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故事,却让人感到一丝丝悲凉。 在东北山沟里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里,人们多年来一直过着贫穷落后的生活。随着几个走出去的村民的离奇死亡,一个关于山神的传说不胫而走。慑于山神的威力,村民们渐渐放弃了出走的念头。新任村长不相信山神的传说,希望带着村民走出村子,走向发家致富之路。 致富后的村庄有了一台彩色电视,带领全村致富的姚贵决定把自己每天的视察活动拍成录像,在闭路电视播放,大家每天晚上打开电视只能看村长。为了不让村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村长开始极力阻止修路、办厂、村民离开村庄,山神的故事也再次传播:在山上有一个两丈多高的山鬼,浑身黑色,专吃人心,只要见人逃出去,它用手一指,就能把人心吸走吃掉。 荒诞即现实,现实即荒诞。 作者王小峰曾以嬉笑怒骂的文风见长。但是在《山上有神》这部小说中,作者一改过去的风格,很严肃地讲了一个荒诞却真实的随时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寓言式”故事。 作者简介: 王小峰,作家,《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著名博主。出版图书有《不是我点的火》《欧美流行音乐指南》《不许联想》《文化@私生活》《沿着瞭望塔》《答案从未在风中飘过》。 01 姚家沟是东北某个偏僻山沟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偏僻到有时候人们忽略了它的存在。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县测绘局绘制新版县地图时,真的就把姚家沟给漏下了。 也难怪姚家沟被人遗忘,它四周几乎都被山挡着,虽隶属石龙乡,却离石龙乡有十里崎岖的山路,离最近的蝲蛄屯也有五六里,一座大山正好把姚家沟和蝲蛄屯隔开。姚家沟多年来就是这样孤零零地被围在山坳里,“文革”的阴风和改革的春风都吹不进来。很少有人离开姚家沟,他们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石龙乡,他们不知道更远的山外世界是什么样,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姚家沟是什么样。 说起姚家沟,它的历史并不长。上世纪初,山东西南部连年旱灾,当地农民活不下去了,只好背井离乡,四处逃荒。有几户人家在首领姚尚方的带领下,历尽艰辛,冒死越过一道道鬼门关,来到东北大地。本来,他们可以在土地肥沃的平原定居下来,但战乱频繁,他们不得不颠沛流离,到处躲藏。这些人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最后姚尚方带着大约两百人躲到这个偏僻的山坳里。这些人当中姚姓最多,领头的又是姚尚方,姚家沟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这个山沟虽然安全,但到处是山,没法种地,姚尚方就带人开荒。起初,生活比较艰难,最基本的吃住都成问题,不少人扛不下去了,纷纷逃出姚家沟。眼看人越来越少,为了防止再有人逃跑,姚尚方编造了一个瞎话来吓唬那些想逃跑的人:“山上有一个两丈多高的山鬼,浑身黑色,专吃人心。只要见人逃出去,它用手一指,就能把人心吸走吃掉。”还别说,姚尚方这一招挺管用,逃的人越来越少。随着耕地不断被开垦出来,粮食越来越多,人们也踏踏实实地待在这里了。 山鬼的故事,在姚家沟上了岁数的人记忆中,还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随着山鬼功用性的丧失,这个故事也没传下来,年纪稍轻一点儿的人都不知道。反正不管有没有山鬼,他们都要安心在这里过一辈子。 02 时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确实有几个人离开过姚家沟,但是都死了。 第一个是村东口刘铁富的女儿刘春丫。女大当嫁,刘铁富不想让女儿这辈子像自己一样窝在山沟里,他希望把女儿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为此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托人到处打听,找了不少人牵线搭桥,最后把女儿嫁给省城一个修车的。男人三十多岁,哪儿都好,就是得过小儿麻痹,腿脚有些不利索,一直说不上媳妇。好不容易有个送上门的女人,男人没打磕绊立马同意了。刘铁富把春丫送到蝲蛄屯,城里来人把她接走了。 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出事了。春丫进城头一次做饭,不会使液化气罐,做完饭直接用嘴把火吹灭了。等春丫再进厨房,一划火柴,轰的一声,人就没了。刘铁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本以为这回女儿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竟丧了命。他又难过又愧疚,像是自己亲手杀掉了女儿一样,从此郁郁寡欢。 第二个走出姚家沟的叫徐喜子。徐喜子在十四岁时父母都没了,他平时游手好闲,除了有把子力气,没别的本事。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不着急不着慌,似乎他永远不用替下一顿饭发愁。 因为徐喜子有力气,村里但凡谁家脱坯盖房、种地打粮需要劳力,都会叫他帮忙,帮忙期间管三顿饭,徐喜子靠这唯一的本事长到了十九岁,但这一年他出事了。那是夏天的一个晌午,徐喜子去蝲蛄屯帮人脱坯,走到半山腰正碰上何玉枝在打柴火。何玉枝是姚家沟大大小小的女性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年方二九,一直被村里的光棍们垂涎。她爹何庆怀老担心女儿在外面出啥事,琢磨着等女儿再大一点儿,赶紧把她嫁出去。 玉枝人长得比较细嫩,脸蛋白里透红。天热,玉枝没穿外套,只穿了件蓝色对襟汗衫,头发也汗涔涔的。她猫着腰打柴,胸前那对鼓鼓的奶子随着两只胳膊的动作不停颤动。徐喜子看着玉枝,突然觉得一股燥热冲向头顶,他看四周无人,扔掉手里的上衣,像只饿狼一样朝玉枝扑过去。 玉枝一直专心打柴,根本没看见徐喜子,就在她发觉眼前好像有个影子在晃动的时候,已经被扑倒在地。徐喜子发疯一样扯开玉枝的汗衫,白嫩嫩的奶子几乎是争相挤出来的,不过他已经顾不得去欣赏和玩味这叫他失控的尤物,直接去扒玉枝的裤子。裤带是用几根布条搓成的,哪禁得住徐喜子这样蛮力的撕扯,砰地一下被扯断了。 玉枝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吓蒙了,等她回过神,裤子已经被徐喜子扔到几米开外,吓得她直叫。这一叫被在山下往车上装柴火的何庆怀听到了,他噌噌噌几步蹿到山坡上,老远就看到玉枝两条白皙皙的大腿在蹬踹,身上还压着个男人,可把他吓坏了。徐喜子头一回干这种事儿,再加上玉枝不停挣扎,一直没能得逞。何庆怀大吼一声:“你个王八羔子,杂种操的!”徐喜子抬头一看,见何庆怀张牙舞爪朝他扑过来,吓得他腾地从玉枝身上跃起,抓起裤子,撒腿就跑。何庆怀追了几步,徐喜子一眨眼钻进了松树林。 徐喜子在蝲蛄屯脱的坯还没到十块,何庆怀就带人追了过来,二话没说把他五花大绑捆回了姚家沟,绑在村口的大榆树上。何庆怀回家取来一把洋镐,这镐一般是冬天刨冻土时才用得上,有十来斤重,一头尖,一头扁,哪一头落下都能让徐喜子脑袋开花。何庆怀跳着脚骂,几次想冲上去把徐喜子劈死,可每次都被看热闹的人拦住。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咋平白无故要劈死人家呢。 徐喜子耷拉着脑袋闭着眼,心想,这回完蛋了。他不挣扎,也不叫喊,眼前时而还会浮现玉枝那对颤动的奶子。他略感遗憾的是,好不容易见到女人的身体,那下边到底长啥样还都没工夫瞅上一眼就被撵跑了。 这时候,村长姚东革来了,一见这情景,他赶忙拽住何庆怀:“杀人得给人偿命,你嘎哈呀?”当着村里这么多人的面,何庆怀实在张不开嘴说他看到了啥,他平时就嘴笨,又正在气头上,干嘎巴嘴说不利落,旁人听着像是他在无理取闹。被姚东革一通数落之后,何庆怀气也泄了,最后把洋镐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喜子捡了条命,可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后来人们都知道了,他在村里的名声也臭了。毕竟,这么多年,村里人一直相安无事,从没什么纠葛,徐喜子算是坏了规矩,再也没人找他干活了。没活干意味着没饭吃,吃不上饭,徐喜子只好跑到苞米地里偷苞米吃,人们发现后只是嚷嚷两句把他吓跑而已,也不愿跟他计较。 人们对徐喜子避犹不及,他常常一天吃不上一口饭。但还是有个人在暗中帮助他,这人叫姚贵。姚贵是个热心肠,他见全村人都在孤立徐喜子,有些看不下去,毕竟都是姚家沟的人,尤其是一想到徐喜子从小没爹没妈,孤苦伶仃的,觉得挺可怜。他借着天黑,趁媳妇不在,偷偷送给徐喜子十斤高粱米。这袋高粱米吃完后,徐喜子又断顿了。他知道,姚家沟不会再有第二个像姚贵这样的人帮他了,看来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他一咬牙,离开了姚家沟。 徐喜子离家出走快一个月了,村里人都没察觉。直到有一天,县公安局和乡派出所的人来姚家沟查案子,人们才知道,徐喜子不久前在邻省的一家林场叫人杀了,死的时候腰子和眼睛都被挖走了。 人们唏嘘不已,没想到这个爹妈死后靠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死都死得这么惨。村里人开始在大榆树下念叨徐喜子的好了。谁家一忙活起来人手不够,就会想起他,要是徐喜子还在该多好。后来人们一提到徐喜子,总会捎上何庆怀,要不是他闹着要劈死徐喜子,徐喜子能走吗,能死吗?搞得何庆怀也像个罪人一样,有口难辩。 第三个走出姚家沟的是村长姚东革的儿子姚庆发。姚庆发去石龙乡赶集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觉得姚庆发人挺好,靠得住,姚庆发对这个女人也喜欢得不行,一来二去俩人搭嘎上了。石龙乡的集市一年有三次,每次三天。到第二次赶集的时候,姚庆发跟女人说要娶她做媳妇,女人一听哭了,边哭边诉说自己的境况:原来这女人早嫁人了,可是男人整天打她,女人受不了,几次跑回娘家,被男人抓回来后又是一顿毒打。女人跪在姚庆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希望姚庆发能救救她。姚庆发被感动了,他特别心疼这个女人,想也没想,决定带着女人私奔,管它往后咋样,先跑了再说。他拉着女人,搭着长途车跑到县城,又跑到省城,然后从省城跑到外省。 姚庆发失踪后,姚东革去了石龙乡好几回,打听儿子的下落,结果啥也没打听到。这一晃半年过去了,眼看快过年了,儿子杳无音信,姚东革急得害了场大病。腊月二十七这一天,县公安局和乡派出所的人敲开了姚东革的家门。姚东革一见这俩人就知道儿子出事了,他坐在炕上没动,只是嘴唇抽搐了一下,等着他们开口。 县公安局的人大致介绍了一下姚庆发的情况。姚庆发和那个女人在河北滦县找到了活儿做,姚庆发往火车站运煤,女人在一家小饭馆里打零工,算是过了一阵安稳日子。但有一天姚庆发的钱包被一个工友偷了,人赃俱获工友还不承认,姚庆发情急之下,把工友打了一顿,结果下手太重,把人家胳膊打断了。姚庆发知道事情搞大了,回家带着女人就跑。后面有人追,俩人往城外跑,看见铁道,就沿着铁道跑,要是赶上有火车路过,扒车能跑得更远。他们跑上一座单线铁道桥的时候,迎面开来一列火车,这座桥比火车宽不了多少,两边连个栏杆和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没处躲。桥高十几米,水面结着冰,跳下去也是摔死。俩人傻眼了,只好抹头往回跑,可是枕木之间都是空的,踩不准就会掉下去,根本跑不起来。在他们跑到离桥头还差三十多米的地方,后面的火车一路刹着车冒着火星子追了上来,还是把他们撞到了桥下。 等警察把事情原委说完,姚东革坐在炕上还是没动。 姚东革突然死去,给姚家沟这一年的春节蒙上了一层阴霾。 03 姚东革死后,村里要选个村长,照理说原来当过村长的刘铁富最合适,可春丫的死让他很伤心,他根本没心思当村长。这时,人们都想到了一个人:姚贵。 姚贵今年三十七,人们觉得他古道热肠,乐善好施,谁家有点事儿,他都会热心帮忙,感觉他比村长还上心。姚贵的媳妇是从石龙乡嫁过来的,他常去石龙乡,在村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虽然他知道的也不过是十里外的那些事儿。姚贵身上唯一让人烦恶的是他爱嘚瑟,就拿头发来说,为了让小分头老是保持整齐锃亮,他喜欢把香油抹在头上,经常是他人还没出现,香油味儿先飘过来了。有人摸着他像刚被牛舔过一样的头发说:“哎呀,这脑瓜子上都能打刺溜儿滑了。”一阵哄笑过后,姚贵落下一个外号:姚刺溜儿。开始姚贵还跟人争执几句,后来外号叫开了,他不喜欢也得答应了。 姚贵还有个能耐,不管在啥场合,他总能用三言五语把大伙儿的注意力集中到自个儿身上,然后话里话外让人们知道他最近又做了什么好事儿。他的外衣从来都是披在肩上,跟人说话时经常耸一下肩膀,他发现这个动作做起来很有派头,也容易吸引别人注意。即使姚贵不做这样的动作,看上去也挺有派头的,他大高个,黑脸膛,往人群中一站,眨眨小眼睛,就能显露出来。 对于这个封闭的村子来说,谁当村长都一样,不过人们还是期待新村长能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一点儿。村里能投票的人几乎都把票投给了姚贵,从他的古道热肠劲儿上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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