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人追杀的三皇子牧云天翊,他是会鹤雪术可翱翔九天的羽人风翔云,天翊命悬一线之际,风翔云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场生死难弃的宿命纠葛由此开始。时值大端王朝大肆剿灭杀手组织天罗之际,九重天罗逆天复仇,皇帝牧云显被潜伏的天罗突然刺杀。一时,诸子争位,整个朝野风起云涌。危急时刻,天翊的未婚妻明光挺身而出,天翊终于顺利登基。登基后的天翊一腔仇恨,决心替父皇报仇。而风翔云为了他,甘愿抹去与他相识的记忆,一心潜入天罗,与天翊内外夹攻。 “风”已临境,正待燎原,故事就从这里,拉开了残忍的序幕…… 作者简介: 楚惜刀,文学硕士,上海作家。出版作品:奇幻《魅生》系列五卷六本(妖颜卷、幻旅卷、凤鸣卷、涅槃卷、十师卷)、武侠《明日歌》系列两部三本(山河曲、凤凰于飞)等。 目录: 序言 楚惜刀杀出个时代文/今何在 关于九州的约定文/胤祥 知己 第一章流落 第二章天命 第三章诺言 如意 第一章宛车郡主 第二章未央 第三章连环 碧血 第一章明暗 第二章逆天 第三章影之刺序言 楚惜刀杀出个时代文/今何在 关于九州的约定文/胤祥 知己 第一章流落 第二章天命 第三章诺言 如意 第一章宛车郡主 第二章未央 第三章连环 碧血 第一章明暗 第二章逆天 第三章影之刺 第四章绝杀 新皇 第一章惊雷 第二章翻覆 第三章折翼 尾声 附录 端稗 九州世界设定 凤麟之书 青史空传谢九州这是一部书写友情的九州小说。曾并肩而行的“那些男人”,为了各自的理想渐行渐远,但他们行过的那条路,却因刀刀的如椽彩笔,留下绚烂的天光云影。 ——沧月 十年后的九州并没有如当年那些作者的野心成为万流汇聚的海洋,当初单纯的梦想在利益与现实的嘲笑前变得心意消沉。因为最难的是单纯的只是爱去写一个故事,是如冰山融雪滴水穿石般的耐力与勇气。名将们折戟沉沙的战场上,楚惜刀却如一个没有听到集结号的过河卒,还在执着地向前、向前。这部《天光云影》既已如泠泠清流奔出了杰马央宗,那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变成一条浩浩汤汤的江河了。 ——今何在 时势逆流,几欲没顶,少年们手牵着手,挣扎求生。因为相信彼此而活了下来,因为相信彼此,他们终将分离。动人心弦的故事,一段我最爱的刀式青春。 ——萧如瑟这是一部书写友情的九州小说。曾并肩而行的“那些男人”,为了各自的理想渐行渐远,但他们行过的那条路,却因刀刀的如椽彩笔,留下绚烂的天光云影。 ——沧月 十年后的九州并没有如当年那些作者的野心成为万流汇聚的海洋,当初单纯的梦想在利益与现实的嘲笑前变得心意消沉。因为最难的是单纯的只是爱去写一个故事,是如冰山融雪滴水穿石般的耐力与勇气。名将们折戟沉沙的战场上,楚惜刀却如一个没有听到集结号的过河卒,还在执着地向前、向前。这部《天光云影》既已如泠泠清流奔出了杰马央宗,那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变成一条浩浩汤汤的江河了。 ——今何在 时势逆流,几欲没顶,少年们手牵着手,挣扎求生。因为相信彼此而活了下来,因为相信彼此,他们终将分离。动人心弦的故事,一段我最爱的刀式青春。 ——萧如瑟 刀刀的这部作品,恢宏大气,想象力丰富。刀刀用热血的笔,融汇了她自己对人生、对友情、对爱情、对权位的解读,细腻地写尽了众生百态。而结局,又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令人惊喜不已! ——唐家三少第一章流落 一 天空,没有月光。 乌黑的云朵下,飞鸟也不敢随意穿行,仿佛暴风雪就要来临。高楼之上,一个身着织金袄的少女纤手扣紧栏杆,含愁的秀目注视整座天启城①。 “皇子府还是没消息,殿下要不要进去歇着?”婢女银雁忧心地望着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见的凌厉之气,小小年纪即成了天衡府②的当家,整个端朝③上下没人敢轻看。难得她有愁眉深锁的时候,银雁悄然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穆如明光落寞地挥了挥手,勉强露出笑容,“你再回前厅守着,累了就着素儿换班,有消息随时来报。” 一道银蛇蹿过黑夜,闪电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银雁吓了一跳。 “打冬雷了?不祥之兆……”她咬了咬唇,发觉说错了话,偷看穆如明光。穆如明光的双眼黯淡了一下,继而恢复了明亮,她仰着脸,似乎在等待暴雨倾盆,神情丝毫不惧。 这是绍统④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显带三位皇子出征殇州黄花城遭到夸父伏击,全军大败,仅几千骑狼狈逃回瀚州。皇帝幸得无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战斗中失踪,而是战前就没了踪迹。皇帝为寻找三皇子贻误战机,被夸父探得大军行迹,不得不仓促应战。朝野为此议论纷纷,说三皇子是灾星——借以替朝廷洗脱败兵的干系,为皇帝挽回颜面。皇帝闻言震怒,毫不留情地将饶舌朝臣宫女严刑处置,另派遣干将于殇州、瀚州一带搜寻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准返回京城。 那一班将领等于接了发配状,无不凄惨地告别家小,四散于两州各处打听消息。这其中又多了三批寻找的人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静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显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开国时五公九侯⑤中的兴国公禹静家,怀这位皇子时,与大将军穆如铁山三岁的女儿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约,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静、穆如两家的庇护。 禹静皇后素来好武,身强体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满两月,突发兴致带了一队女骑外出打猎,不慎落马重伤,之后没几月抱病而逝,当时牧云天翊仅两岁。牧云显哀伤不已,空悬后位,直至绍统二十七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锦亮的生母黎贤妃为继后,尊号“毓瑾”。世人都说毓瑾谐音禹静,是为了纪念皇后。 穆如明光与牧云天翊差了三岁,因了婚约这层关系,两人平素比寻常青梅竹马更亲近,皇帝也时常亲切地称呼穆如明光“媳妇儿”。当时战事频繁,穆如家长房的叔伯辈几乎都战死了,剩下的旁系按家规并不能插手内务,穆如明光自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当家重担。有人说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说,这姑娘是错投了女胎,小小年纪为人见识竟比普通朝臣更强。 牧云天翊继承了禹静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与殿中宿卫亲善,武功骑射在诸皇子中数一数二。他十岁出宫,皇子府在天启城东,有文武老师各两位、伴读三人随侍,护院两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踪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护院,分赴十路查探,又着皇子的三名伴读专司联络皇宫、禹静家与穆如家三处。随三万大军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丢了,朝廷的官兵看来无甚指望。 与此同时,穆如明光发出号令,着北陆穆如铁骑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动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领兵铁骑的穆如横空正忙于在阴羽原⑥和宁州羽族交战。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时,穆如横空刚打了个胜仗,在石凉堡热闹地摆着庆功宴。 觥筹交错之际,坏消息像一声惊雷,震得满席错愕。 “三殿下失踪,陛下大败?”穆如横空皱了皱眉,叫手下人撤了诸将的酒宴,齐聚屋内,普通士兵则仍在外烤火饮酒吃肉。 身为穆如明光远房堂叔的穆如横空骁勇善战,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晓夕力战,牵制宁州羽族多年。战事虽频,却也不是抽调不出人手为皇帝助威。当听说端朝大军直扑殇州时,他和诸将已觉不妥,等大军败退的噩耗传来,堂下议论纷纷,有将领愤然作色。 “这分明是不把穆如铁骑放在眼里!要有我们相助,别说三殿下丢不了,陛下也不会受辱兵败!” “他们要的是皇帝亲征,哪轮到我们抢功劳?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没了,两手都是空!” 诸将眼中皆有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愤。 开国时牧云雄疆先入天启城定国号为端,穆如天彤无条件交出四十万大军,两人遂定下异姓盟约,约定端室江山由牧云、穆如两家共享。可是两百年来,两家并非始终无间的亲密,虽然大端皇后屡出穆如氏,历代皇帝弥留时都会将嗣君托与穆如大将军,但对于为避嫌镇守在北陆瀚州十余年的穆如家而言,他们为大端遏制宁州羽族,有太多鲜血流淌在那片土地。与养尊处优的牧云氏相较,所谓的两家共享端室更像美好的笑话。 尤其是最近这十年间,在穆如家嫡系尽数战死北陆战场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从不曾感受到来自牧云皇族的无间关怀,他们像永世守护边疆之地的狼狗,终年看不到帝都温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横空骂了一句,板脸指了他们,“别忘了你们是大端朝的将士!皇帝亲征怎么了?我们穆如铁骑守着瀚州边界不重要吗?宁州羽族的飞羽军不可怕吗?真要派我军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们助战也好,不要我们做援军也罢,那是皇帝的决定。我找你们来,是接了家主的信,你们要是穆如家的一分子,就给我好好地听着。” 诸将不甘地屏息听令。 穆如横空叹了口气,本是满心喜悦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锐气,将来几个月对方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枝叶凋敝的冬日,是进攻羽人最好的时机,如果不等这个冬天过完就乘胜追击,也许能将羽人逼出齐格林和整个青都森林。 如今,他没了这雄心壮志,与羽人决战需要心无旁骛,牧云天翊的失踪显然打乱了他决一死战的部署。三皇子既是家主穆如明光将来的夫君,又是在北陆没了踪迹,寻找他是穆如家责无旁贷的事。 “严守五城,谨防羽人骚扰。明日起以进为退,就势施压,我要羽王下书言和才肯罢战。另外,我带两千骑去殇州边界,你们谁愿一同前往?” 诸将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寻找三皇子是没边没影的事,冲着殇州有夸父大军,眼看瀚州东部近来没仗可打,出去闯闯那险境之地,热血才不会变冷。 穆如横空满意地点头,拔出佩刀高声喝道:“很好!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们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们看看穆如铁骑的威风!” 诸将轰然回应,起先饮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细雪静飘,深寒入骨。 二 茫茫荒原,看不到尽头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从北方寒冷高原吹来的疾风劲如奔马,令每个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这凌厉的风势。 牧云天翊裹着与其身材不相称的宽大布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坚硬的冻土上,软牛皮靴子磨得几乎穿洞,两腿酸麻发胀。任凭天风呼啸冰寒侵袭,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懦弱犹豫,唯一闪动于心的画面,是几日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晚,四个军中大汉摸入他的营帐,用药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见机甚早,立即屏气装晕。那些人挪开帕子,将他悄悄抬出大营,一路上竟无守卫巡视盘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大叫示警,只偷偷窥视,分辨这些人的来历。 黑灯瞎火中,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出了大营,越过坡林。他被扔到一辆没顶的马车上,朝北方疾驰。他们小声交谈,风中偶尔飘过一两声,隐约间听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飞快,盯紧了杵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等待机会逃出控制。 行到一个拐弯处,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坟墓静谧蹲着,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车。两个大汉惊呼一声,一人随即翻身跳下,摸出长刀砍来。此时夜风如割,牧云天翊忽觉天地安静下来,冷静地避开那人的攻势,伸手砸在对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单,这一记却甚是有力,对方原本立足不稳,被他一带,踉跄了几步,手中刀脱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发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冲去。那人赶上两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一把将他悬空提起。 牧云天翊见另外三个大汉就要过来,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几道。那人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怪叫一声丢下他。另三个汉子已横排在坡前,封断他的退路。牧云天翊当下掉转方向,朝远处的河流跑去。没跑几步,他的心跳快如鼓点,呼吸也变得艰难。在这气候恶劣的高原上,东陆来的少年皇子并没有足够的体力长时间奔逃。 牧云天翊即将力竭之际,断续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逦地横亘在他面前。 缓慢流淌的河水在静夜中看不出深浅。追捕的大汉见大河拦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头。少年皇子决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脚步飞腾,一头往河水里扎去。一个大汉大喊了声“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见河水上打了个圈,漾出层层波纹,少年已没了踪迹。 “本就想淹死这小贼,现下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一个汉子俯身,将手浸入水中,又极快缩回,咋舌道,“这水够冰,不淹死也冻死!再守一会儿,我看就能捞尸了。”四人寻找树枝点起火把,沿河逡巡张望。瑟瑟冬风凛冽地刮着,众人缩手缩脚,接连打着哆嗦。 进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钢针,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身体万箭穿心般被射出无数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环扑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夺去了他的体温。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彻骨冰凉,僵在断续河里无法动弹。他无力地挥动手臂挣扎,河水没过头顶,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坠去。 竟会死在这里?恐慌攥紧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间刹那涌进的冰水灌得他神志清明。不,不能这样死了。他奋力往河面上一振,犹如脱茧而出的飞蛾,用最后的一丝气力让头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风,令他有想哭的冲动。 地狱近在咫尺。冻僵的身体转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摆动四肢,却没一个听他使唤,仿佛手不是手、脚不成脚,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牧云天翊在绝望中怒视天空,忽然望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没等他看清,断续河便无情地将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恸懊丧,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躯,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闭目忍受,这是魂灵出窍么?有种轻盈的快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冻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睁开眼,依稀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他勉强侧过头来,宽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对冰尘霜华般的翅膀,在这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发高洁的光芒。那人飞得那样高,穿梭在云雾之间,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个羽族人。 被风一吹,冰凉的身子冻得像一块铁,牧云天翊冷得无力颤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晕了过去。 掠过风,掠过云,羽人飞至一处低矮的凹地,几十个羊皮帐篷连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张稍带稚气的英俊脸孔。 “我救了个人。”羽人少年把牧云天翊往地上一扔,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摆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见冻坏了,他们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热水往他嘴里灌,还有的用手拍着牧云天翊的脸叫他醒来。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他有十四五岁,面容甚是白净,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说完,也不管有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柴火边烤手。 “你救得及时,再迟些就冻死了。这么晚落到河里,难道是自尽?”一个河络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两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子,搔着头皮狐疑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来吃,新鲜人肉好久没碰了。”羽人少年笑道。 牧云天翊昏沉沉间,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络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让他把呛进去的河水吐出来。 羽人少年遂轻笑,“看样子死不掉了,你们再给他灌几口热汤,我要回去见师父。” 河络老者道:“你不管这个人了?” “大事要紧。刚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营帐,殇州近来想是无法安宁,积云沟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我要赶去提醒他们,不能叫官兵找到蛛丝马迹。”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脚灵便了,把他打发走,没必要为一个外人暴露我们的行踪。” 河络老者应了一声,其余的人敬畏地看着少年,让出一条路来。羽人少年奔走几步,倏地亮出双翼,飞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撑开眼瞧了瞧,望见一道雪芒如长虹矫龙贯穿天际,瞬间没入了黑夜。 河络老者给牧云天翊灌下满满一大碗又热又浓的草药汤后,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贴心口的一块玉热得发烫,异于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寻找羽人的身影,确信那人不在时,他失望地问:“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风翔云。他是我们这里能永翔的云⑦。” 三 几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渐渐恢复了神智体力,懂得和人说话应对,弄清了这批人的来历。殇州是两百年来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时期被罚至这苦寒之地,无法返回家乡,后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将此地视为故土。也有人在东陆犯了案惹了祸,远走殇州避难,自然更回不去。整个殇东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无人的野地,不知不觉成了流人的天堂。 这里地处虎踏河的分支断续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离此尚有百余里。若骑牦牛沿河北上,四五日可抵达黄花城,就是此次大军想要偷袭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编造说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地,遇上风雪不幸失散,他连夜赶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失足跌进了断续河。他自称姓云,不曾惹人怀疑。众人听到他的经历后自伤身世,拿来食物和衣裤给他,好言劝慰他想开些。河络老者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布袄,见他赤了脚,又找来一双破旧的软牛皮靴子给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这里待着。”河络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他听到风翔云的话?忙道:“别把风儿的话放心上,他不晓得你的身世可怜。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这里与世隔绝,一般人找不着,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谢过一声,“我……”他说了一个字,想起此时难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这话,“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岁!没你能干的粗活。再说你冻了一场,刚刚好转,先养足精神再说。回帐里歇着吧。” 牧云天翊应了一声,乖乖躺回帐篷里。帐中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几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头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过被子倒头睡下。 胸口的玉传来阵阵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来看。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从不知它有何用处,只当是个纪念。此时竟有微茫的红色烟气笼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满温暖。他把玉贴身戴好,庆幸昨夜没遗落在河中。 军中有谁要害他?如无人接应,他不可能轻易被劫了出来。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他难过得想哭,却知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如今他出了事,同来殇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无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紧手腕,迫使自己冷静。 大端军纪严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闯回营地,只怕也会被前锋将士当逃兵抓起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此地离大军营地有不少路程,他连大致的方向都不清楚。不,他不能这样一个人回去,只有求风翔云把他直接带到皇帝帐前,他才是安全的。 他记得临行军前,父皇拉着他的手站在皇宫的统万台上。当时明月高台,清风盈袖,父皇遥指北方对他说:“北有二贼,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对。殇州夸父,宁州羽人,始终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殇州,就是要直逼黄花城,那里是他们的门户,攻下了,就能稳扎稳打蚕食整个殇州。翊儿,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儿不害怕上战场。”牧云天翊仰起一张俊秀的脸,挺直了脊梁。 牧云显爱怜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年儿子又长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气。眼前不期然浮现禹静皇后一身战甲的飒飒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间更朦胧了,如一袭银丝被裹起泛尘的往事。 “明日让画师描一幅像,画下你穿戎装的模样。” “父皇,我能上战场去杀敌,是吗?” 牧云显摇头,轻轻笑起来,“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够着他们的膝盖骨!你还小,我带你去前线,不指望你立功,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儿。” “首次上战场后胆魄仍在、志气未夺的人,谁会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时。”牧云显慈爱地望着牧云天翊,少年抿紧了唇,不服气地与他对视。 那个夜晚的月光犹在他心上闪亮。牧云天翊想到父亲的目光,蓦地有了勇气。大敌当前,哪怕军中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去陪父皇一起闯过。 他坐直身子,细想了想,冲出帐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风翔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着他,“找他?” “我……不瞒老伯,我家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追杀我们到殇州来。我想过了,这里是你们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寻来发现我,会牵连你们。除了读书习武,我什么也不懂,待在这里像个废人,不如去找那位风兄弟。也许……也许……” 他说不上来,隐约感到会飞的风翔云将是他重回父皇身边的唯一希望。他隐约察觉到流民们对朝廷的敌意,但他所能依靠的强者,勉强算来,只有那个会飞的少年了。 “你别怕,在殇州除了夸父,就属我们是地头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说了一句,看见牧云天翊坚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风儿……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几日了。这会儿,早在几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个月。殇州虽然大,半年也就跑尽了。求老爷爷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脸的义无反顾。 河络老者连忙扶他起来。一旁有个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这里等着,他终归会回来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说。”老西卡接过话叹息,“你不知道,大军临境,殇州就要乱了。断续河西边这块安宁地太小,只住了我们这支襄帝⑧时被贬来的一百来人。其余的都在积云沟,那里可有三千多号人哪,万一叫大军发现,征调去打仗,这些人就再无太平日子了。” 牧云天翊低声问:“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们丢到这里,谁管过我们死活?夸父又没招惹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白白丧命?” “如果帮了朝廷后能让陛下开恩,准大家回东陆呢?” 老西卡摇头,“物是人非,说回去就真的回得去吗?”他指了指寒风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中,裹着一张张历尽风霜的脸,“孩子,我劝你别有不实际的空想,在殇州做个孤魂野鬼没啥不好,胜过回去看世态炎凉。世人都是势利的,我们赤手空拳重返家乡,只能再做别人的奴隶。就算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钱。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践踏在脚下的,肯定是我们。到头来还有没有回去的命,很难说。” 牧云天翊默然,他无法说服老西卡,为了保命活下去没什么不对。 “哦,说到小风儿,我们这里有断续河相隔,一时不怕大军和夸父杀到这里来。积云沟外却是开阔地,难保不被人找到。小风儿他报信后,肯定会帮大伙撤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说你小小的一个人,遇上大军被征调就算了,可万一遇见夸父,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你,你该怎么办?” “我个子小,看到他们远远躲开了就是。夸父那么大个子,杀我一个小孩子做肉干吃吗?不惹他们便好。”牧云天翊恳切地道,“我想……我想找到风兄弟,或许……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着他吧!” 老西卡刚想开口劝说,却见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坚定。他改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这个送给你。” 羽族少女骇然道:“西卡爷爷,你是让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双瞳一亮,抢过哨笛,放在口中轻吹了一声,清亮的笛声像银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吹,这是专门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殇州大地上,你有急难时吹这个‘极羽笛’,运气好的话,附近听到它的羽人就会飞来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这是流人互救的约定之一。天不救我,还有同样受难的兄弟会救。” 牧云天翊喃喃道:“天不救我……”抚着极羽笛怔怔发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贵相,不是短命的样。人各有命,你有决心去闯,我老西卡不拦你。让索娅带你过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会找到积云沟。去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去找小风儿。”老西卡用匕首在地上画了图,指明了方位,又把匕首插到他靴子里,“带上这个,路上方便。” 那个羽族少女索娅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懒得带他过河。”又朝牧云天翊凶巴巴地扮鬼脸,“你好好住下就是,殇州比不得东陆,大地会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头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娅红了脸骂道:“死小鬼,谁说我怕了?扔个人过河有什么,看你有没有命再回来。” 老西卡笑了,指着天空对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能感应到明月⑨呢。” 四 穿上老西卡送给他的厚衣,带上干粮和水,牧云天翊与索娅走到断续河边。羽族少女抱怨了几句,拎起少年皇子飞上天,她的气力明显不如风翔云,既飞不高也飞不快,牧云天翊听到她疲累的喘息声,不敢找她攀谈。 天气虽然不错,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冷,但要忍受迎面猎猎的冷风,牧云天翊还是冻得流下鼻涕,以致无法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觉。 过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着地了,索娅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丢,而后她双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坚实的地上,吁了口气。索娅嗔怪道:“你个子不高,骨头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羡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飞鸟,在陌生崎岖的路上踽踽而行,无法重回温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说的路就是这条,你往南走,不会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着断续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待多一刻,恐怕已然没命。冬日的大风掠过河水刮来,他缩着脖子,边搓手边问索娅:“积云沟大概有多远?” 索娅轻蔑地瞥他一眼,“我飞一个半对时⑩就能飞到,你是无翼民,要走几天几夜。”她隐瞒了途中不断休息的事实。作为每月能飞一日的俜羽,她很为自己骄傲,却永远无法像风翔云那样随时展翼飞翔。 牧云天翊点点头,他做好了磨穿鞋底的准备,既然在断续河里没淹死,没理由沿着它走会熬不过。他向索娅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南边走去。 “等下!”索娅拽住他的衣领,“你会射箭吗?” 他刚一点头,弓与箭壶立即被塞进了手里。 “拿去,不求杀敌,但能果腹。”索娅表情冷漠,像是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是你箭术好,这一路走慢点也饿不死。不过射不中飞禽走兽,就是你自己没本事,活该饿死。” 牧云天翊感激道:“谢谢。”又鞠了一躬,认真看了她一眼,踏上行程。 “喂,不到快死了别吹那个哨笛,运气会被用完的。”索娅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恼怒消散了的羽翼还不曾凝聚出来。 牧云天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带了够吃的牦牛肉干,临行时老西卡又塞了一块坚硬的大角鹿退角,说必要时强精活血能救一命。如今有了弓箭,他确信能活得很好。 大河是那样宽而绵长,看不到尽头,像奔跑的猎物诱惑着他前行。牧云天翊望着远方,想,他会一步步走到积云沟,再一步步回到父皇身边,回到天启城。那时,他将解开军营被劫之谜,给父皇和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殇东荒原的景致可用“寂寥”形容,尤其在冬日,地面的冻土连着枯草,除了小片的灌木丛林和黄色爬地菊外,别无生气。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荒原上,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恍惚,只觉到了无聊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地行着同一条路,不见尽头。牧云天翊走了很久,却不知积云沟还有多远,仿佛他一直在起点徘徊,眼前身后,风景永恒不变。 但是他依然感谢上天。没有雨雪,没有暴风,对于赶路的他而言是天赐的机遇。不敢设想在风雨肆虐的荒原上要如何行走,他必须趁天气尚好,尽快赶到积云沟。 当太阳就要在地平线上消失时,一身疲累的牧云天翊才发觉自己低估了殇州的危险。在这茫无边际的冰凉雪原上,要如何度过寒冷的黑夜?遥望一点点下沉的夕阳,他的心慢慢被冻住。 他摸出极羽笛,忍不住想放到唇边。在明月月力强盛之日向羽族求援,获救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他怎能在征途的第一日就花完了运气?索娅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他放下了哨笛。 牧云天翊忍下冲动,极目寻找能避风藏身的地方。 离河岸颇远处有一片矮小的云杉林,目测距离并不远,牧云天翊走近林子时,天却全黑了,幽深的黑林张大嘴等着吞没他。他摸起匕首在手,警惕地步入林中,走了没两步,回首望去,视线里再找不到断续河。 牧云天翊手起刀落,一截树枝应声坠地,用火石擦了许久,一点羸弱的火星好容易在云杉的松枝上燃起。他呼呼吹了两口,火没烧起来,反而灭了,不得不再花力气重新来过。如此折腾了半晌,终于弄出一支像样的火把。 他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块落满松针的避风凹地,走啊走啊,满目是冰霜结冻的地面,没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觉鼻子一酸,想起天启城中的温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铺了厚厚的织金毛毯,鎏金熏笼燃着青炭,火无焰而光四射,映着椒泥涂成的四壁,心头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浑身僵冷,连个可倚靠歇脚的地方也渺然不见,无限悲凉如影随形。他茫然地张望,罢了,随意找棵粗壮的树,能栖身便好。于是他擎着火把,接连砍了一堆柴火,将一株倒地的云杉作为遮风的挡板,和相邻的树放置在一处。又用匕首将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净,直到刮出光秃秃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烧着整个林子。忙完了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围绕在旁的两个火堆像无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温暖的火焰安慰着他。 艳艳的篝火驱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见光影中父皇向他走来,扬起佩剑当空划过。那是军中男儿都识得的礼仪:一往无前,永不言败。 牧云天翊掏出水袋,喝了一口断续河的水。瑟瑟的风吹过,嘴里的冰水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拿出牦牛肉干啃了起来。早知道就该趁天亮,打一只飞禽香喷喷烤来吃,他懊恼地想。又想起这是他头回独自在野外过夜,若不是此次随军扎营,见识了在荒郊野岭如何生存,怕是头晚就要冻死在这荒原上。 他不敢睡,不放心地又砍了些柴,怕闭眼睡着了,火熄了,人也就睡过去了。 倦意如披衣上身,一个迷糊,人昏昏地就混沌了。牧云天翊安详地睡着,陷在云杉的松针堆里,浑不知危险即将来临。他胸口的那块玉,受夜晚寒气一侵,复又散发出暖意,像一团包裹着的火焰熨帖主人的身体。 蒙蒙眬眬间周围喧哗起来,牧云天翊梦见和兄弟们策马驰过天启的玄鸟大道,满街杏花未褪、槐香飘拂,他扬鞭回头,问大哥牧云轩宇:“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看灯去!”牧云轩宇一身新衣喜气洋洋。牧云天翊的心不觉也欢喜了,一夹马腹,纵马赶到众兄弟之前。忽然,宏伟的中泰门缓缓关上,轰隆的响声惊起了马,牧云天翊被掀落在地,猛然张开眼。 他所在的云杉林外全是火光,密密麻麻如星闪耀,大地惊恐地震动,发出喑哑浑浊的声音。牧云天翊第一反应是扑灭篝火。他连忙打散木柴,用未燃的树枝挑开其他的,最后两根火势旺盛的松枝,毫不犹豫地用仅剩的水悉数浇上。 在不知来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绝不能被发现。 远处黑压压的身影在火光里走过,像群山移动,大地焦躁地叹息。牧云天翊看不真切,却知那些高大的影子绝非人族。难道是夸父?一惊之下,他像弹丸般跳起,倏地飞身藏到了云杉丛中。 夸父的大队人马沿河向北方移动。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这是要去对付端朝大军的敌人吧?可惜他身单力孤,如果身后有一众干将,他愿意突袭队尾,在黑暗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只能是空想。他像一只蚊蝇藏匿在幽黑的地方,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借助火光,他偷偷看清楚了,夸父大军的前面是数十只庞大的六角牦牛,如巨石滚动开路。赶路的大军不知有多少,他们一边走一边饮烈酒,有时倒给六角牦牛喝,牦牛喷出欢喜的吼声,令人心悸。夸父们古怪的交谈飘至他耳中,一句也听不懂。 那些夸父长得好高,牧云天翊觉得,他们一抬脚就能踩死自己。当然他不会让对方得逞。他牢牢握住弓箭匕首,万一行踪暴露,他要提前发动攻击。 火把蜿蜒如游龙。夸父不畏寒冷,火把用作照明而非驱寒,如此不惧露出形迹的行军,一定是知道了大端军队突袭的事。牧云天翊暗自忧急,他恨不能飞到营地知会父皇。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看到晶莹天空里的上万颗闪亮星辰,如盘鞑天神和他的无数使者在遥遥俯瞰,他的心忽然安定了。他回忆老西卡画的地图,估算夸父的行程,约摸明晚能到他离开大军时的营地,那时父皇的先遣部队或已到黄花城下,只要赶在这些援军到达之前先攻城,未必没有胜算。 这时,有个夸父转头向他所在的云杉林看过来,牧云天翊即刻避到杉树后不再张望,怕对方瞧出端倪。隆隆的脚步声近了,松针簌簌,枝叶婆娑,木头被一脚踩断咔嚓数响。牧云天翊停了呼吸心跳,于窒息中想象巨人走进云杉林的一举一动。 对方发现他了?是刚才的火光吸引了夸父的注意,还是他不经意弄出了声音? 牧云天翊只觉汗流浃背,这是冰冷地带的大忌,粘在身上的湿衣很容易让人受寒冻伤。他竭力平静心情,不能出汗,也不能因恐惧而手足僵硬,慢慢地取出弓箭,一点点将弦拉满。 他数着夸父的脚步,已进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内。深吸一口气,这一箭若是射出,对方的皮厚还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晓。可就算他能让这个夸父倒下,又该如何对付外边千百个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绝望的问题。 事到临头,尽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黄花城外的父皇,也许,他比朝廷大军更早遇见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临危不乱,会不会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着,分散内心对夸父的畏惧。这时他体会到了皇帝特意带三个皇子亲征的用意:在死亡与鲜血扑近的一刻,他们必须练就战场上岿然不动的一颗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万变中战局的关键,才能纵横沙场指挥若定。 他引弓向上,从黑暗中瞄准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发抖。后来,如雕像静止。 他想起父皇的话:“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睁眼看自己如何对敌,想来也是男子汉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长,又仿佛是轻眨睫毛的一瞬。那个夸父离他仅十步,弯腰拔起几株云杉,像拔萝卜一般轻易。牧云天翊跟随夸父的举动移着弓箭,眼中异彩闪动。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忘却敌我悬殊。 夸父伸过长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怀里,转身返回长龙般的队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难道对方并不曾发现他? 他沉着地等待,有冷汗滑过脊梁。那夸父越走越远,随了大队笨拙而缓慢地前行。 几十几百个夸父走过后,大陆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尽湿,看着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在地平线上消失。他抬头望天,离日出还有段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响亮地打出三声喷嚏。他一边哆嗦一边重新燃起火堆,把湿衣烤干,在温暖的火光中平静心情。 天空晦暗如梦。既然清醒了,索性继续赶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祷告上天护佑父皇平安无恙,而后,向着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脚步。 五 走到天际发白时,天气骤然转差,阴沉的乌云弥散在空中。荒原越发像个巨大的坟墓,找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飞鸟,无奈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时分,他稍稍停下吃了点肉干,只觉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来。颓丧的念头仅一瞬,没过多会儿,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气力,执着地向南方走去。 断续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踪河水而去,聆听极静的天空下缓缓的水声,不知疲惫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从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动路,嘴里含了那块退角,仓促地用雪垒了个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这小小冰洞大概会长埋地下,好在半个时辰后老天爷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见天日。 雪后的路越发难走,鞋底磨穿了,他脱下一条裤子撕开,包在脚上缠紧双腿继续走。脚上长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幻想那双飞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几步,就能看到风翔云的笑脸。 最后一日,当太阳即将沉入远方时,牧云天翊累得体力不支,一个不稳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迷迷糊糊之间,他把极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响了。好像听见了那清脆的笛声,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轻叹,他闭紧双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恢复时,有人在拍打他的脸,他又困又累,拒绝睁眼去面对。 “喂,喂,你没死吧?”那人大声地叫他。 “死”对牧云天翊来说太过敏感,他马上张大眼睛,示意自己活得很好。黑夜下,他看见了朦胧发光的洁白羽翼,心底涌起一阵暖流。 他对面是个高大俊朗的羽人,见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绽开笑容说道:“咦,果然不像要死的样子。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老西卡……风翔云,我要找风翔云。”牧云天翊喃喃地念着那两人的名字,抓住羽人的手,“你是积云沟的人吗?” 那人端详他手里的笛子,“是老西卡给你的极羽笛?” “是。你认识他?我是不是快到积云沟了?”牧云天翊欣喜地站起身,勉强稳住身子。 “你是刚从河西那边走过来的?” 牧云天翊露出虚弱却坚强的笑,“正是。” “这附近有我们的哨所,你先跟我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明早我带你飞过去。”那羽人眼中有一丝佩服之意,拍了拍牧云天翊的背,“还有力气走路么?” 牧云天翊随了这个叫风烈的羽人,来到一处简陋的树屋。殇州没有高大的树木,茫茫荒原上最多的是矮小的灌木林,因此,当他看到树丛中围出的树林小屋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个用数不清的短木搭建的树屋,编排得整齐紧密,更像一个舒适的大鸟巢。 风烈拉开草门,躬身进屋。牧云天翊好奇地打量,屋外青苔粘壁,屋内松针铺地,一张晒干的牦牛皮搭在地板上,盖着几块羊毛皮料子。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出光芒,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 “会喝酒吗?”风烈取出一罐酒,拔开木塞,辛烈的酒气有扑鼻的香。 牧云天翊馋得舔了舔干涩的唇,抢过来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大口,痛快地说道:“好酒!” “断续河水酿的。”风烈把酒倒在木碗里,“你到河西有多久了?找风翔云干什么?” “我……风翔云刚救过我。” 风烈闻言哈哈大笑,“你不会是步行几百里来谢他吧?” “那又何尝不可?”牧云天翊洒然一笑,向风烈敬了一杯,“你刚刚也救了我,多谢。” 风烈点头赞叹,“唔,诚意可嘉。”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到一群夸父路过?我几日前看到,往北方去了。” 风烈摇头,“夸父部落离得远。据我所知,偏东北百十里外有个部落,或许你见到是那里的夸父。出事了?” 牧云天翊默默推算,他这几日赶路太多,不知走了多远。这样想着,双脚疼痛,连忙拆开绷带看脚上的泡,血肉溃烂,惨不忍睹。风烈取了点伤药替他敷上,啧啧说道:“你这小子,忍耐力不错。早知你伤成这样,我就不让你走路了。夸父没对你怎么样吧?” 牧云天翊淡淡一笑,“我人小,躲起来谁也看不着。他们大概是去黄花城,听说夸父王近来在那里。” 风烈惊得站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 牧云天翊知道这是大端的军机,父皇之所以会兴起亲征的念头,部分缘由正在于此。他不想两军开战伤了这些无辜的流人,特意说出来。风烈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道:“我得给他们传个信,唔,夸父走得慢,也许明天一早赶去也来得及。风翔云说过,端朝皇帝来了,夸父一定是冲着人族大军去的。” “风翔云来过了?” 风烈没留意牧云天翊的话,自怨自艾道:“最好今夜就去,可飞到积云沟……还是等明日。”牧云天翊暗想,看来羽人并非随时能凝出羽翼。 “风翔云和你一个姓,你们是兄弟?” 风烈回过神来,摇头道:“羽人姓风的很多,以前这是贵族的姓氏,现在,像我们这种流人也有姓风的。你可能觉得羽人都该在宁州,是不是?其实每年都有大批羽人不堪羽王暴虐逃出宁州,到澜州、中州、宛州和人族混居,现下的蛮族皇帝对外族还不错,只要肯归顺……”他嘲弄地一笑,撇了撇嘴,“不过混居多了,成了端朝的子民,一旦犯法犯错,就会被流放到这种破烂地方。我爹比较倒霉,无缘无故变成乱党,要在这里过下半辈子。我呀,连东陆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 “你有翅膀,不能飞过去看看?” “就算勉强飞过天拓海峡,沿海的守军难道是瞎子。”风烈有点生气的样子,不知是抱怨还是自怨,忽然间出了神,“也许只有一个人能飞过去,又不被任何人发现。” 牧云天翊抑制住激动,“是风翔云?” “他练过鹤雪术。”风烈说完突然沉默,想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似的,埋头喝酒。 “什么?他竟然懂鹤雪术?”牧云天翊瞥了风烈一眼,看他不想再说话,很乖巧地为他斟酒。 牧云天翊年纪小,不敢多喝。风烈喝到半酣,说道:“谁让他有个好师父呢。鹤雪术谁不想学……我也是个至羽啊!”语气中有无限伤感,慢慢声音小下去,闭上眼不说话了。牧云天翊扶他睡下,为他盖上羊皮。 屋外北风凛凛,树屋上的缝隙被苔藓和泥填严实了,抵挡住寒流。牧云天翊躺在一边,怀念皇子府里的温暖,安然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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