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日本的虚拟偶像作家文野初首次与中国作家合作!李想的《杉树种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是一部足够勇敢的小说,一部青春写给青春的小说。它敏感但不纤弱,多情却不滥情,茁壮却不莽撞,生意盎然却不飞扬跋扈,它规避了和平时代的青春期*易产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纯粹、明媚、不带杂质的少年世界,并以博尔赫斯式的隐喻和意识流,以富有朝气的华丽语言与细致入微的感受刻画了一种充满痛感与希望的成长,以一场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独自旅行回答了永恒的存在谜题。 《杉树种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是一部寓言成长小说。我和父亲都是小提琴家,在一场演奏较量中,我败下阵来,但我认为不是自己学艺不精,而是琴不如父亲的。我从一条新闻中得到启发,把杉树种子从鼻子里吸进去,在肺中种一棵树然后做一把小提琴。为了保守秘密,我离家出走,乘坐一辆在水下穿行的火车,来到了一个古怪的村子,遭遇了许多古怪的事情。而我身体里的种子开始发芽长大……父亲过世后,我用身体里的杉树做成了小提琴,在他的坟前演奏我的成长。《杉树种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以主人公“我”身上杉树的成长,喻示成长过程中的痛苦;而梦想是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力量,一想到能用杉树制作的小提琴演奏出美妙的音乐,“我”就心怀希望。 写作视角、风格与语感:作者在虚构性的叙事中,还含有一种难得的真诚与幽默。虽然从文本内容上来看,作者有朝向经典文学的对话意识,但是其叙述视角却并非是居高临下的、启蒙式的僵硬与固执,而有着特别的冷静和开阔感。作者在对于世界的细腻感受与体验之外,还有一种间离的冷静效果,幽默感即从此中来。无间者不言,描述即有间隙,也赖有间隙。正是这种间隙,使得作品的语言风格更加成熟。一 与大部分男孩不同,我小时候只挨过一次打。 因为那次我动了我爸的小提琴。那天是星期五,是例行的放学踢球的日子。结果那天刚出学校门我就磕破了膝盖,只好坐在场边看他们踢,一边忍受着汗水渗进伤口的蛰疼,一边把身旁的蟋蟀草薅得乱七八糟。所有积蓄的精力都用在了回家后,我在客厅颠球,打碎了一只杯子,腿又磕在椅子上,刚在小诊所包扎好的小伤口就又疼得我呲牙咧嘴。之后动画片总算拴住了我约莫二十分钟,我爸爸在阳台练琴结束,把小提琴放在沙发上,上厕所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大盗贼霍森布鲁斯(不过他在屏幕对面)和那把小提琴。 我爸爸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每天都要在阳台上练琴,前后几栋楼的住户和楼下一些野猫野狗就是他的听众。从我记事起就见他面对一块有点脏黄的玻璃陶醉着,眼睛不用睁开,因为有别的途径传达心意。小提琴虽然很轻,但全部的平衡都要靠脖子和腮帮的夹合完成,几个小时下来也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弓子的力度变化,揉弦的肌肉活动,这些都让我爸爸在练习过后大汗淋漓。他会小心用一块软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净小提琴上的汗,异常仔细。那把小提琴很昂贵,18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细异常。 但星期五那天他十岁的儿子动了他的琴。 小提琴上有四个“轴”,那上面绑着弦,从小我就想拧一拧。人们制作出可以转动的轴,就是用来给拧的。 小提琴的琴头很优雅,良好的雕工营造出一种植物蔓茎自然的卷曲感,让我想起一部动画里蟋蟀拉的树叶,葡萄藤的盘旋,美术课上老师给出的示范画里的流云。卷曲的部分往下是一个槽,四个“轴”准确地榫在它们的洞眼里,弦就绑在上面。这就是我好奇的部分。 那个时候我上学跨坐在我爸或我妈的自行车后架上,一个体面的的确良的背挡住我的视线,沉默的路程几乎横穿整个城市。路边一个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速地离你远去,上面扎满五颜六色的冰糕纸,我后来知道那里面的填充物也同样是塑料泡沫,卖冰糕的人远没有想象中奢侈。同样迅速远去的还有自行车穿过一滩积水后像蘸水笔带出短暂的轮印,一家西药店门口打碎了的花盆以及我的做贼心虚,几只运动鞋在身后追赶打闹踏出的声响。 这时视线所及只有一样东西持久不变,四条电线持续着柔顺下垂又自然抬高的规律,似要延伸向无尽的未知的远方。我那被立体几何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马上出现一个缆车一样的空间,在四条电线组成的方棱柱形饮料吸管里与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向前滑动,有时碰到电线杆的小节线,稍作整顿后继续前进。 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空间的人、它的主人,早已与它灵魂一体的人,一下就能察觉,比如我那如厕归来的爸爸。 于是我就经历了此生唯一一次家庭暴力。 我爸打我打得很凶,以至于我怀疑他若不是整天沉溺在小提琴上,我会有更多地方惹到他,经历一个正常的男孩该经历的一切。那天我腿上带着伤,又一次在地上蹭破之后就留下了疤,最痛苦的不是疤本身,而是它并非来自于挥洒汗水的球场,根本谈不上小男子汉的骄傲,我要穿着短裤与那些真正负伤的勇士站在一起,就得害怕话题跑到伤疤上来。 我决定从此不碰那沙发上的木头疙瘩。 除了人拥有记忆,家也会拥有记忆,被某个成员承载,用某些方式传递着,直到某个后代忘了把它传递下去或者这家中最后一个人死去。我家的记忆里有个很有趣的片段,一家人还在住带院子的小平房的时候,家里同时养了猫和小鸡,猫就经常咬死小鸡,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猎手本能。我奶奶就把咬死的小鸡放在猫面前,打它屁股打它脑袋。后来可怜的猫竟然形成了对小鸡的恐惧,不敢轻易到院子里去,看到小鸡在面前跑过就闭上眼,于是小鸡纷纷蹦上它的脑袋,它成了它们蜷成一团的玩伴。 打那以后我没正眼瞧过那把名贵的琴,它渐渐老去的橘色漆面,早晚一天会像窗台上的水果般皱吧,它乌溜溜的盒子,里面装了个黑洞,夜晚有可怜的老鼠从上面爬过它就张开嘴把它吸进去,一点儿也不嫌肮脏。它们在每天下午夕阳的照耀下有了更丰富的颜色。有时它们会停留在我的余光里,我就会想,如果有什么东西在一个男人心中比他儿子还重要,这东西一定是魔鬼造的。 我的小提琴家爸爸,许多人喜欢他,可我不喜欢。 我唯一一次看他正式演出是十六岁要升入高中那年。我与母亲坐上了一辆通往省城的绿色小巴车,挤满了人,晃晃悠悠,最后一排的窗口打开也不能消除一丁点烦闷感。我们手里各拿了一只盒装牛奶,另有一个塑料环把的布手提袋放在我们之间,里面有五只桔子。这一切都是为了消除我犹如惯性的晕车感。 每次坐车去省城对我来说都是灾难,也是司机、我前后邻座,所有人的灾难。晃动的旅程、糟糕的汽油味、所有人的拥挤烦躁情绪都在悉心孕育呕吐感,我就像车上的定时炸弹,任何祈祷都是没用的,两个小时的路程一定会让我爆炸。 早在我更小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父母还爱我的时候,每年六一都要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他们觉得人民公园或者蔡记馄饨能安抚我快要把肠子吐出来的痛苦。期间我们尝试过各种办法,包括凝神注视窗外,唱歌,剥开桔子皮罩在鼻子上,没有任何一种能对我起作用。等我犹如浴火重生脚跟重重踏在省城的柏油路面上时,已经说不清是对父亲的成见还是晕车加剧了那次演出的糟糕体验。 接待我们的是剧团的某个领导,他是个大提琴般的男人,身材高大略有一点肚腩,说话时伴随有洪钟鸣响的笑声。比如“他正在忙着准备,恐怕厕所都来不及上,要尿在裤子里哈哈哈”,然后他发觉这话很不礼貌,就自觉闭嘴,在灯光暗下之后很快成了一座黑魆魆的小山,脸上的羞红再也看不见。 于是音乐会开始了。 我注意到当时的我手里正捏着手提袋里五只桔子其中一只,凸凹不平的触感给了拇指掐它的动力,一点汁液流出来,我借着应急指示灯的光仔细看看手指,指甲缝里果然出现了经验里的黄色。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吃掉它。是不是表面不光滑的东西都能长时间保留某个环境里的味道呢?我的地球超人就曾在迫不及待拆包之后永久地留下了车上的汽油味,他的肌肉实在太发达。我对桔子的怨念、对地球超人的怨念很快就变成了对汽车的诅咒,在我想着这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时我爸和乐队里许多人登场了。 有一种感觉很奇妙,我不清楚当画家看到自己的作品挂在展厅里被人围观或者作家偶遇捧着自己书的读者时会有怎样的想法,我亲历了台上穿燕尾服的主角练习这曲子的日日夜夜,竟然有了点创作者的感慨。 由于对音乐的排斥,那时我还不可能知道长笛单簧管,边鼓和锣也还在两年之后的音乐图册上才能见到,而对于我爸手中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它与众不同,乐队里茫茫一片的量产机都只能为它保驾护航,我脑中没有音乐只有动画片。我更不清楚是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在舞台上才能真正展现自己,旋律可以很快在记忆里找到它们的旧河床,但新的河水与之前完全不同,无法名状。这对于抠吧着一只桔子的我是一个未知世界,我知它魅力无穷,但我一点也不想接近它,不想变成我爸那样的人。要被迫抗拒有吸引力的东西,一定比痛快地拒绝更糟糕。 人们坐在折椅上,于是衣服后摆就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一个戴眼镜的阿姨是最轻松自在的人,演奏的是想要表现宫廷主题的绘画或者神话故事插图里经常出现的乐器(后来我知道那是竖琴),事实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观察她的手而不是我爸爸,可她和所有人一样在关注我爸爸,他是主角。又有一个留了短小胡茬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他的武器是竖着拿的火箭筒,我的耳朵伸进鱼群想要把他的那只鱼抓出来,那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严肃。无数弓子让我联想到了奴隶手中整齐的桨——这也是某些动画的重要题材。一声巨大的锣响之后所有人噤若寒蝉,我爸爸的琴在低语,指挥手中的教鞭正在为某个重要的公式颤抖,这是第一个让我感觉“有点震撼”的地方。 音乐会持续了三个小时有余,这让我对自己耐心的极限重新好奇起来,而我妈妈则捕获了她认为非常重要的两个细节,并如实告诉了我爸爸。也只有在最私密的家庭餐桌上,小提琴家才会坦白自己“确确实实拉错了个音”,但是“没关系,人们会把它当做个性发挥”,这是“名家特有的侥幸,迁就的大道”。 “是第一首曲子中间吗?”我妈妈问。 夹青椒的筷子停下了,一只蛾子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在白而亮的灯光里留下扑腾的影子。 “你也懂音乐了?”我爸爸说。 我妈妈笑了,这给了小提琴家一种错觉,觉得他的妻子经过二十年的熏陶有所成长。 “我们家第二个懂音乐的人可不是我。”她说,“你儿子那时轻轻哼了一声,轻到只有我听得到,这可是我在他四岁之前每个晚上练就的本领。” “我没有。” “你有。” “我只是有一口痰。” “你爸爸大概当时也咯了一口痰,所以拉错了。你们真像。” 她又转头对我爸爸说:“还有,第一首结束时他哭了。” 于是我难过得失去了吃那块鸡蛋的胃口,我爸的巴掌就拍下来。 “夹起来的不准放回去!”他说。可他早忘了自己那块青椒。 某天早晨一只肥麻雀穿过明媚的阳光,结束疲惫的飞行之后把全身重量交给了香椿树,当它安心梳理羽毛时目光不经意间瞄到一扇钢窗,透过带有一道裂纹却擦得很干净的玻璃,看到这家沙发的蓝布罩上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小提琴箱,我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为什么不试着拉一下呢?”第二个星期时我妈妈问。 “我讨厌小提琴。” “其实你既不讨厌小提琴,也不讨厌你爸爸。同样的,你爸爸也不讨厌你。”她说。 承认的话也无所谓,我不讨厌小提琴。但我确确实实讨厌我爸爸。作为艺术家他可能很出色,但作为一个人他是不完备的,他陷入某种魔力里,忘记了更多基本的任务,他觉得这是境界,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境界。如果他们身边有这样一个亲友情况就不同了。我的妈妈嫁给一个这样的人,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过大概所有的爱都匪夷所思。我后来知道让我流泪的那首曲子,描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事,让我想到一个女孩。 我偷偷开始拉小提琴。 我开始画出我爸拉琴时的每一个细节,拿弓子时伸长的小指,腮帮夹在哪个位置不会咯到锁骨,手肘翻出的角度。于是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小一号的提琴演奏者,他将是邻居们痛苦的开始。那是个漫长的暑假,白天非常热,夜晚风很大,没有下过一场雨。 艺术品拿在手里和观赏时完全是两个概念,十几年来我在这阳台上练就了刁钻的耳朵,它让我痛恨这初学者的手。不过我很快发现一些门道了。指头在这毫无提示的弦线上滑动,拖泥带水地拉出许多音,大多数音令我烦躁不安,它们像难以驾驭的狼和野猪,沿着一切有缝的地方横冲直撞,在楼下野狗聚落中引起一片斥责。只有一部分音让我满意,我试着把它们挑拣出来,感觉就像去年秋天在乡下拣拾遗落的麦穗,它们很快被整齐地抓在左手,下端齐平上端则各有长短,那一小把在煤火上烤好搓掉外壳,新鲜烫牙。 每当我回忆起一个音,我就把它试出来,在我的星图上标出它属于翼宿二十二里的哪一个,这样的工作很有趣,我很快就拥有了完整的朱雀翅膀。虽然我还是不会拉那支曲子。 敬告我的读者,你越想隐瞒的事情,你的妈妈越有可能知道,包括你喜欢过的每一个女孩,包括你自慰的频率。我妈妈开始不断地怂恿我爸在晚饭后拉上一段梁祝,就像她自己在学琴一样。我就趁此机会瞪大眼睛看,所有的声音都是调和的状态,所有的星星都是有序地排列,我开始用这样的方式学习第一支曲子。 后来有一天我爸拉完后突然对我说,记住,重要的不是灵巧和速度,那些可以练出来,重要的是力度,力度是用心感受的!敬告我的读者,你以为你爸爸不知道的事,其实他也知道。 我不需要一个连音色都解释不清的物理老师来给我示范如何把发声的音叉放进水里,以揭示震动的奥秘。这位物理老师从没在夏天琴房的折凳上把太阳熬下山,自然也不会有过那样的经历:汗水挂在琴弦上,滑落之前拉响,瞬间震颤之后水珠会迸裂开花。我有许许多多的汗水供这样取乐,琴托像个浅池,腮帮上所有的汗水都在此集中,顺着螺丝轴向下流。吊扇只能把汗臭和温度再次搅拌到一起,形成一种类似面粉是面粉、鸡蛋是鸡蛋的稀糊,顺便一提,我的首次鸡蛋饼尝试还算成功,除了卖相不好。 这是我进入高中后,被送入一位老师门下学习小提琴基础课程的日子。我和许多同学一起,真真正正从空弦开始拉,从小星星小蟋蟀开始,尝试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如果要让我那位物理老师来解释这间教室里的东西,他除了“震动”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词。在我眼里是另外的景象,弓子被用来打斗,破坏性地敲一只木鱼,下雨天松香特有的沉积感,成为了墙上一块被想象成低着脑袋的老和尚的墙皮,所有的骚乱会随着窗外扫视而过的一双眼睛重归平静,尽管提琴老师从没真正打骂任何一个人,我们还是怕他的眼睛。他是个不苟言笑的瘦子,认真拘谨,对于坐姿的讲究很顽固,经常打断一段旋律就为了让演奏者把屁股往前挪,要求“大腿悬空”。他对我的评价和许多人一样是“惊为天人”。 高二下学期我已经取代了有着十年琴龄的高年级姑娘,成为乐队的首席,支撑着学校内的节日演出。但那并不愉快。因为永远会有一双冰冷的目光从你左后方投过来,用十年里断掉的马尾捻成绳子绞死你。如果你不经意间用天分战胜了汗水,你不会感到快乐。这是鸡尾酒那段灰色的部分。 所有的音乐社都有这样的故事,毕业后有的人再也没有拿起过琴弓,有的只把音乐当做爱好,有的为了一些强烈的东西成为艺术奴仆出没在街头酒吧甚至乡下红白喜事响器班。当这部分同学某天突然得知,曾经在自己身后闷不吭声拉琴的同学进了巴黎音乐学院,而后还拿了罗马大奖(我在梦里拿过),是什么感觉。很快就有了一个相似的机会,在个人音乐会上我和一个同学偶遇,我想不起来他,他却声称记得我,当时的我以为这就是所有大人物的特点。 可能由于我是小提琴家的儿子,也可能由于我确实演奏水平很高,总之我也成为了职业演奏者,开过了演奏会。荣誉像马蜂般追逐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对我而言,虽然稀里糊涂但很受用,就像三十岁后你给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讲故事,在适当的地方顿一顿,她们就冲你“哇哦”,其实心里在说“这故事弱爆了”。但她们有教养,又懂得某种供需,仅此而已。 也许某些家庭习惯给客人看相册,因为那确实是了解一个家非常直接的手段,尽管很少有照片能恰当如实地反映生活。我们家并不经常拍照,但会有个大相框挂在客厅墙上,里面展示的是我们觉得漂亮,或者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是从相册中精心甄选出来的。 两张合影会雷打不动摆在中间,下面那张是黑白的,时间给它染上了第三种黄,上面的人物是我爸爸,他的哥哥,他的姐姐们,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和已经去世的奶奶。上面有一张简单明了的彩色照片,属于这个家里现在的三口。旁边的照片不久前被替换了,我爸爸风光无限的时代缩影屈尊移驾到右下角,剩下的地方全部被换上了我。我在阳台上。我在舞台上。我领奖。我以各种角度拉琴。我以各个年龄拉琴。 渐渐我爸爸开始坐不住了。他不想让我参加更多演出,在家里时也显得更加烦躁,如今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对我指指点点上。他像是已经退居二线,偶尔当我的特邀嘉宾,那时我才对他报以适当的礼节,以免曝露更多父子私人感情的东西。偶尔我开始觉得,自从那个踢不成球的星期五之后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一直这么别扭着,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让步和安抚,给牙齿掉光的老虎一个安然的好去处。 一次综艺节目里,我坐在软到令人不适的沙发上,另一处巨大的凹陷来自我爸,一位善良的、显得比我还要年轻的主持人试图第一次充当我们之间的调和剂,我在他的诱导下开始回忆了我爸爸的演奏,以及多年之后台上台下的人对调的感受。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灯光照射,一种眩晕的亮,热且不自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找我的父母。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在用眼神宽慰我,当我脑海一片空白时,第一个音很快就出现了。 就像十分钟前我爸爸坦言的那样,我也没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观众席上的人,我致力于描绘星图。分布,散落规律,连线,经纬网,有一种巨大的东西将我包围其中,感到舒适安心,音乐不知不觉间就与银河有了壮阔的相似性。我发现自己不是个会怯场的人,当然一个演奏家无需与谁互动,专注自己的内心才是对观众最大的回报,这可能是我首次登台得以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乐队与独奏者会经常问答,他们充实你的背景,掠阵的副将们会让人心安,不需要担心后果,随心所欲地向前就是了。这一点上,我的父母其实也一样。 就在我准备继续按照准备好的稿子背下去时,我爸爸及时打断了我。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他说。 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阻挠,我看到他眼睛里表现出刚硬顽固,不留情面,四五台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也不可改变,我听到那位善良的年轻的主持人大脑飞速旋转的摩擦声,可怜的他没有搜寻出任何与机智有关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我问他。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你始终要承担一切后果,演奏永远——你给我记住——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人的战斗。你要只手与世界搏斗,乐队不会帮你,他们坐在那儿因为那是他们的职业,父母不会帮你,他们照顾你起居是出于惯性停不下来。” “你只是想给我泼冷水而已,因为你被我抢了风头。” 我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时候,全部人都不说话,那就是准确刺中了穴位,人们却还在想,到底是刺中没有?人们未必同意这个观点,但却要为它停下来思考,不是立马跳起来反对。编导进来圆场,我就知道摄录停止了,但他们会后悔的,因为接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一件事,父亲向儿子发出了战书。据我所知右边第二台摄像机后穿红T恤的小伙阴差阳错没有把机器关掉,于是有这样一段角度不好但弥足珍贵的影像留了下来,我爸爸情绪激动,我故作镇定,我瞪着他,要把小时候挨得打,我膝盖上留的疤,统统瞪回去。他就扬起手要打我——有生以来第二次打我——被编导象征性地拦一下,就没有真的打下来,转身走出了演播厅。 我开始紧张了。 这个舞台我不知道站了多少次,它就像我自家的阳台,演奏和掌声顺理成章,板材的质感早已融入了自信的节奏,可今天我把初次登台时没能完成的紧张统统拾了回来,重新变成娇羞的少女。我会从左边登场,我爸爸则从对面。我们走到台中,面对面眼瞪眼地较量,就像死敌那样。 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但我知道其实并没有,我穿了西服,他却是中山装。我用一把现代制琴师的得意之作,他用的是几百年前大师的典范。我把短发梳得根根直立,他却需要想办法自然地遮掩一点上中天的地中海。毋宁说,这场决斗带有浓重的象征意义,他的稳健厚重实则是我渴望的东西,我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过分的荣耀已经让我浮躁,我还死不承认并把它解释成活力和热情。 我想到昨晚我们久违地一起吃了晚饭,他开了瓶酒自斟自饮,我也刷了个杯子,装了半杯沉默放在桌边。他就用酒把另外半杯空间补满。酒一点儿也不好喝,可偏偏有人热衷于它,我们晚上喝闷酒就是为了占着嘴不用说话。那时候我们不是父子,他是我四十五岁的敌人,我是他十九岁的仇家,我的年龄是我们被迫一起生活的日子的计数器,恩怨马上可以结算一下。 等到幕布拉起来时台下一定坐满了观众,他们不一定像往常一样只来奉献掌声,有些可能是看父子斗的热闹。我压力很大,更糟糕的是我在乐队里发现了熟悉的人。在高中乐队被我取代的首席小提琴,如今坐在乐队的钢琴后面,把整个身体藏在黑色的山峰后,一双熟悉的冰冷的眼睛从顶盖下面的缝隙里蛇探出来。我不知道钢琴那庞然大物之后,她今天的穿戴如何,不知道时间背后她拥有怎样坎坷的经历,从小提琴转行钢琴。不知不觉间造就敌人,是少数精英的困扰,事到如今我还保持着这份骄傲。今天我就像客场作战的足球队,有失败的狡猾借口,我开始心虚了。一直到我爸爸登场,我们站在台中央互相盯着看时,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勇气答应这场挑战,我爸一开始拉琴我就心虚了。虽然我经常听他在阳台上练习,经常不肯承认地模仿他,但还从没有把我们的琴声放在一起比较过。我想到自己第一次在阳台上拉琴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照着模板来的,这场比试来得太急,我完了。我觉得错怪了高一时的物理老师,因为音色这种东西,现在的我站在台上,在五步之外听那声音,也依然不能解释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它。好的声音是自然天成的,没有一丁点人工痕迹,它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东西,风吹草动电闪雷鸣,没有人知道它如何诞生。我对那个有点发福的物理老师太苛刻,这种临场担忧是个巨大的隐患,这是物理老师的报复。今天我完了。 等他停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演奏。此刻我想的不是战胜对方,而是力求达到我力所能及的完美,可我越进行下去越是苦恼。这声音并不差,一切能够形容乐音之美的词放过来都当之无愧,但这与我爸的演奏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我不知不觉流了很多汗,它们沿着琴面的倾斜滑落,越是到不能分心的地方我越是注意到,琴码下面很薄的一层松香被切出河道,F孔则像无底深渊吞噬了河流。客场的劣势很快也会到来。这首曲子有一段钢琴间奏,当我的第一部分停下来,钢琴就把下坠的气球顶起来,再重新交给整顿后的我。可这里出了问题。 间奏的最后一个音,那女孩故意弹低了。本来按照作曲者的意图,我会在这里用一个稍高点的音承接,和间奏形成五度,可那间奏低了半音,我硬要接上的话,就必须置古老的对位赋格以不顾。我知道在工厂里,焊工不仅要求把材料焊好,还要保证焊口的整齐漂亮,这是工匠与艺人的差别,是境界的差别,焊口没有出现美丽的花纹,小徒弟就要被师傅敲脑袋。我有点慌神。如果要保证接口的完美,后面的曲子全部都要跟着降半音,我不能保证在今天的状态下不出差错。 我得做出决定了,在所有人都察觉了异样,把目光转来的一瞬间,我闭上眼睛拉出了心里想的那个音。我知道他们都会皱眉,这个音不需要有人对你讲,无论你懂不懂音乐,你都会觉得这个地方很别扭。我失去了天津九星完美的回路,我只有一个缺了口的贯索,那是绞刑的绳套,是我失败的象征。物理老师是个温和的人,复仇也用了温和的方法;那女孩却像犀利的刀,二话不说就切出伤口来。 复仇者笑了吗?我不想睁开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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