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和大河之间有个美丽的女人叫青树。她常常会带一把猎枪,到胡杨林中去转。那里有她丈夫的坟墓。在乱着大风的那一天,他死在了林中。青树发誓要为丈夫复仇…… 作者简介: 董立勃,山东荣成人,生长于新疆兵团农场,毕业于新疆师大政治系,做过农场工、教师、编辑、记者,现为新疆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努力用自身才气将西部风景和边地传奇融为脍炙人口的好故事。 目录: 青树第一章 又刮风了。 这个地方经常刮风,风刮起来很大,沙尘在空中飞,发出一种怪叫。天是暗的,看不清了,地是昏的,找不到路了。走兽躲进了洞,飞鸟藏进了窝。 人呢,和走兽和飞鸟一样,全都往家跑,拼了命往家跑,怕在风中,把自己丢了。不过,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往家跑,这个人却要往外跑。 这个人是个女人。往外跑,不瞎跑,她只往一个地方跑。这个地方,是一片胡杨林。 一片很大的胡杨林,有多大,没有人量过。只知道,骑上马,走上一天,还不能从这一边走到另一边。这一片胡杨林,还很古老,古老得在史书都查不到它的岁数。往胡杨林跑,不是胡杨林在风中比平常更有意思。相反,刮大风时,胡杨林会很可怕。每一棵胡杨,都变了样子,变成了一匹狼,嚎叫着,扭动着,随时要扑出去撕咬。这样一来,胡杨林里就有了无数只狼,就成了一个狂野的狼群。 不过,这个女人,知道要去的地方,和平常不一样。她一样也不会像平常出门一样。她会在出门前,换上牛仔裤,会用一条黑色的纱巾,把头和脸全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光是这样还不行,这个女人,在拉开门走出去时,还会做另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要顺手取下一杆挂在墙上的猎枪。这杆猎枪闪动着油亮的光泽,没有一点灰迹。看得出来,这杆猎枪常被擦拭,常被抚摸,常被拿出去使用。 看来,这个女人,这个时候走出门,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不但会带上猎枪,还会骑上一匹马,一匹白色的伊犁马。白马在风中跑起来,马鬃飘飞起来,是一面白旗子。 这个女人名字叫青树。 每次刮大风,青树都要带上猎枪,骑上白马奔上胡杨林。只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很少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七年前,那天,也刮了风,刮了很大的风。 七年前,在西边一个很远的地方,在一片古老的胡杨林里,有一个男人死了。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他叫纪明。是个护林员。他死了,他是被别人杀死的。 那一年那一天,一个叫青树的女人,站在红色小木屋的窗子前,看着外面正在撒野的大风,有些着急。因为去胡杨林巡查的丈夫还没有回来。没有看到丈夫的影子,却听到了一声枪响。听到枪响,青树在小木屋里呆不住了,她跑进了大风,跑向了胡杨林。青树想跑得很快,可她没法跑得太快,因为她的肚子鼓起得有点高。没法跑得快,还想跑得快,跑起来后,就可能反而会跑得更慢,青树在穿过一片没有路的荒野时,被凸起的一道土坎绊倒了。在摔倒了至少五次以后,青树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青树抬起头朝前看,好像看到了纪明,青树伸出一只手,喊着纪明的名字,而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去捂着肚子,因为,这会儿肚子疼得好像有一把刀子在里面搅来搅去。从青树的裤腿处流出了很多的血,血马上就渗进了干燥松软的沙土。 当时,我怀了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可是,那天,这孩子,也跟着纪明一块走了。那个凶手,不但杀了我的丈夫,还杀了我的孩子。这样的灾难,我不知道,别的女人会不会遇到,不过,我真的遇到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在这片原始的胡杨林里,一个叫纪明的护林员消失了,替代他的是一个叫青树的女护林员。当这个叫青树的女护林员出现在树林子里时,带起的尘土,会像雾一样弥漫,因为她骑的那匹白马,跑起来时,钉着铁掌的马蹄有些狂野。还有,如果我们正好在林子里,和这个叫青树的女护林员相遇,我们很可能没法看清她的脸,因为这个时候的她,会用一块黑色的纱巾包着头和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有一样东西,会让我们觉得熟悉。这个东西就是拿在她手中的枪。那是一把猎枪。我们曾多次见到过这把枪,因为,那个叫纪明的护林员活着时,几乎天天都抱着这杆枪。 从此,我有了一个仇人。从此,我有了一件很想做的事,那就是找到这个仇人。这个仇人,就是那个杀了我丈夫和我孩子的人。这个世界很大,人也很多,要找到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杀了我丈夫的仇人。 七年过去了。一间红色木头房子,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木头房子。木头房子上有个木牌子,上面写了“青树客栈”四个字。青树站在木头房子的门口,靠在门框上嗑着葵花子。看到有卡车开过来,有马车和驴车走过来,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走向她的红房子,青树总是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很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开红房子,就像很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还不找个男人生孩子过日子一样。我很少会对别人说起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事。这是我个人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我不想对别人说。于是好多人就把我当成一个在路边开客栈的女老板,整天就想着怎么挣钱。不过,我的客栈生意一直挺好,因为,我做的辣子大盘鸡很好吃。吃过了一次的人,一般都会来吃第二次。 青树在照镜子。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青树照镜子也会很认真,会照很长时间。她也会很在意眼角处刚生长出的一条细纹。青树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不涂一点粉,不抹一点胭脂,看起来仍会让男人为她动心。不过,青树照镜子,不光是在摆了梳妆台的房子里照。青树开着车时,也常常会从倒车镜里,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乱了,如果乱了,她会用一只手去随意理一下。青树有一匹白马,还有一辆吉普车。不去胡杨林,去别的地方,青树会开着吉普车,不骑马。 有时,青树还会把塔里木河当镜子。在胡杨林里转,会出汗,还会落一脸沙尘。青树就会来到河边,从马上跳下来,蹲到河边洗脸,只是洗脸前,青树先把水面当镜子,看一会水里的自己。 这一点上,青树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 七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成,甚至是连一点进展也没有。一件做了七年还做不成的事,一定是件很难做的事。不过,再难我也不会放弃。不管什么事,只要不放弃,总是会有可能做成。七年后的这个秋天,我看到了这个可能性。于是,我的生活也就有了一个新的故事。 天在睡觉,地在睡觉。青树也在睡觉。天黑人才睡觉。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却是天快亮的时候。 往常这个时候,青树不会醒。年轻的女人,都爱在早上多睡一会。怕睡过了头,耽误事,青树在床边的桌子上放了一个闹钟,每天到了一个时间,闹钟自己就响了。闹钟一响,青树就醒了。不过,这一次,闹钟没有叫,青树却醒了。她没有想醒,她还想好好睡一会,可她不能不醒来。因为整个房子晃了起来,房子一晃屋子里的东西都跟着晃,晃动发出的声音,要比闹钟发出的声音大许多倍。青树睁开了眼的同时,喊了一声,地震了。青树穿着睡衣跳下床,抓起一件外套往外跑。跑过紧挨着的一间房子时,青树喊了一声,小桃,快,地震了。青树跑到了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把外套套在身上。许小桃醒了过来,不但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还发现床在摇晃。许小桃叫了起来,妈呀,真的地震了啊。说着,也随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跟在青树后面跑了出来。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它的光芒已经贴着地面在扩展了。一支现代化的钻探石油的车队正在开过来。它像山一样高大,却又像河流一样奔腾着。当你还没有看到它时,你就听到了雷一样的声音,当你看到了它的身姿时,你会觉得脚下的土地正在裂开。一些蹲在道路两边的电线杆子上睡觉的鸟雀被震碎了,心脏掉落在地上。巨大的轰鸣声传到不远处的胡杨林里,惊起了一群灰色的野鸽子。青树站在那里看着车队开过来,车队卷起的烟尘几乎要把青树淹没了。青树呆呆地半张着嘴巴。许小桃也从房子里边跑了出来,也站在青树身边,也和青树一样,呆呆地。 公路边上还有一些别的黄土房子和白石灰刷出的房子,这些房子里的人也全跑出来了。跑出来的大人和孩子全一样看着车队发呆,看来他们也和青树一样以为是地震了。不过,发过呆后,所有的人都变得兴奋起来。没法不兴奋。这些车队是去沙漠开采石油的。石油是什么,是黑色的金子啊。自己生活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流淌着金子的地方,连傻子都会咧开嘴傻笑。 太阳升起来了。一个大卡车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了一群石油工人。他们向红房子走过来,向站在门口的青树和许小桃走过来。其中一个石油工人问,有饭吃吗,我们饿了。 红房子生意更好了,原来一天能卖三十只鸡,现在一天要卖五十只还不够。每天一大早,青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着吉普车去附近的农场小镇去买活鸡。小镇上有一个市场,里边有一群小摊贩,全是卖活鸡的。一看到青树走过来,全给青树打招呼。 一个摊贩说,青树,你看我这鸡,绝对的土鸡。青树说,你这是土鸡,可太老了,老得下不了蛋了。不行,肉像干柴。另一个摊贩说,青树,我这鸡,又肥又嫩。青树说,你这鸡是用饲料催出来的,嫩是嫩,可没香味。青树走到了一个老大爷跟前。老大爷说,你看,全是小公鸡。没喂过,野地里吃虫子长大的,多高的墙,一飞就飞过去了。青树说,多少钱一只。老大爷说,十五。青树说,行了,十三,我要十只。一个女摊贩说,青树,小公鸡不行,啥都没有经历过,弄不成事。大家全笑起来。青树说,怪不得你家养着一只老公鸡呢。大家笑得更厉害。 开往沙漠深处的勘探车,像一只巨兽,卷起半天沙尘。车队过去后,从沙尘里钻出了青树的吉普车。满脸沙土的青树用纱巾把头和脸包了起来,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车子的后排座位上,十只活鸡在又跳又叫。突然哐地一声响。吉普车向前栽了一下。不动了,也没有声音了。青树跳下车,打开引擎盖,看了一阵,也没有看出个什么。气得青树扯掉了包在脸上的纱巾,坐在路边的沙堆上喘着粗气。远处有车过来,青树站起来去拦车。两辆车开过来,又开过去,没有在她面前停下来。气得青树再看见一辆大油罐车开过来,不举手去拦了。不举手去拦,大油罐车却停下来了。从驾驶室里跳下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汉子朝青树走过去。看着汉子走过来,青树笑了。 这个男人姓关。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他是最早一批走进红房子的客人。那时纪明还活着。纪明活着时的客人,已经很少再见到了。只有他,还经常来到红房子。现在,他到红房子来,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客人了。我也把他当成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老关修车,青树在一边当助手。老关伸出手。青树把扳手递给他。车子修好了,老关把引擎盖盖上。让青树上车试一下,青树上车,发动车子,车子着了。青树笑了,没说谢谢老关的话,只是拿出毛巾,让老关擦汗。老关用毛巾擦汗,不过,擦完汗,把毛巾还给青树时,顺手在青树的腰上摸了一下。青树看了老关一眼,没有生气。 要做出好吃的大盘鸡,先要把买回来的活鸡杀了。天天要杀鸡,青树动作已经很熟练。青树宰鸡,一刀一个,一会儿地上就躺着一片死鸡。青树把烧开的水倒在鸡身上,给鸡拔毛。一眨眼,一只鸡身上就没有一根毛了。许小桃走过来,走到青树跟前。看了一会,对青树说,青姐,你可真是太能干了。青树说,逼出来的,不干不行。许小桃说,咱们可以再雇一个人。青树说,用不着,我一个人,也没有耽误过事。把褪了毛的鸡,放到案板上,青树抡着菜刀把一只只鸡剁成碎块。外边的餐厅里已经有了吃饭的客人,青树赶紧切辣椒,切葱切蒜。大炒锅里的油冒起了烟,调料往锅里一放着起了火,鸡块再放进去,马上油花四溅。炒锅在青树手中上下翻动,鸡块闪动着诱人的光亮。大盘鸡做好了,许小桃进来端菜,让青树快点,说外边的客人有些等不及了。 许小桃是我的表妹。比我要小好多岁。可她在好多事上,却好像比我还有主意。并且只要有了主意,会马上说出来。不但说出来,还会做出来。有时,我不得不听她的话,因为,这个客栈要是没有她,开下去就会很难。有她在,我会少操好多心。我不愿意为客栈操太多心。 吃饭的客人走了,客栈里静了下来。青树坐下来,喝着水,炒菜是个力气活,她出了不少汗。许小桃递过一条湿毛巾,让青树擦汗。许小桃说,青姐,我想给你提个意见。青树说,你说吧。许小桃说,生意这么好,咱们能不能扩大一下经营规模。青树说,一天能有上千块钱的收入,可以了。许小桃说,你不知道,你炒的辣子鸡,客人有多喜欢吃。现在,有些客人,开着车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来吃你的大盘辣子鸡。有时来晚了,鸡已经卖完了,还吃不上。再说了,你也看到了,沙漠里出了石油,这里要大开发了,全国会有好多人都往这里跑的。这可是个赚钱发财的好机会啊。青树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干。许小桃说,这年头,有什么事,会比挣钱的事更重要呀。青树说,那你的意思?许小桃说,招收员工,扩大经营。青树不想扩大经营规模,因为赚钱实在不是她唯一想做的事。再说了,她没有觉得自己缺少钱。钱这个东西,多少是多,多少是少,没个准数,全看自己怎么想。不过,更多的人却是总想着自己能有许多钱,有多少都没个够。随着石油大军的到来,许多想发财的人都看到了机会。一个叫朱老三的男人,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来到这里,在青树的客栈里住过一夜,吃过一顿饭后,看到生意那么好,就决定也要在沙漠公路边上盖一个客栈。这会儿,朱老三正在指挥着民工盖房子。他吆三喝四,嗓门大得像在和谁吵架。朱老三剃了个光头,不管啥时候,嘴角都会叼着一根香烟。 青树靠在门框上嗑着葵花子,看着朱老三正在建造中的新客栈。许小桃站到青树身后,对青树说,看到了吧,我们得有危机感。青树说,多好啊,房子多了,人也会多了。这个地方就热闹了。许小桃说,别人来抢你的生意,你还高兴。青树说,我当然高兴了。你不知道,这里冷清了有多少年了。再说了,那么多开发石油的人都来了,光咱们一家红房子也忙不过来呀。 一个拖拉机开了过来,拉了一车西瓜在叫卖。青树招了一下手,拖拉机开过来了。青树说,什么地方的西瓜?卖瓜的说,下野地的。青树说,多少钱一公斤?卖瓜的说,五毛,不甜不要钱。青树说,来一百公斤。买上西瓜后,青树留了一半在客栈里,把另一半装到麻袋里放进了吉普车。青树对许小桃说,好久没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妈。 我有一个母亲,是五十年代的一个女兵。开荒种地的女兵。母亲刚来时,才十九岁。现在六十九了。不管有多忙,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看看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和我更亲。 吉普车停在了一家农舍门前,青树把半麻袋西瓜从车上扛下来。院子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进去了。院子中间摆了一张木桌,母亲正坐在桌子旁边看照片。一堆发黄的老照片,母亲一张张看得很仔细,边看还边咧着嘴笑。青树说,娘,是下野地的西瓜。母亲说,下野地的西瓜好。母亲说话时,头没有抬起来,还在低着头看照片。青树说,这些老照片,看过多少遍了,还没看够啊。母亲说,不知咋的,我是越看越有意思,来,你也过来看看。青树说,我才不看呢。母亲说,只看一张。青树说,一张我也不看。母亲说,这一张是你从来没有看过的。青树说,没有我没看过的,从小你就让我看,早烦了。母亲从发黄的照片中,拿出一张不发黄的。不但不发黄,还很新。还是彩色的。青树看了一眼,看到了照片上有一个好像挺有风度的中年男人。青树说,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母亲说,你当然不认识,你要认识不让你看了。青树说,我不认识,让我看什么,我不看。母亲说,不看也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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