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樱花落海洋


作者:微酸袅袅      整理日期:2015-11-12 14:36:28

《花火》杂志连续六期强档连载!花火小狮无限赞誉,亲取书名!
  微酸袅袅继《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后2013年崭新大作,一部从迷茫到成长的青春励志书!
  
本书简介:
  七岁才有了家,可是她始终像个外侵物种;十六岁的樱花树下一眼终生,从此她的生命里多了个烙印;二十四岁重逢,旧日的恨和近日的嫉妒让新生的感情阴云笼罩。
  爱上顾怀南是南澄生命里最大的一场冒险,可是她总觉得她会输。她常常想,那些错过,那些遗憾,那些被她亲手推开的幸福,如果不顾一切用力追寻的话,还能找得回来吗?
  作者简介:
  微酸袅袅,80后青春校园人气作家,花火工作室A级签约作家,作品多见于《花火》、《飞?魔幻》、《花火C-萤火》、《男生女生》、《爱格》等杂志,在《花火》杂志发表了几十万字的短篇。
  已出版长篇小说《半夏锦年》、《薄荷微光少年时》、《是你路过我的倾城时光》、《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
  目录:
  楔子
  第一回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
  第二回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
  第三回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第四回我想要保护你,保护你坠毁的温暖星球
  第五回那些时光里,算不清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第六回回忆像呼啸而过的火车,开往青春年少
  第七章誓言是一条船,到不了彼岸或许就沉没
  第八回只要一个明朗的态度,就可以说服自己为你披荆斩棘、至死方休。
  第九回我们真正爱了,真正难过了,原来也就只有那几年
  第十回如果相聚不是为了离别
  第十一回海海人生,白云苍狗,我却只有你了
  第十二回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
  第十三回青春的彼岸,盛夏正一步一步消散
  第十四回开心的开心果给你,不开心的不开心果给我。楔子
  第一回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
  第二回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
  第三回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第四回我想要保护你,保护你坠毁的温暖星球
  第五回那些时光里,算不清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第六回回忆像呼啸而过的火车,开往青春年少
  第七章誓言是一条船,到不了彼岸或许就沉没
  第八回只要一个明朗的态度,就可以说服自己为你披荆斩棘、至死方休。
  第九回我们真正爱了,真正难过了,原来也就只有那几年
  第十回如果相聚不是为了离别
  第十一回海海人生,白云苍狗,我却只有你了
  第十二回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
  第十三回青春的彼岸,盛夏正一步一步消散
  第十四回开心的开心果给你,不开心的不开心果给我。
  后记重复别人的青春等于白活一场 楔子
  3月的沪城,仍是春寒料峭。
  虽然街上已经有身姿窈窕的少女脱掉了厚实臃肿的冬装,穿着短裙和薄衫上阵,但南澄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千鸟格的咖啡色羊绒大衣,围着灰蓝色的长围巾,衣着的保暖效果远远多过为外表加分。
  苡米一见她就忍不住道:“你说你好好一大龄少女,干什么整天把自己打扮的灰头土脸的?”
  “这样才能衬托你宋苡米的美丽呀。”南澄厚着脸皮挽住苡米的胳膊,凑近她时闻到她身上散发着极浅极淡的花草香气,闭上眼睛好像整个春天都在鼻息间舒展开来。
  “换香水了吗?和你以前风格不太一样。”她吸着鼻子仔细分辨,“这香味,好像有些熟悉……”
  “像不像我们以前读书时,校园里的春天的感觉?”
  南澄想起来,学校里有两棵树龄悠久的樱花树,每到春天就前赴后继的开花,大片大片的花朵像粉色的云雾一般缭绕在枝桠上。樱花的香气很淡,可是光用眼睛看着,就好像能闻到那种浅粉色的香气。
  “这款香水主要香调是京都纳西樱花和巴西粉红葡萄柚,我在柜台试用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的高中……唉,虽然现在的我比那时候要好太多了,可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呢。”
  苡米很少这么感性,她叨叨地说着,南澄恍惚地听着,鼻息间的樱花香和清新的葡萄柚香气好像突然浓烈起来,将她周身都笼罩。世界褪色成耀眼的白色,而在遥远的视线尽头,一点点的粉和一点点的绿越染越深,越扩越广。
  16岁,17岁,18岁,人生中最美好最纯真的三年,被层层叠叠的樱花瓣覆盖。微风吹过,花瓣片片飘零,又美又伤,像最好最盛时分的青春。
  那个穿白色衬衣奋力奔跑的少年是谁呢?皱着眉头,抿着嘴角,略长的刘海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白皙的肤色被阳光晒得隐隐发光。
  他回过头对少女时的南澄说:“跑快一点啊南澄,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开场了!”
  南澄的呼吸渐渐紊乱起来,好像剧烈奔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说:“怀南,我跑,跑不动了。”
  怀南……顾怀南?十七岁的顾怀南?——不,不不,这都是幻觉!
  南澄屏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幻觉已经消失,苡米睁大眼睛望着她:“你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呢?”
  “没……没事。”南澄眨了眨眼睛,镇定心神后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走,血拼去。”
  她挽着苡米,步子迈得大大的,继续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可是心里好像始终缺了一个角,风吹过的时候有一种换牙后只剩一个空牙床的轻微疼痛感。
  苡米在漂亮的裙衫间穿梭,南澄手里拎着几件准备试穿的春装走进更衣间。拉上布帘,站在明亮的暖黄色灯光下,她直视镜中女子平静的脸孔,再找不到刚才幻想中的少女脸上所拥有的那层皎洁又柔软的光芒了。
  不过确切的说,刚才的场景并不算幻想,更像是一场回忆的海市蜃楼——多年前的情景折射在多年后的女生眼前。
  那时候年少的顾怀南对南澄说:“跑快一点啊南澄,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开场了!”
  而多年后的南澄终于明白,很多事情以为跑快一点就能赶上,其实在说这句话的当下就已经来不及了。第一回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
  南澄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南宇的床前睡着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正温柔地在他脸上画出斜斜的光斑。
  南宇是南澄的父亲,四年前突然脑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且丧失了语言能力。为了便于治疗,他常年躺在医院里。
  每个月医疗支出不菲,幸好父亲早年经商,南家还有些家底,继母安萍也从未在这个方面克扣,不然以南澄刚毕业的收入,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南澄对南宇的感情是复杂难明的。父亲身体健康时忙于生意应酬,他们父女很少有时间好好坐下来聊天,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不敢,她只敢远远地看着弟弟南澈向他撒娇玩笑。倒是他中风后,对着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南宇,南澄反而觉得轻松自在许多。
  南澄喂南宇吃过晚饭才离开医院,刚上公交车,沈洛的电话就进来了。
  “你在哪呢?怎么还没到?”
  “我刚从医院出来,已经坐上车了。”南澄说。
  “我朋友他们都到了,就等你一个了,你快点呀……”
  南澄握着手机,听着沈洛在电话那头抱怨,望着窗外的木兰花树竟然走了神。这两日天气放晴,气温一下子升到二十几度,原本含苞待放的木兰花似在一夜之间绽放,硕大而洁白的花朵招摇的立在枝头,像一只只羽翼雪白的鸟。
  “……南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电话那头传来沈洛不悦的质问。
  “嗯……有。”南澄回了神,“我很快就到了,等会儿见。”
  “那你快点吧,我挂了。”沈洛的脾气好像都撒到了棉花墙上,没有任何回应。
  南澄收了电话,带着一点暖意的春风从开了一小半的车窗外钻进来,拂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感觉。
  沈洛是南澄的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他追了她三年,直到大三下半学期南澄才下定决心给彼此一个机会。
  也不是没有过甜蜜的时光,像普通恋人那样吃便宜但好吃的路边摊,每周二看半价电影,临近考试时一起上自习,晚上一起手拉手在灯火昏暗的校园里散步。
  但,好时光似乎从来都短暂易逝。
  如果让宋苡米看到南澄接沈洛电话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肯定又要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还不分手?”作为南澄最要好的亲密女友,苡米和沈洛互看不顺眼,恨不得对方永远消失在南澄身边方才大快人心。可让她失望的是,南澄从没有想过要和沈洛分手。
  他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她也希望他会是最后一个。
  南澄讨厌改变,讨厌重新调整自己去适应陌生人。
  “你不会还有处女情结吧?……喂,老实说,你和他有没有……嗯?”苡米曾神情暧昧地这么问过南澄。
  南澄避而不答,笑得有些尴尬。
  “你第一次喜欢别人的时候,有想过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吗?”她换个问题问。
  “虽然是没想过这种问题,但是谁都知道,初恋是不长久的吧。”苡米拨了拨长发说,“所有的爱都是一个心动到逐渐乏味的过程,大同小异,看多了就知道没什么特别的,第一次和第十次,没什么差的。”
  南澄没搭腔,她不知道苡米说得到底对不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和大多数人相比是有偏差的。她太过执拗,讨厌或者说恐惧改变。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斩断所有退路,没想过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也没有想过两个人是否合适会有未来。
  悲剧的是,她的执拗却没有配备相同的勇气,无法不管不顾、毫无条件的去追寻某个人脚步。
  苡米不是没嘲笑过南澄的死脑筋,觉得她像是穿越而来的古人,一生谈一次恋爱,只和一个男人睡。
  “现在谁不是换了至少三四个恋人才修成正果的啊?就算修成正果了,还要抽空探出墙外来尝个小禁果什么的呢。人生又长又无聊,盯着一个人你不烦啊?”苡米对南澄“从一而终”或者说“一根筋到底的感情观”很不以为然。
  “你没错,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要他不提分手,我就不会和他分手。”南澄没办法成为像苡米那样洒脱的女生,并且,她不分手的原因也不尽然是苡米想的那样。
  “如果顾怀南回来了呢?”苡米冷不丁地问。
  南澄愣在那里,须臾之后才又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他回来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极轻极薄,像是一碰就碎的薄冰。
  心痛止于六年之前的某个夜晚,自他之后的任何人,A或者B,好像都没什么差,所以她没有和沈洛分手的理由。南澄到达约定的火锅店包间时还没有开席,但气氛已经很热烈了。
  今天是沈洛和几个大学时要好的兄弟聚会,各自带了女朋友或者女伴,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因为是同校,沈洛又轰轰烈烈地追了南澄三年,所以在座的男生她都认识,有一个叫韩青的,说起来还是她的高中校友。
  “南澄真是当代女性的楷模,长得漂亮不说,还温柔贤淑,沈洛你能追到她真是福气!”与沈洛同寝室的张小飞喝得脸红脖子粗,与沈洛干了一杯,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沈洛也一干为净,笑眯眯地看着南澄,忍不住伸手搂了搂她的腰。
  南澄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至今她仍不习惯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哪怕那个人是她的恋人也一样。
  沈洛的笑容僵了僵,没说什么,转过脸继续与兄弟们喝酒、吹牛。
  蓝色的炉火舔舐着锅底,翻滚的汤底不时浮起半截大葱或者煮烂的蕃茄,蒸腾的热气让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与酒气。吵闹的说话声渐渐与那热气模糊成了一片,南澄再次走神了,直到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被人提起。
  “……说起校园恶霸,你们是没见过顾怀南——高中和我一个学校的,他仗着家里有钱,看谁不爽就打,曾把人打得肋骨断了好几根……最下贱的是据说有个很老实的女生,被他玩弄的很惨……诶,南澄,你应该也知道吧?”韩青说得唾沫横飞,一脸期待地看着南澄,希望她再增加点什么猛料,增加他话里的可信性和爆炸性。
  “……是吗……不过这都只是传言,未必是真的吧。”南澄笑得有些尴尬,她不确定韩青所听到的传言里“很老实”、“被玩弄的很惨”的女生是不是她,但是高中时和顾怀南的名字常常联系在一起的“老实女生”,似乎也只有她了,庆幸的是韩青因为时隔已久,记不起女生的名字——只是这谣言,夸张的实在有些离谱。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如果他行的正做的端,传言怎么来的呢?空穴来风?……像他们这种‘富二代’就没一个好东西!”大约是现实一次次给人以打击,沈洛大学毕业后越发显得“愤青”。
  南澄默默无言,只是垂下眼,少年顾怀南的脸孔又再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在嘲讽地问她:“怎么样?试了这么多人,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最好?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是很想念我?”
  心里像有千万根细针扎一般,痛觉早已麻木,只是创口密密麻麻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这样边吃边聊,散场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住的近的直接打车走了,住的远的提议去KTV唱夜场,困了就在附近开个房。
  “反正都带了女朋友,也不怕无聊,嘿嘿。”张小飞猥琐地笑着说。
  “对啊,这么晚回去吵醒室友也不好。”另一对男女朋友也赞同。
  只剩下沈洛这一对了,他看向南澄,南澄还是那副温婉淡然的样子:“你们去吧。”
  “那你呢?”
  “我不习惯在外面过夜,何况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反正都这么晚了,和过夜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你都这么大了,一次两次也不要紧吧。”沈洛耐着性子说服她。
  “……不行。”南澄还是拒绝,并且语气非常坚持。
  “不会吧?你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张小飞从他们的神色间看出异样,没有继续问下去。
  沈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烦躁地说:“你瞎猜什么?南澄家教严,不喜欢在外过夜。你们去吧,我先送她回家。”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众人在路口分别,沈洛拦了辆出租车,没招呼南澄就坐了进去。
  南澄和司机说了她家地址后也没再说话,抱着胳膊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在飞速的奔驰中模糊成了一条绚丽的彩带。
  她和沈洛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可是中间却隔了很大一个空,好像那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身体上的距离是三十公分,但是在心理上来说,那三十公分就像三十亿光年那么远。
  南澄下车之前沈洛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南澄愣了一下,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金额足够的纸币递给司机,然后下车。
  “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的回答就像一个冷笑话,所以沈洛最后非常非常无力地笑起来:“南澄,你的心在哪里呢?我怎么觉得我从来就没有捂热过它?”弟弟南澈在外地读大学,家里只有继母安萍。南澄怕吵醒安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却还是在打开房间门时不小心踢翻了什么,发出不小的声响,安萍的房间里传来几声咳嗽的声音。
  南澄僵在那里,过了几秒才又恢复动作。
  直到平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自己的被子上熟悉的气味,南澄的心跳才渐渐的平缓下来,喧闹的脑海也回归了波平无澜的常态。
  沈洛最后那句话让她觉得有点难过,倒并不是他误解了她,他的话刺痛了她——恰恰是因为她觉得他说得没错,所以才有点难过。
  南澄会接受沈洛,更多是源于感动,而不是心动。她设想过她之后的人生——找一个人结婚、组织家庭、生个孩子,这都是必经的路程,她不可能会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吧,那么和谁在一起不是在一起呢?
  她不讨厌沈洛,他对她很好,他们有相似的成长背景和匹配的条件,这就足够支撑一段婚姻了吧。
  沈洛问南澄她的心在哪里,说真的,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答。苡米曾说她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心动也变成越来越困难的事,而对于认死理的南澄来说,她的心曾为一个人狠狠动过,后来就一直心如止水的。而正因为她曾经心动过,所以她知道什么是心动,所以她知道她对沈洛有依赖,有留恋,可是,确实没有心动。
  但,谁又说奔着婚姻去的恋爱里一定要有心动呢?稳固的夫妻关系通常都不是靠心动维系的呀。
  南澄有点烦躁地用被子捂住头,不愿再想这些事情。第二天南澄醒的特别晚,她琢磨着是因为又梦到了那场樱花雨吗?
  梦里漫天飞扬的粉白色花朵,轻盈的,娇嫩的,脆弱的,来势汹汹如同一场漫天灭顶的海啸,落在她身上时却又是那样的温柔与轻巧。极淡极浅的香气,要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才能分辨出空气里隐约浮动的香气。
  在花海深处有一团白色耀目的光,有个模糊的人影远远地矗立在那里。南澄在梦里睁大眼睛,可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猛烈的逆光几乎灼痛双眼。心里彷徨的像一只迷途的小鹿,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了,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那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提起裙摆,不管不顾地向那团光和那团人影跑去,可是下一秒,就一脚踏空,坠入无尽的深渊。
  梦到这里截然而止,下坠的身体被现实硬生生的接住,南澄艰难地睁开眼时发现时针已经跃过数字8有点距离了。
  她飞快洗漱完毕,下车后一路飞奔,到报社的时候也已九点过半。
  “南澄,今天起晚了啊?”
  “啊,哈。”她不好意思的承认。
  “昨天那个老婆婆丢猫的新闻做好没?”
  “做好了,不过照片的位置我还想再调一下,晚些放上去。”
  “行。”
  每天上午,办公室里的对话都差不多,工作的内容也差不多,南澄如果没有出去采访,就是坐在位置上写稿子、做版面。
  她前年毕业后进入了这家报社,在周刊部做特稿记者。弱势媒体的小记者,不问政事,只能写些无关痛痒的民生新闻,大多时候只是些顾邻右舍间的家长里短,夫妻恋人间的鸡毛蒜皮。
  南澄时候会边对着电脑屏幕上连自己都觉得无聊的稿子想,这就是她曾经梦想过的新闻人工作吗?
  “铁肩担道义,秒手著文章”——念书时的誓言如今听来有种悲催的喜感。
  苡米却对南澄的不甘嗤之以鼻,她说:“梦想这个东西本来就和生活没什么关系,生活是茶米油盐,本来就是充满烟火气和琐碎的,而梦想是瑰丽美好的,既不能吃也不能用,还摸不到触不着。平时做做白日梦,想想就好了,梦想的吸引之处本来就在于无法实现,安稳的工作,平淡的生活,这些才是王道啊。”她还打了个比方,“生活”就像家里的黄脸婆,糟糠之妻,而梦想是“小三”,“小三”固然刺激貌美,但若发生什么人生意外或者事业失败,陪在身边的多半还是原配。不过话虽如此,苡米自己的生活却从没趋于平淡过,和南澄少女时代就内敛持重,毕业后更是从不行差踏错半步相比,她宋苡米的“后青春期”又漫长又精彩。
  这不,她最近便又换了一个日籍男友,理平头,一字眉,单眼皮,不笑时有点凶,笑起来时又露出一口乱牙,有一种小狗般的天真。
  南澄对苡米男友的讯息还停留在一个月前那个穿金戴银的富二代,当她拉着这位一字眉先生从餐厅门口进来时,她心里惊讶,脸上却默契的不露分毫。
  “这位是山口桑,我的哈尼,这位是南澄酱,我的另一个哈尼。”苡米不中不西又坦率热情的介绍,让礼貌过头显得拘谨的山口也略微放松了一些,对南澄点了点头,用生硬地中文打招呼说:“你好。”
  “你好。”
  吃完饭山口去结账,苡米才有时间对南澄解释:“那个富二代原来有老婆,还有个两岁的私生子,我一怒之下就蹬了他。山口是我的客户,这半年来所有业务都在我这办的,他账户上的数字我比他妈都清楚。”苡米毕业后在一家商业银行做大客户经理,这个工作能结识不少权贵,这些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的是从客户变成了男友,有的是从男友变成了客户——不过后来通通变成了前男友。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南澄问。
  “三天吧……不对,四天。”苡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周二分的手,周三和山口在一块的。日本人就是无趣点,对我倒是不错。”
  “不会有点心理障碍嘛?”南澄从小就是好学生,历史尤其不错,八年抗日战争,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她几乎能将课本内容倒背如流。
  南澄的话让苡米乐得花枝乱颤,眼角都笑出泪来。“你还真是个孩子啊,太有意思了!”她小心抹着眼角的泪,不让眼线花掉,“侵华战争又不是山口发动的,况且我只是和他恋个爱,花点他的钱,也算为祖国拉动了点GDP啊。”
  苡米就是这样,无论有理没理,她都能说得振振有词。南澄还想说什么,看到山口走过来,就闭了嘴。
  吃完饭,苡米拉着南澄又去逛了新开的名品商厦,Gucci、Prada、Celine……但凡她多看了两眼,摸了一下,山口就会问她:“想要吗?想要我送给你。”
  苡米笑颜似花,娇媚无比地对山口说:“哈尼,你对我真好,我爱死你了!”她也不贪心,明明可以狮子大开口,最后却只是买了只CelineLuggage系列的最新款手袋。
  山口还很贴心地挑了只钱包,准备一并买了单送给南澄,在她的再三婉谢下才作罢。
  “他对你真好。”在洗手间里,南澄对苡米说。
  苡米对着镜子补妆,抿了抿鲜红的嘴唇说:“好?也就这几天光景吧。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刚开始时不是这样豪气,一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但最后还不是弃之如敝帚。女人呐,就像朵花,开在别人的花园里真是各种好,摘下来握在手里了,就觉得烦人,都没处搁。”
  苡米谈过很多次恋爱,每一次看似轰轰烈烈,全身心投入,她信仰爱情,无爱不欢,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爱情,她是多么悲观。所以趁着年轻,用力的消费它。
  “总有个不一样的人,在什么地方等着你,想要好好揽你在怀里,对你如珠如宝。”南澄说。
  苡米哈哈大笑起来,媚眼如丝地望着南澄说:“亲爱的,你在讲童话故事吗?我可从小就不爱看童话。”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不多要点,刷爆他的卡?”南澄问。
  “聪明的女人无论心里多么贪婪、刻薄,姿态都要好看。欲擒故纵你听过吧?哪怕我就是爱他的钱,也不能让他无比确定的知道。”苡米简直就是个两性专家,可是太明了这种“游戏规则”的人,往往是玩不好游戏的。
  南澄和苡米又逛了一会儿。在LV门口,苡米突然拍拍她的肩膀指着前方走出电梯的某个男人说:“你看,那个人像不像顾怀南?”
  南澄胸口一滞,眼神慌乱地递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生背影,穿着浅灰色运动帽衫,脖子上挂着硕大的白色耳机,背了一个鲜亮的嫩黄色运动包。他不是顾怀南,顾怀南比南澄大一岁,今年应该25岁了,而那个男生顶多18岁。
  “不像。”现在的顾怀南应该是个英气的男人了吧,而对方明显还是个少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顾怀南谈一段。”苡米勾着南澄的手臂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他那时候只喜欢你,我其实有点生气呢。”
  “他有喜欢过我吗?”南澄不自在地瞟了苡米一眼,又看向别处。
  “哎哎,你这么撇清就没意思了啊?那时候我们沪嘉一中谁不知道顾校草‘弱水三千’,只取你这‘一瓢饮’啊。”
  苡米的调侃唤醒许多回忆,一幕幕,似像电影回放的镜头扑面而来,南澄的心里一阵阵揪紧,脸色也变得愈加难看。“你别说了啊,再说我就要翻脸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苡米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哄着南澄,之后的时间里也非常识趣的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他们离开时坐观光电梯,从顶楼直达底楼,南澄无神地望着透明玻璃幕墙外灯火辉煌的整座商场。
  4楼、3楼……在1楼和2楼的上行扶手电梯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侧着身体在和身旁的朋友聊天。他最初会吸引南澄的目光,是因为他站得很直,挺拔的像棵树般,只一个背影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应该是非常有自信的人吧。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向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南澄突然怔在那里。
  ……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吗?还是,他就是他?
  穿西装的男人上楼,消失在南澄的视线里,而观光电梯的门打开,她的一楼到了。
  苡米推了推南澄,问:“怎么了你?”
  南澄有些失魂落魄的:“没事。”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就算顾怀南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就形同陌路了。
  但即便心里十二万分清楚彼此的关系和立场,南澄还是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她躺在熟悉的床上,望着窗台上的白色窗纱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张开羽翅,又缓缓收拢。每一次,她总以为会在窗纱落下时看到靠着窗台看星星的少年的背影,每一次,她总以为那个少年会背对着她问:“南澄,你能不能认出猎户座?”
  南澄仅有的天文学知识全部来自那个就算在想象中也不会回过头来的少年顾怀南,他教会她观察猎户座,可是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关于猎户座的悲伤神话故事,原来正是她和他故事的预演。在少年时代那些人云亦云的人印象里,顾怀南如韩青描述的那般是个纨绔子弟,嚣张暴力,可是在熟悉的朋友眼里,他是讲义气的兄弟,大方爽朗——而在南澄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顾怀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南澄还是很难给他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亦正亦邪的异类,无法概括,无法分类,大多时候处世为人只凭心情,不依道德准则。
  南澄是那种最喜欢遵守规则的人,读书时是听话的好学生,毕业了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过马路只走斑马线,并且对面路灯永远得是绿的;去食堂吃饭米饭永远打二两,配菜永远是一荤两素;所有的裙子最短不超过膝盖以上十公分,所有的T恤都以举起手不会露出肚脐为最短长度限制;看到陌生人哪怕再讨厌也能微笑,最生气时的言辞也不过是“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该学习的年纪努力学习,在该恋爱的年纪正正经经地交男朋友……
  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鲜少有意外,她也几乎从未踏出过安全生活的范围之外。
  她和顾怀南,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南澄很自然就被顾怀南吸引了。她倾慕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清新的气息,鲜嫩的,翠绿的,充满了勃勃生气和各种可能;她喜欢他笑起来时挑着的眉毛,两边弧度不一的唇角;她甚至有时明知道他是错的,却还是为他离经叛道的勇气而倾心——那都是她所没有的勇气。
  南澄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带给她怎样的惊或者喜。顾怀南之于她,就像一场永远无法猜透结局的冒险,明明她害怕所有未知和不确定,却偏偏喜欢他所代表的无数可能。
  而南澄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顾怀南,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只属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顾怀南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南澄想,也许他早就忘记了,他的目光与无数女生对视过吧,可是她却只有他,那种直接探进对方灵魂深处的对视,只一个瞬间就检阅完毕了彼此整个灵魂。那已经是高一下学期的春天了,校园里那两棵樱花树开得正好的时候。千万朵粉白的樱花开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雾缭绕在枝头,像一场易醒的美梦。
  临近黄昏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南澄便带了课本去楼下的樱花树下背课文,才背到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个不明物体就从天而降,穿过樱花树的树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断了的枝桠连着树皮在枝头晃荡,无数樱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雪落了南澄满头满身,脚下的绿草上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樱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头,从花树下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仰头望着二楼阳台边抿嘴看着她的顾怀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迎着南澄清澈见底的眼睛,竟然没了声音。
  他们的目光在飘着樱花的空气相遇,静默的,却又和谐的,互相交缠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险气息,他看到她温和的柔软。
  “对不起。”顾怀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奔到南澄身前说,“我想早点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师看到,所以先把书包扔下来。我没想到这儿有人。”
  南澄有点窘,把书包递给他,说:“那你快走吧。”开学这么久,她和顾怀南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是作为语文课代表,隔着老远地问他一声“顾怀南,作业交了没”。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话的情景,让不善言辞的南澄难免有点慌张。
  “诶,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没有?”
  “没有,没关系的。”南澄抓起膝头的书本,急着上楼回班级。
  顾怀南就在她身后笑起来,朗朗地说:“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嘛?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步子又急了一点。
  顾怀南当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传言里,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大灰狼无非是吃了小红帽,可是他却能骗到小红帽的心,再凌辱她的身体,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恋的将她丢弃——听起来很像变态淫棍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南澄真的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顾怀南的名字在沪嘉一中,乃至沪城所有高中里都鲜有人不知——只是那名声,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对顾怀南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当时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岁的苡米还未破茧成蝶,尚处于毛毛虫的阶段,168公分的身高在当时不是优势,反而让她显得又高又壮,好在生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像一个加大号版的芭比娃娃。她性格开朗活泼,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对学校里各种风云人物和隐秘绯闻都了若指掌。
  苡米对南澄说过的和顾怀南相关的“秘闻”里,最可怕的就是关于他初中时狂追过一个清纯貌美的校花级学妹。
  “那个女生我也见过,皮肤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头发却又黑又直,就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似的。虽然家庭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来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样子,在和顾怀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进我们学校的资优生。”苡米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亲眼见证了这场稚嫩恋情的全部,“她一开始也不喜欢顾怀南,可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吧,后来就同意了,两个人谈了朋友。不过顾怀南这个人,无法无天惯了,很快就哄骗的那个女生上了床,据说还有人看到过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问。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为没多久中考结束,顾怀南就提了分手,把学妹给踹了。倒霉的学妹分手的同时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闹得啊……可谁叫顾家有钱,撒了几十万就给摆平了。可惜了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学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时候南澄的世界尚纯白一片,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些阴暗丑陋的事情竟离她这样近。
  “人不可貌相咯。你看顾怀南长得,白白净净,也算英俊帅气了,不知道的人谁会想到他会那么坏啊。”苡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以后我会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这个信誓旦旦说着顾怀南“坏话”的宋苡米,在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倒戈,成为顾怀南的拥趸,从此在南澄面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澄都深受这则“秘闻”的影响,更被自己习惯了小心谨慎的性格桎梏,远远的站在顾怀南的对岸,不让他渡过来,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最后,她还是堕了下去。沈洛生了几日闷气,没有找南澄,他把这当做一种“惩罚”,可是后者浑然不觉,照常的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同事聚会。她或许有想过沈洛,猜到他在生气,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头盖过,再想不起要给他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事了。
  最后还是沈洛又自动出现,接南澄下班去吃饭。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招呼南澄坐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车吧,带你去吃新发现的餐厅,风味不错。”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衬衣衣摆,说:“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沈洛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楼层经理,做六休一,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当然得请假陪你一起过。”沈洛扭过侧脸说道,嘴角有淡的笑。
  南澄心里动了动,涌起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将她的心慢慢浸润。很多时候,她觉得沈洛像她的亲人更多于像爱人。她的亲人缘很薄,南宇未中风前与她交流甚少,还是成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医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边发呆,他们父女的见面才多了起来。而对于亲生妈妈,留给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忆。
  南澄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闭着眼睛,有微暖的风从她脸颊上拂过去。她轻声的恳求道:“沈洛,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也就没再说。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透过他胸腔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为“赏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门口停下电动车。周围都是私家车,最不济也是大众级别的,有个开敞篷跑车的小开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沈洛正给电动车上锁,姿态有些狼狈。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娇嗔半不屑地对那小开撒娇:“亲爱的,我们下次不要来这家店了,档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他并未发作,只是当那一对开着跑车绝尘而去时才啐了一口:“这些靠拼爹混的软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他出身贫寒,老家是全国著名的贫困县,能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吧?”
  “为什么要换?”沈洛反问,“我们今天就在这吃了。”他拽着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赏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与刚好出来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着头连声说“对不起”。
  被撞的男子顿住脚步,侧身望着南澄的背影,浓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是她吗?似乎是不愿细想,他转身踏出屋檐下的阴影,将疑问抛诸脑后,整个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赏味期限”的说法来自日语,换做中文,大约是“最佳品尝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爱人的玫瑰几天就凋谢,喜欢的歌手几年后就过气,年少时在耳边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的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love》,南澄将三文鱼沾上厚厚的瓦萨米塞进嘴里,辛辣呛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冲脑门,她的眼泪突然就滂沱了。
  第二回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
  上午刚到办公室,南澄的椅子还没坐热,汪主任就给了她一张名片:“昨天那个中学老师杀妻案,你去问问温律师的看法,这是电话,回来在稿子后面加个专家观点。”
  南澄低头看那张触感细腻的名片——律师姓温,有个很文艺的名字,温瑞言。
  温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好听,温润如玉,语速不急不缓,似乎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南澄的邀约。
  推开那家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是上午十点,那日阳光极好,天朗气清,门口的风铃因为南澄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原本坐在靠窗位置低头看报的西装男似有所感知,还未等她细看就站起身,温和地笑望着她问:“南记者?”
  “温律师。”南澄点头微笑,在他对面入座。
  温瑞言,人如其名,眉眼细长寡淡,但在末梢又勾着点温情,略薄的嘴角总是浅浅上扬着,显示出他极好的耐心和涵养,肤色偏白,也因此眼睑下的青色阴影显得愈加明显。
  温瑞言很擅长把握与人谈话的节奏和走向,他知道南澄对那些专业内容并无兴趣,所以三言两语就概括了案件的性质,两人聊得更多的是对于脆弱的婚姻关系和相关社会现象的探讨。
  需要的内容聊得差不多了,南澄收起录音笔,说:“非常感谢温律师接受我今天的采访,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还能再麻烦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下次可以不叫我温律师吗?”温瑞言停顿了一下,看着南澄的眼睛说,“你可以叫我温瑞言,或者,瑞言。”他的声音轻而缓,像这个春天里最先被阳光吻暖的一阵小清风,悠悠地吹开了遮蔽在南澄心头的薄薄的云。
  当做记者“惩奸除恶”的梦想在现实里跌碎之后,通过采访认识有趣或者可亲的人,倾听他们的故事与观点,变成仅剩的乐趣。南澄并不讨厌温瑞言表达友好的方式。
  “温瑞言,”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下次再见。”
  南澄伸出手,温瑞言只看着她的笑容,慢了半拍才握住,稍稍施加了点力气道:“南澄,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南澄还在猜测他说得是谁,温瑞言已如梦初醒般松了手,又恢复到礼貌而自制的温和模样,道:“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温瑞言望着南澄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收回目光。南澄对温瑞言的印象很好,只是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很快又见面了。
  有家造纸厂爆出污染的丑闻,南澄接到消息说董事长愿意接受他们报社的专访,谁知在会客室等了几个小时没等来采访,却在离开时遇到了温瑞言。
  他等在电梯口,午后六点的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半个身体镀上金边,挺直的鼻梁在一侧投下小片的阴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接了他们的CASE?”南澄慢半拍的想到温瑞言出现在这里的最大可能。
  温瑞言不置可否。“你下班了吧?赏不赏脸一起吃个饭?”他发出邀约。
  南澄有些犹豫,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单独吃饭,但又想从他那里获得些独家内幕,所以最后还是点点头道:“那我们AA吧。”
  温瑞言轻笑了起来,为她的小纠结。“你觉得怎么样舒服,那就怎么样。”他说。
  吃饭的地点是温瑞言定的,在征求过南澄没有意见的意见后,他带她去吃广东菜,口味清淡,且茶点繁多,单份量少,可以点很多又不怕吃不完。
  南澄很喜欢那道“酥炸鲜奶”,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甜美,和年少时学校后巷三块钱五个的“炸奶糕”味道极为接近。
  一口咬下去,好像那些年少时光从未走远一般,这感觉,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们领导明明说那个董事长愿意接受我们采访,不知道为什么又放我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南澄边吃边问,脸颊沾染了碎屑而不自知。
  “可能有事在忙吧。”温瑞言避重就轻的回答,“诶,你嘴角……”
  他示意她,而南澄擦了擦嘴角未发现异样。
  “失礼了。”温瑞言握拳抵唇轻道,似有些害羞,伸出手想帮她擦去脸上的碎屑时,却被不速之客打断——
  “瑞言,真巧在这里碰到你,省得我跑一趟你的律师楼。”
  顾怀南笔直走到南澄身旁,拖开椅子大喇喇地坐下。然后像是这才看到了南澄一般挑眉故作惊讶状:“这位小姐是?似乎有几分面熟呢。”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南澄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一片,像是坏掉的电视机,满屏跳动的雪花点,没有任何有用的反应讯息——落在顾怀南眼里,倒是像南澄故意装不认得他。
  “这位是‘沪城晚报’的南澄,南记者。”温瑞言介绍道,“南澄,这位是我的大学学弟,顾怀南。”
  “看我这记性,”顾怀南双臂交叉撑在餐桌上,斜侧着身体看着南澄的脸孔,笑盈盈地说,“我们确实见过的,南记者——几天前在‘赏味期限’,你和一位先生拉拉扯扯……”这次回来连着偶遇她两次,她都是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愤恨的情绪被故意渲染的暧昧掩藏的很好。
  “他是我男朋友。”南澄终于回了神,哑着嗓子回答。
  “男朋友。”顾怀南微眯着眼睛重复,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或惊或怒的端倪,而温瑞言则低头喝了口泡了许久的铁观音。
  南澄点了点头,甚至还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她起身离席:“不好意思,温律师,我还有事,先走了。”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纸币放在餐桌上,“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下次我再补给你。”
  南澄说完后疾步离开。她的动作连贯流畅,温瑞言来不及挽留——她情急之下又叫他“温律师”,显然又退回到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位置。
  他对顾怀南不由有几分气恼:“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没风度,不像你。”
  顾怀南用手指扣着桌上的那张粉红色钞票,突然问:“她和你吃饭居然买单?”
  “她要AA,或许是她的原则,我想和她做朋友,所以不愿勉强她。”温瑞言顿了顿,问,“你认得她?”
  顾怀南不置可否,只是撇了撇嘴道:“段数真是越来越高了。”他不信南澄这般有骨气,怕是吸引男人的又一种手段,就像她曾经柔弱的像只害羞的兔子,最后还不是……
  “我不认得她。”顾怀南歪着脑袋说,“不过我瞧她,不值得你费心思与她做朋友。”
  温瑞言当然知道他说了谎,也不揭穿,只是揶揄他:“我还觉得与你做朋友,是我交友不慎呢。”
  “呵,这么违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顾怀南眯眼微笑,不以为意。
  他们相识于哥伦比亚大学,温瑞言读法律,顾怀南念商科。两人初相识时曾因为中餐厅里最后一碗芹菜猪肉饺子大打出手,谁知后来竟成为至交。
  很少有人知道温和似水的温瑞言其实还有暴戾冷酷的一面,也鲜有人见过浪荡不羁的顾怀南曾在月朗星稀的凌晨,躺在街头的湿冷长椅上嚎哭不已。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向阳或向阴的两面,向阳的一面无论多恶劣,那是他们接受且愿意旁人看到的自己,而向阴的一面,常年藏在不讲光的角落里,哪怕充满温情,他们也羞于见人。夜风吹拂在脸上,耳鬓的发丝飞扬开去,南澄拉紧了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
  这就是顾怀南之于她的魔力。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不过是他指尖一粒卑微的沙,随便拍一拍手,她就可能万劫不复。
  南澄深呼吸了好几次,还在平静自己心绪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
  是弟弟南澈,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想要一千块钱,和同学约了五一出游。
  南澈比她小四岁,今年也有20岁了,在南方一座沿海城市读大二。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南澄被接到南家时他才学会伶俐地奔跑,迫不及待地过来拉她的手,冲她咯咯的笑,“姐姐、姐姐”唤个不停。
  他对她,似有一种天性上的亲近。
  “妈知道吗?”以前南澈有事,南澄总是尽可能替他掩着盖着,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她不敢了。
  说到底,安萍是南澈的亲生妈妈,而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隔着又远了点。
  “她知道,她想让我回家,所以不给我。”南澈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姐,我们几个同学就是去凤凰玩玩,出不了事的——凤凰你知道吧?就是湘西那个古城,可漂亮了,离我们学校也不算远。”
  南澄犹豫了一下,终究敌不过南澈的糖衣炮弹,答应打钱给他。“给你打钱没问题,但是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别惹事,知道吗?”她再三叮嘱。
  “知道啦姐,你越来越像我妈了,啰啰嗦嗦的。”南澈在那头笑道。
  “我还不是因为……”南澄突然断了话头,南澈也陷入沉默,显然两人想起了同一桩事。
  “姐,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不让你操心。”南澈认真地说。
  南澄笑了笑,想起他看不到,才又说:“说什么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是亲姐弟……很多事原本就没有对错。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南澄与亲人的缘分向来淡薄,年幼时懵懵懂懂,年长一些,就学着察言观色,谨言慎行,不敢惹任何长辈不高兴,处处收敛自己,更从来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有过任性撒娇的时候。
  童年留给南澄最大的印象是各种充满古怪而陌生气味的被子和各种冷眼,直到回到南家,遇到南澈,才略感觉到些许的温暖。
  南澈,她的弟弟,活泼调皮的弟弟,他让南澄回忆起童年时不会觉得真是一场悲剧,因为尚有值得回味的幸福与温暖。
  南澈让南澄印象最深的,是十四岁那年的台风天,她接了他放学去奶奶家。那日正巧刮八号台风,路上行人稀少,高大的梧桐树被吹得面目全非,黄绿色的叶子满天飞舞。南澄领着南澈招不到出租车,电话亭的信号又很不好,联系不上南宇与安萍。
  她想着奶奶家也不远,和南澈走着去应该也不是问题,便问他:“我们走着去奶奶家好不好?南澈你怕不怕?”
  十岁的南澈踮脚张望着玻璃门外狂风大作的街道,白色的塑料袋打着转儿飞向天空。他明明一脸害怕,却还是勇敢地摇摇头说:“姐姐不怕,我也不怕。”
  南澄便领着南澈冒风顶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她为了快点到,抄了不熟悉的近道,谁知那条路整修,坑坑洼洼,泥泞万分。
  雨越下越大,雨水不停地流到眼睛里,南澄几乎睁不开眼睛,厚重冰冷的雨衣又被风吹得紧贴着身体张开来,像风帆般形成与前进方向相反的阻力。但即便如此,南澄还是紧紧拉着南澈的手,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摔倒了。
  谁知最后南澈没有摔倒,南澄倒是一脚踩空,跌在一个泥坑里,而因为她拉着南澈的手,他便也摔在她身上。
  那天他们到达奶奶家时狼狈万分,浑身是泥,南澈的手臂还摔骨折了。
  安萍又急又气,问南澈:“你怎么回事?风大招不到车不会给我打电话吗?”她看似骂的是南澈,其实责怪的是南澄。
  南澈看了一眼南澄,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姐姐给你们都打过电话了,是你们自己没接到!”
  “那放着好好大道不走,干嘛去钻那小路子?”
  南澄用枕巾盖住自己湿透的头发和脸孔,害怕的手指不断发颤。她害怕南澈说是她要走那条小道的,她更害怕南澈说是因为她摔倒了,所以才连累他也摔倒,还摔折了手臂。
  南澈从小被安萍和奶奶捧在手心里,宠得像个小少爷,所以一点也不怕她们的责问。他甚至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这么多干嘛?我们还不是想早点回来,不让你们担心啊。别啰嗦了,快送我去医院嘛,疼死我了。”
  司机张叔已经在外准备妥当,南澈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南澄,亲热地叫上她一起:“姐,陪我去医院嘛,你在我就不会那么害怕。”
  南澄赶紧从椅子上滑下来,飞快地跟上。
  医生替南澈包扎时,不知道是真疼还是为了让安萍心疼,他鬼哭狼嚎个不停。南澄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那时候她就暗自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好好照顾她这唯一的弟弟。挂了南澈的电话,又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和邻居家的大狗玩了一会儿“你追我跑”后,南澄才回家。
  客厅里传来热播家庭剧的吵闹声,安萍陷坐在真皮沙发里,懒懒的样子。“回来啦。吃过饭没?”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带着中年熟女独有的风韵。
  “和朋友吃了点。”南澄低头换鞋,问,“你没出去呢?”今天周五,照例这时候应该是安萍与她的舞伴在广场“嘭嚓嚓”的时候。
  “老陈有点发烧,我这几天腰疼,就不去了。”安萍话锋一转,“对了,南澈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你答应了?”
  南澄笑道:“能不答应嘛,我就这么个弟弟,他缠人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他现在也长大了,是该试着独当一面,和同学出去旅行一趟也好。”
  安萍也笑起来:“你说得也对。不过我这做妈的呀,总是容易操心,前怕狼后怕虎的。”
  “南澈是男孩子,多磨练也未必是坏事。”南澄在客厅陪安萍坐了一会,才回自己的房间换家居服、洗漱,不过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怕引起安萍的不快。
  她在南家,毕生的追求就是不惹任何人不快,不给家里添任何麻烦。
  她不是南澈,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格。
  南澄七岁那年回到南家,除了有了爸爸,还多了继母安萍和弟弟南澈。
  不是所有的继母都如《灰姑娘》这类童话故事里那般面目可憎,安萍对南澄可以称之为不错,如果不是有南澈作为对比,她甚至会以为那就是“好”了。可是因为有南澈——安萍的亲儿子在侧,所以南澄总是能清晰无比地在一次次对比中感知到她对她,仅仅是一种责任——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家庭和睦。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南澄想,在最初时安萍应当是理都不想理她的。可谁让安萍所拥有的优渥生活全部来自南宇的财富,她便不得不屈意承欢。
  如果南澄不是那么敏感,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她早慧,从小颠沛流离,对于爱或者恨的感知能力远远强于其他同龄小孩,她知道安萍对她,生疏礼貌多于温暖母爱,所以越发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不开心又把她赶出南家。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像长大后她确定安萍不会那么做,而她也已经不害怕、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但在家的时候,始终是这般谨言慎行的模样。苡米打电话给南澄,拜托她向沈洛买几张他们酒店的住宿券。
  “沈洛不是内部员工吗?我听朋友说他们有内部折扣的,你让他帮我买个三五十张的。”苡米轻快地说。
  “三五十张……到底是三十张还是五十张啊?你要那么多干嘛?”南澄问。
  苡米“咯咯”笑起来:“南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住宿券当然是开房时候用的啦,每个月开房都是笔不小的开销呢,虽然不用花我的钱,但是我也算他女朋友,能替他省点就省点,省下来还不是给我买好看裙子穿。”
  虽然和苡米相识已久,南澄还是有点无法接受她赤裸裸的说话方式。
  “苡米,这样,你真的觉得开心吗?”以朋友的立场说感情或者私生活,那都是很微妙的,南澄只能这般小心翼翼的问。
  苡米顿了一下,然后像是说服南澄,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般飞快且斩钉截铁地说:“当然!香港那个李碧华不是说过,要‘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这才是美满人生。以后回想起来,我至少没亏待过自己。倒是你,苦行僧一般,何苦?”
  南澄的心里像被蜂刺猛地扎了一记,她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开心就好。我问问沈洛,到时候再给你电话吧。”
  “就知道你最好了,那我等你电话,到时候请你吃饭。”苡米欢快地收了线。沈洛一向不喜欢苡米,他讨厌她的物质与虚荣,更讨厌她总是与形形色色的高帅富们纠缠,从不对他们吝啬自己的青春与美貌——而像他这样靠着自身努力,事业尚在起步阶段的男人,从来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或许正是因为愤怒于这种连资格都被剥夺的屈辱感,沈洛极其讨厌南澄与苡米搭上关系。平日南澄也甚少在他面前提起苡米,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
  南澄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沈洛,他穿着笔挺的工作制服从楼上跑下来。
  “拿着。”他把五十张住宿券递给南澄,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呀,别总是那么好心……以后你别答应她了。”
  南澄沉默地收好住宿券,有点低声下气地说:“知道了。”
  “那个宋苡米,不是好女人,你离她远点,能不搭理最好别搭理。看看她那样,除了满嘴名牌……”
  “你别这么说我朋友。”南澄皱眉,打断了沈洛的话。她很少忤逆别人,但是如果对方踩到她的雷点,她也不会继续做沉默的羔羊。
  沈洛看了她一眼,把后面的话忍了下来,起身道:“我去工作了……你知道,我对她的看法从来没变过,你交朋友我不反对,不过对她我始终没好感,我这也是为你好。”
  “知道了,以后不会拿这种事打扰你。”南澄将住宿券收进包里,离开的背影薄的像一张纸。或许真是冤家路窄,南澄刚被沈洛说得灰头土脸,转眼又在酒店旋转门口遇见了温瑞言和顾怀南,后者正边走边与身旁女生说话。那女生看着不过二十岁,穿一条渐变蓝的流苏短裙,细高跟,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顾怀南身上。
  南澄后来才知道,她是这家五星级大酒店最大股东之女岳芳菲。
  南澄边走边理背包,原本低着头也就过去了,谁知她包上的金属饰物与岳芳菲身上那条飘逸的流苏裙子在擦身时勾在了一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后者的裙身上就出现了一条很明显的勾丝瑕疵。
  最先认出她的人是温瑞言,而岳芳菲的惊叫声和他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我的裙子……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的吗?”
  “对不起。”南澄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您一条新的吧?”
  “赔?你以为这么容易?这条是限量版,整个大陆地区不超过十条!”岳芳菲夸张的叫嚷声连已经上了二楼的沈洛也听见了,匆匆赶下楼。
  “芳菲,她是我朋友南澄,可能是真的不小心没看到,要不你说要什么,我送你件礼物当赔罪吧?”温瑞言出来打圆场。
  “你朋友?你和南小姐也就见过两次吧,瑞言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朋友了?”顾怀南原本作壁上观,但见温瑞言帮南澄,不由语带讥讽的出声。
  温瑞言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顾怀南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挑事。
  “岳小姐……怎么了,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沈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岳芳菲毕恭毕敬。
  “她把我裙子勾坏了。”岳芳菲上上下下扫了南澄几眼,“她是不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啊?怎么我们这现在连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门口的牌子还在吗?——衣冠不整者不准进入!”因为有顾怀南帮腔,岳芳菲的大小姐脾气再不遮拦。
  南澄站在沈洛身后,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他急的后颈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以前他就是这样,南澄使小性子生气,不愿意说话,他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颈上总是湿的一片。
  沈洛迟疑了几秒,然后继续低头哈腰地对岳芳菲说:“岳小姐,她确实不是酒店的客人,她是……我的女朋友。今天有事来找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以后我会更注意的。岳小姐如果有任何不满意,我都愿意承担。”
  沈洛的话让现场出现短暂的沉默,顾怀南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岳芳菲撇撇嘴,重复了一遍:“女朋友,哼……”
  “真没意思。”顾怀南突然开口对岳芳菲说,“我们上去吧,为这事生气不值得,裙子我买条新的送你吧。”
  有顾怀南这句话,小女孩性子的岳芳菲立刻喜笑颜开,将他的手臂挽紧,撒娇地说:“还是怀南哥哥对我最好了!”
  等顾怀南一行人离开后,沈洛才直起弯曲的身体。他面向南澄忍不住爆发道:“知道你刚才得罪的人是谁吗?我们大老板的掌上明珠,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我卷铺盖滚蛋。宋苡米真是灾星,如果不是她,你就不会来我这里,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南澄打断他:“你别这么说苡米,她也太无辜了。”
  “她无辜?呵呵,我被酒店解雇了才是真无辜呢!”沈洛对南澄什么事都能包容,就是对宋苡米,两人始终谈不拢。
  “她不是故意的,并且,已经道过歉了。”明明已经离开的温瑞言去而又返——他在转角看到沈洛对南澄脸色不善,以为对方迁怒,折回来替女生解围。
  “我送你出去吧。”温瑞言也不等南澄有所反应,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南澄被动地跟上,只听得沈洛在她身后又错愕又气愤地低声叫她的名字:“南澄!”他不能也不敢追出来,因为是上班时间。
  对于沈洛来说,工作意味着面包和未来,而南澄是他向往和追寻的玫瑰——玫瑰是锦上添花,面包和未来却是所有一切的基础,所以他再愤怒、再嫉妒,都只会眼睁睁看着南澄被另一个男人拉走,等下班后再找她清算。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温瑞言问过南澄后送她回报社。一路无言,直到南澄下车前对他道谢,他才叫住她:“南澄。”
  “嗯?”
  温瑞言看着南澄的眼睛眼神如同这四月底的春日阳光:“你值得更好的男人,被更好的对待。”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南澄愣了愣,而后才结结巴巴的为沈洛辩护,“他一路以来只能靠自己,家里还有年迈的妈妈和弟妹要养,工作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我知道他心里,是很好的人。”
  温瑞言扬了扬眉,只道:“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遇到真正能照顾你的人。”
  南澄吸了吸鼻子,对温瑞言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她心里感动非常,因为还没有人像温瑞言这般关心过她的将来是不是会遇到良人,是不是会过得幸福。而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温瑞言回来的时候,顾怀南正站在二十四层的落地玻璃幕墙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城市近些年如春笋般蹿高的楼宇,阳光晴好,天空正蓝,时光漫漫好似永无尽头。
  刚才他看着温瑞言折回去为南澄出头,又绅士地送她回去——就像看到六年前为了她甘愿鞍前马后的自己。
  “你是不是喜欢她?”顾怀南没有回头,问道。
  “喜欢谁?你是指南澄吗?”温瑞言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果没有呢?”顾怀南转过身,背靠着玻璃幕墙,就像倚靠着整座城市。
  温瑞言望着顾怀南,笑容是淡的:“如果没有,我就放手追她了。”他半真半假的说。
  “她没有你想象的好。”虽然预设会听到这个答案,可是他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有种异样的胸闷。
  “你很少对一个人这样有偏见……你们以前就认识吧。”
  “少自作聪明了。”顾怀南冷漠的打断温言初的话。他走上前,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看着他的眼睛说:“南澄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头,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立刻会分崩离析——原因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我的条件远远优于她那个做服务员小头头的男朋友。”
  “我不信。”温瑞言还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模样,他道,“怀南,我不知道南澄曾经如何伤过你,让你这么看她。但我相信那并非是她本意,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善良,是你偏激了。”
  顾怀南没有急着反驳,也只云淡风轻地笑笑说:“那好,就让我们耐着心看看,最后到底是你看走了眼,还是我偏激。”苡米和山口一起回了趟山口的故乡大阪,在樱花飘零的半山腰处泡温泉,在铺着白色薄被的榻榻米上接吻,吃最新鲜美味的刺身,听最地道的日本民谣,在关西国际机场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
  苡米说起山口时眼底还是有泪光闪烁,但是一杯清酒下肚,那泪光就蒸发成了妩媚的笑容。
  “为什么分手?山口对你一直很不错啊。”南澄以为苡米这次会定下来了,谁知道那五十张住宿券还没交到她手里,她就又分手了。
  “山口向我求婚了,所以,只能分手了。”苡米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爱山口的,或者说我可以骗自己,除了山口账户里的数字,我也爱他的平头和乱牙。但他和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知道,都不过是自我催眠。我不爱山口,一点也不爱,我也不会和他结婚。山口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娶妻生子,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南澄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很不了解苡米,她以为苡米追求的是爱情时,她却可以和只有钱没有爱的男人谈恋爱,而当她以为她追求的是物质时,苡米却又抛弃那些唾手可得的财富,对她说“我不爱他,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也许苡米自己都没搞清楚过自己在爱情里到底要什么,物质,爱情,自由,或者,只是在寻找真正的自己?
  像苡米这样游戏人间的女生,多半是之前受过极重的情伤,才会炼就如今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旁,手到擒来,刀枪不入的模样。可是南澄认识她多年,似乎从未听闻过她有这么一段往事。
  是她保密工作做得好吧。
  “你有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欢过一个人,在不知道他的信用卡额度和资产状况之前?只想看着他,能一辈子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的这么一个人?”南澄问。
  苡米托着下巴,神色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双颊酡红,眼神里媚光潋滟。她说:“当然有,不因为他有房有车,不因为他有权有势,就因为他在阳光正好的午后,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白衬衫,在球赛的关键时刻投进一个三分球,然后伸开的手指在空中握成拳,热烈笑开来的模样。”
  “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苡米趴在餐桌上,用手指捂住眼睛,像是累极的样子,“他说我不喜欢胖子,他说姐姐,你别拿我开玩笑,我站你身边像弟弟多过恋人吧……那时候年纪小,执拗,非要一棵树上吊死。难过的一塌糊涂,还死要面子笑嘻嘻地和他继续做好朋友,为他减肥,饿到差点晕倒在考场。我瘦到100斤的时候又去向他告白,他答应了。”
  “大学时的事吗?”
  苡米点了点头,继续说:“他是那种很醒目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有女生尖叫,他也很享受这种状态,认了很多干妹妹,手机存的号码一大半都是女的。我们交往一个星期后,他发给我一个房号,让我去学校附近的某个宾馆找他。我一下子就懵了,在图书馆里犹豫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当然那个时候离他和我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你猜我敲开房门后看到什么?”说到这,苡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围着浴巾开门,而女生在浴室里问他,是不是叫的外卖送来了……我只是晚了三个小时,他就叫了其他女生顶替我的位置。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去了,房都开了,总不能浪费了吧。”
  “这就是我曾用全部力气喜欢过的男生,我不要他有钱,不要他有什么出息,我只想做他小小的妻子,给他我最好的一切,可是他是这么一个烂人,让我对男人失望透顶。”说到后来,苡米又轻微的哽咽,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在桌上留下伤心的痕迹。
  南澄饮尽杯中薄酒,不知为何,她的眼泪也不停的簌簌的落。她伸出手握住苡米的手,轻声安慰:“都过去了……你为他这样,不值得。”
  苡米抹干脸上的泪,拿出化妆镜,一边检查眼线有没有花掉,一边说:“大概是我运气不好,遇到几个男的都是人渣。后来就开始越来越不认真,可谁知道我不认真了,遇到的人却开始认真。”
  她又补了点口红,然后收起化妆镜对南澄认真地说:“到现在,我终于发现,男人没什么区别,都很‘贱’。你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你让他们哪凉快哪呆着去,他们偏偏会像狗一样跟着你。所以南澄,你若真爱一个人,你要让他知道你爱他,哄着他,但是你到底有多爱他,可以为他做多大的牺牲,这些却不需要告诉他。那群胆小的动物们,他们,会害怕的。”
  南澄望着苡米收拾妥当,又重新美艳起来的脸孔,突然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年轻时我们谁没爱过几个人渣?”
  苡米眨了眨眼睛:“曾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人海一粒渣。”南澄所在的“沪城晚报”隶属沪城日报报业集团,原本是“沪城三大报”之一,但经十年改制,人事变动,又广受新媒体的冲击,近些年的销量年年萎缩,广告客户也对常规平面媒体越来越兴趣缺缺。
  这天下午,汪主任满脸通红,身上酒气未散地冲进办公室,很兴奋地对大家说:“同仁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金碧迷城’的别墅项目准备和我们签整年的广告合作计划!这一单可够我们吃许久呀!”
  “对了,他们会先和我们试合作一期软文,南澄,你可是我们这一支笔,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行吗?”南澄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怕什么,不就千把字不到的软文,能难倒你南才女?下午你去一趟他们售楼处,找陈经理,他会和你说他们需要的风格和一些材料。”汪主任说完哼着小曲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南澄也没有办法,上网搜索“金碧迷城”的相关资料以及其他别墅广告的软文。她浏览相关资料时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由顾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
  沪城有名的“顾氏”家族只有一个,恰好顾怀南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南澄怔怔地望着屏幕,午后的阳光直白得照亮她脸上每一道细微表情,却照不进她幽深的心里那个永远熄灯的角落。第三回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吧,不过在南澄心里,爱情必然是如樱花最繁盛时那样,用尽生命从洁白的身体里迸发出的一点点粉。
  热烈的红色是欲望,纯净的白色未免寡情,只有那淡淡的粉色,是无法克制又欲说还羞的爱情。
  那日顾怀南与南澄隔着满枝粉樱惊鸿一瞥,他望着女生张皇失措奔跑的背影,心里突然吹过一阵薄薄的风。有一朵芳容正盛的樱花从枝头翩然落下,落在顾怀南的肩头,又顺着他的校杉,飘至他摊开的手心。
  单薄而脆弱的花瓣,刚刚还鲜艳欲滴,转眼就有了咖色的败落的颜色。有一阵风吹过,花朵飘零入土,掩没在碧绿的草色里。
  而南澄却像一片飘零的花瓣,不经意地贴在了顾怀南的胸口,透过衣料,渗进骨血,落入了他空空的心房——但他自己,却是不自知的。记忆里少年时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而时间又走得很慢很慢,日子日复一日渐渐模糊成水里的倒影,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南澄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要直到某一天,苡米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大声说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为节点,才渐渐鲜活和清晰起来。
  “怎么了?”在南澄十六岁的生命过程中,能称之为“大事”的事件尚少之又少。
  “顾怀南带着我们班几个男生要去三中堵人,据说将爆发一场校际大战!”看苡米的样子,似乎是兴奋多过担忧,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她还在最后强调说:“据说是为了个女的!”
  其实苡米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个中内情,但她的大嗓门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八卦小听众,大家围着她兴奋地作各种猜测,议论纷纷。
  南澄没有参与其中,她又埋头做了会作业,中午的校园本该是宁静的,风吹过梧桐树稍的沙沙声都应清晰可闻。可不知是苡米他们的说话声还是顾怀南将参与的“校际大战”这事扰乱了心湖,她浑身燥热,坐立难安。
  黑色水笔在纸上划出白色的痕迹。“没水了,我去买支笔芯吧……只是去买支笔芯。”南澄这么告诉自己,她拿了零钱包独自出了校门,然后往三中的方向走去。
  南澄家住三中附近,小时候常常去三中校园里玩,所以对附近的环境很是熟悉。如果是要打群架,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三中后校门出去,穿过一条弄堂后的那片小树林,那里离学校很近,不会走得没了打架的兴致,且很隐蔽。
  南澄在文具店买了十支装的黑色水笔笔芯握在手里,在炽热的阳光下犹豫了几秒钟。
  我只是刚巧经过……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吧……她想着,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很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这一段,清晰的每一处细节和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历历在目,她甚至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站在角落里,看着当时的南澄,她眉头微蹙,鼻尖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热,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天显然并没有发生苡米所说的“大事”,因为南澄才穿过那条弄堂,就看到顾怀南和同班男生安栋,还有另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陌生男生,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离他们几步之遥是又一群边走边大声说话打闹的男生。
  南澄下意识的又闪进弄堂。只此一条路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时候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跃进居民自己打理的小院子,蹲在茂盛的花丛里,尽力压低身体,好像自己就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植物。
  南澄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看到十几只蚂蚁排着队去寻找食物,两只西瓜虫笨拙地在土里钻来钻去,一条绿色的毛毛虫伸着触角趴在植物茎秆上,懵懵懂懂地瞪着她。
  毛毛虫没有恶意,它只是在等待化茧成蝶,可南澄还是被它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如果是平时她早就跺着脚跑开了,可是害怕被发现,她只能捂紧自己的嘴巴,脑海里轮番出现邱少云、刘胡兰之类的革命英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半个小时,南澄蹲得小腿发麻,已经彻底听不到男生说笑的声音,耳边只有蜜蜂的嗡嗡声。她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太过耀眼的光线直射入她的眼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只隐约感觉有个黑影罩在自己的身上。
  是……云层遮住了阳光吗?
  “咦,你终于打算‘发芽’了吗?”
  南澄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脚下一软,整个人又跌坐进花丛里。她睁大眼睛,又惊又慌地望着对方——虽然依然背着光,虽然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此刻头晕眼花,但南澄知道那是顾怀南。他的声音似笑非笑,抱着胳膊微微俯下身看着她,把她的窘态尽收眼底。
  眼睛的不适感渐渐退却,顾怀南的样子在南澄的视网膜上逐渐清晰起来。因为逆光,所以周身有一圈茸茸的金色的光,头顶翘起的几根发丝清晰可见,从肩头漏过来的几束阳光明亮而刺眼,像是他自带的小宇宙。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某种小动物,有点好笑,有点疑惑,又有点说不清的柔软与暧昧,唇角上扬的弧度高低不一,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种邪气的英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南澄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在一点一点的变热,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部冲。她慌张地再次低下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买笔芯……经过……”她的话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服。
  “这样啊。”顾怀南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声音里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快上课了,一起回学校吧。”
  “……”南澄很想说“你先走吧”,可是没有勇气,只默默地跟在顾怀南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可顾怀南就是不打算遂她的心意,走几步便停下来等她,确定两人并肩才又重新迈步。这样走走停停实在太过怪异,所以后来南澄硬着头皮和他并排走。
  “和我一起走,让你觉得不自在吗?”大段的沉默之后,顾怀南又开口。
  “……没有。”南澄心虚地否认。事实上是她不自在透顶了!她从来没有和男生这样单独并肩走过一段路,她更习惯和同性在一起时的气氛。
  “你……怎么会在那的?”这次换她问。
  “你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发现你的吧?”顾怀南笑得很坏,“你躲得慢了一些,你头上的发卡还反光——不过其他人应该没有发现。”
  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快到学校的时候,顾怀南放慢脚步,看了一眼南澄说:“你应该不想和我同时出现在学校里吧?那我先走一步了。”
  南澄站在那面爬满绿色植物的旧墙边,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她头顶的日光,吹过的风是清香而温柔的。她就这么站了整整一分钟,听到心里汩汩流动的声音。顾怀南最后给她的那个笑容有种极致的明亮和落拓,整个宇宙都好像在他眼底熠熠生辉。南澄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翻书包找课本,还有几个坐后排的男生互相打闹取乐。顾怀南坐第四大组倒数第二排,位置与教室前门呈斜对角,南澄进门的时候不敢抬头,飞快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南澄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我都怕你赶不上上课。”苡米说,“第一节可是‘黑山老妖’的课,我都不知道怎么替你掩护过去。啊,你听说了没,顾怀南他们没和三中的人打起来。”苡米那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语气里带着浓浓失望,根本没想过如果真打起来后果会有多严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南澄问。
  “好像说是三中某个姓陈的男生抢了本校李姓男生的女朋友,被李姓男生撞破,两人大打出手。因为事发之地离三中较近,陈姓男生叫了一帮兄弟围殴李姓男生,还逼他吃干净丢在地上踩过几脚的饭团。李姓男生当众受辱,回校后精神萎靡,闷闷不乐,兄弟一打听都气疯了,以顾怀南为首当天放学就浩浩荡荡去三中‘讨说法’。不过顾怀南他们一去,发现当事人他们也认识,是初中时的死党,而且事情和那个姓李的男生说得有很大出入,双方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友好协商,和平解决了这个事。”苡米最后总结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顾怀南这么讲义气,而且又勇有谋。”
  南澄有点糊涂:“你哪看出来他有勇有谋了?”
  “愿替兄弟出头,这就是‘勇’,最后没打起来,双方也都还很愉快,这就是‘谋’。”
  “你之前还说他……”
  “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啦,谁知道真假。而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英雄不问出处’嘛。难道你不觉得,顾怀南真的算长得很帅的男生啊!”苡米乱用成语,摇头晃脑瞎掰的小花痴样子很是可爱,南澄不禁莞尔。她脑海中忽又出现顾怀南带笑的眼睛,那眼神像一只轻巧的蝴蝶,无声的落在她皮肤上。少女时代的南澄是个存在感很弱的女生,虽然细看也长得眉清目秀,但很少有男生会注意她,丢在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里,她的长相和气质都是很难被辨认的那种。
  苡米曾说过她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宁静气质,像是天边一朵又远又近的云朵,随风飘逸,洁白如丝,又像是某种植物,甚至是家具,放在哪里都是妥帖的,合适的,但是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南澄喜欢的自己的样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想过得好一点,就要让自己不醒目一点,越平凡越好。
  比如成绩不能太好,但也不能太坏,保持中游就很好,这样既不会让弟弟南澈有压力,继母安萍有所顾忌,又不会让爸爸南宇面上无光;比如性格不能太开朗,但也不能过分孤僻,没人和她说话时就尽量在家里保持安静,但如果安萍或者爸爸的朋友和她说话,她也能应对得体;再比如穿着不能太显眼,也不能太邋遢,在学校穿校服,在家穿简单的运动套装或者单色连衣裙,既没有同龄女生会嫉妒她穿得花枝招展,也不会有人说安萍薄待她。
  南澄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词,那就是“稳妥”。她不要人人艳羡,亦不要受尽三千宠爱,她只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
  七岁之前的颠沛流离,辗转亲戚家和陌生床铺之间的生活让她恨透了动荡生活,更让她明白“平凡”才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色。
  她曾以为无论遭受了多大的委屈,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无论多难堪的情况,卑微的垂下眼睫,眼前的一切便会过去。
  可是后来顾怀南对她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委屈和难堪并不会因为你的鸵鸟而过去,反而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演中变本加厉。”
  过去了很多年后,南澄终于愿意承认顾怀南是对,忍让常常无法赢得理解和尊重,甚至会被以为是好欺负而继续被践踏,而不善言辞的踏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是没有才能,付出与获得无法成正比。
  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喜欢做一个沉默而平凡的人。
  像顾怀南这样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享受众人瞩目,无论学业还是后来的事业都试图且有能力有所作为的人,是无法理解一向只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南澄的。
  就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无法理解一只只想好好学会走路的鸭子一样,一朵开在伊丽莎白女王窗前的玫瑰无法理解路边一朵只渴望快点结果的雏菊一样。
  夏虫不可语冰,飞鸟不懂海豚。
  顾怀南和南澄之间的差异,似乎注定了他们之间故事的走向。周一的全校晨会上,顾怀南因为带头去三中“寻仇”,虽然最后没有爆发群架,但被获悉的教导主任认为“社会与校园影响都极其恶劣”,要求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
  南澄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早晨起来时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还起了风。她穿着校服短裙在操场上没站几分钟就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顾怀南难得穿了整套黑色西装校服,里面是洗的发亮的白衬衫,领子有一边不听话的翘了起来,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了,他走到话筒前时,全校女生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顾怀南是好看的,好看的人就算念检讨也是赏心悦目的。南澄想,上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有一些人不用做什么,也不需要努力,轻易就能得到另外一些人的注意和倾慕呢?
  她正天马行空的想着,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南澄,我在念检讨呢,别走神,认真听。”
  耳旁是众人哗然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像黑夜里的远光灯那般刺目。南澄瞪大眼睛望着台上那个笔直地望着她,嘴角扬着又落拓又明亮的笑容,脸上分明写着“我就是故意的”的男生,脑海里空白一片。
  校长与顾家交情不浅,他拍了一下顾怀南的后脑勺,让他正经点,但神情动作并不严厉。男生笑嘻嘻地,三言两语念完剩下的检讨书,然后跑下了主席台。
  每一个人,包括顾怀南自己,都无比清楚就算他拒绝检讨,学校看在那栋由顾氏集团捐资盖建的科技楼份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他还是答应在周一晨会上检讨,只是态度像是“到此一游”。
  南澄一直说不清自己对顾怀南的感觉:最初苡米告诉她那些似假非真的传言时,她是震惊的,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这么无法无天的、“恶心”的男生;而那次他扔书包砸到她时,南澄又不得不承认,她被他的眼神吸引了,言行举止也不像传言里那般是个纨绔子弟,甚至可以说是有礼貌的;后来躲在花坛被发现,一起前后的走回学校,她比他略慢了半步,偷望着他的侧脸和肩膀,心里是满满的慌张和无措——可是这一刻,南澄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起顾怀南来。
  ——他凭什么因为家里有钱就可以在晨会上放肆?他凭什么自己丢人就以为她也愿意像他一样丢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担上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她喜欢做个平凡的南澄,她本来就是平凡到让人看一眼不会想要看第二眼,脑海中也无法清晰勾勒出长相的南澄。
  晨会结束,操场像一个大鱼缸,四散的人群像一尾尾的游鱼。苡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揽住南澄的肩膀说:“哈,你要红了!老实交代,你和顾怀南……”她终于发现南澄不对劲。
  南澄的脸上一片绯红,却诡异的没有任何表情,眼睫下垂,认真看着脚下的路,过了几秒才开口说:“没事。”自从晨会事件后,以往在班里如同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南澄开始惹人注目。无论她多么小心翼翼,安守本分,也不再与顾怀南有任何接触,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传闻开始在全校女生间传播开来。没多久,南澄就成为了某些女生的“假想敌”。
  上体育课玩游戏时被篮球恶意砸到,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无故消失,作为值日生而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后加上了顾怀南的名字,并且被画了粉红色爱心……南澄沉默的接受,息事宁人,暗暗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快点过去,大家快点遗忘她。
  可是顾怀南没有这种自觉,他看到黑板上和南澄的名字写在一起的自己的名字时竟然还笑着问:“这谁画的?爱心画的真难看。”走到黑板前,用手抹掉他的名字和爱心,捡了支粉笔亲自在南澄的名字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一旁的安栋突然一拍手说:“哇哦,顾怀南,怀南,你的名字是不是还有‘怀念南澄’的意思啊?顾伯伯超有远见的嘛!”
  男生们顺势起哄,发出暧昧的笑声,女生们则故作镇定地做自己的事,不时瞥几眼南澄。
  “去你的!”顾怀南笑着扑上去掐安栋的脖子让他闭嘴,全然不知被波及女生的难堪。
  自动铅笔的笔芯不停地断裂,演算的数学习题一直得不到正确的答案,耳旁是嗡嗡嗡嗡的吵闹声,还有“怀南”和“南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南澄佝偻着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恨不得自己会缩骨功,可以让躯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躲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和厌恶成为焦点,背后不知是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灼灼的目光像千万瓦的白炽灯炙烤着她的后背。那天放学后,顾怀南竟真的留下来打扫卫生。
  高中时的班级值日生由全班同学轮流,每天两名,名字会写在黑板右下角,负责下课后擦黑板和放学后扫地、倒垃圾。因为他们班的人数是单数,顾怀南是不在值日名单里的,他从开学到那天之前,从没有做过一天值日。
  所以当他竟真的留下来,南澄在教室最前面沉默地擦着黑板,顾怀南就在教室最后面低头扫地时,每一个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安栋斜挂着书包,抱着篮球站在教室门口催促:“怀南走吧,打球去,扫个毛地啊,你又不是值日生。”
  “我怎么不是值日生了?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明明是他擦掉了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然后写上了自己的,顾怀南却仍是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不会吧?脑子烧坏了?还是……”安栋瞥了一眼有些发僵的南澄的背影,露出暧昧的笑容放低音量说,“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土妞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顾怀南笑着作势踹了一脚安栋,“你自己玩去吧,我今天要体验一下做值日生的感觉,不要剥夺我‘体验民生’的机会好吗?”
  “得得,您啊,慢慢体验,小的不打扰了。”安栋说笑着奔向操场。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教室,因为安栋的离开而陷入一片沉寂,如同柔软的沼泽,吞灭了所有声息。夕阳的余晖软软的落在窗台上,玻璃上落着微微橘色的光,洒漏一点在地上,教室里大片的桌椅隐没在渐渐阴暗的光线里,连带着顾怀南也像是隐在暗处的一个影子般不够真切。
  南澄将黑板反反复复擦了三遍,终于低着头,将洗干净的抹布晾在窗台上,转身去教室后头整理垃圾袋。
  “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顾怀南走到南澄身旁,手里摆弄着扫把问。
  女生没有答话,低头将垃圾袋口扎紧,提起来往外走,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个肩负重压的小老太太。
  顾怀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说:“我帮你吧。”
  从小到大,他没有真的怕过谁,说话做事也很少考虑旁人的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就是如此嚣张又狂妄的长大,事实也总是一次次证明,无论他闯多大的祸,他总能摆平或者总有人会替他摆平。
  可是老实说,他有点怕南澄。虽然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看起来又像小兔子一样温柔而胆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能看到她心里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爆发,应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
  而他最怕的,是怕看到她露出冰冷又厌恶的眼神。
  他怕她讨厌他。
  而南澄刚才的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真的开始讨厌他了。顾怀南在教室等了十分钟,南澄还是没有回来。操场上打球的少年也少了一大半,只有安栋和几个篮球狂热分子还在挥洒汗水,玩得不亦乐乎。西边的天际,夕阳像一颗又圆又大的咸鸭蛋,已落了一半,另一半散发出橘色的温柔余晖,将淡灰的云层染上金边。
  顾怀南将课桌排成直线,又收拾了一遍讲台上的粉笔和点名册——南澄还是没有回来,她的粉色书包懒懒的躺在第四组第三排的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如果她是回家了,怎么没有回来拿书包呢?……不会出事了吧?
  顾怀南沿着通往学校垃圾站的方向一路过去,并没有看到南澄,却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二楼女厕所门口被踢翻的垃圾袋分外眼熟。
  应该是南澄在去丢垃圾的中途想上厕所,所以把垃圾放在门口……那么她现在,还在厕所里?
  顾怀南站在寂静的女厕门口,虽然平日听安栋讲黄色笑话时也能坦然的哈哈大笑出声,但毕竟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女厕好似被下了结界的另一个世界。
  他找不到女生帮忙,只好朝里大声喊:“南澄,你在里面吗?南澄,你在的话就应我一声!”
  声音在冰冷洁白的瓷砖上碰撞传递,有细微的回声传回来,却没有南澄的声音。顾怀南提起垃圾袋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沉闷的,类似物体撞击门板的声音。
  “南澄是你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敲三下。”
  “咚咚咚。”果然敲了三下。
  南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顾怀南心里又急又怒,他红着脸提醒:“我……我要进来咯。”下一秒,就踏进了女厕所。
  顾怀南走近了才发现,最里面靠右边的隔间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门,他越走近,“咚咚”声便越来越清晰,还伴随有女生呜咽的声音。他连忙拿开那根抵门的拖把柄,打开门,南澄狼狈地跌了出来。
  她侧卧在地上,手脚被包装绳捆在一起,嘴巴被人用脏抹布堵住,原本干净乌黑的长直发被人剪的七零八落,校服也被人恶意扯开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胸罩。
  因为手脚被反捆着,所以很难保持平衡,南澄的脸贴在厕所的白色地砖上,挣扎着才直起身,睁着一双瞳仁深黑的眼睛望着顾怀南。
  男生如梦初醒,连忙脱下身上的校服披在她身前,拉出塞在她嘴里的抹布,又替她解开束缚住手脚的包装绳。
  南澄的手腕上已起了淤痕,细细的三圈,比周围正常的皮肉微微陷进去些。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很冷静的扣上自己衣服的扣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几乎没法下手整理的头发,用水冲洗沾了污痕的脸孔。
  顾怀南站在南澄身后,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和难过——以南澄这种性格,得罪人的可能性为零,那么她被人这么欺负,一定是因为他了。
  之前他也听说过有女生因为和他太过亲近而被捉弄,他没有放在心上,一笑置之,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有异性为争夺自己而发动“战争”,这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会得意的事,顾怀南也没办法例外。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女生下手能狠成这样。
  走出厕所前,南澄把顾怀南的校服还给他,提起门口的垃圾去垃圾站丢掉,完成她半路被中断的值日生工作,然后才又回到教室拿书包。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光线昏暗一片。南澄的胳膊因为被反扭着太长时间而变得不太灵活,试了几次都没有把书包背上。
  顾怀南想帮她,可是才移动,南澄就哑着嗓子说:“你别过来。”
  他便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尊蜡像。
  女生终于把书包背上,临走前对他说:“你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惹来了这样的麻烦。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可是却忍不住在被人压在地上欺负时恨你——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有趣的在晨会上点我的名字,好像你很注意我的样子,我就不会……我那么那么努力的想要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不顺眼的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对我‘特别’了。”
  窗外的月亮躲入墨色的云层,整间教室像堕入深不可见的深渊,彻底的暗下来。顾怀南独自站在偌大的教室中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无助,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无力又懊恼。
  他在晨会上检讨时,不知为什么,一眼就在无数穿着相同校服的人群里看到了南澄。她因为个子娇小,所以排在队伍的前面,好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不认真,所以微微仰着脸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神情却明显是茫然的。
  顾怀南不太关心女生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却有留意过南澄几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明明已经轮到她了,有个男生横插进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动为对方让出位置;一次是在图书馆,有个女生把南澄用来占座的书本放到窗台上,坐了她的位置,南澄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窗台上拿回书本换了个位置坐;还有一次是在上学的公车上,他看到有个猥琐男人一直紧靠在南澄身后,做着下流的动作,女生满脸涨得通红,一直往前躲,却始终没有叫出声,下一站开门,没到站就跑下了车……
  她很能忍,是个无论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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