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一寸相思倾宫阙,万古柔情觞满天。 少年英主,迎娶功臣之女本是天作之合,却唤醒一段尘封的铁血往事。 前朝纷争灭门惨案,她是幸存者,失去记忆苟且存活,与夫君相处间,噩梦不断,而身世之谜却渐渐浮出水面。 恨自己认贼作父,嫁仇为夫,以爱化作仇恨,披荆斩棘,染尽猩红。 一切过往如繁华一梦,笑醉一场,厌倦了宫廷的倾轧,远离纷争,却为所爱之人停下脚步,说好只羡鸳鸯不羡仙,最终却斗破天寰。 作者简介: 霜宸,生于北国,长于羊城,又定居北京。痴迷历史、古典舞,爱探究历史人物,再为他们演绎出瑰丽的“野史”。喜欢立体、复杂的人物,爱情、亲情、友情的纠葛。已出版繁体版小说《乾嘉宫赋》,演绎清嘉庆帝与孝和睿的波折爱情。 目录: 第一卷独葬流沙怜碎梦怀壁锦瑟无人知 楔子 第一章蕊妃 第二章赌局 第三章侧妃 第四章凤去 第二卷连理逐残过无痕斑驳破碎难尽意 第五章洛阳宫 第六章随军 第七章连环 第八章情结 第九章征途 第十章情坚 第十一章盟誓 第十二章预谋第一卷独葬流沙怜碎梦怀壁锦瑟无人知 楔子 第一章蕊妃 第二章赌局 第三章侧妃 第四章凤去 第二卷连理逐残过无痕斑驳破碎难尽意 第五章洛阳宫 第六章随军 第七章连环 第八章情结 第九章征途 第十章情坚 第十一章盟誓 第十二章预谋 第十三章风满楼 第三卷施一雪封伤怨月掷一迷雾尾蝶飞 第十四章冬月 第十五章夺宠 第十六章乱局 第十七章固宠 第十八章失势 第十九章生疑 第二十章陷阱 第二十一章下风 第二十二章诱杀 第二十三章后位 第四卷浮雾凝霜终悔醒生死决绝止此眠 第二十四章委蛇 第二十五章谋局 第二十六章圣宠 第二十七章谋乱 第二十八章醒悟 第二十九章线索 第三十章嫌隙 第三十一章决裂 第三十二章攻杀 第三十三章送子 第三十四章决断 第三十五章宫破 尾声 番外银钿。 她望着帐顶绣着的胖娃娃和鼓鼓的莲蓬不由得失笑,心里一酸,无声地蹙眉,眼角滑下一滴泪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十日前,她女扮男装与嗣源骑行军中,约定待天下大定便携手江湖;五日前,得知身为晋王正妃的长姐病重,一道接到的还有将她配与晋王为妃的恩旨;三日前与嗣源约定双双离开魏州,却在寒风中站了整整一夜,于是她有了今天……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厉害,笑得失去了力气。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出了韩家便无以为生。她无法背弃长姐和生她养她的韩家。蕊宁为了身后不让即将到手的后位落到别人手里,才把自家妹子接进府来,只是原本以为躺在这张榻上的人会是三妹蕊瑶。 门再次被推开了,绒毯湮没了足音。蕊仪一惊,慌忙坐起来,奈何躺下时压着了袖子,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扯了一下,头上的珠冠歪到一边,有些狼狈。 李存勖放下手中的秤杆,不怒反笑,面前花一般的美人是他亲自选的妃子,早闻她才名远播,将韩家偌大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必这份才情定能与他琴瑟和鸣。他欹身上前,将她接了个正着,那仿若无骨的身体在怀,顿觉满室温香。 “臣妾失礼了。”腮上燃起两朵彤云,蕊仪低下头去。他依旧如初见那般邪魅狷狂,仿若能掌握世间的一切。虽然她还不爱他,但也许他会是一位好夫君,她也许会是一位贤妃。 趁着酒劲儿抛开礼教,李存勖正欲吻上她嫣红的唇,目光不经意地停在她耳后三颗菱形的红痣上,在对上她那小鹿般盈盈似水的美眸,双瞳霎时收紧。虽然那只是三颗小米粒大小的红痣,在这赛雪的肌肤上却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他的梦魇,永远不愿触碰的梦魇。 下一刻他猛地推开了蕊仪,奔出新房。外面星星点点地飘着雪花,冰冷的倒春寒仍不能让他冷静。他拎起井边的木桶,冰冷的井水从头浇下。他回望着灯影下那抹柔和的身影,双目圆睁如见鬼魅。 那胎痣,那清灵透彻的目光……不可能是她,不可能!她和那些人一起,早在十年前就化为齑粉,绝对不可能…… 第一章蕊妃 晨间温软的光透过窗纸照在铜镜上,朦朦胧胧,让人不愿醒来,直直映到人眼中却有些刺目。 一双如星般明亮的眼眸正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新婚燕尔,又是功臣之女、正妃之妹,本来人人都在猜想新进门的蕊妃会误了请安的时辰,没想到一大早她已立于门外。 蕊仪站在门口,等待着姐姐的召唤。 韩家的男人忙着在外建功立业,她十五岁那年便替母亲掌管了韩家上下,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短短几年便让韩家的财力增了两倍。本以为已掌控了所能触及的一切,没想到这份持重与笃定却在昨夜化为乌有。 “王妃叫蕊妃娘娘进去。”碧云轻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尴尬。 房中充斥着汤药的气味,浓得无法忽视。蕊仪皱了皱眉,抬眼看见蕊宁斜倚在榻上,连忙下拜:“蕊仪见过姐姐。” 良久没有回音,蕊仪愣住了。打从进了王府她就发现,周围的一切越来越无法掌控了。正当她欲再次开口时,蕊宁“嗯”了一声,语气微冷:“昨晚王爷没在你那儿过夜?” 蕊仪仍跪着,只是直起了身子。新婚之夜却没有与丈夫洞房花烛,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更不妙的是还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碧云一眼,老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没有。” “为什么?”一阵急促的咳嗽后,蕊宁怒道,一手扫落了碧云手上的茶盅。那本是要给蕊仪,再由蕊仪敬给她的。 茶盅在面前碎裂,温热的茶水溅了蕊仪一头一脸。她抬起头,不明就里地看着蕊宁。如果这不是从小疼她的姐姐,此刻她目中射出的就会是两把利刃。她声音颤抖地道:“怕是王爷不喜欢我,姐姐,我……” “别叫我姐姐!”蕊宁厉声道,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冷厉,是她太心急了吗?“你是王爷亲点的侧妃,他如何会不喜欢你?怕是你做了什么,没把王爷伺候好。” 语毕,蕊宁又重重地咳了起来。碧云轻拍着她的背,向蕊仪使了个眼色,道:“二小姐,赶紧跟王妃认个错,看把王妃气的。” 袖下的玉手攥成了拳,蕊仪刚想忍住这口气,却听蕊宁又喝道:“来人,传家法来。” “姐……王妃,臣妾的确不知何处开罪了王爷。”蕊仪讶异地看着两个娘子真就捧了家法上来,才知道不是吓唬她的。 蕊宁看看她,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心痛,“不知道?那就打到你知道为止!” 家法是一条用药浸过的乌竹,有经验的施刑者打在皮肉上虽疼却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蕊仪咬着下唇,腰臀上的疼痛接踵而来,每一下都能让她心惊一下。自幼所受的教养让她明白,即使受罚也要保持体面,这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强忍着痛。 “王妃,难道责打臣妾,你就不疼吗?”蕊仪含泪喃喃地道,不敢相信地望着神情近乎漠然的蕊宁。 她知道自己承载了蕊宁太多的希望,可此刻榻上的人真是她的姐姐吗?将握紧的拳松开来撑住地,这是晋王府,这些人就是她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她记住了,真的记住了。 “王妃,一会儿还要去见王爷……”碧云也看不下去了,面有难色地劝道。 “算了,让她们下去。”蕊宁叹了口气,起身来到蕊仪面前,轻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可知道错哪儿了?” “都是臣妾不好,惹得王爷心烦,臣妾知错。”硬把委屈吞了回去,蕊仪谦卑地看着她,这时候说些无用的软话倒显得矫情了。蕊宁是长姐,是晋王的正妃,她有权这样对她,如果他日她身处这样的位置,她也可以这样对别人。 蕊宁笑了笑,有些凄楚,但无论如何到底满意了,“这也是为你好。这是晋王府,容不得你在家里的那些脾性和架子。没有王爷的宠爱,没有子嗣,就什么都不是。” 这也是在说她自己吧?蕊仪心里平顺了一些,都说人总是会对最亲近的人撒气,蕊宁也许只是把气撒在了她身上。她点点头,挤出一抹笑容,道:“臣妾谢王妃教诲。” 门外有丫鬟低声传过话来。蕊宁皱了皱眉,道:“王爷快醒了,跟我一同去伺候王爷洗漱,别再丢了体统。”碧云上前扶起蕊仪。蕊宁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回头让碧云给你拿些药过去。瞧你这个不争气的,我还得拖着病帮你周旋,被后院那两个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蕊仪不再搭话,只低着头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身上的伤一动就疼。任凭她性子再硬,从小也没受过这般委屈,真想大哭一场。可当她看到蕊宁瘦削的侧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大家都是为了韩家,何必呢?还是笑吧。 到了聚雁斋,蕊宁跟门口的太监低语了几句便领了她进去。守在房内的太监王顺为难地看了她们一眼,小声道:“王爷好像发了噩梦。” 帐内传出有一句没一句的梦话。蕊宁挑开帐子。李存勖一手紧抓着褥子,嘴里时低时高地喊着:“父王,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选……”有一句没一句地,声音模糊地盘旋在殿内。 蕊宁瞪了王顺一眼,上前握住李存勖的手,柔声唤道:“王爷醒醒,是做梦了。”苍白的手捏着帕子拭了拭他的额头。 蕊仪眼明手快地接过太监手中温热的帕子递上去,拟了个笑看向榻上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夫君。记得上一次见他是在大营里,他正在和宋可卿纠缠。那时,他眼中尽管满是痛,却如何也掩不住眼底的柔情。她静静地凝视着他,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越发找不出头绪。 “是王妃啊,本王刚才说什么了?”李存勖醒转,看着蕊宁。 “王爷一直叫着先王。”蕊宁笑了笑,接过另一条帕子。 “王爷还问为什么来着。”蕊仪也笑了笑,觉得得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李存勖顺着话音看过去,面色一变,指着她道:“你怎么在这儿?出……出去!” 蕊宁愣愣地看着他颤抖的手指,又看看同样愣住了的蕊仪,也开始糊涂了。她的夫君战场杀敌尚且不惧,怎么面对貌美如花的妹妹却变了脸色。说变了脸色只是轻的,这分明是惊惧,刻骨的惊惧。 “还不下去!”来不及琢磨,蕊宁向她使了个眼色。 “是。”蕊仪行了礼,丝毫不敢停留。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她得好好想想,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人厌了。 强忍住皱眉的冲动,蕊宁轻抚着李存勖的背,柔声道:“是不是妹妹得罪了王爷?她就是这个脾气,臣妾已替王爷教训过了,保证她再也不敢了。” 李存勖缓过气来,眸色渐渐转深,神色凝重地问道:“她是你的亲妹妹?” “是……是臣妾的亲妹妹。”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问,蕊宁顿时冷汗直流,虽然这是个秘密,可与眼下发生的事似乎并没有关系。 “你也回去歇着吧。”李存勖只看了她一眼,便将她的失常尽收眼底。于沙场中他可一眼辨出敌军首领,何况是妻房的小动作?待蕊宁离开,他淡淡地看向王顺,声音平缓地道,“去查查韩蕊仪的身世,不要让人知道。” 一连几日,李存勖都未再踏入蕊仪的芳菲苑一步。外面的人看着李存勖厚赐韩元,自然不明真情,而府里的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人人都道蕊妃触了晋王的霉头,晋王宁愿住在军帐中,也不愿再入美人榻。后来更有不堪的传闻,说蕊妃身染怪疾,是瞒着嫁进来的,若不是碍着韩元和韩妃的面子,一早就被赶出王府了。 这日,雪化了,正是冷的时候,蕊仪遣开满月,披了件月白色的薄氅,独自在后园中慢慢走着。她望着渐渐落下的日头微微苦笑,天这么冷,那些囚在笼里的鸟儿应该不会飞出来了。这些日来,终于清静了这一回。 脚下的雪正在消融,雪下刚刚冒头的几棵嫩草被残雪压着,兀自支撑。那时也是这样的一天,嗣源将她抱下了马背,紧握着她的手,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般笃定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手布满厚茧,握得她的手很疼,却分外温暖。 蕊仪禁不住仰起头,忍住眼中那即将汹涌的湿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抛下了她,至今杳无音信。是因为权力吗?他最终还是向这个唤作大哥的人屈服了吗? 不远处一抹大红身影向她走来,人未至,软软的声音卷着笑意已传来:“我道是谁这么好兴致,原来是蕊妃妹妹。” “梓娇姐姐还不是一样?”蕊仪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刘妃梓娇打从生下了王府中唯一的男嗣,心气便不同一般了,蕊宁就是瞧着她才坐不住的。 梓娇上前挽了她的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道:“正要去看茂儿,不如随我一起?” “我房里还有些事。”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蕊仪笑着推脱。大冷天去看人家的孩子,要是让人觉得她伤了这棵独苗可就不好了。 “妹妹这是推托了。”梓娇笑了笑,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似笑非笑地道,“近来王爷政务繁忙,无暇陪伴妹妹,妹妹别闷出病来才好,随了你姐姐可就不好了。” 是来挑刺的。蕊仪也笑了笑,让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姐姐这个人心太细,不像我天大的事发生了也见不着。说白了,人活在世上不过几十年,计较多了怪累的。” “你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梓娇假意轻叹一声,想想蕊仪几日不得见李存勖一面,这要搁在别人身上,早就使出浑身解数闹翻了天,而她却只是眼角眉梢略带了些忧愁,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也许她与蕊宁的性子的确不同。 “可怜姐姐命薄。”蕊仪幽幽地叹了一句,在梓娇面前生生将平日的锋芒掩了下来。 叹得这般凉薄是犯忌讳的,可梓娇听了却分外受用,一双杏眼顿时睁大了三分,强自压低着声音道:“可不是?要说王妃这些年也没几日身子舒爽的,要不早就该有小世子了。也就是王爷重情,依着老王妃的意思,她这个位子早就易主了。” “姐姐,这话传出去就不好了。”蕊仪适时制止,丝毫没有动气。 她一直觉得很多实话虽然很残忍,听了却完全没必要气恼,要不就算把自己活活气死,实话也仍是实话,有那闲工夫,想想怎么才能把实话变成假话,甚至是笑话,岂不更好?不过梓娇实在是太聒噪了。 梓娇拍了拍胸口,道:“我这张破嘴,又说脱了,一时忘了她是你亲姐姐了。”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蕊仪,“妹妹该不会告诉王妃吧?” 蕊仪摇摇头,反拉了她的手过来,笑得无奈,“姐姐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要是开罪了你,可别太在意。梓娇姐姐不知道,她对我也……”眼角的泪光隐隐晃动。 “瞧瞧,定是连亲妹妹也下得去手了。”梓娇松了口气,再看着她时放松了一些。 “小姐,李大将军来了,王爷让女眷们到前头去。”满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梓娇匆匆施礼,“刘妃娘娘在就刚好了,不如和小姐一起过去?” “我去把茂儿带来,你们先去。”梓娇笑了笑,回头又朝着满月笑斥了一句,“这丫头生得俏,嘴巴却笨得很,进了府就该唤一声娘娘,平白唤小姐,倒是辱没了妹妹的身份。” 满月点头哈腰地赔笑,待送走梓娇,贴在蕊仪边上道:“没想到刘妃私底下是这般模样,难怪有人背后说她没读过书,从老王妃金身上刮了二两黄泥,就敢装九天玄女了,就这么个人也能入了大小姐的眼?奴婢瞧她不过是丫头里最能钻营的。” “你倒是随我读过书,话忒多!”蕊仪一句话堵得她满面通红。不过,梓娇原本确实是老王妃曹氏生前从人市买回来的,后来得了李存勖喜欢,才做了侧妃。 “听说当年她深得老王妃喜爱。” “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不多嘴。”满月低着头道。 “不过,一个人即使再会装,也有原形毕露的一天。泥菩萨就是泥菩萨,得不了金身。”蕊仪笑了笑,轻声问,“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人闹到王府门口,说要认亲?” “听说是个老汉,自称是刘妃的亲爹,可是刘妃一口咬定当年亲眼看见她爹逃荒的时候被人踩死了。”满月低声回道。 “晚上你回韩府一趟,让二哥把这个人找回来养着。”蕊仪讳莫如深地道。 满月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小姐是想让他咬死是刘妃的亲爹,这样她出身低贱就做不了皇后了?小姐,奴婢就知道你心肠软,虽然怨着大小姐,心底里却还是帮她的。” “我只是想试试刘妃的心到底有多狠。”蕊仪瞥了她一眼,满月想得太多了,“称呼上是要改一改了,尤其是对姐姐,要唤上一声王妃。” “奴婢记住了。”满月受教地道。 浮着残冰的湖水上架着一座弯弯的月桥,穿过这座月桥便是前厅。满月扶着蕊仪行来,远远地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跃动着朝她们走来。待看清来人,满月惊呼了一声:“三小姐,你怎么来了?” “满月,你到旁边的阁子里等着,我陪姐姐就成了。”蕊瑶笑了笑,挽过蕊仪。 蕊仪点点头,让满月退下。她看看蕊瑶,方才还平静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她如今的位子和夫君本来都应该是蕊瑶的,蕊瑶打从十二岁那年见过李存勖一面便情根深种,她又生得娇艳,性子比自己招人喜欢,原本一家人也都是打算让她入府的,可谁知李存勖竟钦点了自己为侧妃,活活拆散了她与嗣源,也让蕊瑶再不肯和她多说一句话。 被蕊瑶挽着的手不觉有些僵硬,她不明白蕊瑶怎么就一下子对自己又热络起来了。被她挽了好一阵,行到桥中都没有放开她,她皱皱眉,依着蕊瑶的性子,满月一走,不一把将她甩开才怪。 眼看着到了月桥的尽头,蕊瑶依然没有放手,面上还带着甜甜的笑。蕊仪的眉头舒展开来,这回也许是她想多了,姐妹间绵长的亲情怎会说断就断?她自嘲地笑笑,蕊瑶想通了,倒是她又想不通了。 “大姐说我这次进了府,就在府里住下好了。”蕊瑶的声音甜腻腻的,看着蕊仪时目中闪着莫名的光,似是带了一丝嘲讽,“反正王爷的心也不在你身上,你应该不会恼我吧?” 蕊仪愣住了,她没想到蕊宁如此心急,她这个卒子还没施展拳脚就沦为弃子了,此时又面对蕊瑶的讥讽,心里一阵发凉。她淡然地笑了笑,道:“你是我们的妹妹,进来住着也没什么。不过没有名分前,还是要把持好了,要不传出去不好听。” 蕊瑶点点头,不以为意地继续笑道:“你就是这个性子,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晋王。你呀,成天管家里那些事,精明惯了,也只有李嗣源那样的木头才瞧得上你。”抬头看一眼蕊仪,眼里多了些许尴尬,“你还不知道吧,就是那木头如今也不要你了。” “什么?”蕊仪警觉地看着她,目光犀利。 蕊瑶还是那副样子,只是刻意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他如今有福了,娶了王爷的表妹、曹侯爷的义女平都郡主。平都郡主的美貌贤淑,可是连宋可卿都赞过的。” 身子一晃,蕊仪扶住桥栏,面色苍白地看着她,眼中惊诧、了然接连着一闪而过,最后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痛。原来他失约并不是因为战事突起、军务繁忙,也不是被什么人阻挠了,只是见到了更适合他的人。先不说曹平都的样貌人品,单说她是曹侯爷的义女便可使他如虎添翼。 什么策马沙场为她闯出一片天下,什么终老江湖与她一起寻一片新天地,都是鬼话。当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珍宝时,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更好的,没有遇到真正的稀世珍宝。从前在戏文里听到哪位状元郎抛弃糟糠而迎娶公主,虽感念糟糠可怜可叹,却也能一笑置之,说那公主貌美位尊,倒也会是良配。 报应,真是报应!等一切终落到自己头上,她又如何说服自己?蕊仪眼中酸涩,暗暗深吸了口气,强忍住了,一只指甲抓在桥栏上断了,指尖钻心地疼,可即便如此也比不过她心中的痛。在她莫名其妙地受冷落的夜里,在她被蕊宁责打的时候,在她挣扎着想谋一条活路的时候,他却在与平都郡主洞房花烛、耳鬓厮磨……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最爱。 “说起来姐姐还没见过平都郡主,巧了,大将军正携了夫人来谢恩,就在前边。”蕊瑶咬了咬下唇,略微收敛了一些。 将受伤的手敛入袖中,蕊仪挺直了脊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她笑了笑,尽管自己都觉得做作,“是巧了,不过像平都郡主这那样的美人儿,蕊瑶你也该见见,不如一起?” 蕊瑶哼了一声,被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弄得心里一堵,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就是看不惯蕊仪这副识大体的样子,偏偏她一双父母都把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有人说前面日子过得太顺了,后面就容易走背字,如今蕊仪走了背字,是不是也意味着她韩蕊瑶要开始走顺字了?想着想着就开始偷着乐,险些撞到蕊仪身上。她提了提裙裾,发现蕊仪立在阶下停住了。 望着前厅里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蕊仪不由得愣住了。他好像瘦了,但仍能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他身旁坐着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远远望去体态纤秾中度,端起茶盏时甚是优雅,举手投足间不着痕迹地透着贵气。 李嗣源含笑看了眼平都,凑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蕊仪握紧了拳,受伤的指甲生疼,却也没能分了她心中的痛。这样的女子谁遇上了都会欢喜,与他更是天作之合。可他怎么能在她正在莫名的痛苦中挣扎的时候,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迎娶了这位美娇娘?她冷冷地掀唇一笑,心尖仿若被百蚁啃噬。 “王爷,蕊仪妹妹和蕊瑶来了。”侧妃伊敏舒先看见了她们,因着平日和蕊宁交好,特意出来迎了她们进去。她暗暗向蕊仪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是个机会,别误了王妃的一番心意。” 这样的场合想必李存勖不会一见面就把她赶出门了吧?蕊仪勉强笑了笑,上前向李存勖见了礼,在一旁坐了,朝这对新人笑道:“李大将军,李夫人。” 蕊瑶见了礼,看着平都,呵呵笑道:“郡主果然好品貌,蕊瑶唤大将军一声大哥,以后便唤郡主嫂子吧。” 平都点点头,拉着蕊瑶话了几句家常,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蕊仪身上。蕊仪感到有人在看她,也转过头去朝她们笑笑。平都整个人看起来静静的,说起话来温文尔雅,颇有才女的风流态度,只是这淡淡的一瞥里透出的坚毅让人觉得她是个有主心骨儿的人,也许还有些执拗。 蕊仪不着痕迹地看向李嗣源,不巧他正朝她投来复杂的一瞥,目光中思绪翻涌,短短的一瞬,仿若一团烈火在燃烧正旺时熄灭。蕊仪一惊,连忙敛眸。她与嗣源的事韩家是大略知道的,可是不知李存勖晓得几分。 她恨死了自己的失态,挤出一个自认完美的笑,道:“王爷,大将军和夫人远道而归,不如让臣妾下厨张罗几个菜,好为他们洗尘。” 蕊仪烧得一手好菜,韩家每每招待贵客时都会让她露两手。李存勖笑了笑,目光不似从前冰冷,“大哥和嫂嫂确实要尝尝蕊仪的手艺。敏舒,你也去看看。” 蕊仪向他们福了福。这一回李嗣源没有再看她,似是刻意回避。蕊仪转身时瞧见他耳根子通红,从前他如此这般必是羞了、愧了,不过,如今他已将她陷入了泥淖,这羞、这愧又是出自哪门子? 背后两道灼灼的目光袭来,蕊仪微微回过头去,却是李存勖。他的目光也甚是复杂,有些疑惑,似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惧怕,竟跟那日早上他初醒时一模一样。她愣住了,直到今日她也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令他如此惧怕。杀敌破城无数的李亚子,人称当世霍去病的晋王竟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这真是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不如让我和弟妹一起去吧。”平都起身笑道。 “你好生坐着,不是说想你表哥了吗?”李嗣源阻止,手肘上的伤处碰到椅子上,目光却牢牢地锁住平都。 李存勖笑了,一脸揶揄地指着他道:“别在弟弟我面前摆这副如胶似漆的模样,也不嫌羞人,才几天就离不开平都了?” 李嗣源这人,以一敌十时能镇定自若,却偏偏不能应对这种场面。一时间厅里的人都笑着看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沉眸道:“你且去看看,别给弟妹添乱。” 蕊仪大大方方地领了平都往后院走去,远远地听见前厅里传出二人的谈笑声。近来晋军势如破竹连克几座城池,确实值得他们如此欢喜。嗣源和李存勖打小在军营里一起长大,嗣源只是老晋王的义子,但二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好。那时候她虽没见过他们这般谈笑,却也听嗣源说过一些。 “嗣源总跟我说那些战场上的事,我不懂,听得烦,只觉得他这人像根木头,没想到,他和表哥的关系这么好,倒不像是客套。”平都朝她笑了笑。 蕊仪也不觉一笑,“男人啊,都这个样子,他们心里只有战场,只想着建功立业、争名逐利。”也许嗣源就是意识到平都可以帮他更多,才会如此吧。 “我听嗣源提起过你。”平都笑得依旧和善,只是眼中多了些光彩,“其实事在人为,你们没能在一起,可惜了。” “夫人说笑了。”蕊仪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听不出有一丝怨嫉,再看她的神色,更是看不出想要找她麻烦的痕迹,难不成曹家养出的女儿都是这般识大体? 平都自顾自地笑道:“不过,以后也不是不可能。”她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些许劝说的意味,“只要你想,凭着嗣源的本事,终有一天你们还可以……” “夫人。”蕊仪低唤,打断了她。这个平都也忒是奇怪,竟主动让别的女人跟她争夫君。蕊仪一时只觉得敌我未辨,也许她是想诱着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将自己一手铲除。 “刚才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平都叹了一声,看着她的眸道,“方才厅里那幅画,这王府里少说挂了十几幅,说也巧了,那眉眼倒是与你有几分相似,看来表兄还是不能忘了可卿。” “王爷与宋军师真真是一对璧人,他们也可惜了。”蕊仪由衷地叹道。宋可卿出身书香世家,自幼爱读兵书,十来岁的时候便女扮男装投了军,被李存勖一眼识破后却留了下来。多年相随征战,李存勖对她的感情自是不一般,还打算将正妃的位子给她。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宋可卿早将一颗心落在了梁将王彦章身上,在蕊仪嫁进来的前几天,便骑着一匹枣红马投大梁去了。 蕊仪本就佩服宋可卿的才学胆识,这么一来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宋可卿做了她韩蕊仪永生不敢为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说不定当初李存勖钦点她为侧妃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她与宋可卿有那么点神似。冥冥中,她所敬仰的人才是害了她的人。 “一个女人做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这滋味并不好受。不过,也许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毕竟那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位置。”平都耐人寻味地拿眼角看着她。 蕊仪越发觉得平都来者不善,虽然真正的因由她还不大清楚,她微微一笑,道:“夫人何必为蕊仪忧心?夫人应该担心自己才对。” 她看着平都与她有些神似的五官,略微显出些得意之色。不过她心里从来亮堂,嗣源是不会这么做的,她与平都神似,大体是母亲说的那句话对,样貌好的女子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夫人是个明白人,你我如今都各有归宿,追究前尘过往没什么意思,不如把握眼下来得实际。”蕊仪笑了笑,搭上她的手背,“走吧,别误了午膳。” 平都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她与蕊仪所说的分明就是两回事,什么李嗣源,什么夫人和侧妃的位置,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她心心念念所求的只是让那个人付出代价。天不作为她作为,可是她又不能点破,只能日后再等机会了。 精心烹制的晚膳上了桌,宾主尽欢,敏舒挨着李存勖坐了,蕊仪则被指到李嗣源夫妇旁边照顾他们二人。蕊仪望着主位上谈笑风生的李存勖。他望向李嗣源时目中含笑,连带着一旁的她也受了恩惠。她不由得叹赏蕊宁的高明,即使不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却也能做他肚里的蛔虫。 蕊仪起身为李嗣源添酒,目光只落在清澈飘香的酒汁上,落座时又看向李存勖。她笑了笑,这才是一个侧妃该有的举动,她不会再失态了。只是她这厢消停了,李嗣源的目光却从来都没有离开她。她微微侧过头去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平都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去。 蕊仪顿时火冒三丈,这两夫妻都疯了不成? “大将军不日又将出征,这杯酒祝大将军早日攻破郓州。” “大哥,我也敬你。”李存勖爽朗地大笑,随后一饮而尽,又见李嗣源接了蕊仪手中的酒后久久未饮,便微微勾起嘴角。 李存勖神色微微一变,蕊瑶便明白了,她笑了笑,岔开话:“蕊瑶一直佩服大哥的马上功夫,不知哪日有机会向大哥讨教一二?” “这个你比你姐姐强。”李嗣源淡淡道,又不自觉地看了蕊仪一眼。 好在身后的宫女正递上菜肴,蕊仪借机别过头。蕊瑶的马上功夫在女子里是极好的,以前她总闹着李嗣源要他教她,好不在蕊瑶面前落了下风,他却总是推托,说等成亲以后有的是机会,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有相对不能言的一天。 蕊仪暗暗冷笑,心中原本的痛和怨渐渐凝结,竟生出一些恨。他重提旧情,并非冷漠以对,可正是这种藏着怀念的语气让她浑身不舒服,倒像是她对不起他似的。 “蕊仪,再给大哥满上,今日我要和大哥不醉不归。”李存勖面色一沉,下一刻又恢复如初。他初识蕊仪是因为李嗣源,迎娶蕊仪也是因为李嗣源。他心里自嘲地笑了,本来就是一场预想之中的游戏,他置的这是哪门子的气? “是。”蕊仪笑靥如花,端端正正地又敬了一杯,“那这一杯便敬大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谢王妃。”饮尽后李嗣源低着头,左手紧攥住膝上的衣袍。终归是天命,以后他只能默默地看顾她了。 蕊仪落座时,平都撞了她一下,半壶酒就这么洒在了蕊仪的牡丹罗裙上。平都抚着额头,有些迷糊地道:“怎么喝一点就醉了?一定是表哥府里的酒好,冲撞了嫂子,对不住了。天这么凉,嫂子快去换衣裳。” 蕊仪抬眼看向李存勖,李存勖只略微瞥了她一眼便笑着看向平都道:“你倒是会替人着想,嫁了人,以后可要把心都放在夫君身上。” 平都笑答了几句“一定”。蕊仪福了福,仪态万方,丝毫不见失礼,“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李嗣源既然可以花好月圆,她也得端出些宠妃的架子,不能被他比下去。她再回头看时,平都朝她笑了笑,望向后园的方向。她也回以一笑,寻思了一下,想是这位郡主还有话要说,便往后园的忘春亭去了。忘春亭周围假山掩映,是个摊牌的好地方。 正是一年里最萧瑟的时候,蕊仪背对着入口站了一会儿,期待中的脚步声被更熟悉的取代。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他先开口。他们之间一向是他主动,也许是因她以他为天,这一回她也不想例外。 “他对你好吗?”李嗣源艰难地开口。 蕊仪背对着他苦笑,语气上却很自得:“当然。”她顿了顿,自觉有些赌气,“比你好。” “那便好。”李嗣源颔首,棋错一着便是万劫不复,时至今日,他能恨的只是自己。 “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蕊仪长长地叹了一声,侧身绕过他,始终把孤绝的背影留给他。 李嗣源望着她的背影,隔着那么远,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冷意,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她过得并不好。他用力一拳砸到了石柱上,血顺着指缝流下。 平都从亭后绕了出来,目睹了这一幕后,冷笑着看着她的夫君,“既然明知道她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放手?” “平都,你虽是我的夫人,可我与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李嗣源斜睨着她,深知他这位夫人远不同外人所想。 平都笑了笑,为他系了系大氅,“平白被人横刀夺爱,却无动于衷,夫君原来是这么大度的人。其实他抢你的何止这一样,夫君,这些你都该抢回来。” “你到底意欲何为?”李嗣源看着她的目光高深莫测,半晌方道,“他是你的表哥,是我的义弟。” “如果夫君愿意与他一较高下,夫君得到韩蕊仪之时,我必将夫人之位相让。”平都像是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话,目中仿若含了两团烈火。 第二章赌局 “子良,快来,放风筝去……” 淡青色的绣帐中,蕊仪闭着眼皱紧了眉,汗水流了满脸满枕,十指用力抠入锦被,恨不能将丝缎抓破。子良、子良,是在唤她吗?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名字? “子良,娘说他来了。” “谁来了?”蕊仪喃喃低语,说话的女孩和梦中的子良差不多大,都穿着湖绿色的裙衫。 “李存勖哥哥呀……” 蕊仪缓缓睁开眼,揉了揉胀得发疼的额头。怪了,梦里她不但被改了名字,还打小就识得如今的夫君。荒唐!若是这样,他们岂不是青梅竹马?他又怎会视她如鬼魅?莫不是她太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眼下的困境而着了魔? “谁?”门口的珠帘动了动,她只看见一片衣角在门槛上一晃而过。她疑惑地蹙眉,是她那见面便冷言冷语的夫君吗? 满月听到响声进来,面露喜色地道:“娘娘,王爷方才来看娘娘了。” 还真是他。蕊仪揉了揉额角,越发头痛了,“满月,你说他为何如此?” “男女情爱,奴婢不懂。”满月脸一红,摇摇头,“不过娘娘,人都说柔能克刚,如今娘娘和大将军已经没有可能了,不如把心思放在王爷身上,不然以后三小姐嫁进来就更不好了。奴婢嘴笨,总之,奴婢是盼着娘娘好的。” “日子总要过下去,这些道理我晓得。”吩咐了她为自己更衣,蕊仪望着帐顶笑了笑。他们是兄弟,总该有像的地方,何况那是她的夫君。 存放着军机要务文书的义竹斋大门紧闭,但仍掩不住里面四溢的墨香。平日这里守卫森严,门前窗下均有侍卫把守,今日却有些不同,侍卫都退到了院外,斋里只剩下李存勖和王顺。 李存勖拿起桌上的折子看了看,都是些恭贺他称帝的溢美之词,他应景地看了几份,随手放在一边,眼前不觉浮现出早上看到的情景。显然她也一夜没有睡好,正如他一般。 其实初见蕊仪时,他只觉得她与可卿眉眼上有些许相似,并没有多加留意,倒是后来有一次在酒楼撞见她与人起了争执,那双沉稳机敏的美眸下隐隐有两团焰火绽放,只淡淡的一笑便让对方熄了气焰,让他忍不住驻足。等到那次她女扮男装冒雨为李嗣源押送军粮,滂沱大雨中嘶哑地喊着号子,和军士们一起推粮车,他便决定此生此世一定要拥有这个女人。 他一直观察了她三年,他总是好生奇怪,为何这个叫韩蕊仪的女人既能像可卿一样随性洒脱,又像极了另一个极其世故冷静的女子。后者,他曾经是那么熟悉,却在那一夜将她毁灭,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他本以为再也不会遇到那般执拗的人了。 “都查清楚了?”李存勖望向一旁低头垂目而立的王顺。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 王顺拱手道:“末将前往扬州查探,寻到蕊妃娘娘的乳娘秦氏,秦氏说当年韩夫人生下娘娘便随韩将军离了扬州,娘娘长到九岁才随王妃回到如今的韩府,秦氏自此便没有见过二位娘娘。王爷会不会多虑了?若蕊妃娘娘不是韩将军的亲生女儿,他又如何会越过几个儿子以全部家产相授?” “送他们回韩府的人可有查问过?”李存勖丝毫不为所动。 “当年二位娘娘的一个粗使丫头正巧嫁了末将手下一个校尉,她说当年蕊妃娘娘在路上大病了一场,醒来时便把从前的事都忘了。”王顺恭顺地答道。 都忘了?李存勖笑了,韩元与女儿分别近十年,即将相聚,女儿却陡然病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同样的胎记,同样的年纪,听了王顺的话,他已肯定蕊仪便是她了。只是不知中间究竟因何缘故,发生了这般李代桃僵的事。 “传韩元来王府见我。”李存勖虎眸半眯。若蕊仪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好,若韩元真的不知情便好,如若不然……他望着供在佛龛前的三支白羽箭,硬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羊毫。那个秘密,他不会再让人掀将出来。 宜兴阁里弥漫着浓浓的汤药味,侍女们习惯地放轻了脚步忙进忙出。蕊宁卧在榻上,乌发间只别了一支玉簪,面色惨白,唇色发灰,甚是憔悴。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碧云连忙拿帕子去接,赫然一抹嫣红弄花了绣帕。 蕊宁摆摆手,让她退下,又朝蕊仪苦笑了一下,“听说你最近和梓娇走得很近。” 蕊仪坐了过去,也不解释,只淡淡地一笑,“过几日姐姐便明白了。” 她自来是有主意的,蕊宁轻叹了一声,“若是能把这些心思都放在王爷身上就好了。一个女人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旁的再多也无用。” “我第一天送去的茶点分毫未动,如今每次王爷都能用上半盘了。”蕊仪为她掖了掖被角。别人都道她没有动静,其实她早已有了打算。 蕊宁一惊,又咳了几声,“不让王爷知道?” “他早晚会知道的。”蕊仪轻拍着她的背,不让她再说话。她当然会让他知道,只是这个时机越是无意越好。 “也好,我时日无多,日后你和蕊瑶要相互扶持。蕊瑶这孩子小时候被娇宠坏了,遇事只知道一门心思往上撞,以后你要多提点她,多帮她。”蕊宁不顾她的劝阻,不停地说着蕊瑶入府后受到的冷遇。 蕊仪听着有些不自在。蕊瑶入府的第二天李存勖忽然忙了起来,夜夜宿于义竹斋,这本不是她的错,却要让她来解开这个结。更难受的是,这些天她为他做茶点汤羹、新衣新鞋,这些以往鲜少做的事竟让她生出些微妙的感觉,让她听到蕊瑶的名字便有些不舒坦。 “我明白。”蕊仪笑了笑。她这是怎么了?自古天家皆如是,何况那是她的亲妹妹,更何况她还没有把心放在他身上就如此了,以后又当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想到嗣源。就是因为失去了嗣源,她才变得患得患失,所以她再也不想尝那失去和得不到的痛。 蕊宁握了握她的手,慢慢侧身,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前些日子王爷见你如见鬼魅,想是你不经意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得空的时候去佛堂拜拜,那些琐事就让蕊瑶去做。” 陡然间一记闷棍敲落,一阵不甘袭上心头,同样是亲姐妹,蕊仪不明白蕊宁近来为何总是厚此薄彼,但见蕊宁满面病容却兀自支撑,也不好当面驳了她,只颔首道:“姐姐好生休息,我这就去和蕊瑶交代一下。” “去吧。”蕊宁翻了个身,背对她而卧。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她到底不能像信任蕊瑶那样相信蕊仪。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幕,她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冬的寒意退去,春的丝丝暖意便渐渐袭来。即使如此,韩元害了风湿的双腿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本是文官,随着晋军多年征战实属不易,若不是晋王时常关照,这条老命怕是早已丧了。 韩元弯腰揉了揉酸疼的腿,抬头皱眉望着义竹斋的门,王顺已退了出去,此间便只有他们二人。怕是又要说起那件事,韩元心里一叹。晋王战功卓著、英武盖世,可就是有那么一件事穷其一生不得放开。可怜他这个做老师的当年与他一同铸成大错,如今只能再与他一道做出这些个事情,早知如此,不如当年引颈自戮。 “王爷。”韩元捶了捶腰,在李存勖指的位子上坐下。 “派去的人都处置干净了?”眼中掠过一丝寒意,李存勖又如往常一般看着他。若韩元背着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件事自然也会出纰漏。 “谨遵王爷旨意,一个不留。”韩元眼中神色老态毕露,人老了,到底心软了。 李存勖不觉勾起嘴角,心放下来一些,他也不想从韩元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那他可有起疑?” “大将军迎娶郡主时未见异常,郡主的侍婢也说,大将军一切如常。”韩元垂首,就为了那么一件不为人知的事,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命。李存勖大笑道:“我将平都嫁给他,他又岂会再心生疑窦?”他阴晴不定地看着韩元,想要得到他的认同,“本王何尝不想忘了那件事?兄友弟恭,于国于家都是好事,可是他身边偏有那些个不省心的人,成日无事生非。”他话中含冰。 “老臣自当留意。”韩元赶忙道。他留意总好过别人,他对不起老王爷和挚友,若再让这两兄弟兵戎相见,便是对不起天下苍生。 李存勖满意地点头,扶起韩元,搀着他未拄拐杖的左手,“蕊仪入府多日,甚是想念老师,不如到她院里用午膳,也好让老师父女团聚。” “这……如何是好?”韩元心里突地一下,右手紧握住了拐杖,背后冷汗直流,战战兢兢地作势要跪。 “老师。”李存勖拉住他,试探道,“难道老师不想见到蕊仪?” “王爷即将称帝,蕊仪便将是后宫妃嫔,非节庆之日,外臣与后宫妃嫔见面不合规矩。如要探望,老臣也应当回府请其母来。”韩元一生在官场摸爬滚打,转瞬间便找了这个中规中矩的说法掩饰自己的失态。 “那不如在亭中摆宴,本王再遣些歌舞姬作陪便是。”李存勖假意沉吟了一下。韩元如此应答倒是符合他平日的做派。 韩元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因病痛弯曲的双腿随着咳嗽一颤一颤的。李存勖心中一揪,韩元已不是那个沉稳干练的老师了,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当年为了他,连那般事情都做了,他又能怀疑他什么呢?他宁愿相信这是造化弄人下的巧合。 从义竹斋通往后园的路上修了九曲回廊,一来为了夏时小憩;二来若有人通过,远远便能瞧得真切。这一回一转本是添了意趣,可对韩元来说却平添了苦楚。他扶着李存勖的手,走得颇为吃力,想起自己年轻时他还是一介幼童,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后园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继而又有几声夫子不满的沉吟,然后又是一阵哄闹声。韩元停步,诧异地往前望了望,道:“王爷还请了夫子为女眷讲书?” 李存勖颔首,笑道:“本王的子嗣总不能成日由那些无知妇人照料,不过平日也只是让丫鬟、仆妇听听。” “就不怕她们日后撺掇了小世子?”韩元笑问。 “本王自有分寸。”李存勖笃定地道。府中一切自有成规,他又岂是会容妇人胡为的人?若非刘妃是个没甚大主意的人,他也不会让茂儿和她这么亲近。 二人慢慢移步,只听那夫子忽而问道:“既然几位都觉得老朽所言荒谬,那敢问几位,何为天下之安宁?” “让我家里几个孩子和那口子吃穿不愁。”奶娘胡氏咂咂嘴。那些个天下太平的大道理她不懂,让他们一家不愁吃穿,就是阎罗王一统了天下她也不管。 一个丫鬟呵呵傻笑了两声,忸怩道:“将来能配个好小子便行了。” “要我说还是多攒些银钱给家里的爹娘送去,不能让他们再把我妹妹卖了。”又有人叹了一声,众人都附和着称是。听得夫子直摇头,给这些无知妇人讲书真真是对牛弹琴。 “天下之太平,于家为一慈父,于国为一圣君,一忠王,一诤臣。得慈父家可宁,得圣君则能用忠王、诤臣,忠王守卫疆土,诤臣匡复君王之失。天下无奸人作乱,百姓才不会被无辜殃及。圣君行德政,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如此朝廷也才能强大,而朝廷强大了,百姓说话腰杆才能挺起来。不知夫子觉得我说的这些可对?”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众人举目看去,见蕊仪从荷塘那边绕了过来。此时荷塘中花叶尚未萌发,她一袭藕荷色宫装从旁经过,成了这园中最惹眼的景致。 “好!不知这位是?”夫子显然还没见过这位刚入府的侧妃。 “那是蕊妃娘娘。”有人小声道。夫子连忙跟着众人见礼。 韩元望着女儿,目中湿润,月余不见仿若隔世,他本以为出嫁的是蕊瑶,谁知路上耽搁了几日,回到家中发现蕊瑶还在,蕊仪却进了府——他最不愿看到的事居然成了真。 蕊仪略微闪避了一下才看向李存勖,眼角微微一动,一抹拘谨不安掠过。韩元暗暗一叹,天命难违,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只能将错就错,再寻补救之法。他又看看自己的学生,目光一沉,若是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倒不失为一对璧人。 “老师和蕊仪多日不见,不妨一起说说体己话,本王稍晚些过来。”说话时,李存勖一直看着蕊仪,不知不觉中竟移不开眼,可卿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一直知道蕊仪和可卿只是眉眼上有些相似,骨子里,可卿是一朵静静绽放的青荷,而蕊仪却是怒放的桃花,面上再是端庄恭谨,心头的烈火燃烧起来也足以烧毁世间任何一座宫殿。 宋可卿走了,连一幅小像、一条丝绢都没有留下……哪怕她们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似,哪怕他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精明冷静的女人,他还是决定娶她。原想着将她当幅画像看着,没想到她却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跑的孩子,令他望而生怯。可是,刚才老天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她竟与当年可卿所言相差无几。 李存勖回头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如果韩元明知道蕊仪真正的身世还装聋作哑,那他便背叛了自己;如果蕊仪并没有忘记过去,一切只是假装的,那他便是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悬在了床头。他想了想,终究没有问出来,只让王顺给蕊仪送两个知根知底的家养丫鬟过去。 夫子知趣地告退,众女也都散去,走在最后面的丫鬟还为他们传了茶点。亭中石凳上铺了软垫,也围上了绸帐,不过想是匆忙收拾出来的,图样花色都不是很应和时节。 蕊仪扶着韩元坐下,体贴地道:“天凉,父亲腿脚不好,还是多留在府里休息的好,有事让人跟王爷说一声就行了。您是他的老师,他不会在意的。” “王爷即将为君,不好怠慢,而且爹爹也想见见你。你出嫁的时候爹爹不在你身边,爹爹对不起你……”韩元低下头,不敢面对女儿。 韩元这辈子极重体面,从未如此失态,蕊仪乍一见有些慌了,连忙半跪在他面前道:“父亲没有对不起女儿。”她释然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女儿,也会是蕊瑶,女儿生在韩家,理应尽这份责任。” “你不懂,我倒宁愿嫁进来的是蕊瑶。都怪我没早些把你的婚事定下来,耽误了你。”韩元长叹。他不想让蕊仪和任何一个姓李的有瓜葛,所以当初一直反对她和李嗣源的婚事。可他忘了,这些李姓王公里,李存勖才是最不能和蕊仪扯上关系的人。 “罢了罢了,你跟着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韩元意有所指地道。 “父亲,别说他了。”蕊仪仍然笑着,眼底的痛却掩不住。 韩元扶起她,让她在身边坐下,“我都听说了,王爷对你不好,你姐姐也是的,对你没有好脸色,还把蕊瑶也接了进来。”他不敢告诉她,蕊瑶不肯回去。 “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她的。”蕊仪苦笑,她凭什么争呢?可是她又必须去争。 韩元暗暗摇头,低声道:“你们是姐妹,应当守望相助,可有些时候你得把握好分寸,姐妹共侍一夫不易,你与蕊瑶相处,比与刘氏、伊氏相处更难。” “她是我妹妹呀。”蕊仪宽他的心。疼爱她的蕊宁对她尚且动辄得咎,又如何指望任性的蕊瑶?伤害有时并非故意为之,只是怕有意弥补时为时已晚。 这就是蕊仪的好,对人有内有外,外人对她再好,也放在家人之后,家人对她再不妥当,她也不会多加计较。 韩元慈爱地笑了,借着喝茶别开眼,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月、在何情景,他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了,“本来想给你找一个妥帖的文士招婿入赘,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如今你既然已经做了王妃,他日还要成为妃嫔,木已成舟,你且把以前的事忘了,只管抓住王爷的心。” 蕊仪点头称是,有件事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有件事我和大姐想的有些不同。” “你是说她一直想保住的那个位置?”韩元了然,后位不同于正妃之位,不是只有宠爱和家世就能坐得稳的。 “是。”蕊仪不知韩元到底有多想做国丈,只不把话说破。 他们韩家终于还有一个看得明白的人,韩元颇为释然,笑道:“那个位置不好坐,没有诞下麟儿之功,又岂能飞升成凤?蕊宁的心太急了,你且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不必担心,到时的形势由不得她不低头。” “蕊仪谨遵父命。”蕊仪道,总算真正绽开了这些天第一抹笑。她看着父亲的侧影,都说女肖父,他们虽形容上不像,心里想的可是一模一样。 这日午后,下了春日里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后,有些嫩草冒出头来,凉凉的风卷着清香吹进屋里,令人舒坦不少。 李存勖没有去义竹斋,只让人把几案搬到了房里,他听完王顺的奏报,得知李嗣源已距郓州两百里,微微颔首,问道:“他手下那些人可又滋生事端?” “大将军三日前处斩了赵铭远,并下令再有敢妄议者,如同此人。”王顺答道。 “洛阳的宫室修整得如何了?”李存勖抬眸。 “回王爷,一切按照王爷的吩咐,再过半月,王爷便可携家眷迁往洛阳,账册也按实际用了的和明面上的分了两份,明日王大人便会交给王爷。”王顺心里一叹,前方的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城里的百姓仍在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可他们却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修缮宫室,一切只为了天家威严。 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镇纸,李存勖面色缓和了些,有了些兴味,“将督办召回来,本王要亲自问问他。”想到修缮一新的洛阳宫,忽然又来了别的兴致,“你说把魏州赐给大将军可好?” “王爷思虑甚妥。”王顺拱手。不让李嗣源进洛阳,也不让他戍守荒凉之地,只让他留在不上不下的魏州,相信那些老臣也说不出话来。 “王爷,蕊妃娘娘送了汤羹过来。”门外的仆从禀报道。 “让她进来。”李存勖点点头。 王顺一愣,讶异于他难得的好脸色,知礼地退下。 蕊仪将汤羹放在桌上,向他行了礼,将盖子略微错开了些,当归浓浓的香气从缝隙中溢了出来,“上回王爷说汤里枣子放多了,甜味重,今日只放了两个,王爷再尝尝。” “嗯。”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紧张兮兮的小脸,李存勖尝了一口,笑了笑,“你成日做这些,倒便宜了你院子里的丫鬟。” 这是入府以来第一次看他对自己笑,蕊仪心中一震,就像是一个祈雨多时的农人绝望之时遇到了一场及时雨,连说话时都有些脸红,“妾身在家里便是常做的,只要王爷喜欢就好。” “韩大人在你的嫁妆里添了几间铺子,闲下来的时候让人打理一下。”李存勖笑道,说上几句话之后,并不如想象中的艰难。 蕊仪又是一愣,面露喜色,“王爷真的允许妾身……” 李存勖默许,静静地凝视了她一瞬,铺好宣纸,寥寥画了几笔。蕊仪往前移了移,见他没有出声阻止,连忙凑到案前为他研磨,“咦,这可是妾身?” “像吗?”李存勖玩味地看着她。 “像。”蕊仪点头,鼻子里竟有些酸。过去她总闹着嗣源为她画像,可是嗣源每次都推说不通文墨,画得不好,怕画了讨她嫌,她想着以后总有机会手把手地教他画,便不强求。后来进了府,李存勖对她如斯,想着这辈子是不会有人为她画像了,没想到,没想到…… 云鬓青丝间的幽香似有似无地钻入鼻中,李存勖把手中的笔往笔架上一搁,想往旁撤一步,却不能动,“你小时候只知道跟在本王后面跑,不把风筝给你,你就坐在假山上哭,没想到长大了,反倒能静下心来了。” “我小时候和王爷见过?”蕊仪睁大了眼睛,那个梦居然是真的,她遗憾地道,“原来妾身小时候和王爷认识,可惜妾身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李存勖试探地问,仔细看着她面上的变化。 蕊仪摇头,疑惑地道:“那王爷见了妾身,怎么那么……那么……”她琢磨着该怎么说,“那么生疏呢?” 李存勖垂眸,敛住多变的思绪,道:“有位高僧说,本王若是遇见一个耳后有三颗胎痣的人,就会有血光之灾。” 这……这事可大可小,蕊仪脸色煞白,楚楚可怜地回望着他,不知该怎么解释,“那不是胎痣,是那年生病以后发出来的。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父亲。” 蕊仪一慌,什么规矩体统都抛开了,口不择言地把称呼都忘了。看着不像装的,李存勖微微一笑,道:“本王哪会信那妖僧所言,你刚嫁进来,大将军就凯旋了,王府里也和从前没有两样。” “王爷说得是。”蕊仪眼波一颤,借着给他递手巾的当儿看向别处。她还没缓过劲儿来,尤其他又提到了嗣源。 她低着头,一双剪羽盈盈微微颤动着,腮上淡淡地扫了些胭脂,把一张鹅蛋脸衬得颇有生气,红唇不自觉地翕动着。李存勖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芙蕖香,不觉心猿意马,伸手将要触到她的发时,又迟疑了,“蕊仪啊,你若是……” “若是什么?”蕊仪回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没什么。”李存勖及时缩回手,有些暗悔失了分寸。 “王爷,府外来了个老汉,大吵大闹地非要见刘妃娘娘。”王顺进门来禀报。 蕊仪眼波一转,乖顺地望着他道:“是不是姐姐出府的时候被人讹上了?” “他自称姓刘,说是刘妃娘娘的亲爹。管家看他衣衫褴褛,言语粗俗,就没放他进来。”王顺尴尬地道。 李存勖皱眉想了想道:“梓娇当年是被母妃收养,和亲爹失散也未尝不可。”他眉头越锁越紧,如果是真的,那茂儿的外公不就是一个…… “无论是真是假,王爷都应当去看看。若是真的,自然要好好安置;若是假的,更要立威,不能让人觉得随便什么人都能讹上咱们王府。”蕊仪回过神来,正色道,一副为王府声誉考量的样子。 “你也来。”李存勖在前,二人在后,一道匆匆往府门行去,“王顺,把他带到前院去,让外面的人都散了。” 梓娇、敏舒闻讯赶来。梓娇只看了那刘老汉一眼,就拉着李存勖,目中含泪道:“王爷,妾身的亲爹当年逃荒的时候就死了,这人不知拿了谁的好处,三番两次来闹事,这是存心让妾身和茂儿没脸面立足啊。” 之前就听闻有人来闹过,但李存勖还是第一次见到刘老汉,他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的面容身形。奈何刘老汉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这样的人城外一找一大帮,压根儿看不出个所以然。 “你说你是刘妃的亲爹,可有何凭证?” “小人没有凭证,可小人找到了当年买女儿的人牙子,他说当年把小人的女儿卖给了老王妃做梳头丫鬟。”刘老汉跪着,眼巴巴地瞅着梓娇,“闺女,都是爹对不起你,可当年要不是吃不上饭,不把你卖了,大家就得一起饿死,也不会把你卖给人牙子。” “你胡说!你说把女儿卖了人牙子,那卖身契呢?”刘妃玉指一指,质问道。 “卖身契?兵荒马乱的,丢……早就丢了。”刘老汉慌了手脚。这卖儿卖女的事,卖了便当没生过,哪能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认回来,还飞上枝头做了王妃? “王爷……”刘妃哭喊着抓住李存勖的手臂,红着眼睛看着刘老汉,“妾身的亲爹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也是个书生,万不是这样一个人,王爷要为妾身和茂儿做主。” 蕊仪在一旁静看这场闹剧。她之前已让人查过,这刘老汉十有八九就是梓娇的亲爹,所以当下也不急,半晌才出言帮腔:“王爷,妾身瞧着刘老汉也许真把女儿卖到了王府。”梓娇惊恐地看着她,她笑了笑,道,“可是王府里姓刘的女人多了去了,他怎么就能咬定了是姐姐呢?” “是啊,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了刘妃是你闺女?”李存勖问。 他是个佃户,一直都是,从来没读过书,听到亲生女儿否定他,刘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当年我闺女本来没有名字,在家里都叫她二丫头,人牙子说这名字写不了卖身契,就在街摊上找了个写信的取了个名字叫梓娇。小人不认得字,可一直记着这个名字。” “王爷明察,当年是老王妃在庙门口救了妾身,根本没有什么人牙子。”梓娇低着头,目光往刘老汉身上瞟了几回。 “王爷,既然他一口咬定自己的闺女是人牙子卖进来的,不妨让管家查一查当年存下的卖身契。”蕊仪低声道,瞅向梓娇,眼中没有一丝不信任。 “对,让他们查卖身契。”梓娇一愣,抬起头,目光坚定,成竹在胸。老王妃从来没有把卖身契交给管家,一直是自己收着,直到她成婚前一天才还给了她。 回头吩咐了几句,李存勖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一会儿看看梓娇,一会儿看看刘老汉,哼哼了一句:“梓娇,本王也希望有机会孝敬岳父大人。” 一句话说得梓娇心惊肉跳,说得蕊仪心里暗笑。这是在暗示梓娇,若是真的就早些承认,大家都好下台,别等到查出来了再哭天抢地,弄得大家脸上无光。 “回王爷,府内没有刘妃娘娘的卖身契。”管家回禀后退到一边。 “听见了吗?刘妃并非由人牙子卖身进府的,自然也不是你的女儿。”李存勖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刘老汉时目光冷了冷。 “还不把这个骗吃骗喝的老东西赶出去?!”不等李存勖发话,梓娇目光一横,冷冽地瞪了刘老汉一眼,有些生硬,但确实冷得厉害。 “慢着!”蕊仪轻轻开口,可这个时候只是轻轻的一声便犹如千钧落地。 李存勖看了她一眼,暗自琢磨他只是一个眼神便让她明白了,心里一阵赞赏。蕊仪的聪慧远超过他别的女人,甚至可卿与她也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见李存勖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不说话,梓娇紧张地看着蕊仪,蕊仪朝她笑了笑,道:“刚才外面聚了一圈人,此刻怕也还等着,若就这么把人赶出去,外人还当有什么猫腻呢。依妾身之见,对这种人一定要严惩,以正视听。” “王爷饶命,王妃饶命,小人的女儿确实叫梓娇,可能是字不同,小人错认了刘妃娘娘,小人该死。”刘老汉磕头告饶,早些天有人拿了银子给他,让他留在魏州继续找闺女,他感激涕零,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就应该拿着银子回乡买间草屋遮雨。 “他年纪大了,我看算了……”梓娇嘴角微微抽搐,踌躇道。 “本王看就由梓娇你处置,让外人都看个明白。”李存勖冷笑道,也是让他看个明白。 肩膀微微一抖,梓娇回头对门口的侍卫道:“来人!将这疯子拉到外面重打二十大板。” “是。”侍卫应道。 “王爷和妹妹也一同去瞧瞧?”梓娇看向他们,声音有些许颤抖,“妾身怕瞧这种场面。” 妇道人家怜悯老弱是常情,这倒是把方才的失态都遮掩过去了。蕊仪探寻地看向李存勖,“王爷?” “你陪梓娇去,本王还要出府。”李存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梓娇,将她的小动作一个不差地收入眼中,可是为了茂儿,他没有揭穿,他相信蕊仪也是明白的,不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回头把今日送来的汤羹给蕊宁也送些去。”李存勖面无表情,朝着刘老汉叹了一声,领了王顺去马厩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蕊仪回头道。 “二位王妃饶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刘老汉被人抓紧了,拼命挣扎着。 梓娇跟着她往大门走,目光如铁,没有再看刘老汉一眼。大门大开着,外面的人见了议论纷纷。蕊仪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对梓娇道:“姐姐,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梓娇点点头,看着蕊仪,想恨又恨不起来,到底是她不认自己的亲爹在先,“这个人几次冒认本妃的父亲,以下犯上,罪不可恕,本妃念他年老糊涂,只令人责打二十大板,日后若再犯,定不饶恕。” 一旁传来刘老汉的哀号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梓娇立在门口,宛如一尊泥塑,脊背挺得直直的,不见一丝颤抖。 “早知道就是个冒认的,也不看看自己就这模样,还能成了王妃的爹?” “八成是想钱想疯了,听说王妃没爹,就想占这便宜。” “人家王妃的爹是个秀才,也不看看他自己,大字也不识几个。” 目光扫过下面围观的人,蕊仪朝梓娇笑了笑,伸出手,“姐姐,咱们进去吧。” 梓娇握住她的手,喃喃道:“妹妹,我亲爹死得早……” “老人家也怪可怜的,享不上姐姐的福。”蕊仪说话时回头看着外面哀号不止的刘老汉,惋惜地一笑。 “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梓娇紧张地摸摸鬓发。 “老人家有了伤病,又没人照顾,实在是可怜,要是能送些汤药、银钱,也算是尽了心。”蕊仪淡淡地笑道,见梓娇神色一变,又连忙道,“妹妹瞧着他可怜,打算差人送些东西给他。” “妹妹,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梓娇硬起心肠,铁青着脸道。 “我知道,是我见他可怜,跟姐姐没有关系。”蕊仪既明白又不明白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渐渐明了。 大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梓娇嘴角动了两下,看看左右,低笑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蕊仪反握住她的手,笑得诚恳至极,“我知道姐姐有儿子,以后妹妹要仰仗姐姐照拂才有活路。” 没错,她有儿子,她有李存勖唯一的子嗣,知道她有个叫花子爹有什么用?茂儿才是最要紧的。梓娇稍稍松了口气,但面上却不露声色,“那你姐姐那儿……” “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了。”蕊仪笑道。 她们一路回了后院,要分开的时候蕊仪又故作难为情地道:“我最近接手了家里几间铺子,想运些茶叶来卖,可这战火纷飞的,什么好东西也运不进来,听说姐姐有路子,不知道能不能请姐姐帮个忙?” “有是有,可你也知道这担着多大的风险。不过,既然妹妹开口,我自然要勉为其难。”梓娇笑了笑,这蕊仪进了府就像进了冷宫,既然没有子嗣,想必就想多握些银子,才能帮她遮羞。想到这儿,梓娇放心了不少,笑起来也比原先更真心实意了。 “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姐姐的。”蕊仪一句话说得梓娇心花怒放。梓娇本就有心找路子挣些家底,奈何势单力薄,这回她主动送上门来,当然不会拒绝。 这件事明面上是她借了梓娇的路,实际上却是梓娇得了她的便宜。隐瞒生父、送上财路,一前一后两个大恩,她们是牵扯上了,以后梓娇想甩都甩不掉。 “娘娘,奴婢找了您好一会儿了,韩妃娘娘叫您过去。”满月迎上来道。 “妹妹,姐姐还要靠你美言几句。”梓娇又紧张起来,目光在她们主仆二人之间游移。 蕊仪留给她一记让她放心的目光,转身款款离去。她直视着前方,问满月:“她都听说了?” “是,娘娘刚听说的时候很高兴,可后来却气得咯血了。”满月小声道,担心地看着她。 “她即便不听说这件事,过几天也得咯血。”蕊仪惋惜地道,她最了解这个姐姐的心气了。 “娘娘,奴婢是怕您又吃亏,上回您挨了家法,这回就怕又会不好。”满月紧跟着她,加快了脚步。 “我有分寸。”蕊仪向她使了个眼色,跨入房门,在蕊宁榻前行了礼。 蕊宁睁开眼睛,慢慢看清了蕊仪的脸,怒道:“你干的好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把贱人……” 蕊宁抚着胸口,趴在枕上,一手推开蕊仪。蕊仪向后让了让,柔声开口:“姐姐错怪我了。” “错怪你什么了?让你抓住王爷的心,你至今还是完璧;让你帮蕊瑶上位,她如今连王爷的衣角都摸不上。你真不是我的亲妹妹啊。”蕊宁瞪着她,眼中满满的失望。 “刘氏有儿子,咱们没有。再过一个月就是登基大典,就算蕊瑶如今坐在姐姐的位置上,一个月下来也生不出儿子。姐姐,咱们得服这个软,暂时认这个命。”蕊仪轻声道。 蕊宁丝毫没有缓和下来,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道:“让她认了那个刘老汉,起码把皇后的位子悬起来,你们日后也好拿回来。” 蕊宁是把皇后的位子看成是韩家的了,殊不知这么尊贵的位子实在是失之我命,得之我幸,一切都是君王给的,没有天生就是哪一家的。 “王爷今天并没有阻止我这么做,还跟我多说了好些话。”蕊仪轻叹了一声,蕊宁心里一定很想把后位给蕊瑶,虽然她没有那个大志。可蕊瑶、蕊瑶,什么都是蕊瑶,难道她就不是韩家的女儿吗?“如果姐姐当初争气一点,我和蕊瑶也就用不着削尖了脑袋钻营了。” “你……你是存心要气……”蕊宁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此刻气的不光是蕊仪,她气的是她的夫君,患难与共的夫妻情分终归抵不过一个婢女生的儿子。 “姐姐,木秀于林则摧,从古至今,有几个女人能一辈子坐在那个位子上?”蕊仪凑到她耳边,有些后悔把她逼得太急了,“我向姐姐保证,日后不管是我还是蕊瑶有了儿子,那个位子一定都是我们韩家的。” 蕊宁目光依旧不善,只是强忍了下来,她后悔当初的决定了,“蕊瑶的事你抓紧了,别自己不争气,还挡着她的路。” “姐姐,王爷对我好多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蕊仪看向她又别开眼,“蕊瑶的事能不能先缓缓?” “不成。”蕊宁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稳住她,“我也是为了你好,他不会立一个活不过三个月的女人为后,她嫁进来,你们也好互相扶持着。蕊仪,我多希望在走之前可以看见你们过上安生日子。” “姐姐的意思是?”蕊仪忍住泪,为什么她打从嫁进来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王爷登基之前,无论你们谁有了身孕,无论是男是女,我都能让她坐上去。”蕊宁深吸了口气,脏腑中的疼痛不能再折磨她。李存勖的确不爱她,他只爱那个叫宋可卿的女人,可他对她有愧,对他们韩家有愧,她一定要他用后位作为补偿。 第三章侧妃 郓州城外一百里,晋军大营戒备森严,军士们在场上操练,喊着号子,震天动地。晋军军纪一向严明,尤其是李嗣源领的这支,所到之处都有百姓担着扁担来劳军。李嗣源下了严令,除了几个沿路大户人家送来的东西,其他一概婉拒。 这日寨门开时,一小队人马围着一辆马车直奔中军大帐。平都掀开纱帽,交给身后的侍女,又拎起个包袱进去。李嗣源从堆积如小山的军报中抬起头,温和地笑道:“来了?一路可还顺当?” “挺好的。”平都笑了笑,在一旁的小案后坐下,摊开包袱,一件件打开里面的衣裳,“想着也就半个月了,没多做,就三套。” “嗯。”那一针一线都出自平都之手,李嗣源自觉当不起,又多了一份愧疚,“崇城,为夫人备饭,把我的酒菜也给夫人。” 平都笑了笑。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几句话便相对无言,其实她的确不该有奢望,她选了他,是因为他最有可能帮她,即使同果不同因,他也最有理由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至于其他,她对他是仰慕的,可也仅仅是她不选李存渥而选他的原因。 他愧疚于她,是因为不能如对蕊仪那般对她,而她对他有愧,是因为她不能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丈夫。 “来之前去了趟晋王府,听说蕊妃跟表哥还没圆房呢。”平都目光平和,甩开纷乱的思绪,“这种事本轮不到我说,可你不知道王府里登高踩低的一点儿也不比后宫里逊色,过些日子表哥登基册封,你说,她的日子该怎么过?” 没有嫉妒,更没有恨,那眼神干净得很,李嗣源一直是个直肠子的人,又没有蕊仪在身边提点,一连琢磨了几个月也没摸透平都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道:“她是王爷的妃子,我的弟媳,你的表嫂。” “就知道说也是白说,你为了讨表哥欢心,居然要在他登基前强攻郓州,把郓州当礼物送给他,你是为了蕊仪才这么做的吗?你为了她而讨好她的夫君,你能耐,你真有能耐。”平都叹了口气,这就是她仰慕的人,还好她没有爱上他。 “别瞎说。”李嗣源低吼,警告地看着她。 把包袱重新包好,平都冷笑着看着他,道:“是我失言了,可我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一个懦夫,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要,带着你的人……” “平都,你累了。”李嗣源向外招呼魏崇城进来。 “我今日就走,给我准备些干粮就行了。”平都冷着脸,吩咐完即掀帐而去。 “你在曹侯爷府上待过,夫人和蕊妃可有交情?”李嗣源把包袱拿到里面放好,又回到案前。 “应该没有。”魏崇城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末将的妹妹已经进了王府。” “叫鱼凤是吗?崇城,我得谢谢你和鱼凤。”李嗣源郑重地向他一揖。他不能在她身边照应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现在叫小鱼了。”魏崇城笑道,躬身扶起他,目中如铁如石。 再过十日便要启程前往洛阳,晋王府中的仆从都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因着此次去洛阳他们就要入宫,从家奴变为宫奴,自然比从前警醒了许多,干起活儿来手脚也比从前利落。 竹方阁是王府中存放书册典籍的地方,里里外外两进院子,收拾起来颇费了些功夫,最里面的两间里放的都是长年不曾翻动的,一搬出就闻到了里面散发出的霉味。 李存勖携了蕊仪到后园看刚植的花木,走着走着就到了竹方阁。李存勖让众人不必停下,径自领着她往最里面的屋子走去。他这日心情大好,笑得写意,“里面的架子下面我藏了东西。” “那不知妾身是否有幸看看。”蕊仪笑道。这些天他一得空就让她侍奉笔墨、陪着游园散步,虽然全王府的人都知道她还不是名副其实的王妃,面上对她倒也好了几分。 最里面的架子还没有收拾,李存勖猫着身子往后看了看,蹲下来用力拽了几下,拽出一只狭长的盒子来,解开上面的红丝绳,里面一上一下放着两卷画轴。 “看看,这画的是本王的母妃。” 宣纸上赫然一位眉眼温和的少妇侧身回首而立,身形柔美,贤淑而贵气。蕊仪由衷赞叹道:“母妃好气度,世间难得。” 李存勖叹了一声,三分敬佩七分惋惜地道:“母妃在的时候不会说半分硬话,可她就是能让父王的十几个妾侍都言听计从。父王子嗣众多,母妃对每一个都很好,就是父亲的养子、义子也都是一样的。不过,母妃这一辈子最得意的还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一身好舞技,可惜她说父王的心都在战场上,直到过世也没让父王知道。” “那母妃给王爷唱过歌吗?”蕊仪听他与自己说往事,心中喜悦之情难掩,忍不住追问。 李存勖苦笑道:“没有,我自幼跟着父王在军营长大,见到母妃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只对一个人唱过,只在她面前舞过。” “谁?”蕊仪抿嘴,也许是位翩翩佳公子吧。 “梓娇。母妃把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梓娇。说来也怪,梓娇不通文墨,却将母妃的本事学了八分,母妃待她如亲女,时常倍感欣慰。”李存勖合上画卷,眼中的幽暗转明,“那天谢谢你。” 看来押对宝了,蕊仪一愕,不过她只想到了子嗣,没想到还有这层人情世故。 “茂儿是王爷唯一的儿子,以后就是太子,太子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妾身明白,妾身不想让王爷伤神。” “本来认回来也没什么,只是这个时候……”李存勖欲言又止,目光探向她,想要捕获一些体谅。 他既然没有否认茂儿会是太子,那就是说已然决定了立刘氏为后,蕊仪自然识这个时务,也看出了他的愧疚。 “王爷放心,妾身已从私己银子里拿了一千两出来给他置了个小院子,买了两个机灵的小厮。” 李存勖一愣,不管蕊仪这么做是为了他,还是为自己的地位,他多少都有些感动,尤其是在他待她如此冷淡之后。如果她也有儿子,如果她能够一辈子不记起那些事,他甚至会考虑将后位给她。 李存勖轻揽她入怀,右手摩挲着她的脸颊,笑了笑道:“以后刘老汉那儿你多费心。” 蕊仪点头,头顶在他下巴上摩了摩,他相信她了,是吗?把刘老汉放在她手里,一来尽了孝道;二来用梓娇的把柄还了她的人情;三来日后挟制梓娇,一箭三雕啊。 她不知道自己对李存勖到底怀了什么心思,有时候她竟然觉得与他有些真感情,说话时怕他不高兴,做了点心怕他吃不顺口,裁了衣裳怕他穿着不合身……以前她总觉得嗣源是块榆木疙瘩,说句话半天不知回应,李存勖不同,就算是出于试探,他也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可是她又无法肯定她对李存勖怀的是否和当初对李嗣源一样的心思。一个女子小小年纪掌了家,动辄希望得到兄长和几位堂兄弟的认可,可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她得到的多是白眼和讥讽,只要有人稍给她些好颜色,她便会欢喜得半个晚上睡不着。冷淡之后突现的第一缕亮光,会比晌午的艳阳更刺目吧,她不知她对李存勖是不是也是如此。再或者,这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是和李嗣源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弟弟,他们之间的相似让她有了这种错觉。 李存勖爬满细茧的手滑过她的脸颊,她微微一颤,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闪而过,心里忽然乱作一团,乱得不明所以,好像心底有些东西被慢慢翻了出来,可她一时间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们之间应该有过去,尽管很遥远,尽管她已完全不记得了。 她微微离开他,转过身又靠在他怀里,看向另一支卷轴,“这画的又是谁?” “她是……”李存勖没有回答,把盒子合上,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 是宋可卿吧,蕊仪暗暗叹息,在他心里,这辈子应是没有人能取代宋可卿了。 “瞧着还能放进一卷,不知以后妾身有没有这个福分……”鬼使神差地闪过这么个念想,连她自己都害怕。 “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歇息。”李存勖脸上一僵,眼中多了一丝犹疑,心房不知不觉中打开,却是打开得太快了。 亮堂堂的屋子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蕊仪黯然告退,这种莫名其妙的场面又来了。 她出了竹方阁,路上碰上蕊瑶。这些天眼瞅着就要启程了,蕊瑶连个名分都没落下,自然没有好声气,见着她不自在地撇撇嘴道:“二姐近来过得不错啊,我都听说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兵荒马乱的,洛阳宫里东西不齐备,咱们原本的都得带上。”蕊仪顾左右而言他。自从她入了府,她和蕊瑶就越发疏远了。 蕊瑶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二姐,你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我进宫吧?”她低了低头,带了些讨好,“王爷在里面吗?” “在,就要去洛阳了,王爷心里高兴。”蕊仪轻声道。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她竟然让亲妹妹往火上撞。 “那我进去看看。”蕊瑶笑了,那笑比牡丹还艳。她手里甩着一根刚抽芽的柳条,进了院子仍能听到她的笑声。 瞧着她们说完话,满月快步迎了上来,“娘娘怎么让三小姐进去了?依三小姐的性子,还不得把您往死了挤对?” “她是我妹妹啊。”蕊仪笑得无奈。 满月看看她,道:“可娘娘这不是在往自己心头压石头吗?” “我拦不住她的。”蕊仪在路旁的大柳树下站定,也学蕊瑶的样子扯了一条,“满月,别为我担心,她这几天成不了。等进了宫,我们先受了封,再封她的时候,我们又要晋位。只要我不行差踏错,她高不过我去。” “那她以后还是会跟您争的。”满月没好气地嘟囔。 “那时候有的是人跟她争,她顾不上我。”蕊仪背对着她自嘲地一笑。这些本来就该是蕊瑶的,没了那些想也想不起来的因由,加上蕊瑶炙热如火的性子,眼下应是最得宠的时候。 她不怕那些净想着将她拉下掌家位子的人,不怕王府里的刘氏、伊氏和以后那些妃嫔,她只怕像现在这样茫然,茫然得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眼角有泪滑落,风一吹便掉落下去,丹蔻指尖划破了细嫩的手掌,她心里暗道:“嗣源,如果从来没有遇见你,我大概早就嫁到了哪个大宅子里,平平安安地相夫教子。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这日离启程去洛阳还有三日,一向病弱的蕊宁竟然有了大好的迹象,弄得各院心思各异。自晌午之后,蕊仪这儿就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碧云、蕊瑶、刘氏、伊氏,都走马灯似的走了一遭。 蕊仪只一一打哈哈混过去,到了晚间,自领了满月到后面的小佛堂去了。满月拎着一篮香烛,打了个哈欠,“都忙了一天了,娘娘还要为大小姐祷祝,也不知有没有用。” “心诚则灵。”蕊仪瞪了她一眼,低声教诲道,“要是姐姐就这么好了最好,凭着多年情分跟王爷争个体面,索性坐了那位子,也省得我和蕊瑶去争了。” “那三小姐和您就能和以前一样了?”满月喜道,推开小佛堂的门,勤快地收拾起来,“那可得小心在意,这可关系着咱下半辈子的安生。” “你呀,把对长姐敬畏的那一点点心思放在三妹身上就成了,她又没得罪过你,咱们几个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多好。要是这回姐姐真能大好就再好不过了,阿弥陀佛,保佑姐姐病愈,让我们姐妹三人好好相处。”蕊仪盈盈下拜,拜后仍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 “嘎吱”一声,外面正殿传来一声门响,在夜里听来有些刺耳。女眷拜佛向来只在偏殿里,正殿里供着李家先祖的牌位,平日里除了蕊宁,其他女眷都不能参拜。满月轻唤了蕊仪一声,打开门望了望,道:“娘娘,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来正殿,不会是遭贼了吧?” 这几日府中忙乱,难免出一两个顺手牵羊的,别的就算了,正殿里的丢了怕是成了凶兆。蕊仪赶忙起身,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拉着满月过去。正殿里隐隐亮着一盏油灯,没听见别的响动,她暗暗退了一步,“不会是出鬼了吧?” “娘娘,咱们走。”满月一听就打起哆嗦来,拉着她就往后拽。 “父王,伐刘守光,克幽州;征契丹,定北境;灭世敌朱全忠,您的三个愿望如今都要实现了。父王,儿子这些年南征北讨,终于要登基为帝了,那可是您一辈子想却没能坐上去的位子。”李存勖低沉的语声在正殿中响起,短短几句话胸中沟壑豪情自现。 蕊仪在殿外听了,直向满月使眼色,二人一步一停地往外面移。李存勖望着面前父亲的牌位静了一刻,心中起伏,仿佛一棵被压制已久的弱苗在那一刻破土而出,然后长成了直蹿云霄的苍天巨木,可声音却忽然低沉了下去:“父王,我完成了您的愿望,他不比我强,您错了。” “哎呀!”满月只顾着回头拉蕊仪,一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 “谁?” 刚巧这是最后一根柱子,蕊仪一个机灵拉着她一转,弄成好像她们是来时撞上的。蕊仪装出一副惊惧的样子,怯怯地对满月道:“原来真有贼人,快去叫人!” 门霍然而开,李存勖阴沉不定地看着她们,不知方才的话她们有否听到。他瞧着那双战战兢兢的剪剪水瞳,半晌方道:“这么晚了,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蕊仪一慌,竟发现手上还捏着半截香,心下一喜,道:“早先见姐姐的病有了起色,就想着带满月来拜拜,为姐姐祈福。”她看向还亮着的佛堂,微微一笑。 李存勖应了一声,听她这么一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看了满月一眼,打发她先回去。眼前光影一动,蕊仪见他并未关门,也跟了进去。她一抬眼,只见供桌上摆着三支羽箭,箭杆光滑油亮,一定是有人经常抚摸所致。 这应该就是老王爷留下的三支箭吧,她心下清楚,但因不想让他知道刚才自己偷听了他的话,就笑了笑,轻声问道:“这三支箭是老王爷留下来的吧?妾身驽钝,不知可是有什么含义?” 望着高台上的金字牌位,李存勖略说了个大概,深深地看着她问:“父王在时,说我不如嗣源大哥,你说要让他知道如今完成这大功的是我,他又会如何说?” 这话不好说,蕊仪到案前拜了拜,借机想了想,道:“一支箭能不能射得远、射得准,弓的好坏很重要,可是这射箭的人更重要,大将军就好像那张弓,而王爷则是这挽弓的人,居功至伟。” “净会说些好听的。”李存勖鲜少与女子说这些,听她说得一板一眼的,便笑了,紧张的思绪去了一半。 “我还没说完呢。”蕊仪被他打断,说到感兴趣的事,禁不住抢白,“不过,王爷和大将军是兄弟,分得这么清楚有什么意思。” “若定要分得清楚又怎么说?”李存勖挑眉,正是和这些半懂不懂的人说话才更有意趣。 “大哥哥是将,王爷是君,他越不过王爷,王爷也离不开他,这便清楚了。”蕊仪把话说得甚是小心,不过这倒是实话,嗣源那块榆木疙瘩是动不了越过他的心思的。 她与李嗣源有那么一段,这一段还不短,李存勖不动声色地冷笑,眸光一沉,淡淡的,似是不经意地问:“以前你常去军营找他?” “那都是随兄长送粮草,不过,王爷只见我去见大哥,怎么就没见我去见父亲大人?”蕊仪半真半假地道,转念一想,他既然明着问了,大概知道得不少,既然二人做了夫妻,还是不要全瞒着,“也不瞒王爷,我与大哥是议过婚的,只是爹爹没有同意。” “你心里可还有他?”李存勖并不动怒。一时间四下里静了下来,只飘了些香燃过后的灰烬。 世间男儿不过如此,就算嫁了嗣源,她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倒不如忘记得不到的,珍惜能够得到的。蕊仪怅然,她只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自从妾身同意嫁入王府便没有了。想来王爷也听过妾身的脾性,若是妾身不愿意,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会上轿子。” 良久,李存勖只看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半含愁绪的眼角眉梢,再到微微上翘的下颚,“你确有这傲骨。”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颇为自信地道,“他那呆板性子,就是入了你的心,也入不深。” 蕊仪暗暗舒了口气,他没生气就好,顺手将羽箭重新收回锦盒,恭敬地捧到他面前,“天晚了,王爷把羽箭放好,就去伊姐姐那儿吧。” “幼时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李存勖若有所思地道,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敲着。 “都忘了,只记得十几岁上的了。”蕊仪不无遗憾,爹娘那么疼她,忘了那十年,不知忘了多少能让她日后时常回想的事,“大病了一场,觉着自己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蕊仪发间沾了一点香灰,李存勖伸手为她拂下,“忘了也就罢了,懒得跟你计较。” 嘴上越不计较,心里就越要计较,这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者的通病,蕊仪又担上了心,不觉忸怩了些,顿时小女儿态毕露,“原来之前王爷不理妾身真是因为这件事,听爹爹说,不过是三四岁时见过两面,王爷也忒小气了。” “你既把本王忘了个干净,还理你作甚?”李存勖说得有板有眼,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心里忽地一下松了下来。他亲自问了,看了脉案,问了韩元,蕊仪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便好,这便好!她说她心里已无李嗣源,他不信,可是这不信却有极大的妙处。她心里有别人又如何?左右是他的妃妾,他哪一个妃妾不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想看看,要多少时日能把李嗣源从她心底抹去。 他与李嗣源争了这么久,争人马,争地位,争父王、争母妃的心……他们已数次交锋,如今,他们又要争一个女人的心,这是头一遭,有趣!有趣!若能让蕊仪彻彻底底地属于他,又何惧那段过往? “今晚宿你那儿。”李存勖一手拿了锦盒,一手递向她。 “王爷说什么?”蕊仪愣在那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芳菲苑。”李存勖道,慵懒如黑豹,困乏中含着随时会醒的钢骨。他一手轻挑起她垂下的发,轻轻一闻,黑眸一直盯着她的眼,直看得那双眼中的目光比水还柔。 夜色朦胧,星月的光华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也有些朦胧。两朵彤云悄然浮上两颊,蕊仪眼中熠熠有光华流动,她鬼使神差地把柔荑放在他温热的大掌中。当李存勖的大掌收紧包住她柔软的手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宛如两股温热的泉水交融在了一起。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装设雅致的庭院里上一刻寂静无声,下一刻即传来阵阵哀号,嫣红的液体喷洒出来,庭院里开出朵朵诡谲的泣血牡丹。这些只发生在一刻,有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哀号就被推入了井中。 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檐下柱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她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一个军士向她走来,手中的长刀犹自淌血,一点点滴在尚未沾染的石子路上。另有一位老嬷嬷从后而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拖了少女往后急跑。待那军士追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少女推入假山后的暗门,一刀砍至,她倒下时触动机关,暗门关上。 少女只看到老嬷嬷未能合上的嘴和饱含不舍的眼,下一刻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外面的哀号声渐渐止了,她坐在地上,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满月掀开帐子,轻轻摇着她。 蕊仪一惊,梦里竟用力一推,将满月推得堪堪摔下去,自己倒坐了起来,恍惚睁开眼睛,一身的汗,身下素白绢子上染了暗红,身上酸疼得厉害。她抚着额头,原来是自己见了红才做了这种梦,看来她是当真不能见血光的,果然不祥。 “磕着了吗?”蕊仪这才留意到满月,忙过去扶她。 “没有磕着,娘娘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哭了。”满月起身替她收拾,端水给她漱口净面,“娘娘昨夜和王爷在一块儿,是喜事,怎么反做了噩梦?” “王爷什么时辰走的?”蕊仪忐忑地不答反问,侧身时看见铜镜里那含春吐蕊的容颜,不禁抬手抚上那再熟悉不过的脸颊。白皙的手指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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