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四月初一,新近崛起的大盐商孟家的小姐七七命运陡转,遇到了她至爱一生的男人——盐业世家的少东家林静渊。林孟两家的联姻,让他和她走到了一起,也让他们从此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林孟两家表面上友好和平,但事实上,七七在林家如履薄冰地承受着林母的刁难,静渊则在商场上抵挡着七七父亲的明枪暗箭。原本单纯柔弱的七七,因为这场充满阴谋与利益纠葛的联姻,因为孟林两家的明争暗斗,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双方的伤害。新婚丈夫对她时冷时热,若即若离,偏偏好友还环伺身侧,千方百计想得到她丈夫的心…… 他们纯洁无瑕的爱情,在如此残酷的现实与利益面前,在家族恩怨和纷争面前,能否经得起时光的打磨?七七和静渊的爱能否善终?命运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作者简介: 江天雪意,本名张媛媛,热爱写作的电视工作者。想留住时光的痕迹,于是用文字,用故事,用影像,还原逝去的传奇。 目录: 《民国有佳人问青卷》 第十三章心隔天涯 第十四章云破月残 第十五章鸳瓦心霜 第十六章东风多事 第十七章火烧官仓 第十八章夕夕成玦 第十九章山重水复 第二十章稚子可亲 第二十一章纵使相逢 第二十二章红尘飘零 第二十三章清晖重借 第一章姻缘前定 第二章芳时易度 第三章风波渐起《民国有佳人问青卷》 第十三章心隔天涯 第十四章云破月残 第十五章鸳瓦心霜 第十六章东风多事 第十七章火烧官仓 第十八章夕夕成玦 第十九章山重水复 第二十章稚子可亲 第二十一章纵使相逢 第二十二章红尘飘零 第二十三章清晖重借 第一章姻缘前定 第二章芳时易度 第三章风波渐起 第四章日月其 第五章惊风梦雨 第六章月出皎兮 第七章树上开花 第八章盐场暗战 第九章新婚小别 第十章大势洪流 第十一章瞒天过海 第十一一章冤家聚头 本套书还有: 《民国有佳人天命卷》 《民国有佳人孽海卷》民国有佳人?问情卷 韶华恰好,惊破春色正相逢。花事未了,几度相思风雨中。 第一章姻缘前定 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节刚过,太阳竟突然间变得和夏天一样放肆,阳光像一个被情欲冲昏头脑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过四川盆地上空浓厚的云层,将它的万道光束泼溅到那些泛起紫色烟雾的丘陵上。乡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出了一层新绿,九里香、万年青抽出了新芽。 三月初,梅树上的花瓣就已经开始飘落了,树林里,深绿、浅绿、嫩黄三色重重叠叠,处处闪烁着跳跃的阳光,密密的杉树和香樟绿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鸣响着大地与阳光交欢时的音乐。 这样热闹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倒春寒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鸟儿能最快地感觉到天气的变化,春雨来临之前它们就开始忙碌了。野鸽子扑扇着翅膀,满怀期待地等候湿凉的春风。 四月初,金银花开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拥着,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气。 花香飘到盐店街的时候,春雨也终于到来。 骤然的冷风携带着清凉的雨珠四处飞溅,从天上吹下来,还带着少许阳光的味道,卷着紫色的山岚,轻快地、热切地甩向每家的窗户。冰雨中的春寒,是春之祭鼓,紧一阵、疏一阵。丝绸触肤般的凉意,织成青色的软障,隔断恼人的烦嚣。 那天傍晚,打更的郑老六最先看到那辆汽车,远远地从平桥一路开过来,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行进着,慢慢停在他面前。 司机探出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丰神俊朗,穿着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后似乎坐着两个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轻人声音响亮而清澈:“老倌儿,盐店街怎么走?” “去哪一家盐号?” “不去盐号,去林府,玉澜堂。” 郑老六伸出粗糙的手往右上方指去,斜坡之上是密密一排高屋,青砖白墙,一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上斜坡,从大街正门开进去,直走,最里头最大的那个院子就是了,门口有棵栗子树。” “多谢!”年轻人身后的一人递给他一样东西,年轻人接过,对郑老六微笑道,“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老哥收下吧。” 郑老六接过一枚亮闪闪的银元,上面还带着微微的体温和一丝幽幽的脂粉香。他又惊又喜,连连朝车里鞠躬:“谢谢!谢谢!”打更的铜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从车里传来一阵清脆柔软的笑声,车子便朝街里开去了。郑老六拾起铜锣,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少女正微笑着从后车窗那里看着他,绝顶美丽的青春红颜,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国十六年四月初,风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云层静穆,七小姐来到了盐店街。 七七坐在车里,看着平桥上那个狼狈的更夫,轻声笑了起来。 三妹皱眉道:“七姐,夫人说您到了林家,可别像在家里一样,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小姐的样子。” 七七回过头来,坐直身子,撅起小嘴,一双倔强的大眼睛里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一路上,你这句夫人说,那句夫人说,跟念经一样!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是不是不把我自己当人,就对了?” 三妹很委屈:“哥哥,你听听,这七小姐要是到了林家还是这样,惹得别人不高兴,夫人不把我骂死才怪呢!” 秦飞开着车,回头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那水汪汪的眼睛纯洁狡黠,他飞快移开目光:“你跟你七姐一起长大,她的性格你还不知道?现在又没有别人在,她只是闷得慌说着玩罢了。” 七七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三妹:“夫人会骂你?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替你扛过多少次打,挨过多少骂?”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顾念这些。” 三妹见七七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不解道:“什么以后?什么顾念?” 七七正色道:“假如我嫁了个坏姑爷,打我骂我,你会替我挨打挨骂吗?” 三妹眉毛竖起:“你是川康第一大盐号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汤里多放点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没有盐吃!打你骂你?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哟?” 听她说得又是正经又是好笑,七七忍俊不禁。 汽车开进盐店街,车轮在青石路的一个坑洼里颠了一下,两个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成了一团。 秦飞听着七七的笑声,也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却只停留了片刻,转瞬即逝。 雨渐渐停了,水雾在街巷里袅袅升起,屋顶冒起了炊烟,菜油味儿和着潮湿的雨水味儿穿过车窗飘进了车里。一棵高大的栗子树旁,有家宅院灯火耀目。 天海井,唯一可以与运丰号抗衡的大盐号。 运丰号孟七小姐和天海井林家少爷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来了的。 定亲的时候,秦飞不到七岁,三妹还没出生。那时,秦飞跟在父亲——孟家大总管秦秉忠的身后,已经能帮着干点杂事了。毕竟年纪还小,有一次,他笨手笨脚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青花小茶杯。孟家老爷制止秦秉忠责打儿子,孟夫人正抱着刚刚出生的孟至衡,也甚是慈爱地说:“没事!碎碎平安!” 秦飞眼眶里含着泪珠,偷偷打量着襁褓里的至衡,她在母亲的怀里甜甜地睡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乌黑的胎发覆在粉嫩的额头上,显得异样的秀美。 至衡,是孟家的第七个孩子,是孟老板四十来岁时得来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爷孟至聪把她叫做七七,后来,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宠爱的小宝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东家夫妇也在,还有他们六岁的儿子林静渊。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家少爷的面前,笑着说:“林少爷,看看你的新媳妇儿!” 林静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七七小小的脸蛋,再摸摸她软软的小手,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将他的手指攥住。林静渊一惊,想把手指从那小手中抽出来,可小小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放。他一使劲挣脱,七七便哇哇大哭起来。 秦飞在一旁很是生气,大声说:“你把我的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爷脸涨得通红,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边哭边咳,好难过的样子,孟夫人怎么哄都不行。静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见到秦飞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秦飞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夫人,我来试试好吗?” 孟夫人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秦飞轻轻靠着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进七七的小手中。七七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众人都笑了。 独有林静渊,如同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了似的,眼中腾起了怒火,用力将秦飞一推,吼道:“她是我的!”可不论他怎么推,秦飞都稳稳地站着,手指牢牢地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静渊更是愤怒,喘着粗气,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秦飞脸红透了,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秦秉忠走上前去,在儿子头上拍了两下,骂道:“你这不懂事的毛小子!快退下!”说完又恭恭敬敬地朝林静渊微微鞠了一躬,牵起他的手,将秦飞的手指轻轻从七七手中拽出,再将林静渊的手指放了进去。 秦飞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冷冷地看着林静渊,林静渊也冷冷地看着他。他们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车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门外相迎,丫鬟仆妇们分列两旁,当先一人正是天海井的少东家林静渊。他穿着白色的衣衫,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盐店街的主人,川康第二大盐号的少东家。第二大?堂堂天海井,怎能屈居运丰号之下? 静渊微微扬起头,薄薄的嘴唇抿起,想起父亲临终前和他的一番对话。 “爹,我非要跟那孟家女子结亲吗?” “孟善存这个老狐狸,想用她女儿当诱饵,以为我们两家结了亲,他就能借机控制天海井了。你陪着他玩,玩死他的运丰号!”父亲的眼中凛凛有光,“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运丰号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因为当年他联合官府,气死你祖父,夺了我们六口大盐井。直到今天,他还不罢休,还想吞了我们的盐号。记住,对孟家的女子,不要动真情。你要生儿育女,就让你母亲给你另娶一房妻室。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记住了吗?” 孟林两家有着极深的仇怨,这是林静渊自小就知道的。只是表面上,父亲一直同孟家虚与委蛇,维持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假意和平。深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仇恨,宛如地狱中的烈火,支撑着林家天海井十余年来在清河盐场艰难地求生与发展。 父亲林伯铭死的时候,眼睛空洞地睁着,冰凉的手以一种交托的姿势放在儿子的肩上。虽然躯体里再无一丝生命的气息,但林静渊却似乎能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孟家的黑色别克车慢慢开到他的家门前,林静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双手不自觉地在衣下握成了拳头。 秦飞先下了车,眼光与林静渊的眼光对接的一刹那,两人心头都微微一震。 十六年了,秦飞记得他。 林静渊记得他,当然,更记得她! 七七下了车,看到大门口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而中央穿白衣服的俊美青年尤为显眼。她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他就是她未来的丈夫,不由得羞涩地低下了头。 静渊看着七七,那个曾拽着他手指的小婴儿,都长这么大了,秀眉入鬓,双目如星,肤色晶莹如细瓷,左颊上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透出无限的娇媚。她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薄袄,袖口绣着白色的小花,洁白的小手在行走时不时轻轻拽着衣角,好像有些紧张。 静渊的嘴角向上微微倾斜,露出一丝微笑。 管家媳妇黄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请了个安,轻轻扶着她的手臂,满脸堆笑:“七小姐快进屋去。一路下着雨,冷着没有?饿不饿?” 七七微笑道:“多谢婶子,我不饿。” “七小姐可别抬举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黄家的,叫我黄嬢就行了。”妇人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笑容。 “嗯,黄嬢。”七七甜甜地叫道。 黄嬢扶着七七走到静渊身边稍稍停下,笑道:“他就是少东家。” 静渊向七七微微一笑,轻轻鞠了一躬,柔声道:“七妹!” 七七心中怦怦乱跳,双颊上透出一抹嫣红,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迎向眼前那双明亮的眼睛,轻声道:“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她掩饰不住的羞涩,透露出一股少女的纯真。静渊脸上笑容不改,很有礼貌地说:“下雨天,家母身体不适,不便在外相迎,内堂已设好晚宴,这便请进吧。”话音中的友善,听似温柔可亲,却不带一丝暖意。七七的眼光在他脸上轻轻扫过,他眼神中的冷淡,让她有些愕然。 秦飞走向静渊,向他一拱手:“林东家!” 静渊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大堂内摆着祖先的灵位,一幅六尺长的卷轴画像挂在当中。画像上是静渊的祖父林世荣,头戴红顶雕翎帽子,身着御赐黄马褂。 紫檀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丫鬟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林夫人在朝南的雕花大椅上端坐着,面如满月,一双眼睛精光闪烁,见七七等人进得屋来,微笑着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行礼,林夫人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微笑道:“你母亲身体可好?有三年没见面了。” 七七道:“多谢伯母问候,母亲在南方老家养了些时日,痰疾已好了许多,只天凉时些许会犯些咳嗽。” 林夫人转头问静渊:“车子可安排妥当了?” 静渊微一躬身:“孟世伯托秦管家打来电话,伯母和世兄明日前来,均由秦管家安排。” 秦飞解释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爷前日已到省城,昨日已经出发回清河,途经威远会稍作停留,所以不敢劳烦贵府派车接应。” 林夫人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以后都是一家人,还那么见外干什么?” 秦飞极是恭敬:“是。” 林夫人看着他,细细的眉毛轻轻扬起:“跟你父亲长得可真是像啊,说起话来也一样的干净利落,这些年怎么就不见你人呢?听说你也跟着秦掌柜在盐场走动,怎么却一次也没来过我们盐店街?” 秦飞笑道:“回夫人,前些年小人一直在运盐的码头,盐号的生意是刚开始学着打理的。运丰号在成都有分号,因七小姐去年从扬州回成都,我便和妹子去了那边伺候,连带着在分号走动了些时日。” 林夫人笑着点点头,让黄嬢带着秦飞去别屋用饭,三妹则留下来伺候。早有人送来手巾给七七擦手,林夫人牵着七七的手走向大桌,静渊待母亲和七七坐下后,也在母亲身旁坐下。 偌大的一个饭桌,数十份菜肴,就只他们三人就餐,丫鬟们都在一旁伺候着,上菜时杯盘轻响,异样的肃穆安静。 林夫人给七七夹了菜,便默默吃饭。七七意识到原来这一桌真的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吃饭了,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兴旺,吃饭时一堆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和这里的冷清完全不同,隐隐有些失望。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第一次在别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这里或许将是今后自己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身旁的这个老夫人和这个年轻的男人,会是自己余生的亲人。她拿着筷子,大大的眼睛中里露出一丝迷茫。 三妹轻轻咳嗽了一声。 七七回过神来,原来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说话。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林静渊也正看着她,不过目光很快就转开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来,府里上上下下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今儿起了个大早,去下河滩苏掌柜那里给你挑了衣服料子,苏掌柜给你做过衣服,说嫩绿色衬你,我还寻思这颜色太挑人,心里不是十拿九稳,今儿见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没人能衬那颜色。” 七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林夫人甜甜一笑,林夫人眼中露出笑意:“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说着朝静渊看了一眼。 静渊转头对下人道:“茶有些凉了,给我换一杯。” 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里,天空一片暗沉。 三妹睡在床边的一个小软榻上,呼吸平稳,显然睡得十分沉。七七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走廊里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巨大的庭院,显得萧瑟寂寥。她悄悄披了衣服出来,想透透气,从一踏进这家门,她就觉得喘不过气。 青苔湿滑,走下台阶去天井的时候差点滑了一跤,七七直起身子,拍拍胸口,冷汗直冒。 “睡不着?”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她一惊回头,只见静渊站在东侧走廊,正慢慢朝她走来。 七七极是尴尬,抓紧披着的袄子,把手缩进去,轻声道:“你别过来!”她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袍,头发也散着,这么见他,多么不庄重!可她又担心自己语气不够礼貌,便补了一句:“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 他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径直走到她身前。七七的脸颊渐渐发烫,先前没注意,他竟然如此高大,高得让她不得不仰视。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 静渊,她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林静渊,她未来的丈夫。 他给她拉紧袄子,手不经意间拂过她脖子上的肌肤,她顿时打了个寒战。他柔声笑道:“小心着凉!” 话声里的暖意,浑不似先前的冷漠,七七微微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春寒风冷,她的小脸在夜色中柔和美好,似一朵娇弱的小花,让人忍不住呵护怜惜。他与她近在咫尺,却似乎不愿正视她。 七七鼓起勇气走到他身前,让静渊正眼看着自己,轻声道:“我妈妈跟我提起过你,说你留过洋,是个文化人。我虽从小读的私塾,但爹爹给我请过一个英国老师,我会一些英文,西洋的礼节我也懂一些。我会好好学,不会配不上你的。” 静渊的衣襟在风中轻轻摆动:“哪里话,只怕是我配不上孟家的千金小姐。” 他语带讥讽,七七想说点什么回应,却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屈辱,退后两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语。 静渊看着天井中一棵女贞树在夜色中洒下的斑驳树影,说道:“你母亲和哥哥明日来后,一周内我会去你们家回访。天海井会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为聘礼,婚事今年就会办了。运丰号小姐出阁,不知道孟世伯会送哪一口井给你做嫁妆?” 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们说的喜事,纯粹是交易,和市井贩夫走卒卖肉沽酒并没有什么区别。自小幻想的英俊文雅、体贴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冷酷市侩的人物,七七胸口起伏不定,眼里渐渐涌上泪水。可堂堂孟家的千金,又岂能让人瞧不起? “世事难料,你所谓的四口井,我们孟家却不一定看得上。哼,你以为我父亲会那么容易就让我脱手吗?”她冷冷说完,昂起头朝厢房走去。 静渊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伸手抓住她胳膊,七七一惊,轻声叫了出来。他的手一收,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声,头倾向她脸庞,呼出的热气喷到她脸上,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淡淡的清香,让她惊慌失措。 静渊轻声一笑:“你那些哥哥们不成什么气候,你爹爹年岁也大了,他倒是很想将你脱手呢。你要是不嫁我也可以,不过别忘了,当年可是你粘着我,缠着我,死也不放。” 她被他压得呼吸困难,又羞又急,断断续续道:“什么缠着你,粘着你,胡……胡说八道。”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没有忘。嗯,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用四口井换你,你爹拿什么给我呢?要是价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这个买卖。” 静渊见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可她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屈服,小嘴也微微撅起,满是不服气,又不由得让他一阵恼怒。静渊猛一低头,将嘴唇狠狠压在那倔强的小嘴之上,不顾她双手在他胸前挣扎捶打,仍旧重重地碾过那柔嫩的唇瓣,舌尖尝到她脸上泪水的味道,胸中一股无名的火焰噌地一下蹿了上来。 “放开她。”静渊脖子上突然一凉,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静渊的手不慌不忙地松开了。七七从他怀里挣脱,躲到那人身后,颤声道:“阿飞!带我走,带我回家去。” 匕首的寒光,映出秦飞眼中里的杀意。他严肃地说道:“这就是名门世家的待客之道?林少爷,你若再敢侵犯我家小姐,可别怪我不客气。” 静渊一笑,甚是倨傲:“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怕也轮不到你这个下人来插手!” 秦飞没有理睬他,只是把刀缓缓收回插进腰间的刀鞘之中,脱下外衣给七七披上。七七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见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忍不住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你会冷!” 秦飞凝视着她的脸庞,清亮柔和的声音穿透了黑暗:“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这人,我秦飞便立刻离开运丰号,从此不再是运丰号的下人,讨饭也好,做土匪强盗也好,只要我活着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负于你,我便会来给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远也不要害怕。” 七七心中微微一震,怔怔地看着他。 秦飞侧过头,对林静渊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她现在还不是你林家的人!” “你把你爹的话忘了吗?”林夫人的语气极是淡漠。 静渊一怔,见母亲的眼光锐利,似在检视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便垂首道:“孩儿永不会忘记。” 林夫人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碗:“咱们院子虽然大,下人们可比猫儿还警醒。那孩子长得好看,一副小模样多讨人喜欢!虽说你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但以后还是要注意些。” 静渊白皙的脸微微一红。 “至衡现在还没过门,即便过门做了你妻子,你心里也应该知道,这个妻子和一般人的妻子可不一样。” 静渊涩然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结这门亲。” 林夫人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孟善存抢走了我们最好的盐井,你祖父被他陷害落入官府大牢,林家堂堂皇商,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孟善存几次想吞并天海井,都亏得你爹暗自抵挡,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业。这外柔内刚的功夫,你还得好好学啊。” 静渊点了点头。 林夫人又道:“至衡是孟家最钟爱的幺女,孟善存那么有城府的人,怎么可能会拱手将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敌那里。他以女做饵,咱们便将计就计,看谁钓得上谁。” 静渊默然。 小时候去孟家时,孟夫人送到他眼前的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如今已变成了两家商号之间争斗的棋子。棋子生来就是给人摆弄的,下棋的人,怎么能对一颗棋子动心?可偏偏一向理智的自己,昨夜竟然如此冲动,他想起了那张溢满珠泪的小脸,又想起了她竟依偎在那个粗鲁的下人怀里,那个下人搂着她,从他的身旁走过,对他说:“记住了,她现在还不是你林家的人!” 他心中的火烧得他心疼,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在嫉妒。 林夫人道:“你以后得管住自己的言行。这两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恼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爱他女儿,只怕婚事会告吹,咱们的算盘也算白打了。” 静渊嘴角一动,脸上阴晴不定。 林夫人爱怜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斗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地赢他。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林家还是如日中天的光景,尚且被孟善存摆了一道,更别说现在了。以他们家今日的势力,我们只能假以时日慢慢应付,借这门亲事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有什么不好?” 林夫人将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手指轻轻拨弄着一串红色珊瑚佛珠,似笑非笑道:“我看,这一次运丰号嫁女,一定会把香雪井交出来的。” 清代光绪年间,西场白沙镇一带大开盐灶,盐业鼎盛,渐渐赶超天海井所在的东场。那年,孟善存在清河上游的丘陵上,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 香雪井生产的井盐白如飘雪,还带有一股自然的芳香,历来是上贡的佳品,不光质佳味美,产量也极高。这口井一打好,林家天海井的经营状况便每况愈下,最终在宣统四年被运丰号挤下了第一盐号的位置。 是的,他要先得到香雪井,再慢慢夺回天海井的荣誉。 而她……静渊轻轻摇头,将她从脑海中用力剔除出去,她不过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为什么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着一头丝缎般的秀发,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质问秦飞。 三妹把梳子捡起来,奔到窗前看了看,轻轻顿足:“我的大小姐,这可是在别人家里!夫人和大少爷马上要来了,要回也得跟他们一起回才对啊。”又对秦飞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惹了七姐?” 秦飞靠在一把椅子上,默然不语。 七七走到他跟前:“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说的?说要保护我,不让我被人欺负,你忘了?” 秦飞猛地抬头:“好,我这就带你回去,然后跟老爷说,让我离开运丰号。” 七七一怔,小脸一红,嗫嚅道:“我……我只是说我想回家去,可……没说让你离开运丰号。” 三妹愕然看着哥哥:“你要离开运丰号?不怕爹扒了你的皮?” 秦飞没有说话,凝视着七七,目光里露出一丝执著。 其实七七刹那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说,他想让她跟他过一辈子,而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让她跟一个下人过一辈子?所以他必须离开运丰号。他要带着她一起离开。 她的心为之一震,眼睛变得湿润起来。 秦飞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决意不嫁林家,我马上送你回去,然后就向老爷辞别。不管有多苦,我自会挣出一份家业,绝不会让你有一丝半点的委屈。” 七七缓缓垂下头,心中满是无助与茫然,轻声道:“我……不想嫁进林家,可我也不想……不想离开爹爹妈妈。” 秦飞涩然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是下人,原本也是配不上你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七七连忙说道。她想说自己并不是嫌弃他,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急得小脸通红,泪珠在眼中打转,求助地看向三妹,希望她为她解释一下。 三妹忙道:“哥哥,你如果真心对七姐好,便不能逼她。爹一直告诫我们,做事情和想问题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们自己的身份。唉,你心中再怎么想,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而已!” 七七又气又急,哽咽道:“三妹!阿飞!你们真是……”话还没有说完,她便掩面快步走出屋去。 三妹要去追,秦飞道:“别追了,你还不知道她?会回来的。”三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苦涩难言。 七七在走廊里快步走着,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刚一出门就遇到了几个仆妇,见到她们惊讶无比的神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收拾齐整,蓬乱着头发,红着眼睛,很不体面。她跺了跺脚,只得咬牙回去,刚一转身,却见到林夫人和林静渊迎面走来,赶紧背过身,一时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林夫人一笑:“至衡!这么早上哪儿去啊?” 七七只好缓缓转身,脸羞得通红。当她的眼神与静渊平静的眼神交会时,昨夜的一幕突地涌上了脑海。明明是一肚子的气愤和委屈,她却强颜笑道:“早上起来,听到两只雀儿唱歌,以为院子里养着画眉,便出来看看。”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头厚实如丝缎垂泻的秀发,笑道:“头发长得真好!来,乖孩子,我带你去我屋里梳头。你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七七轻轻挣脱她的手,轻声道:“谢谢夫人,我回我屋里梳洗就行了。” “那赶紧回去,早上冷,你穿得这么单薄,别着凉了!” “是!”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尽量不看静渊。说完,她便行了个礼,赶紧往回走,手却不小心碰到了静渊的衣服。她浑身一颤,加快了脚步。 静渊眼里的光芒微微一黯,林夫人微笑道:“瞧,你把她吓成了什么样。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这两天你就好好哄哄她。” 静渊点点头:“孩儿遵命。” 七七回到房间,三妹大喜,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七姐,要跑的话我就跟你一起跑,嘻嘻。” 七七偷偷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秦飞看去,他的目光不露喜怒。她心里微微有些疼痛,垂下眼睛,负气似的对三妹说:“给我梳头!” 三妹拿起梳子,轻声道:“这就对了。如果实在不喜欢这里,等夫人来了,就跟她说,别委屈了自己。” 七七低头道:“我不委屈,我也不想回家了。”她咬了咬嘴唇,眼中散发出倔强的光芒。 三妹回头去看哥哥,只见他一脸寒霜,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见她看过来,便把头转向了窗外。 春雨细密如针,从昏暗的天空滴落。 玉澜堂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静渊站在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庭院里,第一次意识到,过去的那么多年,自己生活的地方竟然如此冷清! 林家是盐店街最早的人家,是盐店街的主人。 盐店街只有盐铺,连粮店和布庄都没有,这里是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盐铺都是林家放的租,即便川康第一大盐号运丰号的盐,也得送到这里来转卖给盐务局。 玉澜堂是整个清河最奢华的豪宅之一,由成都请来的最有名的工匠修筑而成,坐北朝南,有七厅六院。厅与厅之间,模仿江南的别墅,用植满花草的长廊连接;院与院之间,有数级高高的石阶和宽大的天井隔开。房屋在同治年间被重新整修了一番,房梁是花重金从云南昭通运来的杉木、柏木、楠木等上等木料,精心烧制的瓦当直到如今还锃光发亮,彩绘的福禄寿的神仙塑像稳稳站在屋脊上,栩栩如生。 静渊很久都没有感受到快乐的滋味了。 这个巨大的院子像个风口,站在当中,股股寒风让人窒息。 他曾离开过两年,去日本学金融,是父亲临终前的一封家书将他唤回。 静渊在院子里站立了许久,他早已习惯了这个庭院的寂寞和阴冷。这里充满仇恨,这里需要他。 静渊将母亲送到佛堂后,沿着走廊一路往外走。下人们正忙着清扫,给家具陈设除尘,黄管家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台阶上生出的鸭跖草铲掉。这种娇嫩的野草开着蓝色的小花,在绿色青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妩媚柔弱。细雨密密下着,佣人们头上顶着一层细小晶莹的水珠,雨声水雾里是听不太真切的朦胧的人声。 “别让七小姐踩着滑倒了,这该死的玩意!”黄管家踩在一株鸭跖草上,差点摔了一跤,他用脚狠狠踹了踹,草上的水珠喷溅而下。 “黄管家,且留几株!”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是那叫三妹的丫鬟。 那她应该也在附近吧,静渊循声回头。 果然,她远远地在另一头站着,穿着母亲给她做的嫩绿色的新袄,如春草般亭亭而立,清秀的眼睛正看向台阶上那些杂草。 “三妹,你要这杂草干什么?”黄管家不解。 “是七小姐要呢!她最喜欢这小蓝花了,想要两株插在花瓶里。”三妹笑道。 “后院的花园里有杏花、梨花,都开得好好的,比这个好看多了,我让人给小姐摘去!这个脏!” “没事的!”三妹自顾自走下台阶,弯下身摘了几株还没被铲掉的鸭跖草。 “小心滑!”黄管家连忙叮嘱,一转头见静渊走了过来,连忙几步做一步走上台阶,正要行礼,静渊却摆摆手,径直走到了三妹身旁。三妹一怔,静渊却淡淡一笑,从她手中径自拿过那束鸭跖草,轻轻掸掉水珠,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手帕,小心地包着花枝,转身朝七七走去。 七七一看到他出现便心神不宁,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静渊连忙走上前去,把野花递给她,歉疚地说道:“昨天吓着你了,真的对不起。” 她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睁着一双澄净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神,辨别他话语的真假。他的目光如水,虽然有些黯然,但她分明看到了一丝矜持的柔情和关怀,还有些许的歉意。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家运丰号的盐铺。”静渊柔声道。 七七侧首想了想,眼眸垂下,妩媚而娇羞。他凝视着,心中波澜暗起。 片刻后,美如玉雕的纤纤素手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花。她轻声道:“我会把帕子还你的。” 三妹不知不觉中踩到了一株鸭跖草上,黄管家提醒道:“不是要这些野花吗?踩坏了!” 三妹擦了擦头上的雨水,闷声道:“没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吗?” 静渊撑着伞,带着七七离开了玉澜堂。 七七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只见他穿着黑色的洋服,大半边身子露在伞外,肩膀上满是细密晶莹的小雨珠。静渊容貌极其俊美,有股书卷气,却不呆板,脸庞白皙如玉,眉毛英秀,眼珠乌黑而有神,是精明的模样。他的侧脸很好看,比好多女子的脸庞还要好看,却没有阴柔之气,天生的傲慢虽然被掩饰得很好,却总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露出来。 “地上滑。”静渊看着前方,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七七脸上一热,连忙把头转开。其实她是想提醒他衣服湿了,话到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口。回想起他把自己用力拽进怀里狠狠地亲吻,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盐店街的轮廓在雨中显得雅致大气,三丈宽的街道,比清河其他的街道要宽敞许多。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盐铺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川南的盐铺,多以堂为名,均是独立的小小院落,不论大小,最外面一间均为账房。每个盐号都有响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盐号的天双堂、怀仁堂、添锦堂、锦官堂……当然,还有孟家运丰号的香雪堂。 有的盐铺开着仓库的门,伙计们忙着搬运刚运来的井盐。靠近平桥入口的是官家的盐务稽核所,两个穿着制服的税警正在值班,一个歪戴着帽子抽着叶子烟,另一个正给进出大街的票盐验票盖章。 各盐铺的伙计和掌柜都知道运丰号七小姐来了,见她和静渊一同出行,都笑吟吟地向他们打招呼。更夫郑老六坐在添锦堂外头喝着茶,知她是昨天坐在车里的小姐,便站了起来,朝她微微鞠了一躬,腰间挂着的铜锣咣当一响。 细雨蒙蒙,人仿佛在梦中。 十六岁的孟至衡,走在这条她自小就听过无数遍的街上,看着那张张笑脸,听着声声问候,与人们寒暄笑语着,像是在梦中演练过无数遍似的,有种莫名的熟悉。 这条街与她的一生,就这样实实在在地联系在了一起。 “你家的香雪堂就在前面,要不进去坐坐?”静渊问。 “哦,不了,不了……”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别扭,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刘掌柜见到小姐,早就满脸堆笑跑过来:“七小姐,快进来喝口热茶!一知道您要来,我们便沏好了碧螺春,您在家就爱喝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刘掌柜笑道:“飞少爷去接夫人时叮嘱我,天气冷,要我备好茶,等您逛累了好喝了解乏暖身!”秦飞是运丰号总掌柜的儿子,虽为孟家下人,但孟家上下所有人均对秦氏父子极为尊重。 七七心里暖暖的,笑道:“那多谢刘掌柜!”说着,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静渊,却见他正看着别处。觉察到她七七在看他,静渊便转头对她笑道:“你去休息片刻,我正好去一趟税所。” 说完,没有等她回答,他便把伞交给刘掌柜拿着,缓步朝盐务稽核所走去。 “快,七小姐!快请进来!”刘掌柜殷勤万分,七七只得跟着他进了香雪堂。屋子里香气弥漫,原来大堂里供着火神,所有家具都是用紫檀木打造的,雕着莲花和飞鹤,恰是父亲喜欢的样式,低调精致,却不失大气。 雨渐渐停了,却不见静渊回来。七七喝着茶,随便和刘掌柜聊了几句,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刘……刘掌柜!不好了!牛……” 刘掌柜皱眉道:“牛怎么了?” 小厮抹抹头上的汗:“牛疯了!要踢人。” “怎么回事?” “穿鼻环的时候就出事了,它把卢发宽踢了好几个跟头,卢发宽磕着头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头癞皮小黄牛吧?” “就是最倔的那头!” “真是的!”刘掌柜起身欲走,见七七端着茶杯,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望着那小厮,满脸好奇的样子,便道:“七小姐,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七七很想看看那头牛,起身笑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别!”刘掌柜摇手道,“灶上又热又闷,外头那牛又在发疯,把您伤着了怎么办?我可不敢闯祸!” “不会不会!我就远远地看看!”七七连连恳求,“求你带我去看看嘛!” 刘掌柜拗她不过,只好带她去了。 盐灶在平桥码头西面的小山崖上。七七老远就听到了牛的嘶叫声和男人嚷嚷的声音,一只小牛正焦躁地在栅栏里撞来撞去,两三个壮汉小心翼翼围在四周。因盐灶里温度高,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条。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满男性气味的地方停留,目光触及眼前这些男人裸露皮肤上的汗迹和光芒,不由得满脸通红。 那头小小的黄牛,甩着蹄子,东闯西踹,眼睛血红,充满倔强与愤怒。刘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药酒呢?怎么还不给它喷药酒?!” “喷了!不管用!这小家伙野得很!”一个壮汉应道,他手里摩挲着一根麻绳,胳膊上布满了道道伤痕。另一个汉子捏着一个尖尖的铁环,手上满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却感觉脚踩上了一个硬硬的疙瘩,低头一看,原来也是一个铁环。她捡起铁环,左看右看,心想:可怜的小牛,这会有多痛啊!她便问刘掌柜:“为什么非得给它穿鼻环呢?” “搅卤水的磨得靠牛拉,穿了鼻环,牛才听话,不敢跟人较劲。”说着,刘掌柜额头上冒起了汗,见到七七手上的铁环,笑道,“七小姐您呐,唉,也不怕脏!您这样的千金小姐……”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阵大叫。那黄牛冲破栅栏,正直直朝刘掌柜这边奔来,他情急下忙把七七朝一边一推,大叫道:“套绳!用套绳拴住它!” 一个壮汉奔来,手上甩着麻绳圈,套了几次也没套住。小黄牛在刘掌柜肚子上一撞,撞得他缩成一团。七七吓得脸色苍白,竟挪动不了步子,见一团黄影朝自己扑来,她只感觉左肩一震,一时胸口发闷,剧痛难当,歪身坐在地上。黄牛红了眼,扬起前蹄朝她踏去,她闭上眼睛,情急下将手向前一伸,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声响起,黄牛脖子上被套上了麻绳,那追来的壮汉在一旁死命拽着,牛扬起的前蹄终于慢慢放下。有股温热的液体落在七七的手背上,她睁开眼睛,见手上、新袄上满是血迹和尘土,而她手中的铁环,扎进了小黄牛脸部的皮肤里,鲜血喷溅而出。 七七浑身发抖,左肩疼痛难当,粘稠的鲜血把袖子都湿透了。壮汉将小牛用力拽远,她呆呆地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七七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扬着满是鲜血的手:“我……我……我刚才……”一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静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 靠在他温暖的怀中,听着怦怦的心跳声,那么有力,有一瞬间,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阿飞。 而他,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丝恐惧,这恐惧的力量很大,简直让他无法想象,让他浑身发冷,让他想哭又想笑,让他疯狂……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可怕的是,这颗心也许将与怀中的这个小女子,从此刻开始,同生共死。 第二章方时易度 七七昏昏沉沉趴在床上,肩膀上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带动着脖子也跟着疼。三妹给她上着药,眼圈红红的。 七七觉得自己捣乱惹了麻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新袄弄脏了,真可惜,才穿了一会儿。” 三妹嗔道:“还惦记着衣服,你差点连命也丢了。刘掌柜的肠子只怕都被踢坏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七七急道:“那怎么办,他不要紧吧?唉,都是我害了他!” “我的大小姐,你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儿吧!” 门吱呀一声响,秦飞快步走了进来。 七七一惊,试图抓起被子把裸露的肩膀盖住,无奈她趴着根本没法用力,被子没拉上来,手却扯着肩膀,痛得她冷汗直冒。 三妹立刻站起来把她挡住:“哥!七姐不方便见你!” “让开!”秦飞目中闪过怒色,把妹妹往旁边一推,径直走到床边。七七又羞又急,没有办法,只得把眼睛闭上。 他看着她受伤的肩膀,一大块紫红的血印,在晶莹雪白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半天没听见他说话,七七忽然感到肩膀一暖,偷偷睁开眼睛,发现秦飞正小心翼翼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秦飞凝视着她,问道:“是林少爷让你受伤的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好奇贪玩,想去看给牛穿鼻环,不小心弄伤的。不关他的事。” 她称呼那人为“他”,语气多么亲密,秦飞的心里一抽。 “我妈妈来了吗?大哥呢?你不是去接他们了吗?” “他们在大堂里,一会儿就过来。”秦飞站起身来,眼睛还是盯着她。七七想要转头去看他,才微微偏过头,就已经痛得脑门发木,只好说道:“别担心我,大夫刚来过了,说只是轻伤,没伤到骨头,别的地方都没事。你放心吧。” 秦飞轻声说:“刚才林少爷在大堂里正式向夫人提了婚事,说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便会去运丰号下聘。” 七七一惊,正要说话,秦飞却抢着说道:“放心,我说话算话,你出阁那天,便是我离开运丰号的日子。此后无论是讨饭或是做强盗,都与你家再无关系。”说完,他转身就走。 七七急道:“你给我站住!” 秦飞脚步一僵,却没有回头。 “我不许你走!” “为什么?” “因为……”七七咬咬牙,“因为我舍不得你!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就像……” 秦飞苦涩一笑:“七小姐,你已经有六个哥哥了。” 七七用力转过头,倔强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跟三妹从小与我一起玩,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成外人,更没有把你当成下人,我把你们当成亲人!” 秦飞的肩膀轻轻一颤,许久,他慢慢挪动脚步,离开了屋子。 七七无力地趴在床上,又痛又茫然,呜呜哭了起来。 三妹冲到外面猛地拉住秦飞:“犯什么病,无缘无故又来惹她不高兴?”说着却突然愣住,只见哥哥眼中毫无光彩,面如死灰。 “三妹,我多么希望。”他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亲人!” “哥哥,别怪七姐。”三妹心中亦是酸楚不已,拉着兄长的衣袖轻声道,“要怪就怪咱们的命吧。” 七七因趴得太久,浑身木然,便让三妹时不时让她翻身侧着靠一会儿,被子把她裹得紧紧的,像一只蚕蛹一般,甚是滑稽。长兄孟至聪坐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你呀!从小就那么冒失,现在在人家家里做客,也不知道矜持些!”孟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女儿,一脸责怪与心疼,“现在自己还受了伤,差点丢了小命。是嫌我活得太久了,非要让我心疼死才算吗?”说罢,眼泪簌簌流下。 七七苦恼地说:“妈妈,我没事!我不是没事嘛!” 至聪安慰道:“没听灶上的盐工说,咱们孟家的七小姐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千金,连牛的鼻环都能穿,天生就是当盐号主子的料!” 孟夫人道:“她如今这爱捣乱的脾气,就是被你们惯的!你妹妹要是嫁不出去,我找你算账!” 至聪笑道:“谁说我家七七嫁不出去?林东家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孟夫人眼中泪水未干,闻言扑哧一笑,叹了口气,手指在七七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七七便呀呀叫了起来。孟夫人毕竟心疼女儿,忙问:“又疼了吗?” 七七笑道:“肩膀不疼,心却疼了。妈妈一生气,我就心疼得要命呢!” 孟夫人狠狠瞥她一眼,说道:“你这小捣蛋,嫁了人我就不管你了,让你姑爷好好治你!” 七七的脸红透了,她虽然知道静渊与自己的婚事几乎已经落定,但毕竟年纪幼小,亦不甚明了男女情爱之事,想到若嫁了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怕是再也过不了了,或许真像母亲说的那样,被那个傲慢的姑爷管住,不由得很是担心。 夜风送来杏花的香味,格子窗上月影摇晃,月光清幽,西头小戏台里传来乐声与笑语,多美的一个春夜! 晚饭后,黄嬢建议让七七喝鹅血,说是治外伤的偏方。七七当场吓哭了,死活不喝。林夫人要她在林府把伤养好再回孟家,说是怕路上颠簸或受了寒落下病来,孟夫人只好答应。林夫人很高兴,招待孟夫人和至聪看戏。七七遣走了三妹,让她去找秦飞谈谈心,但她也知这安慰估计没有太大的用处,不由暗暗犯愁。 寂静的夜里,估计是川戏的丑角在逗乐,不时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七七的腰上垫了个枕头,坐在床上,她觉得身边所有的声响和味道,似乎都与她隔了一层,感到有种莫名的空灵。 忽然,她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便问道:“是三妹吗?” “是我。”门外响起了静渊的声音。 他推门进来,七七往被子里缩了缩,双颊微红。 静渊手中拿着一束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蓝光。七七看得清楚,是一束新摘的鸭跖草,包着花束的手帕,正是早上那条。 他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扬了扬,嘴角带着微微笑意:“我去了趟香雪堂,给刘掌柜送了点药去。” “刘掌柜还好吗?今天多亏他把我推开。” “他个子矮,躲得快,伤势虽然有些重,不过还不致命,养一个月就好了。” 七七哑然,就因为自己一时好奇贪玩,便害得一个无辜的人卧床一个月。她极是愧疚,轻声道:“明天我也去看看他。” “不用了,令堂让秦兄送他去乡下老家养病了。” “阿飞走了?” “嗯。”静渊凝视着她的眼睛。 七七低下了头。 静渊在多宝格上找到个小瓷瓶子,倒了点水进去,把鸭跖草插进去,理着柔弱的花枝,微笑道:“有那么多好看的香花,你却偏偏喜欢这种小野花。”他把瓶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犹豫了一下,伸手给她拢了拢被子。 七七双颊泛着红晕,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这种小蓝花,颜色好,花期还很长,开到秋末都不败,我家种着好多,从来都不叫人铲掉的。” 小蓝花在屋内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生涩。 静渊说:“只要你在这里,我就每天都给你摘一束。”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言谈举止跟之前大为不同,亲密得异常,让她觉得有点突然。 暖色灯光照着她白嫩晕红的脸庞,细细的皮肤如婴儿一般,樱红的嘴唇有着非常娇俏的弧度,似乎随时准备着表情达意,但却绝不轻佻,所有的神态言语,都如泉水般清澈纯洁。 静渊看了她一会儿,把目光移开,柔声道:“昨天晚上对你那么失礼,我到现在都还很后悔。当年你爹联合山西的股东以及官府,抢走了我们天海井的盐井,我祖父后来因为这件事吐血身亡,这些事情一直让我爹长年心情郁郁。虽说商场得失没有定数,成败怨不得他人,但毕竟……我们林家人心里总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七七道:“我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静渊眉毛微微一扬:“哦?” “我爹跟我说,运丰号能有今天,和天海井有着莫大的关系。当年天海井是清河最大的盐号,最鼎盛的时候,有六十余座盐井、八百口盐灶、三千多名长工。运丰号一开始曾与天海井合股投建了四十口大盐灶,是林太老爷念在我爹刚刚起步,慷慨地将这四十口盐灶的股份送给了运丰号,我爹一直忘不了林老太爷的恩惠。” 静渊冷冷地说道:“那你应该也知道那六口盐井的事了?” 七七轻轻点点头:“略微知道一点。据说是因为出了些事故,所以……” 这曾是天海井的奇耻大辱。 蜀南丘陵之地,沼气丰富,盐卤矿藏甚多,历来就是盐商发家的富庶之地。清河凿井煎盐最早始于战国。从前清开始,官府一改对四川井盐业的严苛控制,实行“任民自由开凿”的政策,一时间,蜀地盐业大盛。 雍正九年,全川产盐地区已遍及四十州县,共有盐井六千一百余口,年销食盐九千二百二十余万斤,远远超过了南宋年销六千万斤的最高记录。嘉庆十七年,全川的年销食盐量达到了三亿二千三百五十余万斤。 清河的盐井,分黄卤和黑卤等几种,最好的是黑卤井。利用同一口盐井开采出的瓦斯火加热,经过打捞杂质、结晶、铲盐、淋盐沥水等过程,产出雪白的井盐。 清代初期,清河主要挖掘小井,开采地下浅层稀薄的盐卤;乾嘉时期,盐井深度达到一二百丈,可以开采更深地层的黄卤;道咸时期,盐区已经有不少深达千米的盐井,可以开采出黑卤和岩盐。 林家的盐号天海井,拥有当年最大的一口黑卤深井——无双井。 那是一口超过千米的深井,在光绪十二年开凿。说来奇怪,天海井主人林世荣对这一口盐井的开凿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按理说,无双井所处的地势,是不利于开凿深度超过六百米的盐井的,可林世荣却请来了全清河最好的工匠,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家产来打这口井,工匠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将无双井凿成。让人们更为惊异的是,无双井打好之后,却常常有气无卤,有时又有卤无气,有时气卤并存,盐卤的产量时好时坏。 光绪三十二年,是盐店街的林家最为多灾多难的一年。 林世荣从美国进口了一种钢丝,用来做盐井汲卤筒的套绳。秋末的一天,无双井的一个锥工在放水换筒时,由于一时疏忽,松开了套紧汲卤筒的扣绳,弹出井面的钢丝绳在快拉到尽头时,突然崩断,锥工尚未来得及躲闪开,人已被飞舞盘旋的钢绳切为两段。 事故惊动了官府,但事情的背后却并不完全是因为死了个锥工那么简单。林家是皇商,在采办盐井所需货物的时候有自主权。官府负责买办的大臣早就心怀不满,借此机会参了林家一本。朝廷当即下令,命无双井停工整顿,而那时与盐号天海井合股的小盐号运丰号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冬至那天,无双井雪上加霜,突然发生了火灾,火势很大,烧到了盐井井架旁的烧盐屋棚和盐井管事的木房子。更重要的是,当时正好有官府的盐官在查账,这场火,烧死了两个盐官。 年迈的林世荣作为无双井的主人,自知此事官府断不会轻易了结,便背着一床铺盖卷,主动走入了衙门大牢。 林世荣独子林伯铭举全家之力,带着万贯家财上省城甚至京城为父亲求情。而与此同时,与林家关系密切的运丰号老板孟善存也上了京城,托人找关系拜见商务大臣。 没有人知道孟善存与官府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不久后,官府停止了对林家的查办,林家五十余口大小盐井,有一大半被收为官用,分租给清河各大盐号。幸运的是,最好的几口盐井,依旧在林家手里,这是林伯铭倾尽家财换回来的。 林世荣从大牢里回到玉澜堂后卧床不起,天海井的生意一落千丈,世人趋炎附势,林家的盐井即便产了盐也卖不出去。光绪三十三年春天,山西、陕西的盐商纷纷来到四川,抢占四川盐商的生意,加上那些年盐井牛瘟肆虐,死了好多拉卤筒的水牛,天海井的生存更是危在旦夕。 运丰号却在慢慢成长,孟善存集结了几家陕西商铺的资金,向林伯铭提议,只要他愿意低价卖出无双、增彩、旺金等六口井,他便会帮天海井渡过难关。 那是天海井最好的六口盐井,其中的无双井,更是林世荣心中最珍贵的一口。 林伯铭不得已以低于市价三倍的价格,卖掉了这六口盐井,换来了天海井的生存。因此,在清河人的眼中,孟善存是雪中送炭不忘恩主之人,在所有冷落林家的清河盐号眼中,孟善存的运丰号是唯一愿意与之亲近并联手做生意的盐号。 不到一个月,林世荣吐血身亡,孟善存与林伯铭一同披麻戴孝为林世荣送终,人们都说,孟善存哭得比林伯铭还要伤心。 屋子里一阵难言的沉默。 往事在静渊心中回荡,带着愁怨、不忿与无奈。 “我爹爹说,不管怎样,他对林家一直心存着一份愧疚,让我与你结亲,便是想以此作为补偿,希望我们能将两家的情谊延续下去。还好林伯父也是这个意思,答应让我与你……”说着,七七脸上微微一红。 静渊隔了片刻方道:“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七七道:“你真的不怪我们家吗?昨天晚上你那么生气,是不是因为还怪我们?” 静渊缓缓摇摇头:“若心有嫌隙,娶得你来,岂不是自找苦吃?”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七七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她认认真真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语意中带着一份坚决:“那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一辈子都好好待你。” 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没有一丝杂质,满是少女的纯真与执著。看着这双眼睛,静渊的心中宛如被一块大石头撞击了一下,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觉得未来浑浊茫然,让他隐隐不安。 运丰号与天海井,自那年爷爷一死,便成为了永远的对头。林家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盼的就是有一天能以牙还牙。这份仇怨,岂是二人的婚姻便可以抹掉的? 静渊轻轻合上房门,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长叹一声:她竟是如此的天真! 刘掌柜住在长土乡,家里盖着四间大瓦房。秦飞带人将他抬进屋子,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不忘吩咐家里的老婆子给秦飞沏茶。 秦飞笑道:“别那么客气!” 刘掌柜在床上蜷着,喘气道:“飞少爷,谢谢你送我回来!” “要不是刘掌柜,七小姐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夫人说了,你老人家就安心在家里养病,不管歇多久,月钱一分不少!”说着,秦飞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枕头边上,“里面有十五块大洋,十块是夫人的一片心意,离开林家之前,她会和大少爷再来看看你。夫人让我转告刘掌柜,你为孟家做的事,她和老爷都记在心里。另外这五块是我的心意,刘掌柜拿去买点补品点心。” 刘掌柜喜道:“飞少爷,真是折煞我了!都怪我,不该让小姐去看那头疯牛,她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就是把命赔上也抵不了啊!” 秦飞喝了几口茶,忽然道:“刘掌柜给运丰号干了多少年了?” 刘掌柜盘算了一下:“快四十年了。想当年运丰号连一口盐井也没有呢,没想到现在连总统吃的盐,也是咱们贡上去的!哈哈哈!”他笑得太猛,牵动了腹部伤口,疼得脸一缩。 秦飞点了点头:“老爷当年白手起家,能干到今天这个声势,真是不容易。” “是啊,在咱们这儿要说到盐号,起初就只是天海井一家的天下。老爷一步一步一样,就像蚂蚁啃骨头,硬是把天海井给挤了下来。了不起!飞少爷,您是大少爷的干弟弟,老爷身边的红人,年轻的一辈里,您将来肯定能挑大梁!” 秦飞微微一笑:“别少爷少爷的叫我,真正的少爷姓孟姓林,我秦某人哪里配?再说这盐号的生意,岂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刘掌柜疼得哼了两声,秦飞便在他腰后塞了个矮枕头。刘掌柜叹了口气:“人这辈子,最奇的就是命了。要论出身,天海井的林老太爷,皇商;咱们的孟爷,下河滩的盐贩子!可如今呢,提到大盐号,大家首先就会想到孟爷的运丰号!林老太爷呢?活活气死的,在西山的陵园里估计还没有睡安稳过呢。飞少爷,我在盐店街卖了大半辈子的盐,看到多少盐号起的起,倒的倒,多少人今天家财万贯,明天就一文不值,还有那些贱命的长工,天天在盐堆里讨生活,回家却连盐都买不起,身上长着烂疮,一年四季流着脓!人这一辈子,不信命不行,但不能认命!孟爷不就是个例子吗?” 秦飞不语,仔细琢磨着刘掌柜的话。 三日后。 林静渊亲自到运丰号下聘。 挑夫均是林家的长工,他们穿着深蓝色棉衣,裹着红色腰带,从盐店街出发,一路唱喏着,喜气洋洋地挑着聘礼,行了十多里路来到白沙镇。 还没有进入白沙镇境内,坐在车里的静渊便看到了孟家高入云天的井架,虽说也是极其熟悉的情景了,但此时看到,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 天海井的总掌柜戚大年坐在他身旁,啧啧叹道:“孟家的生意做得真大!不到二十年,竟然打了这么多盐井!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一个个井架数过去,骇然道:“二十八个!这五年间就多出了二十八个!” 静渊眼中精光闪烁,面上却显得甚为冷漠。 井架也叫天车,下面多半设有盐灶。蒸汽冒出来,飘到天空中后,盘旋高空,久久不散。盐工的号子声传出来,像是一支支充满野性的歌谣。盐场仓库的门开着,搬运工从盐灶搬出结晶好的盐,堆在仓库里,在日光下泛着白晃晃的光芒。 汽车翻过一个丘陵,上了一个高坡,便见一个热闹的市镇拥着一片青黑屋瓦,那就是孟家的大宅。 孟善存,运丰号的大老板,穿着件雪青色褂子,笑吟吟地站在宅院门口,右手拇指上一个羊脂白玉扳指,荧荧生光。站在他身边的是孟夫人,以及留在清河的他的四个儿子连同儿媳们。齐齐整整一家人,好大的气势。 挑夫一同唱喏一句,齐齐将三十抬聘礼端稳放下,挺胸站立。静渊这才从车里下来,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朝孟善存深深鞠躬:“小婿拜见岳父大人!蒙岳父大人信任,愿将七妹托付给小婿,我必尽心尽力,绝对不负重托!” 孟善存哈哈笑道:“静渊呀!我等你今天这一趟,可等了十六年啦!”他用力握住静渊的手,喜不自禁。 戚大年毕恭毕敬捧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紫檀托盘,行至孟善存面前。静渊掀开红布,朗声道:“这是天海井盐号下的玄黄、常夏、清水、洪正四口盐井的所有票据契约,请岳父大人笑纳!” 人群里嗡嗡有声。孟家的少爷媳妇们均忍不住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这四口井,都是超过六百米的深井,且年代久远,是有名的好井。天海井的诚意,看来分量极重。 孟善存面上泛起一丝笑容,静渊觉得他这笑容的意味让人捉摸不透,便也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来,垂手恭敬而立。 孟善存轻轻拍拍他肩膀:“咱们这个亲事,早在你六岁时便定下了。既是亲朋好友间的联姻,就不用这么客气。以后咱们真成一家人了,这盐井,我家的就是你家的,你家的就是我家的,不用分什么彼此。年轻人,要立业要闯荡天下,没点资本怎么行?父辈的家业,自然要珍重万分!” 静渊听到这里,以为他不会收下了,却听对方却话锋一转:“念你一片诚意,这四口井,我就先收下,等你们婚后,我将它们转到你们二人的名下。这样,天海井的生意自然能锦上添花,我们家至衡的终身衣食,也无需我担忧了,哈哈。” 他话中所谓的不分彼此,让静渊听得分外刺耳,而从他的这番话里,也丝毫看不出他是否会将孟家的盐井也送几口给林家。他这么一收再一送,似乎也就是四口盐井转了转手又回到了林家,可回去后,主人却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很显然,孟家占定了这个便宜。 一般来讲,大盐商不至于太过小气,但静渊揣摩,孟善存一个盐贩子出身的人,脸皮肯定极厚,装糊涂更是一大本事,要是真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最中意的爱女毕竟将要成为林家的人了,那便索性跟他孟善存赌上一赌。念及此,他迅速抬头,笑意盈盈地再向孟善存行了一礼:“多谢岳父大人!” “来,快请进!”孟善存亲热地揽着静渊的肩膀,往院内走去。 下人点燃了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碎屑满地,尖利的鞭炮声刺破长空,烟雾直冲云霄。 午宴后,孟善存把静渊叫到了书房。静渊见朝南书架旁的一个小茶几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正熏着香,闻起来十分清雅,还带着一丝甜味,便笑道:“是东洋的百步香。” 孟善存笑道:“这香还是当年你从东洋带回清河,亲家公林伯铭兄送给我的,之后每逢至聪去东洋,我便让他买一些回来。” “我家还有许多,您若喜欢,我便差人送一些过来。” 孟善存摇手笑道:“不用不用,我也只是附庸风雅,做不得真。一来这香味确实好闻,二来春夏之际屋子里潮湿,熏熏香,也能少些虫蚁。” 孟善存随意问了静渊一些琐事,静渊一一答了,又商议了一下婚期,孟善存把孟家的意思大致说了说,大意是由林夫人来选日子,定好了知会一声便可。两家联姻虽是近年来商号间的大事,但这些年经济不景气,可以从简,不过七七的妆奁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说到这儿,静渊不由凝神细听。 孟善存道:“妆奁的单子等婚期一定下便会送往林家,七七的四哥在云南定了好木材,家具都打好了,首饰什么的,也自有她娘亲来料理。你也知道,我出身贫寒,这几年虽然略攒了些家财,大户人家的规矩却不如你林家通晓。我是个俗人,女儿嫁到你家,我便只想着你们夫妻俩今后的生计依靠。我们做盐商的,外头人说得好听的,叫一声老板,背地里,还不是骂我们是盐巴公爷?即便做了皇商,卖的也还是盐,得不到多少人的尊重。” 静渊听了,淡淡一笑。 “现在是民国,天换了,当官的却还是以前那副德行。贤婿啊!你岳父我希望你能将我们四川的盐号做出一副新的样子来,这样,七七嫁给你,我也能跟着沾光啊!” 静渊垂首道:“岳父言重了。” 孟善存道:“运丰号最好的井,除了丰源井,就是香雪井。丰源井产量高,一天几百担没有问题。香雪井略少些,但盐却更好。你们成婚后,我拟将香雪井划归于你名下,其实不光香雪井,当年从亲家公手上买来的六口井,我也想转给你们夫妻俩。” 静渊的心跳此时方快了起来,孟善存却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我却想请静渊你帮个忙。” 静渊一怔,道:“您请讲。” “从前清开始,我们盐商运销食盐,就得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要垄断一方的买卖,还要向官府做低伏小。当年要做盐生意,我是向你爷爷借的钱,方能打通官府。我从要杀头的私盐贩子做起,花了快四十年时间,才做到卖盐的场商。今时今日,运丰号若不拓展商脉,以后就只能慢慢走下坡路了。你也知道,运丰号是个大家庭,现在靠我们吃饭的,光烧煤的长工就有四百多人。送几口井给你们,我一点也不心疼,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不过,我也不能不为我这儿的上千口人考虑。” “那岳父的意思是?” 孟善存道:“我要你助我当上川南盐业总商会的会长。” 静渊虽然早知孟善存老谋深算,投下一成资本,肯定是奔着十成的利去的。可他没有想到,此人年事已高,野心却依旧如此之大,倒让他不得不佩服。 静渊踌躇道:“只怕小婿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孟善存道:“你有,只要你能帮我办妥一件事情。其他的事情,我自会料理。” “何事?” “收购艾蒿滩的开泰井。” 静渊心中一震。 院子里花卉争艳,角落院墙下的鸭跖草浸满了露珠。七七坐在窗前,看着明媚的春光,心里想:大哥从东洋回来,说那边的人爱说,要明白世间百态,就看看早上的花便知道了,盛开和凋落都是倏忽之间的事情。桃花、李花、杏花,开得再怎么热闹,几天的光景也就谢了。不过这些鸭跖草,倒是可以开到秋天呢。 她又想:他那天果真让人给我留着鸭跖草没有铲掉,事情虽然小,倒是能说话算话,我也许可以相信他。不过他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是留过洋的大学生,是不是也和哥哥们一样,对讨好女孩子很在行呢? 她想来想去,时喜时愁,最后撅起了小嘴,自言自语道:“哼,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否则,阿飞、阿飞也不会放过他!” 可她却突然感到很羞愧,因为在这时她才想起了秦飞,可事实上她已经三天不见他的人影了。司机换成了林家的人,是个带着川北口音的大胖子。她想出去逛逛,他却老走错路。 “七姐,七姐!”三妹匆匆忙忙从走廊上跑过来。 “怎么啦?慌慌张张的,你哥来啦?” “不,不是。”三妹一怔,眼睛里冒出调皮的笑容,“你的新姑爷现在正在去提亲的路上,你却想着别的男人,哈哈,哈哈!” 七七脸一红,啐道:“瞎说八道!究竟什么事?” “小……‘小蛮腰’要带你去照相!” “小蛮腰”正是她给那个胖子司机取的外号。林家另有一个司机,眼睛细长,她给他取的外号却是“大眼睛”。取外号的时候静渊也在,那么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当时听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七七从来就不喜欢照相,撇嘴道:“那有什么好玩的,我又不是没有进相馆照过。不去。” “不是去相馆,给你照相的人可有来头呢!据说是林少爷留洋时的同学,当年给大帅都照过相的。‘小蛮腰’是带我们去他的府上。”三妹眨眨眼睛,“七姐,你就去吧。最好能带着我一起照一张。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照过相呢。” “我肩膀疼着呢,可别让我摆什么姿势。”七七不那么坚决了。 “小蛮腰”这一次没有再走错路,直接把七七她们送到了目的地。 那是离盐店街不远的一条街,路窄了很多,街上住的人也不多。那户人家的院子修得精致大气,照壁上刻着火神的形象,七七一看便知道这家人必定也是盐商。 一个仆妇笑盈盈将七七迎进门,知道她受了伤,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那家的老太爷正好在家,为了避嫌,便没有和七七她们照面。七七和三妹在偏房吃了些点心,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清瘦的青年穿着白色褂子走进来。七七见他衣饰整洁,猜想他肯定就是那个会照相的人了,便起身行礼。那人也微笑着行了个礼,眼里颇有赞赏之色,朗声道:“孟小姐你好!在下傅怀德,是静渊的同窗。”然后,又比了个邀请的手势,“您请跟我来!” 七七跟着他往西头的厢房走去。微风吹来,一股衣服洗晒后的清香飘来,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似药味,又似香气。 七七从来没有闻过这种气味,便看向三妹,三妹的眼中也露出一丝惊奇。 三妹仔细在脑子里回想着,悄声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究竟是在哪里呢?”她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想不出来。” 七七白了她一眼。 傅怀德带着她们走进了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窗明几净的。四川的大屋很少有敞亮的,多阴暗潮湿,这个屋子却是个特例。西洋式的大窗户,暗紫色厚厚的丝绒窗帘,用雕着花的木钩子挽着,摆设物件却多为中式,只朝东的墙边有几个巨大灯架,七七在相馆里看到过,那是照相时要用的灯。另一面墙上挂着些字画,有草书有楷书,七七看不懂草书,便去看那楷书,只见字迹清隽,写道: 岁晚喜东归,扫尽市朝陈迹。拣得乱山环处,钓一潭澄碧。卖鱼沽酒醉还醒,心事付横笛。家在万重云外,有沙鸥相识。 七七细细品味词中意味,傅怀德见状一笑,道:“这是静渊的字。” “真的?” 傅怀德点点头:“这是陆游的《好事近》。当时陆游五十四岁,壮志未酬,这首诗是他在东归江行途中所作。在日本的时候,静渊写了这幅字送给我。和静渊不同,我是爱吃爱玩的人,没什么烦恼。静渊就不一样,责任心很重,老念着家里的事业。”傅怀德自嘲似的笑笑,“比起他,我没出息多了。” 七七问道:“他……以前过得不开心吗?” “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想得比我们其他人多一些。林家三代单传,他父亲去的早,一家人的期望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说了算。” 七七把眉头皱了起来。傅怀德轻轻一拍额头:“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下人把窗帘放下,把灯打开。傅怀德拿出相机摆放好后,便让七七坐到前面去。 她很紧张,身体和表情都僵硬起来,坐在凳子上,摆了几个动作都不自然。三妹便出了几个主意,比如手该放在哪里,头朝哪边侧才好看,眼睛要如何眯一眯露出妩媚的样子来。七七照着做,动作却更为僵硬。 傅怀德冲三妹笑道:“姑娘,你去孟小姐旁边。她坐着,你站着,你们俩一起照。” 三妹喜道:“真的?我可以照相吗?” 七七吐出一口气:“快来,你不是嚷嚷着要照相吗?” 三妹喜滋滋靠过去,十分镇定地说道:“七姐,你看着傅少爷,就把他当做一棵树,或者一片莴笋叶,那样就不会紧张了。” 七七莞尔一笑,突然砰的一声,一个闪光,眼前一花,接着便听傅怀德喜道:“好了!大功告成!” 傅怀德招待七七和三妹去街上吃豆花饭,饭馆看起来有些简陋,傅怀德朝里面叫:“郑老六!” 一个中年男人连声应道:“来了来了!”郑老六从厨房快步而出,见到七七她们,大叫道:“七小姐!” 七七和三妹定睛一看,却是第一天来时在平桥上见到的更夫,都咯咯笑了起来。 傅怀德奇道:“怎么啦?你们认识?” 七七笑着点点头:“见过,见过。你不打更了吗?” 郑老六笑道:“每逢初五放假一天,这是盐店街上更夫的规矩,林老太爷当年定的。小姐少爷快请进,我这就给你们拿最好的豆花出来。” 七七应了一声。 傅怀德道:“他们家的豆花极好吃的,我以前和静渊常来吃,这次他要我一定带你们来尝尝。” 郑老六端了盆热腾腾的豆花出来,雪白鲜嫩,另有三小碟生辣椒,剁成细碎颗粒,用盐浸着。傅怀德舀了一块豆花放到七七碗里,说道:“在辣椒里蘸着吃。” 七七蘸着吃了,细细品尝,辣椒很辣,豆花极嫩极软,入口即化,真是美味无比,后味中带着一股盐卤清香,应当是用卤水点的,可却又不是一般的盐卤,不由奇道:“莫非用的是深井的卤?” 三妹道:“深井和浅井的卤不一样吗?” 傅怀德眼光里透出一丝赞赏:“孟小姐舌头真灵,不愧是大盐商的女儿。确实是深井里的卤,就是林家天海井里的卤,盐也是天海井的盐。” 七七又惊又喜:“果真名不虚传!” 三妹却道:“傅少爷,您家也有盐井吗?” 傅怀德道:“倒是有两口,不过不能和你们两家的相比。” 郑老六在一旁插嘴道:“傅少爷家的井也很厉害呢!是在咱们这儿地势最高的地方打的井,在艾蒿滩,开泰井!” 三妹道:“我听我爹讲过,当年我家老爷也想在艾蒿滩打井,可总是没有成功。听说,在那儿打井的盐商老爷,还请了个美国技师帮忙呢。莫非就是傅少爷家?” 傅怀德微微一笑。 七七看着他,见他相貌文弱,完全不像个商人,便问道:“那你也和静渊一样,要把整个家业给担下吗?” 傅怀德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起来:“我兄长前两年过世了,父亲也老了,这个家业,我不担也得担。不过我天性喜好自由简单,又贪图享受,压根就不是当盐商的料。这两年还好,有静渊在一旁帮助提携。唉,我现在什么都不图,只求本本分分守住家业就行。以前喜欢读书,看《易经》上说‘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心里十分向往,可这两年才知道要真做到乐天知命有多难。我们这些盐商的子女,生下来就和盐打交道,估计一生都和这盐脱不了干系。知命,知命,要是真的知命,谁还能乐天呢?”语气颇为沧桑无奈。 七七很是同情,便打个岔把话题转开了。 回到盐店街林府时已是黄昏了,静渊已经回来了。他见七七进屋,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你回来了!” 他如此亲热,浑然一副夫婿的样子,七七心里麻麻地有些异样。 林夫人也面带笑容,向七七招招手:“好孩子,快来,以后咱们真不是外人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未婚夫妻了,婚期今儿已经定下来了。” 时间定在今年初秋,具体的日子倒还没定好,据说得等静渊做完一个生意再商量。七七很不好意思,瞅了一眼静渊,只见他嘴边柔柔地带着一缕笑,如春风般和煦,见七七看他,笑容亮了起来,七七不由也笑了。 临睡前,三妹给七七上药。她先用铜壶装了炭把被子煨热了,手伸进去,见不烫,方让七七脱了衣服上去。七七左肩上的淤血虽尚未消尽,但已见好。上药时,三妹见七七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七七道:“三妹,你跟着我有十多年了吧?” “可不是。” “我有时候气你恼你,你不怪我吧?” “知道七姐是闹着玩的,不怪。” “我气走了你哥哥,你怨我吗?” 三妹一怔,定睛看着七七,却见七七脸上带着一丝落寞。三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怨你,你气他我反而高兴呢。” 七七茫然地看着她。 三妹很认真地说道:“我哥跟七姐不是一路人,这辈子总要分开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样,或许越早走对大家越好。” 七七心绪震荡,默然无语。远处隐隐传来乐器敲打之声,一个曼妙的女声唱道:“梨花落,杏花开……” 三妹转头看向窗外,笑道:“看来大家都挺高兴的,这都请了好几天的戏了。听说今天晚上商会的老会长都来听戏了,不知道今儿唱的是哪出?” 七七把被子拉到颈下:“还不是《白蛇传》什么的。” 静下心来听,却听到曲声凄婉,戏文字字清圆,被夜风吹来耳边: “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呵!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她这才知道是那出讲恶鬼索命负心汉的戏——《情探》。她历来不喜悲音,便把被子拉过盖住了头。 三妹端着药膏出得屋去,轻轻合上门,她也想看看热闹,便赶到了戏台。这时,正演着众鬼在抓那负心汉王魁,台下看客均鼓掌叫好。三妹远远看着,戏演得热闹,讲的什么她却不甚明白,突然一个激灵,从心底冷沁沁冒来一个念头,如寒夜里风把云吹散,露出大圆的月亮来,敞亮得让人发寒。 她终于想起来,今天在傅怀德家闻到的,从傅怀德身上传来的味道是什么了。 “大烟!”她喃喃道,“原来是大烟!” 七七折腾了一宿才慢慢入睡,之后却做了一场梦。梦里,她见静渊站在一条河边,雾气朦朦中看不清他脸色如何,自己奔向他,他却又突然不见了。过一会儿,方看见河里有一艘大船,静渊站在甲板上,朝自己大声喊道:“回去吧!快回去!”她大声问:“你不带我走吗?”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便又喊了一遍,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迸流,心里痛如刀割。 醒来后,天还未亮,旁边软榻上三妹还沉沉睡着。月光映在窗上,有种说不出的苍缈。七七心里难受之极,睁着眼睛,竟再也没有睡着。 又过了两日,傅怀德送来相片。林夫人拿着相片连连称赞,笑道:“瞧瞧,什么叫青春年华二八佳人?真比花还好看!” 静渊从母亲手里接过相片,相片上两个如花少女,三妹娇憨活泼,七七明艳秀美,眼波流转如美玉莹光,嫣然微笑间,似能让人忘却人间愁苦。他心中涌起一丝柔情,虽只是短短的一霎,他却已开始留恋那甜蜜的滋味。 傅怀德见好友的神色变得安静柔和,笑道:“孟小姐很紧张,怕我给她照出来不美,或是……怕你觉得不美。” 七七红着脸低下头,眼中闪着羞怯的光芒。 静渊却朝三妹笑道:“三妹,你怎么谢你七姐?” 三妹笑道:“托七小姐的福我才能照相,我早就想好了怎么谢她。” 七七抬眼瞧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三妹只抿着嘴笑,七七朝她瞪了一眼,碍着旁人在,也没再问下去。 傅怀德和静渊在书房聊了会儿,便告辞走了。三妹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对七七说:“我知道那天在他家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了。” “是什么?” 三妹悄声道:“他是个斗子公爷。” 斗子公爷,是川南对鸦片烟鬼的谑称。七七一听,不由得骇然瞠目,好半会儿才又问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什么报答?” “我让你照了相,你怎么报答?你不是想好了吗?” 三妹扑哧一笑:“七姐呀,你真是个急性子!”见旁人离得甚远,三妹笑道,“我带你去天海井!” 七七又惊又喜,转念一想,自己还未过门,就这么去看未来夫家的产业,恐怕会不太好,便面露踌躇之色。 林家盐号以井的名字定名。天海井是老井,是林世荣打下的第一口深井,也是川内的王牌井。七七虽明知自己此去若被静渊知晓,他心思敏感,定会多心,却又按捺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一时犹豫不已。 三妹道:“没事!我跟‘小蛮腰’都说好了!咱们悄悄进去瞅一眼就出来。” 她点点头,眼中闪烁着俏皮的光芒。 静渊送了傅怀德出去,站在林府外头出了会儿神,便往自家盐铺六福堂走去。他一进门,见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脸黄黄的,眼睛细长却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黄布衫,是个斯文人的模样。 那人笑着走上前来,招呼道:“林东家。” 静渊回了个礼:“阁下是?” “敝姓欧阳,单名松,新来的盐务稽核所所长,特来拜会。” 静渊忙道:“不敢不敢,欧阳所长,该我先去拜访才是。”静渊满脸堆笑,叫掌柜戚大年泡壶好茶来。 欧阳松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今天就是来认一个脸熟,咱们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 静渊笑道:“那是,那是。听所长口音,当是仁寿人?” 欧阳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寿人,我虽然在成都长大,不过口音还是随着老人。” 静渊笑道:“早听陈所长提过,说盐务会有新官上任,今儿总算见到贵人的面了。我们这些做商人的,若没有政府和诸位长官的照应,哪能做得了太平生意?” 两人客套了几句,欧阳松喝了茶,也没有多坐,不一会儿便告辞离去。 戚大年对静渊说道:“东家,听人说,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着呢。” 静渊点点头:“你私下打听打听这人喜欢什么,打听得越细越好。不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们就得给他弄去。这人不简单。” 车开进长土镇地界,豁然见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个高高的天车,漆黑的井架直插云端,蔚为壮观。到得近处,“小蛮腰”停下车,给七七开了车门。七七和三妹一下车,只听见机声鼎沸,盐灶的腥味与热气扑面而来,一根根杉木用竹篾绳捆扎成了巨大的支架,井架竖于井口,七七仰头看到顶,直被阳光晃得晕眩。“小蛮腰”悄声道:“七小姐,你们就在这里远远看着,里面人多,怕见着了,少爷怪!” 他口齿不甚清楚,七七却听明白了,忙说:“绝不为难你!”说着,她便拉着三妹的手,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 三妹叹道:“都说孟家的丰源井和香雪井厉害,可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们差啊,我看说不定还更厉害呢。七姐,你马上就是这天海井的老板娘了,你也厉害!” 话说到后来,话音里却含着玩笑之意了。 七七也在感叹着,心想,小时候私塾老师将李白的一首诗抄在纸上让她背,她记住了,便再也没有忘掉。 南星变大火,热气馀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龙转天车。 她问老师,什么是天车,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师笑了,说那也算,不过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天海井林老板家,才有真正的天车。 她一直向往着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两年便被送到了扬州,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 到今天终于见着了!她心里想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那蓝天下的杉木井架,对未来充满了幸福的幻想,只觉得一颗心越飞越高,和那天车一样,到了云天之上。 回到林家,林夫人正在吃茶,笑吟吟地说:“静倌儿刚才还找你。” 七七道:“原是我的不是,让孙师傅带着去了趟紫云山,怕日头毒,所以走得急了些,没有和世兄说。” 林夫人道:“不关事。那山上可好玩?” 三妹抢着道:“桃花开得可好了,今年春天来得晚,现在去看花正是时候。”七七笑着点头附和。 林夫人微微一笑:“三妹真是个伶俐丫头,你七小姐以后到了我家,你也跟着来吧。” 三妹笑道:“我家夫人原也有这意思,说小姐出嫁,总得有个得力的跟着才好,后来又说,姑爷家历来待人亲厚,小姐过来必受不了委屈的,我来了反而落得个多余了。” 林夫人喝着茶只是笑。 正说着,静渊走了进来。他仍是往日沉稳冷静的样子,低声向母亲说道:“岳丈打来电话,问七妹伤势可好些了。” 林夫人笑道:“至衡才在我家待几天,他们就舍不得了?”说着,她又转头对七七道:“你爹娘怕是想你了,要你回家呢。” 七七知道家人体恤自己,心想,既然她今年便要出阁,回家多待些日子,就是自在一天也算一天,便道:“想是怕给夫人和世兄添麻烦,回去也好。” 林夫人道:“伤虽是不妨事了,不过这两日天气正好,是不冷不热的大晴天,再留两天,让静渊带着你四处玩玩。” 过一会儿,林夫人支开三妹,让她跟黄嬢去拿新买的衣服料子和丝袜,自己去了佛堂诵经,留了静渊和七七两人在厅里,出门前还朝七七一笑。七七知她有心撮合,俏脸一红。 静渊开车带着她出去,路上,他们的话并不多。七七自顾自看着风景,阳光中晴丝轻闪,一路金黄色的油菜花盛开,翠绿的丘陵上疏疏落落立着黑色的井架。虽是之前就看过的风景,此时重见,她的心中却多了一分旖旎和甜蜜。 清河蜿蜒,有木船驮着装盐的麻包沿河道驶向远方,河面上阳光细碎,波光粼粼,他们下车走到河边。 七七见静渊端然沉静,主动打破沉默:“你母亲叫你静倌儿?” “这是我小名。” 七七觉得有趣,嫣然道:“像胖娃娃的名字,倒和你不像。” 静渊嘴边露出极细微的笑意:“我小时候是挺胖的。” 七七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说自己小时候痴缠着他不放,实在不知是何缘故,神色不禁有些忸怩。 她忽然间低眉巧笑,雪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娇羞无邪。静渊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见她抬起头来,说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世兄?”语气俏皮,眼波流转,神情顽皮可爱。静渊不禁莞尔:“以后还叫世兄怕不合适吧。” 七七脸红了,知他说的是二人婚后,于是看着河水轻声道:“我叫你静渊吧。” 空气里漂浮着山野间的花粉香,野豌豆花开了,鸭跖草的蓝花也密布田垄,早些日子的春寒已被和煦的春风扫尽。他们迎着湿润的河风,睫毛上都沾染着阳光洒下的光亮色彩,只觉畅怀。 静渊轻声问:“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七妹?别人说不定会以为你是我妹妹呢。” 她瞅了他一眼,左颊上梨涡隐现:“七七,你叫我七七吧。” “七七,”静渊指着河边一处低崖,“那是鸭儿凼。” 七七奇道:“鸭儿凼?” 静渊一笑:“是个深潭,清河最深的地方,据说里面有宝藏。” 七七眼睛发亮,说道:“真的吗?快说来听听!” 静渊看着远方的河水:“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七催促道:“故事就是故事,管它真不真。快讲!” 静渊微微一笑,道:“那是明末的时候,张献忠带着部队来到四川,大开杀戒,从成都一直杀到咱们清河。清河的有钱人为求活命,将自家的金银珠宝和美女都献了出来。可张献忠收了钱财美女,人却依旧照杀不误。一时间天怒人怨,哀声四起,尸横遍野。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奇人,他背着个包袱,找到张献忠的府邸,说有宝物要敬献。张献忠问他有什么宝物,那人打开包袱,里面却是一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鸭子。张献忠大怒,以为那人戏耍他,当即便命左右将其斩首。那人却喊道:‘大王,您且等等,先看看它有甚不寻常之处。’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那鸭子居然下了一个金光灿灿的蛋来,不久又下了一个。张献忠大喜,捡起那两个金蛋,竟是实打实的真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那人解释道:‘这鸭子每天能下十个蛋,可就是见不得血腥,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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