盖了。邵敏最近经常不上晚自习了,一定是她妈妈又病了,需要照顾,她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于病中的妻子时常暴发的脾气只能置之不理,这就使她家的气氛总是很紧张。伊然和邵敏虽然都只有十几岁,却早早地明白了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看似简单的幸福。
  一天早上,陆勇跟在班主任身后进了教室,他手里拿着一块蛋糕,边走边吃,在讲台上差点儿撞到了班主任身上,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早餐可要多吃点啊,瞧你瘦得,一身排骨!”有的同学就跟着嬉笑起来。陆勇确实瘦,可班主任更像一根竹竿,伊然不明白风趣的班主任为什么这么喜欢陆勇,闯了祸总会替他摆平,就算是批评时眼里也充满了长辈的疼爱。陆勇的嘴角沾着一块奶油,那滑稽的样子竟也很可爱,与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流里流气大相径庭,让伊然忍不住笑了。她怎么可以对他笑呢?她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躲开了陆勇的目光,他擦着嘴角经过她身边的过道时,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语文课上,班主任给大家念了一篇陆勇的作文——《我的童年》。
  “我想念十岁前在老家生活的日子,老家小镇的土路,我带着弟弟光着脚在巷子里跑来跑去,身后跟着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大家都光着脚,有时我们玩飞画片、有时比赛滚铁圈,有时会去别人家地里或果园里偷挖几个红薯或摘几个橘子。当然,我们最热衷的游戏还是打架,有时没有过节也会打起来,但其实那不是真打,打过后我们立即和好如初。就像有一次,我打了小缸子,他妈带着他到我家算账,小缸子一见到我就说:‘勇子,刚才我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我们救的那只小黑狗已经能站起来了!’那时,我喜欢上课,喜欢语文和数学,我想长大当个发明家,我也相信自己很聪明……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A市,慢慢地,家里发生了很多事,而我,也突然发现自己的童年结束了……”
  班主任声情并茂地朗读着,教室里难得地安静,伊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是光着脚,在山上和小伙伴们一起挖野胡萝卜、抽茅芽、摘野果,也是一样的快乐,无忧无虑。难怪班主任总是表扬陆勇的作文,还有一次她听到李老师说陆勇的数学作业做得很漂亮,步骤简单清晰,思路明确,只是他做作业的次数实在太少了。
  下午放学了,伊然在街角等邵敏,陆勇背着一袋米从旁边的粮店里出来了,他妈妈拎着菜走在前面。寒风撕扯着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上最后几片干枯的树叶,陆勇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弓着背,沉默着越走越远。
  路上,邵敏突然说:“看不出陆勇还真是挺孝顺的!”
  伊然没说话,冷风迎面灌进了脖子里,她把双手使劲抱在胸前。
  “你知道吗?我听他们说,陆勇的爸爸坐牢了,好像是贪污公款,她妈妈就去牢里跟他爸爸离婚了……”
  伊然点点头:“喔,那他也挺可怜的,不过,我真的很怕他……”
  “是啊,他是很坏,听说他打架才叫厉害呢,不过你别怕,他不敢招惹你的,不然,班主任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邵敏说的对,伊然是这个慢班里唯一的希望,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她的乖巧懂事和优异成绩甚至让快班的老师都津津乐道。和陆勇一样,伊然是这所小学校里的名人,只是他们永远是两条没有交点的平行线罢了。
  晚自习开始前,大熊和肖江红、吴登峰、邵敏几个人在一起“密谋”着什么,他们都是班上学习成绩好、受老师喜欢的学生,就像武侠剧里的名门正派,和陆勇的邪魔外道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密谋”完了,他们才把计划告诉伊然,在他们眼里,她永远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原来他们打算逃课去中心医院看望生病的廖老师。伊然当然想去,翻墙逃课,一群人坐着车偷偷跑到那么远的医院去,说不定晚上回来还没车了呢,没关系,没车就走回来,一想到第二天班主任对他们笑着发火的样子,她就兴奋得马上收拾书包了。晚自习开始后,班主任果然只是来教室例行巡视了一番,就走了。大熊一声招呼,大家偷偷溜出了教室,走到后门口时,陆勇居然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他询问地望了伊然一眼,伊然不屑一顾地昂起头走了,“哼,就准你天天干坏事,不许我偶尔干一次‘坏事’吗?”她开心地想。
  铁门锁得紧紧的,不过,幸运的是,传达室的老头不在,也许是打开水去了。铁门顶端故意做成了箭的形状,可也被经常翻门的学生磨秃了,还有一些“箭”都被折弯了。伊然和周倩基本上是被大熊抱过去的,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摔表事件后,周倩加入了他们的帮派,而且她天天都要找伊然和邵敏玩,伊然一开始很抗拒,她觉得和周倩格格不入,但慢慢地也接受了。
  廖老师躺在病床上,他刚做完阑尾炎手术,还打着吊针,看到这一群“从天而降”的孩子,高兴地想坐起来。大家围在床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大熊一个劲儿地说(二)班那个秃顶的代课老师教得如何如何差,孩子们的天真和热情让廖老师一直捂着肚子忍着笑。他和小朱老师都是刚大学毕业分来的,他教物理,他的名字也很搞笑:廖兴关,那些爱起哄的孩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们立即就送上了一个外号“尿罐”。没办法,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有外号,吴登峰叫“胡萝卜”,庞洪波叫“螃蟹”,孙向芳叫“孙猴子”,真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医院要关门了,护士来赶了他们三次,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果然没有车回去了,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着,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团呵出的白气,大熊用他的破锣嗓子大声唱着歌,又有雪花飘落了。
  
  (3)
  八中是这座小城里的一所职工子弟学校,坐落在半山腰,只有两座教学楼,一幢是小学,一幢是初中。初中部在校园的东边,再往东边是一片小树林,树林一直延伸到初中部后面的山坡,树林的前面是一座公共厕所。从学校往山下看去,是一片片的菜地和一个很大的池塘,山脚下就是滚滚的长江。初中部只有三层楼,每个年级占据一层,每个年级只有三个班,初二的三个班中,(一)班和(二)班叫平行班,其实就是慢班,班上的孩子基本上都来自和伊然一样的“半边户”家庭,(三)班是快班,各科老师自然也都配备的是最有经验的,学生的父母也大都是这个企业里的双职工和干部,家里住的是楼房,不像伊然她们住的都是平房。(一)班和(二)班的同学来往密切,但和(三)班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来”,就好像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周倩,他爸爸是个副局长,可她的成绩实在太差了,没办法,她又太刁蛮任性,估计连他爸妈也拿她没办法。周倩的好朋友都在(三)班,(三)班的同学成绩好,家庭条件优越,他们高高在上,与伊然似乎没有交集。
  其实这也是不矛盾的,家庭条件好的孩子,父母一般都有文化,他们坐办公室,教育孩子更有方法,更加关注孩子的学习。而“半边户”家庭的父母,大都没多少文化,甚至一大部分是文盲,而且他们天天在工地干着最艰苦的工作,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哪有时间管孩子的学习。同学们跟伊然一样,回家都要帮家里干活,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学习自然也荒废了。
  放假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伊然家忙着准备各种年货,爸爸被批准过完年后才走,因此,全家都欢天喜地的。这天,爸爸带伊然和伊亮上街买了一个很大很圆的红气球,挂在堂屋的屋顶中央,家里立刻就有了浓浓的喜气,伊然还选了一副对联,用自家熬的糨糊贴在门框上,她很满意地读了一遍:“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横批:“春意盎然”。
  晚上,妈妈把炉子搬到堂屋中央,她把半锅油烧滚,开始炸翻饺、麻叶,伊然手里拿着篦子,眼疾手快地把那些从锅底浮上来变得金黄的面食捞起来放进旁边的笤箕里,香味迅速扩散开来,伊亮忍不住抓起一片麻叶塞进嘴里,烫得他边吐边跳脚。爸爸在饭桌上忙着做肉糕,这可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而且妈妈没有得到真传,每年过年都得爸爸亲自动手才行。只见他非常专注地用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准备上锅蒸的肉糕,那样子好像是在做一件工艺品。爸爸总是爱吹嘘他年轻时在老家打糍粑、做肉糕、鱼糕的技术,说在村子里可是有名的。爸爸聪明,凡事都爱钻研,这一点倒是真的。一家人围在温暖的堂屋里,准备着一年里最奢侈的大餐,门外是黑暗的寒夜,幸福都盛在那氤氲流动的香味里了。
  “是谁这么缺德啊!?偷了我的鸡!”门外传来一阵叫骂声,没骂两句,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接着就听到家家户户都开门了,院子里变得乱哄哄的。伊然和伊亮冲了出去,原来是邻居黄阿姨家的一笼鸡被偷了,黄阿姨还在拍着大腿哭天抢地,黄叔叔和另外几个男邻居已经从屋里拿出了手电,穿过巷子,向黑暗的山下追去。他们分析得对,抬着那么大一笼鸡走大路实在太招摇了,小偷肯定是从山下的小路逃走了。能参加这样的追捕行动,孩子们兴奋极了,都跟在后面向山下跑去。在山下一片稍微平坦的空地上,大家果然发现了被丢弃的鸡笼,手电光下散落的鸡毛显示出那些受到惊吓的鸡拼命挣扎的情景。一群人正在叹气,突然草丛里有响动,原来是一只吓坏了的小母鸡成了漏网之鱼。
  伊然和伊亮走在队伍前面,伊亮抱着那只可怜的“小花”。
  “哼,肯定又是那帮小兔崽子干的!”黄叔叔怒气冲冲地说。
  “是啊,听说前几天大水池那片的老李家鸡也被偷了呢!”马上有人附和。
  “那帮小兔崽子,整天不学好,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下次让我抓住,非剁了他们的手不可!”黄叔叔的怒气可以理解,养了一年的鸡,自家一只都舍不得吃,留着准备过年到菜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十几只鸡啊,就这样没了,能不发火吗?
  大人们的对话让伊然心里一惊,她马上想起快吃晚饭时的事。当时她正在门口,放了一大脚盆水,擦洗着桌椅板凳。过年了,家里要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卫生死角。暮色四合中,响亮的口哨声从窄窄的巷子里响起,她抬起头,陆勇已经站在了面前。他身后跟着“章鱼”,还有“大鬼”和“小鬼”。
  “原来你家住这儿啊?”陆勇看着她泡在冷水里的双手。
  伊然站起来,手冻得像两只红萝卜,刺骨地痛,她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确实,她从没在家附近遇见过这伙人,过了半天,才紧张地说:“喔,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刚去山下面转了一圈。”陆勇的语气很友好。
  “伊然,不请我们进屋去坐坐吗?”“章鱼”接着说,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与他黑人一样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伊然的脸一下红了,条件反射地扭头往屋里望去,幸好爸妈都不在家,她很怕家长知道她与这些“不良少年”有来往。
  “伊然,你头上的蝴蝶结真漂亮!”“大鬼”冲她眨眨眼,她更局促了,用沾满水的手绞着红棉袄的下摆,心里羞愧极了。今年过年妈妈没给她做新衣服,只买了这两根漂亮的黄绸子发带,本来是打算过年那天再扎的,今天中午她没忍住诱惑,对着穿衣镜把头发中分后扎成两个高高的马尾,再用发带扎成蝴蝶结,两只灵动的黄蝴蝶就跟着她的一举一动上下翻飞了。没想到却被他们看到了。
  “走吧!”陆勇一挥手,一行人又吹着口哨走了。伊然松了一口气,这伙人总是让她特别紧张。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想,“大鬼”和“章鱼”年纪应该都比陆勇大,为什么会事事都听他的呢?
  现在伊然突然明白了,黄阿姨家的鸡一定是陆勇他们偷的,傍晚时他们就是来“踩点”的。“小偷!无耻!”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她犹豫着要不要把陆勇供出来,跟这样的人做同学让她觉得无地自容,但她最终还是忍住没说。
  大年初一、初二依旧是走亲戚,初四是陈伯伯和黄伯伯两家人到家里来拜年,当然,伊然全家会在初三这天先去这两位伯伯家拜年,他们当年是跟爸爸一起、一个火车皮从老家招工拉来的,就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三兄弟一样感情深厚。
  新年里,伊亮每天都点着他的小鞭炮乐此不疲地到处扔。鞭炮放完了,他就到街上去看别的小孩放。伊然也很开心,她去找邵敏玩了几次,帮邵敏一起打扫院子,还一起去街上卖了她家腌的咸菜,每次她一到,那只胖乎乎的小狗“黑子”都会兴奋地扑上来围着她打转,拼命地摇着那短短的小尾巴。
  快到正月十五了。这天,吴登峰和庞洪波来找伊然去“串联”,他们先去了邵敏家,又去了大熊家,最后去了胡军和孙向芳家,那两家挨着。七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步行去市中心的东湖路逛逛,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伊然身上都有些微微冒汗了,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东湖路上到处都是被扫成小堆的鞭炮纸,散发着浓重的硫黄味,一些小贩在街两边推车卖炒瓜子和炒花生。街上的行人不太多,可能是天太冷了,大人们宁可躲在家里打麻将,只有一些不怕冷的小孩聚在一起放鞭炮。雪也还没有完全融化,和散落的垃圾混在一起,使街道看上去肮脏不堪。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零落的冲天炮的长啸,街两边光秃秃的树枝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纸糊的红灯笼,衬不出过年的浓烈气氛,倒显得有几分凄凉。
  突然,从南面大菜场方向传来了一阵欢呼,接着,绚丽的烟花伴随着清脆的爆炸声腾空而起,一朵一朵把呆板的天空映得五彩斑斓。七个人赶紧朝那边跑去,跑近了,才知道原来是陆勇一伙在放烟花,大约有十几个人,除了八中的几个有名的混混外,伊然大部分都没见过,可能是外校的,他们都叼着烟,脚下的烟花堆成一堆,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多钱。
  “章鱼”走过来搭讪,他递给大熊一支烟,大熊没接,那一伙人中一个不认识的高个子马上走上来,接过“章鱼”手里的烟,点上,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学校的?还真不识相!不过,这几个小姑娘长得倒挺漂亮的!”他说着就把手伸向伊然的脸,伊然惊叫一声,往大熊身后一躲,大熊攥紧拳头,瞪着眼吼叫:“你干什么!”
  高个子反而笑了,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身后那些“小兵”立即把大熊围住了。
  “怎么,想打架?”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挑衅。
  大熊气得发抖,他摆好架势,又回头朝吴登峰和庞洪波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一会儿带着女孩子们快跑。
  紧张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老大!”陆勇突然走上来,拦在了大熊面前。
  “算了,让他们走吧!”他脸上带着笑,但声音却有些发抖。
  “呵呵,怪了,你今天倒是开口叫我‘老大’了!我还一直以为我们的‘老大’是你呢!”高个子朝陆勇的脸上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狠狠丢掉烟,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比他矮半个头的陆勇。
  “没有,老大,我没那个意思!”陆勇的辩解还没说完,高个子已经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胸口上,他没防备,往后退了两步。
  “让开!我早就想教训你了!”高个子指着他叫嚣着。
  他却没有让开。“让他们走吧!”
  话音还没落,又是重重一拳打过来。
  陆勇捂着肚子蹲到地上,“章鱼”冲上来扶住他。他站起身,对着大熊他们挥挥手,夜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伊然吓得哭出声来,大熊拉起她赶紧跑了。
  惊魂未定的伊然还在抽泣,她被刚才的情景吓坏了,打架听说的太多了,可真正的身临其境却是第一次。
  “哼!刚才那个‘老大’好像就是十中的吴清波吧,听说过他厉害,没想到这么凶!”庞洪波说。
  “是啊,看清楚他脸上的刀疤了吗?好吓人啊!”胡军接着说。
  大熊和几个女孩子一样沉默着。
  “哼!他们都不是好人!想不通学校为什么不开除他们!”吴登峰愤愤不平。
  “你别这样说,我觉得陆勇跟那个‘老大’就不一样,他还救了我们!”邵敏一直握着伊然的手,她为陆勇打抱不平。
  “陆勇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伊然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
  
  (4)
  新学期开始后,伊然更用功了,她给自己制定了新的目标,初二结束时进入全年级前十名。可别小看了这个前十名,要知道现在她的成绩虽然稳居全班第一,也超过了(二)班的第一名魏鹏飞,但全年级前十名一直全部稳稳地被(三)班的同学占据着。班主任问她有没有信心,她笑笑说当然有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
  下了英语课,叶青老师告诉伊然她和(三)班的英语老师打算搞一场英语比赛,规则很简单,三个班中英语成绩最好的一名学生参加考试。(三)班的夏老师根本没把叶老师放在眼里,那还用说,当然是她教的学生更出色了,她甚至直接否定了叶老师为了公平起见让(三)班出两名学生的建议,因为(一)班和(二)班的英语都是叶老师教。叶老师眉飞色舞地给伊然鼓着劲,她画着深蓝色的眼线,嘴唇涂成大红色,浓密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披散在肩上,一条印满黄色花朵的长裙,随着走路的节奏摇曳生姿。毫无疑问,叶老师是八中最时髦的女老师,也是老师中的异类,但伊然和同学们都不加掩饰地喜欢着她的热烈气息,叶老师还经常在快下课时拿出三洋录音机放音乐,教大家唱英文歌曲,把(三)班的同学们羡慕得要命。
  放学了,(三)班的教室里开始了这场无声的较量,偌大的一个教室,却只坐着伊然、魏鹏飞和莫小磊三个学生。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落在伊然脸上,她安静地答着题,笔尖在试题上发出流利的沙沙声。
  成绩很快出来了,伊然以98分的成绩夺得了每一名,众望所归的莫小磊却以两分之差排在第二,魏鹏飞88分,排名每三。这个结果让(一)班的所有老师振奋不已,班主任总是佝偻着的背都挺直了不少,(三)班的老师也议论纷纷,甚至连教导主任都夸奖伊然说:“八中出了个才女。”
  这学期似乎过得平静多了,陆勇一伙在教室里的时间更少了,而且只要在教室里,他们是出奇的安静。有时课间休息,伊然和邵敏到教学楼后面玩,会看到陆勇和“章鱼”坐在树林边那片青色的山坡上抽烟。伊然去上厕所也很坦然了,因为门口的那些混混也都对她视而不见了。下了课,她跟邵敏在座位上玩“抓子”,这是女孩子们都爱玩的游戏,就是拿四个军棋子撒到课桌上,再用一个小花布做的沙包往上抛,在抛的同时,要用手指把下边的军棋子不停翻动,换面朝上,然后把小沙包接住。周倩过来了,也要玩,伊然就让给了她。
  天气已转暖了,周倩穿着一件粉色镂空花的针织开衫,里面是一件鸭蛋绿色的绸子衬衣,领口还扎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短发的发尾整齐地朝脖子里弯着,额头上一排刘海也烫得向内卷。她的皮肤很白,有同学说她经常用牛奶洗澡呢。对于这一点,伊然听后很茫然,那得多少牛奶啊,而她似乎从没喝过牛奶,只在妈妈有一次生病住院时喝过一次别人送的奶粉。也许是缺少黑色素,周倩的头发偏黄,眼珠也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棕色,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嘴唇很厚,所以总会让人觉得她是撅着嘴,一副娇嗔的模样。周倩说上次家访班主任对她爸妈说了,让伊然帮助她学习,她爸妈听说了伊然英语比赛的事,都想见见她,想请她去家里玩呢。伊然犹豫地望着邵敏,她不想一个人去周倩家,局长的家肯定和自己家有天壤之别,还好,周倩看出了她的为难,大方地说:“那到时候邵敏和大熊也都一起去吧,正好把我的好朋友都介绍给我爸妈。”
  周日的下午,几个人如约来到周倩家,不巧的是,周倩的爸妈有事正好外出了。周倩家住在工区医院旁边的局长楼,局长楼还有一个称呼:“熊猫楼”。这是那些住平房的职工送给这些领导们的“尊称”。屋子是三室两厅的格局,装修得富丽堂皇,木质的雕花吊顶和陶瓷吊灯让伊然目不转睛,大家还专门参观了周倩用来洗牛奶浴的浴缸。
  “周倩,你真的用牛奶洗澡啊?”邵敏忍不住问。
  “哪有啊,我只是偶尔用牛奶洗脸,还是跟(三)班的陈颖她们学的呢!”周倩边说边给大家倒水。
  大熊打开录音机,一首谭咏麟的《水中花》飘然而出:
  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
  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这是首红遍校园的情歌,伊然虽然不太明白歌里的意思,但那款款深情和丝丝伤感还是打动了她。大熊继续摆弄着收音机,一会儿倒带,一会儿又换磁带,女孩子们就去了卧室。周倩打开衣柜,向两个好朋友展示那一衣柜的漂亮衣服,这些都是她的姑妈从上海寄过来的,那些时尚的款式,伊然从来没见过。周倩拿出一条连衣裙让伊然试穿,当伊然从卫生间出来时,周倩和邵敏同时惊叹:“真漂亮!”伊然站在穿衣镜前,她还从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美丽。镜子里的她挺拔的身姿、秀气的脸庞,一双圆圆的眼睛透着灵气,她不禁脸红了,赶紧脱下裙子。周倩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在两个好朋友面前一晃:“你们写日记吗?看,这是我的日记本!”
  伊然看了一眼日记本上的小锁,好奇地说:“啊!你还写日记啊,有什么事情可写呢?”
  “这是我的秘密!”周倩很得意地笑了。
  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大家要走,周倩却拉着伊然和邵敏去厨房一起做晚饭,今天玩得太开心了,她自然舍不得他们走。冰箱里没什么菜,邵敏就拿出两个鸡蛋和两根黄瓜准备做蛋炒饭,伊然把黄瓜洗干净、切成丁,邵敏在锅里倒上油,把打好的鸡蛋倒进油锅,正在这时候,周倩的爸妈突然回来了。
  周倩的妈妈明显生气了,茶几上的磁带零乱地散落着,沙发上堆着翻乱的报纸和相册,她走进厨房,毫不掩饰地说:“周倩,你们干什么呢?”
  几个人都愣住了。
  周局长赶紧拉了一下妻子,笑着说:“啊,你们做饭呢,你们可要好好教一下周倩,不然我们不在家她可要饿肚子的!”
  伊然怯怯地喊了声:“周伯伯!”周局长马上笑着说:“你就是伊然吧,听说你的成绩可是比周倩好多了!”
  几个人在尴尬的气氛里离开了周倩家。一路上,邵敏沉默不语,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哼,他们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她愤愤然,眼里闪着泪光。伊然觉得周局长还是很和蔼可亲的,但周倩的妈妈赵阿姨就真的有些刻薄,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决定再也不去周倩家玩了。
  放学了,今天轮到伊然的小组做值日生。李东、万静静、王佳爱、张小兵几个人把凳子都搬到课桌上,草草地扫了一遍地就溜了,他们都要去操场上看篮球赛。李东和张小兵一会儿还要参加学生运动会的训练。伊然打来一桶水,洒在地上,好压住被李东他们搅起的漫天灰尘,她把丢得乱七八糟的扫帚归置好,又开始仔细地重新打扫起来。
  伊然边扫边哼着歌,没发现有人站在身后,当她回转过身,差点儿撞到陆勇身上。他离得那么近,眼睛盯着她的脸。她呆住了。突然,他伸出手,向她的脸庞摸去。
  “啊!”她尖叫一声,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要干什么!”她带着哭腔把扫帚狠狠地扔向他。
  他躲开了,但没有后退,而是跟了上来:“伊然,我只是想来帮你摆凳子!”
  “流氓!”她怕极了,边跑边拿起桌上的一个凳子向他砸去。
  “啊!”他蹲了下去,痛苦地抱着腿,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恨恨地看了一眼伏在讲台上哭泣的女孩,一瘸一拐地走了。
  晚自习上伊然好几次心神不定地向后排望去,还好,陆勇的座位一直空着,她担心打伤了他,他会报复。但她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内疚,不知他是不是伤得很严重,要不要去医院,想起那次在东湖街他舍己救人的情景,她又觉得自己今天确实太过分了。“谁叫他还偷了黄阿姨家的鸡呢!活该!”她对“偷鸡事件”一直耿耿于怀,一想到他还想摸自己的脸,她就红着脸觉得他是罪有因得。
  她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等到了放学,不巧的是今天又是她一个人走,走到梧桐街的黑暗处,她习惯性地向街对面望去,今天她打了陆勇,他一定不会出现了吧,她在心里揣摩着。从受到“大鬼”的欺负那天开始,在每个她不得不自己回家的晚上,陆勇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棵梧桐树下,她把这个小小的发现藏在心底,连邵敏也没有告诉。这也许是巧合吧,她想。他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走过,不会上来跟她说一句话。她也总会看他一眼,就加快脚步,但她知道,她肯定会一路平安的。
  没想到那一明一灭的烟火还是在那棵大树下固执地闪烁着。她突然更内疚了,不知为什么,这小小的亮光总会让她感到安心,哪怕是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她在心里仍然渴望看到这亮光,这亮光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温暖,甚至像是一种快乐的希望和指引。
  春季运动会在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的音乐声中开幕了。田径赛场上欢声雷动,伊然和邵敏、周倩挤进人群,1500米长跑正在紧张地进行着,陆勇像一阵风,跑在最前面,体育老师在跑道边边跑边喊:“陆勇,保持体力!保持体力!”陆勇好像没听见,还是飞快地跑着,到了第二圈,他的体力明显下降了,渐渐落到了第三名,(二)班的秦虎和孟浩超越他时,(二)班的同学们拼命叫着加油,伊然想这下他肯定会泄气了,没想到他始终坚持着,保持着速度,到最后一圈,居然成功上演了“弯道超越”,加速冲过了终点。
  “哇!陆勇真是帅呆了!”欢呼声中,一个女声特别突出,那是穆萍萍,外号“穆妖精”。才五月份,她就穿上了窄窄的半身裙,裙子牵绊着她,但她还是迅速跑到陆勇面前,递上一条白手绢,陆勇看了她一眼,没接。这时,广播里突然响起了陆勇的名字,让他到铅球场地准备比赛。体育老师边高声喊着边扔过来一件白色的圆领衫让他换上。陆勇的全身都湿透了,他麻利地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露出精瘦的胸脯和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正好邵敏拉着伊然跑过来了,他随手把衣服往伊然手里一塞:“帮我拿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跑远了。
  铅球比赛对伊然没什么吸引力,但她抱着陆勇湿答答的衣服,只好到场边观战了。持球,预摆,滑步,蹬地,转身,拨腕,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铅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陆勇比赛完了,伊然赶紧拿着衣服向他跑去:“哎,你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陆勇的名字喊不出口。这时“章鱼”突然跑向陆勇,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立马跟着“章鱼”走了。
  回到家,伊然把陆勇的墨绿色长袖衫藏在床下的脚盆里,她已经盘算了一路,洗还是不洗这件衣服。最终她还是决定洗了再还给他,因为不洗的话,明天这衣服一定会馊了。趁妈妈晚上出去串门的工夫,她就把衣服洗好晾在院子里的黑暗处,打算明早天一亮就收进书包里。这件事她不想告诉妈妈,因为她解释不清,她不想撒谎,更怕妈妈担心。
  刚进屋,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一群人拥在黄阿姨家的门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原来是相邻那排平房的韩阿姨来赔礼道歉了。黄阿姨家的鸡是韩阿姨的儿子韩坤那伙人偷的。韩坤比伊然大两岁,却早就辍学了,他爸爸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从大坝上摔下来,死得很惨。那以后,他就不读书了,她妈妈没文化,也管不了他,慢慢的,他也成了这一带的小“老大”,伊然看见他都会躲着走,不过他倒是很少出现,不知道都在哪里活动。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谁都想不到这小子连邻居都不放过,要不是他的一个小跟班偷东西时被抓了个现行,在派出所里竹筒倒豆子般把他们干的坏事全招了,大家还真想不到会是“家贼”干的呢。事发后,韩坤听到风声,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韩阿姨边哭边掏出一百元钱,说:“这个挨千刀的,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了!”那哭声里交织着痛恨、无奈和牵挂,黄阿姨刚想去接钱,就被黄叔叔挡住了,看热闹的人们都沉默了,这个才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头凌乱的花发写满一个寡妇的艰辛和伤痛,谁还忍心去为难她呢?
  “鸡原来不是陆勇他们偷的。”伊然为自己的武断感到羞愧,她错怪他了,忍不住自责。她还砸伤了他的腿,她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明天还衣服时要不要顺便向他道歉。“唉,还是算了,他又不知道偷鸡的事,我怎么向他开口呢,再说,谁让他想摸我的脸呢,打了他也是话该!”她又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睡着了。
  第二天的课堂上伊然没看见陆勇,直到上历史课时,她才从窗口看见他和“章鱼”在公共厕所边上说着什么,“章鱼”情绪激动地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陆勇一脸凝重地抽着烟。历史老师是个一头花白卷发的高个子老头,同学们跟他痞惯了,都叫他“王老头”。伊然最怕的就是历史考试,有太多的历史事件要背,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总是一个王朝刚建立,就有一帮人要站出来“起义”推翻它。正好“王老头”被教导主任叫出去了一下,她就拿起衣服飞快地从后门溜下了楼。
  还好,“章鱼”已经走开了,只剩下陆勇一个人站在原地抽烟,伊然低着头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往他面前一推,就跑进女厕所去了。她想,一会儿她出来时,他应该已经知趣地走开了吧,可是她却蹲在厕所里半天不敢出来了。原来,她的“老朋友”来了,那条浅灰色的长裤也“挂彩”了,她急得快哭了,磨蹭了半天,还是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一出来她就愣住了,陆勇还没走,好像还是在等着她的样子。经过他身边时,她只有侧着身体像螃蟹一样快步小跑,却被他叫住了:“伊然,等一下!”她停住了,陆勇用力地抖了抖那件她刚还回来的衣服,低下头仔细地把它绑在她的腰间,正好遮住了臀部那红色的花朵。
  “好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却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血直往头上涌,脸烧得发烫,连耳朵都烫得难受,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一棵翠绿的松树下,陆勇的脸也红了,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臂上缠着纱布,纱布表面还有红色的血迹。“他昨天是去打架了!”她动动了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用手按住胸口飞快地跑掉了。
  
  (5)
  这学期(一)班从外校转来一个叫徐玉竹的女生,见过她的人都会想到“人如其名”。徐玉竹快16岁了,她挺拔的胸部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光滑白皙的脸上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微微自然卷的头发用一条小碎花的白手绢扎成马尾。她不光漂亮,学习成绩还很好,但最让人欣赏的是,她不像穆萍萍那样招摇。事实上,她那沉静的神态让伊然都有点儿着迷。徐玉竹的到来立刻在年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初三的几个小混混也经常利用自习课来(一)班教室里“打望”,搞得同学们都无心自习,大熊几次去关门时与他们发生了冲突,差点儿打起来。还好,那些高年级的小混混们虽然很无聊,但对大熊的“块头”和新来的教导主任还是有所畏惧的,毕竟,他们还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惹事,“斗争”对象主要还是外校的同类们。
  这天晚自习开始前,一帮小混混在秦雨霞的带领下涌进了教室后门,那几个陌生的面孔肯定是来自外校的。秦雨霞也是这学期转学来的,却绝对是女生中的另类,因为她天天和那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混混”。徐玉竹刚在走廊里已经被他们“围观”了,好不容易逃到了教室,他们却还不肯走,不过还好,他们只是兴奋地吹着口哨,并没有“动手动脚”,这可能是秦雨霞答应带他们来的“条件”吧。大熊还没到,徐玉竹不安地在座位上低着头,伊然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教室。快进门时她已经发现了“情况”,就低着头快步向座位走去,连余光都不敢往后门瞟一眼。
  “陆勇,好久不见!”突然有人高声喊。
  听到陆勇的名字,伊然本能地一回头,陆勇和“章鱼”刚走进后门,刚才说话的正是过年时在东湖街打陆勇的“老大”吴清波。
  “哇!好漂亮啊!”那群人中发出一声惊叹,接着是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伊然早就扭回头,“刀疤脸”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了,但愿他没认出自己。今天吃过晚饭,她抓紧时间洗了个头,用毛巾擦了擦就走了。她走得很急,红扑扑的脸蛋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汗气,一头长发蓬松地披在脑后,一件合身的鹅黄色的圆领衬衣衬得她像一株春日里的迎春花。
  “哈哈,陆勇!你们班怎么这么多美女啊!”吴清波不怀好意的声音让人发抖。
  “是啊!老大,我们今天来可真有收获啊!看到了一个更漂亮的!”一个声音接着说。
  “老大!要上课了,我们去下面说吧!”是陆勇的声音。
  “我不去你能怎么样?!”吴清波猛地推了陆勇一把。陆勇火了,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正在这时,教导主任来了,后面跟着班主任,陆勇松了手,低着头,神色黯然地向楼下走去。“章鱼”马上跟了上去,那群人也吹着口哨嬉笑着下楼了。
  “陆勇!给我回来!”班主任严厉的声音不容置疑。陆勇愣了一下,又上楼来了,经过吴清波身边时,吴清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好险啊!邵敏,你说他们会不会晚上过来打群架啊?”周倩整个晚自习都在讲小话。
  “不会,你没看班主任把陆勇叫到办公室去了吗?到现在还没出来,再说新来的教导主任那么厉害,吴清波他们也不敢来找茬了吧!”邵敏的分析让伊然安心了一些,教导主任曾经直接把一个外校来捣乱的混混送到了公安局,听说他还有一身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放了学,周倩还在纠缠这件事:“伊然,他们说你比徐玉竹还漂亮呢!”
  “别听他们瞎说!”伊然都想哭了,“漂亮”这个词对她来说是羞耻的贬义,她不希望自己漂亮,更不希望被那些混混关注。
  “漂亮有什么用呢?学习好才是最有用的!”这是她根深蒂固的理论。
  “伊然,单看你的五官没有哪个是特别漂亮的,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就那么好看呢!”周倩饶有兴致地研究着伊然的脸。
  “好了,别瞎起哄了!”邵敏打断了周倩的自说自断。
  六月份了,天气也热起来了,梧桐树茂密的枝叶伸展着,落下一街的阴凉。陆勇他们清一色都穿上了时下最流行的黑色“萝卜裤”。课间休息时,不知谁弄来了一个小录音机,放在走廊里,“大鬼”、“小鬼”和“章鱼”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了“霹雳舞”,“小鬼”单手撑地,身体灵活地旋转着,“大鬼”一会儿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一会儿又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摆动着手臂,连脸上的表情都学着机器人呆板的样子,惟妙惟肖,惹得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跳了一会儿,陆勇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只见他双脚灵活地向后滑动,好像整个人在倒着走,身体还像波浪一样起伏摆动,“章鱼”也走到他身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和陆勇一起跳起了这奇特的舞步,他们的动作是那样协调自如,像两株随着河水摇摆的水草,同学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阵阵喝彩声引得老师们都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伊然和邵敏也跟着鼓掌,周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一会儿,她挤到了(三)班的向远方身边。“哎,向远方,你也去跳嘛!”她边说边把向远方向舞场里推。“向远方,来一个!向远方,来一个!”(三)班的同学起哄了,向远方忸怩了一下,也跟着跳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却长得十分帅气,学校里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逃学、捉弄老师,(三)班那些古板的老师拿他基本上没办法,谁叫他和周倩一样,生在一个十分富有的家庭,在伊然眼里,他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和周倩的大小姐脾气倒是十分相配。
  还有几天就放假了,这天晚自习刚下课,同学们都走了,伊然在座位上磨蹭地收着书包,她在等妈妈一会儿来接她,一起去看望生病的周阿姨。陆勇和“章鱼”突然从后门进来了,伊然听见响动,扭过头,陆勇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冷漠的眼神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到底怎么啦?她边在心里琢磨边抓起书包退出了教室。
  走廊里已经熄灯了,借着校园里路灯的微光,伊然看见“大鬼”推着(二)班的魏鹏飞向教室后门走来。魏鹏飞大叫着“干什么?我又没招惹你!”站到了陆勇面前,陆勇挥一下手,“章鱼”和“大鬼”都从后门退出去了。
  伊然躲在门口,吓得捂住嘴。陆勇一把抓住魏鹏飞的衣领,紧皱着眉头:“我今天就是要打你!回去告诉你爸,让他以后离我妈远一点!”说完一拳就砸在魏鹏飞脸上。魏鹏飞长得又黑又胖,人却很憨厚,因为成绩好,也是伊然在(二)班结交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被打得一下子退到了墙角,陆勇又冲了上来。
  “你住手!你为什么打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伊然冲进了教室。
  “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陆勇的眼睛在冒火,他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
  “你再不住手,我去叫老师了!”伊然边说边往走廊的西边跑去,教师办公室里隐约还有灯光。
  
  (6)
  放暑假了,在这个漫长炎热的假期,除了做暑假作业,伊然还有很多打算,最主要的是帮妈妈干活。地里的菜真是长势喜人,所以隔几天母女俩就要去菜场卖一次菜。伊然家居住的山头是这个水电施工企业的职工生活基地,平房都集中在山顶,楼房则分布在半山腰。山头是A市的制高点,从父母的卧室窗户向下俯瞰,郁郁葱葱的树木,翠绿的山坡,被山头上居民开垦出来的菜地间或其中,山脚下长江的支流奔流不息。
  伊然家的菜地不算远,有四五小块,旁边修建了一个简易的小厕所,那只是一个用木板钉成的小棚子外加一个用化肥袋子缝制的门帘,蹲坑挖得比较深,内壁用混凝土浇了厚厚一层,坑上架着两块长条形木板,这样给菜地施肥就比较方便了,但浇水还是得从家里一担担往地里挑,一般是妈妈挑水,伊然浇地,伊亮呢,专门负责给菜捉虫子。
  一大清早,伊然就和妈妈到地里摘豇豆,架子上的豇豆结得很密,像一条条细长的发辫低垂着,发梢尾那一点红色像扎着一道红皮筋。伊然把豇豆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手上沾满了新鲜的露水,妈妈则爬上厕所后面那棵小树去摘扁豆了。那几株扁豆不知为何不往自己的架子上爬,偏偏都爬上了那棵歪脖子小树,又沿着小树的枝干都爬上了厕所的顶棚,在上面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接着结出了厚厚的一层果实。那些紫红色的扁豆个个鲜嫩饱满,轻轻一撇,就会“啪”的一声断成两截,这也是买菜的人判断扁豆好坏的最直接的方法。回到家,伊然用细绳把豇豆绑成一小匝一小匝的,妈妈拿出扁担和一对卖菜专用的浅口箩筐,箩筐一边装豇豆和扁豆,另一边装丝瓜和莴笋,伊然提只盛着半桶水的红色塑料桶,拿着称走在前面,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后面。
  市场上卖菜的人不少,伊然看到邵敏在自家摊位的斜对面,一个人守着一大堆菜,就过去帮忙了。来买菜的叔叔阿姨都是熟面孔,卖菜的次数多了,伊然也终于克服了最初看见人就脸红的害羞心理,她笑嘻嘻地和买菜的人打着招呼,熟练地读着称,收着钱,“邵敏,你今天卖了菜打算买什么?我妈说一会儿去买肉呢!还要买我爱吃的猪肝!”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邵敏果然低着头:“我妈说什么都不买……”还没说完,就被来买菜的人打断了。
  “这个葫芦怎么卖啊?”原来是周倩的爸妈,赵阿姨拿起那个淡青色的小葫芦在瓜蒂处闻了闻,还用指甲在葫芦上掐了一下。两个女孩子脸都红了,碰见老师和那些条件好的同学家长,还是很尴尬的,还有,上次在周倩家的事,虽然事后周倩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算是道歉,可她们还是在心里别扭着。
  周局长和赵阿姨买了葫芦走了,周局长边走边叹气:“你呀!都是被你惯的,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多懂事,再看看周倩,还在睡懒觉呢!”赵阿姨也不示弱:“你别就知道说我,我看你比我惯得更多!”
  太阳越升越高了,还剩下一点菜没卖完,邵敏从桶里舀出些水,喷洒在发蔫了的菜叶子上,伊然戴上了草帽,太阳在她头上落下几个明亮的光圈。这时,陆勇手里拿着一根冰棍从摊前经过,伊然突然红了脸,她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不知为什么,她怕在这种场合见到陆勇,她盯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胶鞋和松松垮垮卷起的裤边,又摸摸头上的草帽,心想这身打扮可真是难看死了,她怕陆勇和她说话,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停留,而是迅速地从邵敏的摊位上一跃而过,跑到大街上去了。
  “陆勇,你快回来!这几天你跑到哪儿去了!”一个女人追过来,一路追一路喊,那是陆勇的妈妈,她的高跟鞋跑掉了一只,在回头去捡的当口,陆勇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
  邻近摊位几个卖菜的阿姨准备收摊了,剩下的菜不想带回家去,只能便宜大甩卖,半卖半送了。妈妈已经把一些扁豆和丝瓜硬塞到尚阿姨的网兜里了,尚阿姨非要给钱,和妈妈推来挡去的,像打架一样。尚阿姨是梧桐街上有名的裁缝,伊然家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请她做的,她的丈夫是(三)班的数字老师,很严肃的一个人,可尚阿姨白胖的脸上却永远挂着亲切的笑容。伊然还在想刚才的事,“陆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他不是很孝顺的吗?”
  “喂!你们看到刚才那个女人没有?”
  “那是谁呀?打扮得那么俏?”几个卖菜阿姨的议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你还不认识啊?大名鼎鼎的吴雪梅嘛!她丈夫贪污坐牢了,她就天天在外面勾引别的男人!”
  “咦!她不是离婚了吗?”
  “离了又怎么样,她可是离不开男人的,看她那个风骚样!”
  “哎,你们还不知道吧,前几天她和二十二号楼的老魏,被她儿子堵在屋里了呢!”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几个女人脸上都带着奇怪的笑。
  “哪个老魏?”
  “哎呀,不就是那个给领导开小车的老魏嘛!长得又黑又胖的!”
  “他呀!吴雪梅怎么会跟他?”
  “那有啥不会的!你以为吴雪梅有多高贵,她找的男人多了,人家老魏还有老婆的!真不要脸!”
  “唉,我说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又没个正式工作!”
  “可不,听说为了工作的事,她还跟另外两个大领导搞在一起呢!不过,她这个大儿子可不得了,谁都敢打,这不,把老魏打得几天都不敢露面了,那些个男人也都怕他几分呢!”
  “看来她这个儿子还是挺不错的,她是恨她妈妈这样!”
  “谁说不是呢,他儿子都十六岁了,也懂事了,谁愿意听人家的闲话,抬不起头呢!唉,没人管教的孩子,听说现在也是个混混头子呢!”
  “唉,叫我说这孩子也挺可怜,没爸爸,妈妈又这样……”
  伊然愣在那里,直到邵敏收好摊过来拉她,她才回过神来,两个人一起往回走。
  “伊然,听说魏鹏飞前几天被陆勇打了呢!就在我们教室!”邵敏也听到了刚才的议论。
  “喔。”伊然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买了肉和猪肝追上来,她邀请邵敏到家里吃午饭。
  “刚那个男生是你们班的吧?”妈妈的语气里充满焦虑。
  伊然抬起头,脱口而出:“妈妈,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坏的!”
  妈妈马上质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可千万别和这些孩子来往啊!”
  “阿姨,你放心吧,我们不会的,伊然都没跟他们讲过话呢!”邵敏及时解围。
  妈妈放心了,她又语重心长地唠叨了一遍学习的重要性,并且说要给邵敏的妈妈介绍一份看鱼塘的临时工。邵敏很高兴,这个工作她妈妈应该能干,伊然知道妈妈才找了这个活儿,但是工作时间是在晚上,可能要两班倒吧,她才会想到推荐邵敏的妈妈。
  晚上和弟弟吃过饭,伊然就把饭菜盛在一个搪瓷大碗里,去鱼塘给妈妈送饭。鱼塘在半山腰,走小路大概二十分钟。这是一条不太熟悉的山路,经过一大片竹林时,一阵凉风吹来,竹叶“啪啪”作响,把她吓了一跳。穿过竹林,再走下一个山坡,就是妈妈看鱼塘的小棚子了。妈妈吃完饭,就让她赶紧回去,晚了怕不安全。伊然拎着网兜走上那个山坡,却发现树丛中有一株开满淡粉色花朵的紫薇,她奇怪刚才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天色向晚了,一抹落霞映衬下的紫薇花格外美丽,她踮起脚,又向上跳了跳,可还是够不到花朵,她在树下站了好久,终于失望地准备离开了。
  “伊然!”陆勇还在山坡上,就喊了她的名字。
  伊然一扭头,“怎么是他?要不要赶紧跑?”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她想走,可脚却坚定地站在了原地,好像不听大脑的指挥一样。
  犹豫的当口,陆勇已经来到了面前,他有点儿不自在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高高地跳了起来,折下一枝紫薇花,递到她面前。伊然低下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会儿她抬起头,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清澈,唇角的微笑带着局促和自嘲,她接过花,犹豫着想说点什么。
  “走吧。”陆勇先开口了,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沉默着,没挪步,她怎么可以和他一起走呢?要是有人看到了呢?
  “你先走吧!”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她在前面走得飞快,心里忐忑不安,他会不会又想“图谋不轨”呢?想起那次在教室里的事,脸上又一阵阵发烧。陆勇跟在后面,始终跟她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快到竹林时,她回头望了一眼,他立即站住了,山风吹起了阵阵竹浪,“啪啦啪啦”的声响不像是美妙的乐章,倒像是魔鬼的说话声让人心里发毛。
  犹豫了一下,伊然走进竹林中,茂密的竹叶让林中昏暗无比,她更害怕了,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陆勇,还好,只要她一停下他就会停下。渐渐地她安心了,眼睛也适应了黑暗,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相反,有了他的陪伴,这段路程不再那么害怕了。
  竹林深处,几只突然出现的萤火虫像提着灯笼给伊然引路,再往前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包围了她,她呆住了,发出一声惊叹,无数盏淡绿色的萤火围绕着她,像天上数不清的星星跌落人间,她忘记了身在何处,尽情地和这些小精灵追逐嬉闹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头看看陆勇,他还站在原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专注地看着她的身影。他身边也围绕着好多“小星星”,他对着她在“星光”下微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一只萤火虫落在他伸出的手掌上,尾部的灯一明一灭,像闪闪发光的绿宝石。
  暑假里,伊然迷上了武侠片,她知道班上好多同学书包里都藏着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门面超小的书屋,生意好得不得了,那些武侠小说大都破旧不堪,也不知被多少同学挑灯苦读过。妈妈不让伊然看小说,她就追着《侠客行》、《神雕侠侣》、《楚留香传奇》这样的连续剧看,武侠片里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她没去深想过,却非常向往那些“大侠”们的生活,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关键是他们还不用干活,不用为生计发愁,还可以到处住客栈,喝酒吃肉。
  周倩到家里来玩了,因为伊然和邵敏都不肯再去她家了,她只好经常过来。
  “阿姨,你做的菜真好吃!比我妈妈做得好吃一万倍!”周倩的嘴就是甜。妈妈还挺喜欢周倩的,说她像个乖巧的洋娃娃。这次周倩带来了一本琼瑶的小说《燃烧吧!火鸟》,她偷偷对伊然挤挤眼睛,就把书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晚上,伊然沉浸在书里,她喜欢书中嫣然的性格,也同情巧眉的遭遇,可惜刚看了个开头,就被妈妈发现没收了。
  
  (7)
  初三开学了,伊然也升到了三(一)班,这学期年级发生的一件大事,就是教导主任决定整顿纪律,要拿那些大大小小的混混们开刀了。班主任也积极贯彻教导主任的指导思想,他走的是各个击破路线,把他认为还可以“挽救”的几个小混混调到前面的座位了,但座位都不挨在一起。每节课前,他都要到教室“巡视”一番,还经常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顿狠批。
  班上共分为四个小组,陆勇的座位也被调到了第二排,正好与伊然的座位隔着一个过道。陆勇好像也变得爱学习了,他很少逃课,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待在座位上,至于有没有听讲就不知道了。课堂上的大部时间伊然都很专注,只是偶尔眼角的余光会不小心碰到陆勇的课桌,如果他的课桌空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开一会儿小差,想他到哪里去了,下节课会不会来。
  自从暑假在竹林相遇后,伊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就是陆勇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在她单纯的内心,世界上的事情全都是非分明,没有中间状态,但她又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陆勇其实没那么坏的。”就像她对妈妈说的那样。不过她并没有深入去想,事实上陆勇的影子只是偶尔跳出来一下,这时,她又会这样自我安慰:“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跟我又没关系!”
  她想起从初一到初二上学期,她没有跟他说过话,也没敢正眼看过他,因为她害怕,害怕的底下藏着深深的厌恶,她甚至记不起那时的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他那目空一切的眼睛,满不在乎的眼神,流里流气的笑容,偶尔流露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和深沉,对她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从初二下学期开始,他似乎不再那么讨厌了,他对她好像也没什么恶意,当然除了在教室的那一次之外。她和他还是没有说过几句话,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是他的名字,对她就像是个最大的忌讳。
  初三的学习更紧张了,各科老师都对伊然开起了“小灶”,经常会拿些稀奇古怪的考卷给她做,她总是连课间休息也待在座位上。一天,她正在专心地做数学卷子,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偏头,陆勇正趴在课桌上专注地看着她。她的脸刷地红了,赶紧前后左右看了看,还好,同学们大都不在教室,没人会注意到她。
  “他这是干什么?!”她放下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跑出教室找邵敏去了。在教室门口,她瞥见陆勇在翻看她的试卷,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去制止。教室外,邵敏和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看周倩带来的粘贴画,几个(三)班的女孩子也在其中,她们嚷嚷着要跟周倩交换。周倩的粘贴画确实都是最新的,有几张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伊然也挤在里面看,《警花出更》里的郑裕玲和欧阳佩珊英姿飒爽,连欧阳震华这个大反派也很帅,《绝代双骄》里梁朝伟和吴岱融的剧照都很经典,不过她还是更喜欢小鱼儿的造型,黎美娴和戚美珍的漂亮古装让人向往,她就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生活在侠客云集的远古时代,当然她一定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大侠女。不过幻想归幻想,她是没钱买这些漂亮的粘贴画的,仅有的几张也都是周倩给的。
  语文课后班主任找伊然,让她参加年级的课文朗读比赛。伊然的普通话说得好,念课文时也知道语调的高低和语气的不同,这都归功于她经常听收音机里的故事联播。放学后,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去指导,本来她选的课文是朱自清的《绿》,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篇散文,可是班主任觉得《绿》的思想感情比较难表达,就帮她选了一篇宗璞的《紫藤萝瀑布》。
  练了几遍,班主任先走了,伊然一个人继续练习,老师不在旁边,她感觉更放得开了,声情并茂地背诵着: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摩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个一朵,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背完了一遍,她很满意地哼起小曲,准备再来一遍,这时,窗户上人影一晃,她跑到门口打开门,是陆勇,不知他什么时候躲在那里偷听的。想到自己刚才以为没有人,还很得意的样子,伊然就很窘,陆勇不说话,斜倚在门上,站在秋日的余晖中看着她。
  “你干吗在这儿偷听?”她有点儿恼了。
  “没有,我只是经过,很好奇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那你都听见了?我是不是背得不好?”她有些赌气地说。
  “没有,真的很好,要是手上再加点动作就更好了。”他居然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
  “班主任都没说要加动作……”她局促地辩驳。
  “没事的,你真的练得很好,要不,再来一遍?”他忍住笑,建议道。
  伊然又回到了办公室中央,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反正又没人看到,背一遍也没关系的。而且如果背得不好,他也许就会看不起她了,以后也不会再主动找她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往门口扫一下,但还是感觉越来越别扭,颤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她向门口看去,陆勇却已经不在了,她跑到走廊上,向楼下望去,陆勇和“章鱼”两个消瘦的身影已经快走出校园了。
  朗诵比赛上,伊然没看见陆勇,她有点儿失望,不过发挥得还可以,最终夺得了第三名。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她在心里默念:“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她想到了岩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和傲雪绽放的腊梅,家里很穷、学校很差,这些困难不知道算不算“不幸”,但她仍然很快乐,这乐观和坚韧与生俱来,让她觉得生活仍有无尽的希望。
  为了调动同学们的积极性,班上又有了新举措,那就是四个小组每周都要轮换座位,一组和二组的同学对调、三组和四组的同学对调,这样伊然就会每过一周正好坐到陆勇的座位上去。这个点子能否调动学习积极性倒很难讲,但同学们都觉得好玩,经常有人忘记了言情小说之类的课外书在课桌里,到周一一换组才发现,找和他对调的同学要,这个同学却赖着脸皮怎么也不肯给,非要等自己看完了才还。还有就是以前大家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同学们就习惯在课桌里乱写乱画,不知不觉就会泄露一些小秘密,比如说谁谁谁是坏蛋啦,哪个老师不好啦,被同学发现,不免要取笑一翻,有的甚至会去告密。这样的小纠纷不断,似乎成了班主任这一苦心策划的唯一成效了。
  周一早上,伊然刚坐到陆勇的座位上,陆勇就从前门走进来了,他先在她上周的座位上坐下,又突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立在了她的面前,向她伸着手。数学老师已经走到门口了,同学们也都差不多到齐了,教室里鸦雀无声。陆勇离得那么近,她似乎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但她不敢抬头,她感觉全班同学都在用雪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她紧张得脸热心跳,不知道陆勇想干什么。陆勇没有说话,指了指课桌里,她明白了,慌乱地摸索出厚厚的一摞课本,她一只手托着这些书,手却突然好像失去了力气,在一瞬间,手和书一起自由落体般落到了他的手掌上,在手指接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顺着她的指间迅速地爬上手臂,蔓延到全身。空气凝固了,时间似乎也停止了,伊然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它跟着她的手一起安静地落入了陆勇的手心,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伊然被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感觉吓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面对陆勇不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决定不再跟他接触,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好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正襟危坐,下了课,也会自觉地离开他的视线。
  这学期开始,邵敏也攒着一股劲,学习用功多了。每天下了晚自习她都会和伊然结伴回家,因此,伊然就很少能看到街道对面陆勇的身影了。她有时会想念和陆勇之间开始于去年雪夜的无言的约定,回忆起那轻盈的雪花和他守候的身影,就会让她感觉到温暖。
  邵敏和大熊跟伊然讨论过中考的事,上高中、中专、技校,无非就是这三种选择。在那个年代,能上中专和技校也是不错的,因为一毕业就能参加工作,就能养活自己了,而上高中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高中三年里充满着变数,而且高考的竞争会相当激烈,这个省每年的分数线又都在全国前列,许多哪怕是上了重点高中的孩子也逃不脱高中毕业后又上中专的命运,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初中直接上中专呢。这也是大熊的理论,他妈妈死得早,他更想早点儿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伊然对传说中的高考始终怀着一份向往,能不能上大学她没想过,但她要试一试。大水池子那里一户姓张的人家,父母都是文盲,两个儿子一个去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另一个今年考上了同济大学,已经在山头上传为了佳话,妈妈都在家里说了好几次了,伊然偷偷地想,也许我也可以的呢。
  十月底了,天气突然变得很凉,A市有几座水电站,起到了调节气候的作用,因此这里总是四季分明,街两边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有微微发黄的迹象。伊然穿上了妈妈新织的黄色毛衣。这件翻领开胸的薄毛衣一上身就引起了街上那些认识不认识的阿姨们的围观,她们啧啧赞叹织这件毛衣的人手巧,毛衣上绽放着一朵朵镂空的小菊花,让人以为是用钩针勾的,其实不是。妈妈手巧是出了名的,可伊然这方面却完全不行,有一次她去邵敏家,邵敏正在织一条枣红色的毛裤,只是最简单的上下针,却也弄得她一头雾水。她好奇地帮邵敏织了两排,结果掉了好几针,只得拆了重织了。
  天气虽然冷,天空却是瓦蓝瓦蓝的,白云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丝丝点缀在天空上,像最近校园外新来的一个跛脚老头做的那种棉絮状的棉花糖。伊然在楼下的大花坛那里看到陆勇了,他站在校园里最大的那棵松树下,是一个人,却并没有向她走来。伊然也是一个人,和他只相隔五六米的距离,阳光柔软得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那暖暖的光线照在陆勇身上,照在他那件浅天蓝色的绒面外套上,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恍如隔世的梦。
  温热的阳光快把伊然融化了,她轻轻捂住嘴,怕他看见她的笑。
  
  (8)
  徐玉竹要在学期末转走了,虽然她已经渐渐适应了八中的气氛,可还是拗不过父母。这几天大熊的情绪显得特别低沉,他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
  星期天,伊然和妈妈坐汽车去市里看望二婆婆。车窗外大熊骑自行车带着徐玉竹,正好是一段长长的大下坡路,大熊松开车把,徐玉竹在后座上一路尖叫。她家住在市里,可能大熊是送她回家吧。他们的快乐感染了伊然,她指着窗外大声说:“妈妈,看,那是我们班长!”
  妈妈问:“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们班的徐玉竹。”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妈妈扫了她一眼,很严肃地说:“伊然,你可不能像他们,不学好啊!”
  “这怎么是‘不学好’呢?”她很迷惑。
  “唉!”妈妈叹口气,“你还小,不要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男生交往,别人怎么样也不要去管……”
  “妈妈,大熊不是乱七八糟的男生,他是……”她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陆勇就是妈妈所说的“乱七八糟”的男生,她跟他算是交往了吗?她害怕了,跟这样的人“交往”又会怎么样呢?她开始仔细回忆起他们的“交往”历史,包括她跟他说过的几句话和那次她碰到他的手,但那绝对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她反复安慰着自己。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地理课,马老师悠长的语调让同学们昏昏欲睡,南太平洋、北冰洋、欧洲、北美洲……这些离大家都太遥远,好多同学都已经神游太虚了。伊然轻轻打了个呵欠,她捂住嘴,偷偷趴在课桌上,想打一会儿瞌睡,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发现陆勇也趴在课桌上,正偏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伊然一惊,教室里乱哄哄的,除了睡觉的,大多数同学都在讲小话,她的心里突然萌出了一枚种子,接着长出了一株藤蔓,牵引着她的心执著地向过道爬去,她的心拗不过,终于松手了,藤蔓带着小小的隐秘的快乐爬上了陆勇的课桌。她只要微微侧着脸就能完全接收他的目光,却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与他对望了,他的目光是她从没见过的清澈、纯净,像一湖宁静的水,似乎没有任何意念。他们都不敢笑,只用眼睛和唇角传递着心照不宣的快乐。
  从这天起,和陆勇之间的这个秘密成了伊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天心有灵犀偷偷地对望,哪怕只是几秒钟,都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欣喜。她从没想过这是一种怎样的“行为”,也没有想过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但她开始期盼每天都能见到他,如果他的课桌空着,她就会在惆怅中夹杂一丝担心了。不过还好,陆勇似乎很能体会她的这种心情,他从一个让老师头痛的“坏分子”几乎要变成“积极分子”了,开班会时,几位老师轮流把他拉出来表扬了一番,班主任得意之极,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伊然的心每天都被这种全新的喜悦填得满满的,这种喜悦不是得到老师表扬时的高兴,也不是和好朋友一起时的开心,不是和妈妈、弟弟生活的幸福,也不是达成目标时的兴奋。她不知道这份喜悦是什么,但却很享受这种感觉。学习也变得顺风顺水,她像一只鼓满了风的帆船,乘风破浪,而陆勇那单纯、善良的眼睛就是她的“风”,生活似乎开始了新的篇章。
  他们之间很快达成了无言的默契,那就是上语文、数学、英语这些主课时,只会偶尔不经意似地对对方偏一下头,但上历史、地理之类的副课时,他们就会潜伏在教室各种声音的暗流中让自己开一下小差。这种交流隐秘得连同桌都发现不了,他们就像两个干练的地下党牢记着联络的暗号。但伊然却再也没有和陆勇说过话,和邵敏、周倩和大熊他们在一起时,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快乐,怕他们最终会发现她的变化。如果有谁在她面前提到了陆勇,她就会尽力表现出漠不关心、事不关己。她不敢和他说话,她总觉得如果她在同学面前一和他讲话,她的神态、表情、语气就会出卖她,让他们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下暴露无遗。她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她单纯的内心从没想过将来,事实上,她的每一天都活在“现在”,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几乎没有与他独处的机会,同学们也早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和他是不会说话的,而该怎么样控制自己的神态、表情和语气呢?她知道她做不好,所以只能作罢。只有一次例外,那天课间休息,伊然向同学们收前一天的数学作业,她清点了一下,还差几个同学没交,其中就有陆勇。她心里其实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敦促他的学习,至于他学习好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倒没想过,所以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了。陆勇就站在讲台下和几个同学聊天,她走过去,当着同学们的面,向他伸出手:“你的数学作业还没交?”
  陆勇似乎有点儿意外,他看了她一眼,保持着惯有的嬉皮笑脸:“我忘做了。”
  她低着头,而他却毫无顾忌地看着她,笑容里张扬着得意,好像在对全班同学说:“看吧,伊然主动找我说话了呢!”
  “老师说了没交的要记名字的!”他的不正经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感觉芒刺在背,旁边那几个同学的眼神让她全身发痒。
  “我就是没做,你要记就记吧!”他挑了下眉头,满不在乎。
  “那我就告诉老师!”她窘得没办法,没想到他会让自己下不来台。
  她气得转身出了教室,只听到一个“小跟班”大声说:“作业不写就不写,有多大个事嘛!”
  “奇怪,她从来不收我们的作业的,今天怎么跟你较起真来啦!”是另一个“跟班”的声音。
  伊然羞得想哭,她觉得真是自取其辱,在她想象中他应该会很正经地和她说话,让同学们都知道她开始和他建立正常的同学关系了,因为他最近的表现好,而她作为课代表,找他收作业也是应该的。就算他真的没做作业,他也应该当着大家的面,态度诚恳地说自己会马上补做,维护她义正词严的正面形象。现在却完全反了,他好像不在乎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可是他怎么能只顾自己炫耀,却把她推入那种难堪的境地里呢!他那轻佻的笑容她不喜欢,那不是真正的他。伊然越想越气,她站在走廊上,看到楼下一棵松树上的一对小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想,它们肯定是在吵架,过了一会儿,一只麻雀振翅飞走了,留下另一只孤零零地站在树枝上,变得沉默无比。
  “哼!再也不理他了!”她得出了结论,“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邵敏和周倩走了过来,邵敏把手放在她肩上:“别生气了,以后他不写作业是他的事,你再别管他了。”
  她低头不语,周倩却大声说:“哎!伊然,你难道没看出来吗?陆勇其实很怕你的!”
  这口无遮拦的话让伊然心更慌了,她红着脸辩解:“你瞎说什么啊!”
  没想到周倩拉着她就往教室门口跑去,边跑边说:“不信你看!陆勇正在赶数学作业呢!”
  陆勇果然在课桌前埋着头,伊然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敢停留,又跑回走廊上,心想以后真的再不能找陆勇讲话了。其实,对她来说,他们之间“无言”的交流已经足够了,真要跟他说话,她还找不到话题呢。
  数学课上,她偷偷瞄了陆勇一眼,发现他正咬着笔头,还在思考着昨天的数学题呢,她原谅了他,一想到他真的可能有点儿“怕”自己,心底又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深秋的梧桐街一片金黄,其实也不完全是金黄,那些手掌一样的叶片有的已经泛红了,而有些性急的已经是深红色了。天空呢,有时是浅蓝色,有时是蔚蓝色,有时是深邃的瓦蓝,但都是一样的纯净高远。阳光总是那么柔软,穿过树叶照在梧桐树球形的果实上,它们像一串串风铃挂在无法企及的高处,伊然总会好奇地仰望,猜测着那里是否会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种的也是两排梧桐树,与梧桐街相比,树的间隔要密得多,因此学生们习惯称它们为“小树林”,这两排树就紧贴着初中部后墙的排水沟,从(一)班教室里能很清楚地看到树枝上欢唱的小鸟,山坡其实也没多少坡度,而且被学校平整过了,当成了运动场,也是初中部的操场。每年的学生运动会都在这里召开,一个400米的简易土路跑道外是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
  整个下午,空地上人声鼎沸,整个初三年级都放假了。学校让大家参加“义务劳动”,把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清理出来,用来安置一些高低杠之类的体育设施。女孩子们负责割草,男生则负责平整场地。学校准备了镰刀、锄头和扁担、竹筐,同学们劳动的热情高涨,对他们而言,这比上课有意思多了。
  伊然拿着镰刀还不太适应,虽然她出生在农村,可还没满月就到A市了,还是邵敏熟练得多,一会儿就割倒了一大片草,周倩呢,她根本就什么也不会干,就在旁边看热闹,只当凑个数。因为之前没人管,那些草长得都快到人的膝盖了,草虽然已经枯黄了,却还韧性十足地挺立着。伊然看到不远处陆勇和几个男生在一起用锄头把凹凸不平的土地刨松,土很干,看他的样子十分费力。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会儿,大家的新鲜感都没了,也不按老师事先分配好的各班负责区域好好干活了,许多人疯疯打打地追逐嬉闹。周倩也干脆跑到(三)班和她的几个“闺蜜”聊天去了,她和那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还不时低头神秘地咬着耳朵。有的人拿着锄头东挖几下,西挖几下,总之是疯到哪儿就在哪儿挖,很快,空地就变成了一个难看的“瘌痢头”。
  伊然刚在邵敏的指导下动作熟练了一些,突然,旁边的余小虎把一只深灰色的大蚂蚱丢在了她头上,她“啊”的一声惊叫,镰刀划过手指,出血了。她丢下镰刀,用另一只手按住那个流血的手指,感觉到一道温暖的目光落在背上。那是陆勇,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回过头,看到他满脸的紧张,就会意地轻轻对他点点头,还好,只是一个小口子,他又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余小虎,他紧皱的眉头和凝重的神色让她觉得可爱又好笑,她赶紧对着他微笑了,并且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他们打“哑谜”的时间,邵敏已经把余小虎骂了个狗血淋头。余小虎绝对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经常搞些恶作剧戏弄女孩子,他长得又矮又胖,全身上下都是圆圆的,更可笑的是,他还戴一副黑框的圆形眼镜,活脱脱就是一个抗战片里的日本小鬼子。他是班上年纪第二小的,伊然觉得他其实很可怜,因为他生性软弱,经常被“小混混”们欺负,她就碰到过高年级的小混混找他要钱,他怕挨打,自然人家一开口就全掏了。
  
  (9)
  这天语文课后特别奇怪,几个主课老师在教室里,他们围着讲台低头细语,好像在商议一件大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不选择去办公室讨论。班主任凝重的神色让人担心,小朱老师在叹气,叶老师大声说:“这也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吧!也不是他们说了就算的!”同学们本来大都在教室外面玩,现在都跑进来了,大家小声嘀咕着,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因为班主任在学校可是出了名的“处事不惊”的。
  “伊然,你过来一下。”班主任还是开口了。
  伊然走上前,心里忐忑不安。
  “伊然,学校决定让你转到(三)班去。”班主任叹了口气。
  “为什么啊?我不想去……”她急了,她可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班级。
  “这也是(三)班老师的提议,为了学校的升学率,你到了(三)班可以更安心地学习,而且那边的老师也更好……”班主任的声音低了下去,看得出他很难过,谁愿意放走自己最优秀的学生,谁又愿意承认自己比别的老师差呢?
  “我不去,我在这里也能好好学习。”她嚅嗫着,边说边回头去找陆勇的目光,却没有找到,因为他在人群中低着头。
  “你真的不想去?”班主任的声音透着惊喜。
  “是的,我不去,我不想离开班级,到(三)班我会不习惯的,而且我保证我能保持成绩的。”她一口气说完,心跳个不停,好像在等待着被班主任他们宣判死刑。
  “噢!”老师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下面的同学也都鼓起掌来。伊然看到陆勇笑了,而且脸都红了。
  “好样的!”小朱老师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骄傲地说:“我说什么啊,伊然肯定不会同意的!我就不信,伊然在我们班就考不出好成绩!”
  下午放学了,伊然一个人走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邵敏在打扫卫生,大熊踢球去了,她低头边走边想着今天的事,她有那么好的老师,他们都那么爱护她,让她觉得感激和骄傲。当她抬头看到陆勇的时候,她并没有慌张,他明显在等着她。
  “一个人回家?”他先开口了。
  “嗯。”她站住了,听到自己的心在欢快地唱歌,好像在过一个节日。
  “你为什么不去(三)班?”他挑了下眉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三)班的同学我都不熟,老师也太严肃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声音小得像蚊子。
  “就为这?没有别的原因吗?”他穷追不舍。
  “没有了……”她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真的没有了吗?”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语气带着任性和不满。
  “真的没有了……”
  伊然抬起头,她不想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目光相对的一刻,陆勇笑了,他笑的样子那么好看,立刻化解了她的紧张。
  “你笑什么?”她红着脸问。
  “没有,说真的,我也觉得(三)班的老师都还不如我们班的呢!”他转移了话题。
  “嗯,是啊,(三)班的同学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再说,他们都很高傲,不会和我做朋友的……”
  “不,伊然,你不要这么想,其实你真的不比任何人差,相反,我觉得你是最出色的,只是……”他一口气说完,好像这几句话已经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出口。
  “只是什么?”
  “只是你还太小了,好多事情还不明白……”他轻叹着,似乎非常不愿意说出这句话。
  “还太小了。”伊然在心里默念着,揣摩着它的含义,这时她看到邵敏已经跑过来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扫完地了。
  来不及打招呼就慌乱地跑开了,她感觉邵敏已经看到他们了。果然,邵敏一见她就问:“刚才和你说话的是陆勇吧?”
  “是。”她惴惴不安。
  “他和你说什么?”
  “没有,他就是问我为什么不去(三)班,我说我不喜欢(三)班的老师……”
  “喔,看来我的感觉没错,陆勇最近真改邪归正了,也爱学习了……”
  “是啊,他也说我们班的老师比(三)班的好……”邵敏并没有察觉,她松了一口气。
  “可能他也想通了,要考一所像样的学校吧,不上学的话,难道还在外面晃荡一辈子?”邵敏少年老成,说话都是大人的口气。
  “嗯,邵敏,你说他能考上什么学校?”她忍不住问。
  “技校吧,如果他能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不过技校也不错,毕业就可以上班了,还可以学一门技术。”
  “喔,但愿他能考上,不然他妈妈也太可怜了……”伊然小声说,她想起了陆勇妈妈在街上追他的样子。
  晚自习上,伊然还在想着今天跟陆勇的对话,她为什么不想离开(一)班呢?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这当然是自欺欺人,和他坐在一个教室里,每天能看到他,这已经成了每一天里她最大的快乐和期待,他应该明白的。可为什么他非要她说出口呢?她当然是无法对他说出口的,那也太羞了。还有,他说她还太小了,可是长大又能怎么样呢?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至于别的,她不懂,也没想过。
  
  (10)
  外婆病了,很严重,妈妈要回老家去照顾几天,可是又放心不下伊然和伊亮,伊然说她会做饭,能照顾弟弟,可妈妈还是担心,主要是伊亮太调皮,怕她管不住,妈妈对隔壁的邻居交代了又交代,才忧心忡忡地走了。妈妈一走,伊亮可乐翻了天,晚上伊然去上晚自习了,他就到处疯跑,直到她晚上回来时,他作业还没做完。
  一天课间,大熊急匆匆地找到伊然。
  “伊然,我今天又在操场上看见你弟弟了,他没上学吗?”
  “什么意思?在操场上?是不是他们在上体育课?”伊然很疑惑。
  “哎呀,不是的,这几天课间休息,我都在后面的小树林那里看到他了,他背着书包,一个人在那里玩,好像没上学的样子……”大熊说得很急。
  “什么?伊亮逃课了?”伊然心里一惊,她想起这几天伊亮是不太正常,放学回家总说老师没布置作业,原来他根本就没上学。
  她马上跑出去找伊亮,操场上没有,又在小树林里找了一圈,终于看见伊亮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捉着蚂蚱。他的书包丢在一边,蚂蚱被他一只只串在狗尾巴草上,也不知他在这里待了有多久了。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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