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省著名的心内科主任白世怀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一直坚守医者仁心,却在医院和科室里并不受欢迎;白世怀在退休时却因为自己得意门生滞美不归而遭到免职处分。坚持效益至上的刘加林成了心内科的临时负责人,带领全科向市场要效益,在医生们拿到高奖金的同时医疗上却出现种种问题。在大家怀念白世怀当主任期间心内科的时候,白世怀免职后第一次回到科室,却是他人生的终结。看似金钱至上的刘加林在瘟疫来临之时却做出了感人的决定,展现出医生的职业素养和人性的力量。当刘绚丽和李冯君对心内科主任和副主任位置觊觎良久,张玫和康博却意外当上了主任和副主任。最终,刘加林抗击非典过后选择隐退,而医院对于效益过分的追求导致康博心灰意冷而辞职。 作者简介: 高众,原名王志祥,安徽庐江人。曾服役于北京卫戍区某部,历任卫生所长、医师、卫生队副队长,心血管内科专业。现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有文章被《散文海外版》《读者》《甘肃农民报》等报刊转载,有文章入选年度随笔精选。一 心内科主任白世怀从院机关开会回到科里,一屁股坐进医生办公室就再没起来。他没有往常的精神,更无暇关注北方最美好的四月天。楼外正是万物生长、温暖宜人的春光——一支法国梧桐刚稍微展开嫩绿色的叶子,在位于五楼的医生办公室的窗外随风招摇,欢快而不轻浮,清新而不妖娆。 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有两处:一处在心电监护病房,那个办公室只是供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护士用;普通病房这边的办公室才是主要的办公和活动场所。 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是一个大办公室,三开间。办公室的两则是电脑卡座,一边六个,中间还有四张桌子相对放置,供医生办公。一进门的右侧是一个半截高的柜子,柜子有很多的抽屉,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空白的检查单;柜子上面供医生们放置水杯;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满了通知以及各类需要注意的事项;当然,黑板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白世怀主任讲课时所必备的工具。柜子的右侧便是洗手池了,水龙头的设置不是用手去开的,地上有个踏板,只要用脚在踏板上一踏,一股清泉就会不急不躁流了出来。 整个心内科,除了主任、副主任外所有的医生都在这一间办公室办公,这所有医生还包括外院的进修生和若干所医科大学的实习生,人很多很拥挤。医生交待病情的时候,患者家属也会挤进来,当然也包括日常主动来咨询的患者和患者家属,还有满脸堆着笑容尽情显露谦卑之情的医药代表。因此,在上班时间,这间办公室就像个菜市场,人来人往,叫声嘈杂,热闹得很。 白世怀坐在办公室左侧最靠里面墙角的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陪伴了他很多年,他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会在病房或者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他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仿佛只是个象征,更像个摆设,只是每天上下班进去换换衣服,或者是处理一些日常行政事务,他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呆的时间很短。 他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一声不吭,目光茫然地看人来人往。在他眼前晃动的都是进修生和实习生,自己科里的医生在这天上午要么在病房处理病人,要么在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而进修生和实习生的眼里科主任有着天然的威严,没人敢轻易和主任说话,于是白世怀就感到孤单了。其实白世怀很想这帮年轻人和自己说说话的,特别是今天,因为今天对于白世怀来讲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上午开会时,分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说了,而且还是当全院所有科主任的面,当然还包括医院所有的领导和机关的处长。说十分感谢大家敬重的老主任白世怀同志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了医院;说白世怀同志为医院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甚至为全省的心血管内科专业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白世怀听到这番话,确实感慨万千,非常受用,思绪很快便回到他刚来这个城市,走进这家医院的那一刻。真的是如白驹过隙,他从医学院一毕业来到省城,就分配到这家医院,到现在近四十年。 近四十年前的省城,是典型的北方重工业城市,人口不像现在这么多,也不像现在节奏这么快,那时的大街上人少,三三两两的,如日常散步,轻抬腿陪着小心往前走。汽车就更少了,除了大货车外,小轿车是个稀罕玩意,如果有辆小轿车从大街上奔驰而过,会招来无数稀奇的眼光。那时管小轿车不叫小轿车,叫乌龟壳,人们的目光一边随着乌龟壳快速移动,一边会啧啧称奇:咦,这乌龟壳里面得坐多大的干部啊。当然,不光是乌龟壳了,就是自行车同样是稀罕玩意儿。只有劳模、先进工作者、干部等这样的一帮人才会拿到一张自行车票——有票才能买车,当然还要有钱。那时的省城很小,围绕整座城市骑自行车绕一圈也不过一个小时,就这样还不要骑快了。整座城市没有一栋像样的高楼,绝大多数是两三层三四层的楼房和大片大片的平房。能体现城市高度的是林立的烟囱,股股黑烟增加了城市的高度,也染黑了城市的天空。 当时的医院位于城市的郊区,说是城市的郊区,只是与城市一条马路相隔。那时的城市市区与郊区泾渭分明,楼房和一排排平方组成的市区,与大片农田构成的郊区,只是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一条极具性格的马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一天晴便黄土飞扬。而医院坐落在麦地和玉米地之中,因为被麦地和玉米地包围着,而麦地和玉米地是郊区最典型的标志,因此,医院这便就在郊区了。医院也不像个医院,整座医院被残破的院墙围着,破旧的大门旁挂着一个破旧的木头牌子,上边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残破不全,如果集中精力辨认的话,才能看清上面写的:省立医院。省立医院,省卫生厅直接管理的医院,意味着占据全省医院排行榜第一的医院。就这样一个级别的医院,只是四排平房:一排是门诊,一排是化验、B超、心电图、X线等辅助检查,剩下的两排是病房。行政用房是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临时搭建的几间。那时的科室就是内、外、妇产、儿科这么四个科室,全院的病床总数才一百多张,每天来看病的人总是挤满了院子,刮风下雨躲都没地方躲。医院唯一好看的是每排平房前的梧桐树,排列整齐,默默肃立,给医院增添几分庄重和严肃。 如今的城市不一样了,楼群长得很快长得很高,很快便超过了烟囱的高度,又很快将烟囱踩在脚下,楼群于是给人的感觉便是高耸入云;马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干净,没有了下雨时的泥泞,也没有天晴时的黄土,但是乌龟壳越来越多,于是马路便也越来越堵;城市像个失恋的妇女,因为暴食暴饮腰便越来越粗,身材越来越胖——从一环到二环再到三环。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人流汇了进来,于是便显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医院不再是身处郊区,而是变成了市中心,市政府和很多市属单位都在这四周,比如省卫生厅、财政厅、商务厅、人事厅……于是这一片区域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行政核心区。 医院的四排平房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座现代化的楼房——门诊楼、住院楼、医技楼和办公楼,当然还有十几栋六层的宿舍楼。这些高楼,组成一个庞大的楼群,它们有个共同的特别荣耀的称谓是省最著名的三级甲等医院:四十余个临床科室,一千五多张床位,近三千号员工。如果按照科室和工作人员的数量,这样的医院恐怕在全国也算是排上号吧。 不光是医院近四十年的变迁,整座城市的变迁都在白世怀的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只要是白世怀见证变化的场景都会在他的脑子里清晰回放。白世怀一边有些得意地回忆,一边露出欣慰的笑意,一边听着王刚耀副院长的讲话,从内心感觉挺美。但是听着听着,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副院长这些话好像是对自己这一生在总结,怎么听着和悼词差不多啊,崇高得冠冕堂皇,完美得永垂不朽,就差苍松翠柏,哀乐低回了,这番讲话完毕后只要自己腿一伸就可以进火葬场了啊。 于是接下来的开会时,白世怀没心思听了,他在掐指算自己的工作时间,一算明白了,对啊,确实是该总结了,到今天,正好是自己参加工作三十五周年,从二十五岁工作至今,也就是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该退休的日子。 自己不记得自己生日这是有情可原的,又有多少人将自己的生日长久地放在心里,说起来能想得起就行了。但是昨天老伴也没提醒,说老伴忘了也是有情可原的,老伴毕竟也老了,再说老伴自退休后没过一天好日子,被小孙子折腾得够呛,在家忙得团团转,说实话,还真的不如上班轻松。 心内科老主任白世怀坐在医生办公室,先是看人来人往,见没人搭理他,他干脆将眼睛闭上,准备打个盹。可是,人作为高级感情动物就是这样奇怪,睁着眼和闭着眼完全就是两个心理状态。睁着眼不想的事情,闭着眼就来了,一闭着眼眼前就像放电影一样,往事便历历在目,正好延续在会场时的往日回放。于是过去的一切,便又在白世怀的眼前来回走。白世怀想,他刚上班的时候,医院是存在的,但是心内科没有,而心内科可以说他是见证了、参与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想到这,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他眼睛的湿润和他此时处在他认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在这么如此重要的时间节点下又有如此孤单氛围的感染下有没有什么关联。 白世怀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主任,受人尊敬的不光是他的专业好,他本身长相同样令人尊敬:咪咪小眼,微微上翘的嘴唇,中等身材,胖乎乎,这样的长相很喜庆。不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在微笑,这样的微笑病人喜欢,病人家属也喜欢,医护人员也喜欢,但是领导喜欢不喜欢不知道,至少是在周赫然院长的心里印象还是可以的,永远都是特别亲和,特别平易近人的样子。而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给人以扎实稳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作为医生尤为重要。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白世怀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到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翘,想到烦心的事情他很想抓下自己剩下不多的头发,他是想抓,但是忍住了,他不能在一帮进修生和实习生面前失去自己往日的形象和威严。他就这样一直想,一直想到一股饭菜香钻入他的鼻孔。 他想是不是该吃饭了,于是睁开眼睛,看一进修生在另外一张桌子上自顾自吃饭。于是,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说,吃饭了啊。又招呼其他的实习生和进修生,说大家都去吃饭吧。 吃饭的进修生说:“主任,刘主任让我告诉您,今天中午科里聚餐,但是我一直看您在睡,没敢打扰您。” 白世怀很诧异,问:“聚什么餐?” 进修生说:“刘主任就这样说的,他们都在手术室,让您等他们回来一起去。” 白世怀说:“这样子啊,那中午大家一起去。” 进修生说:“是一起去的,我值班,所以先吃了。” 白世怀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大家上午病人有没有什么事?大家齐说没有。于是白世怀重新坐下,又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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