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与世隔绝,天寒地冻,三面环海,据传南面的大断谷有谷妖出没,乃是炼狱之门。在雪国,带翅的婴孩降世,则被认为是谷妖的后代,成年后便被送入井下劳役,成为终生的囚徒。他们被称为———翅鬼。一个名为萧朗的翅鬼,自学脱离了文盲的宿命,当他发现翅鬼并不属于这里,那颗想要回家的心便再也按耐不住,于是他带领翅鬼为了自由和心中的梦想向命运发出挑战,他们最终能否抵达梦想中的国度? 作者简介: 双雪涛,1983年生人,沈阳人,据说祖上是满族,除了姓氏奇怪之外,没发现其他证据。2007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法学院,2009年起发表影评,2011年小说处女作《飞》(繁体版出版时更名为《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2年长篇小说写作计划《融城》获得第十四届台北文学奖年金类入围。目标是有一天边走边写或者边跑边写,目前还在一直坐着写。 目录: 【第一章】长城 【第二章】井壁 【第三章】歌声 【第四章】面具 【第五章】军规 【第六章】刑具 【第七章】左手 【第八章】戏子 【第九章】师傅 【第十章】小庄 【第十一章】绿洲 【后 记】这部作品无论是在文字、创意、想象力和格局视野上都有相当杰出的表现。……它可以是《魔戒》或是《阿凡达》,也可以是一部宫崎骏的动画电影。 ──小野(作家/编剧) 这部小说兼有奇幻的天马行空,和童话故事的温暖。有人性的思考,也有战争、政治、武侠、奇幻、爱情、友情等商业元素。荣登此次【电影小说】比赛的榜首,当之无愧。 ──尹丽川(北京导演/编剧/作家) 整个故事像一则寓言,故事带着科幻奇异氛围,同时融入中国武侠世界的气氛。作者将西方科幻与东方武侠共冶一炉,而创造出一个更为奇异美丽的魔幻世界。 ──林正盛(导演/编剧/作家) 场景设定于一个奇幻国度,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却又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亦带着网络时代的模式和用语,看在年轻读者眼内,很有贴心的摩登感。 ──马家辉(香港作家/评论家)这部作品无论是在文字、创意、想象力和格局视野上都有相当杰出的表现。……它可以是《魔戒》或是《阿凡达》,也可以是一部宫崎骏的动画电影。 ──小野(作家/编剧) 这部小说兼有奇幻的天马行空,和童话故事的温暖。有人性的思考,也有战争、政治、武侠、奇幻、爱情、友情等商业元素。荣登此次【电影小说】比赛的榜首,当之无愧。 ──尹丽川(北京导演/编剧/作家) 整个故事像一则寓言,故事带着科幻奇异氛围,同时融入中国武侠世界的气氛。作者将西方科幻与东方武侠共冶一炉,而创造出一个更为奇异美丽的魔幻世界。 ──林正盛(导演/编剧/作家) 场景设定于一个奇幻国度,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却又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亦带着网络时代的模式和用语,看在年轻读者眼内,很有贴心的摩登感。 ──马家辉(香港作家/评论家) 无疑是众多作品中最出色也是我最喜爱的一篇……运用中国文化元素,结合武侠和魔幻的概念,处理一个奇异国度的人情世故,也在其中揭橥其处世哲学。……是一本极有电影画面和戏剧感的奇幻小说。 ──陈玉慧(旅德作家/剧场编导) 虽然得的是电影小说奖,但无论《飞》(出版时改名为《翅鬼》)是否有幸(或不幸?)被改编成电影,于文学上都仍是可贵的。它本身就是令人一展卷即欲罢不能的小说—很难想像自武侠小说式微以来,竟又有一部作品那么适合连载,足以把读者吊到气结。 ──鸿鸿(剧场编导/作家)[第一章]长城 我的名字叫默,这个名字是从萧朗那买的,萧朗要了我六个蚕币,那时候我们雪国只有两种货币,蚕币和蛾币,三千蚕等于一蛾,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没见过蛾币的,据说蛾币是用熟铜熔出的飞蛾模样,反正我是没有见过。 一个蚕币能买一大筐雪梨,你们不知道什么是雪梨吧,雪梨是雪国冬天唯一的粮食,一筐雪梨能让一家三口在井下活上六天到七天。所以,萧朗这小子实打实地敲了我一笔竹杠,一个名字,而且只有一个字,要了我六筐雪梨,妈的,他当时还振振有词: “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坟上就能写上一个黑色的“默”字,走过路过的就会都知道,这地方埋着一堆骨头,曾经叫默,这骨头就有了生气,一般人不敢动它一动。你要是没有名字,过不了多久你的坟和你的骨头就都被踩成平地了,你想想吧,就因为没有名字,你的骨头就会被人踩碎粘在鞋底,你不为现在的你着想,也得为你以后的骨头着想。” 他一说完,我浑身的骨头就吱吱作响,好像要跳出来替我发言,我赶紧说: “萧朗,闭嘴。” 然后我掏出六个蚕币,说: “我买了,你告诉我‘默’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萧朗接过蚕币,挨个看了看,当时蚕币有赝品存于世上,真的蚕币是活蚕镀铁,黑色里有浅浅的白痕,而赝品是死蚕镀铁,只有通体的黑色,找不到白痕。萧朗找到六条清晰的白痕之后,掏出一片锋利得像刀一样的石头,说: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和我的话一般多的翅鬼,所以我给你取名为默,意思是:少说两句。实话讲给你,我真的接受不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这么贫嘴的翅鬼。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如果我们俩都抢着说话,那么我们的交谈就会杂乱无章,如果我说你听的话,我想我们会交情日笃,你想我把你的名字文在哪?” 我环顾全身,说: “如果你的刀法不行,你把它文在我脖子上,如果你的刀法可以,你把它文在我右臂吧。” 他把石头一挥,说: “右臂给我。” 从那之后,我的右臂上有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字,之所以模糊不清是因为在文上去的过程中,他出现了几次笔误,可是后来他一直坚持那不是笔误,“默”字的写法就是那么循环往复的,我不和他争辩,他说得对,如果我们都抢着说,就交不成朋友了。 这次交谈我记得异常清楚,那时我们就站在漫天飞扬的大雪里,刚刚进入雪国的雪季,雪国上千口井的井口需要修葺,而这时候所有的雪国人都已经入井了。 雪国一年里有九个月是雪季,到了雪季如果还待在地上,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饿死,于是雪国人就发明了井,雪国遍布大小的火山口,地下十分温暖,雪季来临的时候雪国人就住在井里,雪国有数千条蜿蜒的地下小溪,把一口口井连了起来。雪国人在地上的三个月除了晒太阳就是去山上打猎,采摘足够九个月吃的雪梨。所以到了雪季还能够待在地上的只有我们翅鬼,除了我们相对强壮能抗寒之外,还因为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囚犯。 你们的书上没提过翅鬼这个名字吧,提到的是翼灵。雪国人绝大多数都是双手双足一个脑袋,谓之五体,雪国人描述崇拜常说五体投地,意思就是这五个地方全都着了地,就像我现在做的样子,其实就是磕头,可你们瞧见了,我除了这五体还有两体怎么也着不了地,这就是我的翅膀,你们当然可以嘲笑我,不用偷偷地把嘴捂起来,我的翅膀确实又丑又小,和你们的翅膀比不了,可是当年在雪国的时候,这一对小小的翅膀就足以让我服一辈子的苦役,成为终生的囚徒,因为整个雪国八十几万雪国人,出生的时候带着这么一对小翅膀的人不足五千。我们的出生通常被解释成不祥之兆,雪国人认为一个家族如果出现了带着翅膀降世的孩子,肯定是因为祖上和谷妖有染。根据传说,谷妖通体漆黑,双爪双足双翅。它们被认为来自雪国最南面的大断谷之中。 雪国三面环海,海上漂浮着硕大的冰山,雪国人有几次造了几艘大船想出海碰碰运气,可是无一例外都是刚刚起程就被飞快移动的冰山撞破,沉入冰水化作淤泥,而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断谷,之所以一望无际是因为断谷下面常年向上升腾着雾气,在断谷中飘浮,你眼力再好,也看不见对岸是什么样子。断谷中还经常传来缥缈的歌声,传说很久以前有人寻声走进,被黑色的铁钩钩入谷中,男人再没生还,女人被弄得浑身乌青扔在崖上,有的回到家中竟然诞下婴孩儿,其他处与雪国人无异,只是背上多了一对黑色的小翅。等婴孩长大,小翅亦长,可是明显跟不上身体其他部分发育的速度,所以带翅的婴孩终其一生都是飞不起来的,只是除了小翅的四肢比常人力大,而且脾性暴戾,好斗,善战,但短命,据说寿命最长的翅鬼活了二十九岁。 我从没有见过谷妖,也不知道第一个翅鬼是不是这么降生的,但是大断谷里的歌声我是听过的,美得很,像是谷中的风吹动着某种琴瑟,而这琴瑟是一种生灵。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萧朗说我因为无知而多幻想,我只见到在大断谷的边上修起了绵延的长城。修这座长城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包括上千的翅鬼,多亏当时我还小,连一块像样的石头也搬不起,只配被锁在井底,听地面上沉重的脚步声,可是修之前和修之后都没有见到有谷妖来犯,长城就像一个侧卧着等着客人的娼妓,客人却一直没有来。 其实按照雪国一直以来的刑罚,我们这群翅鬼应该生下来就投进冰海,因为我们是谷妖的后代,是不祥的怪物,而且事实证明一旦我们成年便力大无比,徒手就能将一个雪国人撕成两半,若是有趁手的兵器,几十个雪国战士也近不得身,翅鬼又天生地矫健,飞跑起来任何一个雪国的生灵都休想追得上,只有一种生灵能追上一个逃命的翅鬼,那就是另一只更怕死的翅鬼。所以我们本应该是出生即死去的,在这世上只有短暂的一瞬,便又坠入无际的幽谷,每当我说起这些,萧朗就不屑地撇嘴,说: “默,命本就是两段无边黑暗中间的一线光亮,和之前和死后比起来,你基本上等于没活过。” 且不说萧朗的怪论,单说我们为什么从溺死变成终生苦役。因为雪国有一册祖上的天书,此书是国君的信物,雪国的每一个国君登基的时候都要手持天书,面北而诵,因为雪国人相信他们是从北海上漂渡而来,他们的同类正在北海那面的花花世界苦苦地等他们回去,而这册天书就是从北海那边带过来的唯一一本书籍。这些不是天书上写的,都是雪国的前辈们通过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研究出来的,而天书上能够朗诵的文字很简短,据说无头无尾,也有人说是任意一处都可以为头为尾。 雪国有史近一千年,每一任国君都宣称自己破解了天书,然后根据天书里的旨意统治四方。有人说天书告诉他要多多纳妾,他便娶了几个百个妾摆在宫中,他还说根据天书的旨意他应该每天都趴在妾的两腿之间倾听上天说给他的耳语,于是他就这么暴毙在一个妾的两腿之间,妾吓得屁滚尿流,这个国君的尸体据说到了入土的那一刻,还隔着棺材发出臭烘烘的味道;有人说天书告诉他,他的身边多是小人,每个小人想篡他的权,要他的命,这个国君在位的时候,雪国相对比较平静,老百姓活得自由自在,因为朝廷里的官员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杀到后来终于有人篡了他的权,这场杀戮才停下来。据说他临死的时候说:天书果然没有骗我。 到了我出生之前,霁王即位,他宣布,从今往后,雪国没有死刑,因为天书上说,杀人者一般无异,原因不查。你因为贪财而杀人,我因为你杀人而杀你,你因为奸淫而杀人,我因为你奸淫而杀你,我和贪财者、奸淫者无异,统称杀人者。所以我和萧朗这些霁王即位之后出生的翅鬼,得以保命,改为井役,就是终生被锁在井下,出井也是做些雪国人无法承受的苦役。 当然关于天书的这些都是我从萧朗那听来的。 那次修井是我第一次见到萧朗。 那天他被一个雪国兵从远处牵过来,人影被大雪遮得影影绰绰,我看见他嬉皮笑脸地和那个雪国兵说话。雪国兵开始一脸木然地牵着他走,如同牵着其他翅鬼一样,像牵着牲口,走了一阵子,雪国兵的脸皮上开始有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手上的力道也不像开始那样粗鲁,等他到了近前,雪国兵把拴在他脖子上和两只脚之间的铁链除下,扶了一下腰间挂着的雪弩,说: “别耍花样,否则把你射在地上。” 萧朗给兵鞠了一躬,说: “谢谢大人,我一定老实,一看您老佩戴雪弩的样子,就知道您是神射手了,小鬼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雪国兵歪嘴一乐,把衣襟紧了紧,躲在背风处抽起谷草,味道清香悠远,馋得我直愣愣地看,后面牵着我的兵毫不迟疑地给了我一脚,我赶紧低下头干活。萧朗挨着我,小声说: “我叫萧朗,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 “我没有名字,你怎么会有名字?” 他一边把井边的雪铲得发出刺耳的响声,一边说: “我从小特别内向,成天在井下待着想不内向也难啊,我就给自己取名叫做朗,意思是别自己挤对自己了,开朗点,再怎么说,咱们还比这帮雪国人多一对翅膀呢,跟你讲,身上的东西都不是白长的,上天自有深意。” 我说: “怪不得你能让那个兵除了你的链子,你话真多。我也爱讲话,但我不愿意和别人讲话,我在井下待得闷了就自己跟自己讲话,讲得久了我就觉得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他说: “你以后有话就讲给我,我愿意说话也愿意听人讲话。” 我说: “好,现在我想说,我真想抽一口谷草啊。能让我抽一口,在这雪地里干上十天不吃不喝我也愿意。” 萧朗说: “别着急,听说咱们这修井的活得干上三十几天,这些兵很好对付,他们的弱点就是瞧不起我们。现在,我们俩不要讲话,要是把他们惹烦,别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马上住嘴,手上加劲,卖力干活,时不时地我会瞟萧朗几眼。他目不转睛地干活,我也不甘示弱,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面前的坚冰没有什么变化。萧朗的模样十分英俊,他没有大多数翅鬼那阴郁的眉骨和尖利的下巴,也没有大多数雪国人那低矮的鼻骨和狭小的眼睛,他的模样让我惊讶翅鬼竟然也能气宇轩昂,而且他的翅膀比我们的都大。 第二天,我又看见萧朗远远地向我走来,原来他每天来得都比我们晚一点。走到我的身边他装作不认识我,若无其事地和雪国兵攀谈,雪国兵一边帮他除下链子一边听他讲: “大人,上古有个传说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也是小人从风里听来的,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雪国兵把卸下的链子擎在手里,问: “说来听听。” 萧朗说道: “听说在上古的时候谷草是一种神物,不像现在只要爬得上高山就能采到,那时候谷草长在大断谷的崖边,所以得名谷草。” 雪国兵定睛瞧着他的嘴巴,问: “那为什么说是神物呢?” 萧朗说: “传说吸食谷草之烟能激荡血脉,让雪国人的精神高亢,有的时候,据说房事都厉害了几分呢。但是,之所以称之为神物是因为谷草的神力只局限于纯正的雪国人享用,如果是翅鬼吸食谷草,只要超过十口便立时毒发身亡。” 雪国兵把眉毛一挑,说: “有这等事,我便不信了。” 萧朗挨到雪国兵身边小声说: “我旁边的这个翅鬼看着就让人讨厌,我们可以拿他一试。我前一阵子在雪地上拾到一蚕,我愿拿这一蚕和大人打赌。” 兵当即将萧朗按在雪地上,浑身上下搜了个遍,连翅膀底下也摸了几把,一无所获,萧朗盯着兵的眼睛,说: “这一蚕就在我身上,可是您找不到,大人愿意和小人一赌吗?” 雪国兵哼了一声,掏出一蚕说: “我赌他死不掉。” 萧朗从地上爬起来说: “大人,不是小人多事,万一小人侥幸赢了,这小鬼死在当场,若还是戴着链子,上头有人问起来为什么死了一个壮力,您也不好交代。若将他的链子除下,让他自己吸食,周围的翅鬼都可作证您是体谅我们小鬼,他自己不争气,要抢您的谷草来吸,结果吸死了。我便第一个可以作证。”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吸食谷草,因为吸得急了,差点呛死。 我后来问萧朗: “要是我当时呛死了,你不就赢了一蚕币?” 他说: “你觉得他能给我吗?” 等我把气喘匀,站直,眼里泛着泪花,提起铲子继续干活。萧朗恭恭敬敬从脚下的雪里刨出一蚕币递给雪国兵,雪国兵笑着接过蚕币,问: “你这个小鬼什么时候藏的?” 萧朗说: “您把我按在地上的时候,大人。” 不久到了苦役的最后一天,萧朗蹭到我身边说: “你的井在长城边上?” 我说: “对,你的井也在那边吧,我看你每天都从那边走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也住在那边呢?” 萧朗说: “你鞋上粘着长城那边的黄土。你的井是紧挨着长城那一排吗?” 我说: “对,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大断谷里的歌声。” 萧朗继续问: “你的井从东向西数,是第几个,你可记得?” 我说: “这我怎么记得?沿着长城从东向西有几百个囚翅鬼的井。” 萧朗说: “你连自己家在哪都不知道你还觉得挺有道理的。不和你说这些,你总知道你的井大概是居中是偏东还是偏西吧?” 我说: “我从没有觉得我的井偏东或者偏西,那就应该是居中吧。” 萧朗又问: “你注意过你井下的溪水有黑色的石块吗?从上游冲过来的。” 我说: “有啊,还挺大,我估计是从井壁上掉下来的。” 萧朗问: “多大?你用手比画一下。” 我比画了一下: “一拳那么大吧。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 萧朗说: “再见吧,默。” 这是修井的苦役中,萧朗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章]井壁 雪季来了。 我的井底除了我就是正在腐烂的雪梨。我的腿和我的脚都被雪梨压在底下,伸展不开,每个雪季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和发臭的雪梨睡在一起,因为给我们翅鬼的井实在是太小了。 当我刚刚十二岁,被送入井下的时候,已经感到井的狭小。那个雪季我已二十二岁,比十二岁的时候健壮了三圈。即使在春季的时候,我的腿也得蜷着,胳膊靠在井壁上,一觉醒来浑身都是麻的。我就把两腿蹬在井壁上,沿着井壁向上爬,随着年龄增长,我爬得越来越高,但是翅鬼的井比雪国人的井要深得多,我向上爬了成千上万次,从来没有看见过井盖和井锁。爬得最高的一次差不多看见了井盖的栏条透过的太阳的形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圆圈。因为上去的时候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所以我几乎是沿着井壁摔下来的,砸烂了好多的雪梨,那一个月我都在贴着井底,舔舐梨浆,舌头几乎磨出了趼子。 所以说,我是翅鬼里相对健康的一个。我讨厌无趣,我会想方设法和自己做游戏,聊天、猜谜、攀爬,或者唱歌。大多数翅鬼二十出头就玩完了,翅鬼过了二十五岁会突然衰老,也许是四周的井壁压坏了他们的身体和心,加上经常要做没完没了的苦力,还有吃这些雪国人扔掉的烂雪梨。大多数翅鬼只求能死得体面点,几乎每个翅鬼都会祈求能够死在地上而不是井下,如果在干苦力的时候累死,至少还能被人看见,找个地方埋掉,如果在雪季死在井底下,就会和雪梨一起被虫子吃掉。尤其是像我这样住在长城边上,接近大断谷的翅鬼,最害怕的就是奇大无比的虫子趁我睡觉的时候咬我一口或者把雪梨吃得乱七八糟。大断谷附近的虫子比雪国其他地方的虫子大得多,甲壳也坚硬得多,而且如果你在我的井里捉一只虫子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它是有牙的,锋利的两排,其他地方的虫子吃东西靠的是用舌头舔来舔去,我这儿的虫子会撕咬。所以从我下井那天起,一直在和虫子搏斗,不让它们咬我,不让它们吃梨。我杀了不计其数的虫子,让它们在我的井下横尸遍野,虫子也吃了我不计其数的雪梨,让我经常要饿着肚子出井干活。 在我二十岁的一天,我看见了一只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虫子。它大得像一只山上飞跑的鼠,体积至少大过了我的脚,六条粗腿,黑色的甲壳借着从上面下来的微弱阳光闪闪发亮。我不知道它的壳下是不是有翅膀,看来它应该是能飞的。我拿起准备好的石块想把它拍扁。我心想,这么大个儿的虫子,不知道要拍上多少下才能把它拍扁。如果它扑过来,我就把石头塞进它的嘴里,然后把它摔到墙上去。虫子也盯着我看,看起来没有要冲过来的意思,我听见它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看见它的眼睛一直在偷看我身边挑拣出来的比较光滑完整的雪梨。我想,你长这么大不容易,在我们翅鬼的井下乱窜估计一直没有好果子吃,如果你不是想吃我,只是想吃口梨,我可以接受。我从身边拿起一只看起来还不错的雪梨,扔到它的面前,它看也不看就把雪梨撕碎,然后一点点地舔到嘴里。从那以后,它经常到我这里要梨吃,我会经常从自己的口粮里扣出一点留给它。别说我好心,我并不想饿着肚子养个宠物。自从这只大虫认了我这个朋友之后,任何偷吃我雪梨的虫子被它发现,都要咬死,后来,吃梨的就只剩下我和它,我一点也没吃亏,还小赚了一点。 可见到萧朗之后,我不像之前那么善于自娱自乐。我会想起我的名字:默。天底下只有我和萧朗知道我有个名字,我时常抚摸自己的右臂,虽然我不认识字,我相信这个默字即使有几处笔误,一个识字的人还是会把它认出来。可是井底下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还有一只大虫子,我们都不识字,它不但不识字,还无法说话,无法称呼我,弄得我十分沮丧。我曾经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给大虫子起一个名字,我可以称呼它。我想了好多名字,到头来都觉得无法与萧朗给我起的名字相比。他张口就给我起了一个好名字,我想了好多天,想出来诸如:六脚、黑皮、馋鼠、胖子等蹩脚的名字,最后决定还是叫它大虫。 总体来说,我的日子还说得过去。大虫时常来陪我,我把雪梨抛向空中,大虫后腿蹬出像射出的弩箭一样击中空中的雪梨,放在我脚边。我一直好奇大虫到底能不能飞,有时候我把雪梨向上扔起,使足全身的力气,雪梨向上飞去,变成了一个小点,大虫和我一样,仰望着升空的雪梨,我催它: “大虫,叼来给我。” 大虫分明听见了。它气定神闲地等到雪梨落下来,张嘴接住,放在我脚边,我通常会失望地饿上它一顿。 除了有大虫陪我,每夜我能听见大断谷里的歌声,听得久了就能听出一些分别。有的时候像是一个物体发出的声音,清晰高亢,有的时候像是和声,震耳欲聋,有的时候此起彼伏互相附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延不绝。听得久了,我发现我的喉咙也能发出类似于断谷歌声的声音,我便反复练习,反正有的是时间,唱得渐渐和断谷歌声相似,只不过我听见的歌声穿过了厚厚的石壁,不知道如果身在谷中去听是不是大不相同。 想到身在谷中,身上不自觉地一凉,在雪国人眼里,那可是炼狱之门。 不过后来有了些奇怪的事。墙壁里传来的声音除了歌声之外,还有零星的凿掘之声,只不过凿掘之声来自于东侧,不是靠近断谷的一侧。我开始怀疑是自己在井下久了,幻觉找上我,幻想有人穿过石壁来救自己出去,是翅鬼典型的幻想症,很多翅鬼发疯都是从这个念头开始的。后来我认定不是幻觉,因为我堵上耳朵便听不见,而且这凿掘之声时断时续,并向我靠近,幻觉不会这么有道理。我把怀疑指向了大虫,问它是不是它的同伙,和它一般大的虫子在墙里搞鬼,原来你这个黑皮六脚的丑东西是个奸细。大虫用无辜的大眼看着我,自己躲到井的一角生闷气,我扔给它几个漂亮的雪梨它也无动于衷,除了把雪梨吃了个干净,没有丝毫原谅我的意思。大虫一向老实,再者如果是虫子想爬进我的井中,只需要沿着溪水就可以,所以在墙中向我爬来的一定是一个大家伙。 我严阵以待。自从认识了大虫之后,我相信在大断谷周围出现多么可怕的生灵都不奇怪,我也相信不是每个生灵都能像大虫这样成为我的朋友。我从溪水中拾捡了几块趁手的石头放在手边,大虫显得更加烦躁,不时地跳来跳去,用身体撞向发出响声的墙壁,似乎想对来者施以警告。凿掘声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天好像就凿在我的耳朵里一样,我把石头抓紧,对大虫说: “我说上,你就咬断它的喉咙。” 大虫在地上摆出一个起跑的姿势,我想,搏命的时候,我能看见你的翅膀吗?这时候,墙上的石头和土开始掉下来,当年造井时候用的黏土和硬泥也掉下来。不一会儿露出一个洞,一个脑袋从洞中伸出来,大虫不等我的命令,向头颅扑去,就像扑向雪梨一样。那个头颅灵巧地一躲,洞中伸出一只手把大虫打得仰面飞出,然后整个人钻出来。我看见一对硕大的翅膀上面挂满了小石块和泥土,大虫又跳起来朝来者扑去,我喊: “别去,我认识这个东西。” 大虫在半空中一个急转弯撞在墙上,萧朗一边打落身上的泥土一边说: “你说谁是东西呢,默?” 在狭小的井下,我和萧朗相向而立,鼻子几乎就要贴上,萧朗说: “别问问题,先把雪梨放进洞里,这样能宽敞点。你的小朋友是晕了还是死了?” 大虫应声而起,落地一个踉跄,只好靠在井壁上喘气,眼睛盯着萧朗。把雪梨放进洞里之后,身体顿时舒展了,萧朗递给我一把钢钎,他自己手上还有一把,说: “看我怎么挖。” 他在北侧的井壁上上下画了两个大圈,在西侧的井壁上画了一个小圈。他用钢钎沿着北侧上面那个圈插了一遍,找准一个最深的孔把钢钎再次插进去,用力撬起,圈中便掉下一大块土,之后在圈中猛挖,不多久就掏出了一个可容一人的小洞。然后他看着我,我学着他的样子在北壁和西壁上掏出一大一小两个洞,萧朗把掘下的土一点点地冲入溪水中。眼见井下一点点地暗了下来,终于黑了,萧朗说: “咱们俩就睡在北壁这两个洞里吧,你的小朋友叫什么?” 我说: “大虫。” 萧朗说: “你起名字的本领真不怎么样,大虫你就睡在小洞里吧。” 说着拿起来一只雪梨扔进小洞里,大虫没有反应,仍然气鼓鼓地看着他。萧朗笑着说: “你不愿意睡在墙里也可以,以后我和默干活的时候踩断你的脚,可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大虫还是不动,看来萧朗彻底把它得罪了,要不是碍于我的面子,它势必要奋不顾身地在萧朗的脖子上咬上一口。萧朗说完便把身子塞进北壁上面的洞里,他的大翅膀很碍事,可他控制得极好,翅膀紧紧贴着躯干,只像是穿了一件臃肿的上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钻进洞里,看着萧朗露出的一片头发,我忍不住问: “萧朗……” 他发出如雷的鼾声,不论他的鼾声是真是假,意思都是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大虫睡在自己的小洞里,仰面朝天,十分舒服,萧朗已经拿着钢钎蹲在井中,原来我是被他吵醒的。萧朗看我醒过来,说: “从今天起我们俩只能有一个人睡觉。你清醒一下,我给你讲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从洞里跳出来,说: “你这么吵,我早就清醒了,只是想多躺一会儿,好久没有把腿伸直睡一觉了。说吧,你是谁?” 萧朗说: “今天不耍贫嘴。上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住在长城边上了,你的胳膊很粗,身体看起来很强壮,而且你很机灵,我想,要是你住在长城中间的井下就好了,准确地说,是住在从东向西第三百六十二个井,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是邻居,我住在第三百六十一个井,去年春季搬进来的,井是我选的。翅鬼里能选井的不多,但是你应该相信我能做到。” 我嗯了一声。萧朗点点头继续讲: “按照我原来的推算,第三百六十一个井是雪国离大断谷最近的井,而且南侧的石头是最易挖掘的。” 我说: “你怎么推算出来的?” 他说: “自从我搬到这边来,我就用力记住所有井的位置,七百二十五个井,我记了六十几天。然后凭记忆在墙上画了一张分布图,再把长城和大断谷沿着井的分布图画出来,自然就会发现哪个井离大断谷最近。你住在长城边上这么久,我想你没有发现,长城看起来牢固,可是其中一段已经有了些问题。” 我问: “什么问题,长了青苔?” 他笑: “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翅鬼,不是青苔,是弩台。在第三百五十井和第三百七十井中间的这座弩台比其他的弩台低一点,我听见雪国兵说,修长城的时候七十几个弩台是一样高的,当时还传为佳话,雪国人向来认为自己是能工巧匠。可是过了二十几年,其中一个弩台就低了下来,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说: “应该是地基出了问题。” 他说: “说得对,那就说明这个弩台底下的泥土是长城一线中最软的,所以我就选择了第三百六十一个井搬进来,这井按理说应该离断谷最近,上面又正对着弩台,南壁的石头最软。可是我在见到你之前,在我自己井下的南壁挖了四个月,进度很慢,我的计划在雪季结束之前不可能实现,到时候我们又要开始每年的轮井,那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不知道哪年才能轮回长城边上的井,即使轮到是不是还能选井,即使能够选井,我的体力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我挖下去。你知道,在雪国,没有一个翅鬼能活过三十岁,我现在二十五岁,身体最为鼎盛,过了今年,我就会像其他翅鬼一样迅速地衰老,所以这个长城下的雪季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萧朗的描述里,他说的事情好像是上古的传说,不像是能够发生在我面前。而萧朗手中的钢钎和他叙述的语气证明这事情正在发生,并且似乎我也要参与其中。萧朗知道我在入神地听,讲得更加平静: “那次修井的苦役我见到你之后,我确定你是一个可靠的帮手,所以……” “所以你过来和我套近乎。” 我脱口而出。 萧朗说: “对,但是和你聊完天之后,我确定你不但是个好帮手,而且是个好朋友,所以我宁愿花一蚕币让你吸一袋谷草。” 我说: “呸,你还骗了我六蚕币给我起了个破名字,你赚了五蚕币。” 他说: “我帮你刻在手臂上,这怎么说也值一蚕币。” 我说: “你刻得乱七八糟,应该赔我一蚕币。先不讲这些,你拿着钢钎打飞我的朋友,跑到我的井里干什么?” 他说: “我先得确定你是否可靠,我们刚刚相识,你就允许我给你起名字并且把名字刻在你的手臂上,说明你不但相信我,而且心地淳朴。” 我哼了一声,心里很受用。 他继续讲: “你告诉我你的溪水里时不时会有拳头大的黑色石头,那些石头是我从墙里挖出来的,你肯定在我的下游,我挖出来的时候石头就有那么大小,那你应该离我不远,否则按照这种石头的硬度,稍微跌宕久一点,就会破损碎裂。于是,我就赌一把你是我的邻居,住在第三百六十二个井下,如果我赌输了,钻出来见到一个陌生的翅鬼,即使那个翅鬼不向雪国兵报告,我也要用钢钎自杀。以我的性格,如果逃不出去,还是趁早死掉算了。” 我说: “我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的钢钎从哪来的?” 他说: “好问题。雪国兵的雪弩用的弩箭通体是纯钢锻造的,我住在北海一边井下的时候,有一次服苦役,没到休息的时候我故意向自己的井口跑过去,雪国兵当然要射我,和我想的一样,他射中了我的腿,可我没想到他射了两箭,都射在我的小腿上。中箭之后我顺势掉进井里,雪国兵以为我死了,过了几天把别的翅鬼调入我的井下,发现我还活着,就把我调到最苦的长城这边来。趁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偷偷捡回一些树枝和藤条,把弩箭的箭身裹住,就成了两把钢钎。” 我说: “你不怕他射死你?” 萧朗说: “我相信如果他射向我的要害,我能够躲开。” 我说: “翅鬼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弩箭,这就是为什么雪国人发明了弩箭,不管怎么说,你算是得手了。第二个问题,即使我们俩不停地挖啊挖,终于挖开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也是在大断谷的半腰,你知道从来没有人进入过大断谷,里面也许全是些长着两个脑袋八只胳膊的谷妖。好吧,就算没有谷妖,你,怎么从大断谷里出去呢?” 他平静地说: “我可以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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