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拆迁在即,烦恼拔地而起,老子,妻子,孩子,票子,位子,车子,房子……众声喧哗的咏叹调,百恼交汇的凡人歌。 这是一个以家庭人物命运波折、情感变化为线索的长篇小说。退休教师之家的姜家三兄弟因为个性和机遇的不同,各自长成了迥异的人生。人近中年,除了要面对复杂而微妙的家庭关系,还得面临人生中纷至沓来的各种危机…… 作者简介: 鲁敏,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奖”等,并当选“2007年度青年小说家”称号。已出版有长篇小说《戒指》、《博情书》等。第一章 外面,天气特别的好,微风里有着初春时分的那种轻浮与软弱,可屋子里的气氛几乎恰恰相反。他们围坐在一起,表情僵硬,像在开会。这是开会之前的沉默,微妙,温吞,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父母亲的房子要拆迁了。 一出现利益的问题人们就会开会。家庭里也是这样。兄弟三个以及他们的老婆们分别从三个方向面向父亲和母亲,父母那里像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的父亲正流着口涎,像婴儿长牙那样源源不断。母亲拿着小毛巾,熟练地擦着,但那动作分明是若有所思的,像在拖延某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有人正从窗外走过,如果这人碰巧向里面张望,他会以为他是在隔着窗户看一部陈旧的国产故事片,他刚刚按下了暂停键或是慢放键。屋子里的这一家人成了塑像,塑像们的表情如此清晰却空洞,散发出催眠般的懈怠与昏暗,他不得不把无聊的目光转向更无聊的虚空。 即使不算上这次的拆迁风波,姜家的三兄弟也从来没有亲密无间过:他们似乎一生下来就是有仇的,只是为了互相复仇才先后托生到母亲的肚子里。 在这套摆设寒酸却又故作斯文的老式教工公寓里,到处都像古战场一样布满了他们三人幼时恶斗的种种遗迹——大衣橱镜子上方因为某次远程射击的瞄准偏差失去了一只角,因为不妨碍使用,就再未补上,长年累月的,像瞎了的一只眼似的黑洞洞地睁在那里;厨房一只小方凳在作为轻便武器的使用过程中歪了一只脚,人一坐上去就颤颤巍巍的,像老人口嘴中快要掉的牙;更多的是餐桌、书桌、门板以及厕所墙上用刀片、毛笔或各色圆珠笔留下的种种诅咒短语,或象形,或会意: 祝姜老大明天考○。(圆圈画成了活灵活现的鸭蛋状) 瞎子姜宣(旁边还画着一幅戴墨镜的阿炳状的人脸) 判处姜墨死形!(有一个别字,但骂人者与被骂者在当时都认为是对的,其污辱效果分毫不减) 姜××墨(两个叉叉用粗粗的红色画在名字上,表示万劫不复) 姜印是个女人!姜印没有屁眼! 等等,不胜枚举。活像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展。 如果对这些墙上的短语展开研讨——像对艺术表象进行一次深刻的理论挖掘,从潜意识、下意识及儿童心理、家庭环境因素并结合时代特色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推断:这三个孩子中,老大姜宣的成绩可能不错,因而招来考“○”分的诅咒,另外,他因为过分用功,视力必定不行,这给他自己增加了一个“瞎子”的绰号;老二姜墨可能比较健壮强大,让人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只能泛泛地画上红叉叉并判处死刑;老三姜印则应是相当乖巧乃至阴柔,因而被恶毒地污辱成另一个性别…… 另外,我们还可以猜出,这个家庭的父亲是位书法爱好者——姜宣、姜墨、姜印——他一厢情愿地把对自己白宣、黑墨、红印的爱好以一种迂腐却通俗的方式寄托在三个儿子的名字上。但显然,他的家庭教育又是相对随意的,这导致了几个孩子在家中毫无忌讳的所作所为,而另一名监护人,也就是家中唯一的女人:母亲,大概也不是足够称职,或者她是被三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给榨干了精力,注重整洁与细节的女性特质一天天消失殆尽,从而对家中触目可见的小号标语视若无睹,对那些破了相的镜子、柜面、板凳更是没有修理或更换的打算,似乎以此表示她对这片战争频繁的领土的完全放弃…… 哦,忘了,这屋子里唯一富有趣味的装饰——母亲在客厅的墙上给三个孩子留下了三组身高刻度线,逢上哪个孩子的整生日就量一次,并用丈夫的小楷毛笔注明当天的日期和准确的高度。十几年下来,三组稍稍弯曲的线就像三只膨胀的蜈蚣爬在客厅的西墙上,在那光线不足的狭小客厅里,这身高线倒成了偶尔来访的客人们寒暄时的重要话题…… 而不久,准确的说是再过两个月,一条新开的马路就将从这几幢破旧却依然保持尊严的老式公寓中间穿膛而过,所有的这些曾经记录过姜家三兄弟的斗战史与成长史的痕迹将随着发达的原位定点爆破技术和高强压力的推土机而魔术般地灰飞烟灭。如果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足够令人伤感和缅怀的。瞧瞧吧,这套老公寓里,一只盘子就记忆着一样美味,一把暗锁就藏匿着一段秘密,一个马桶就吸纳过无数欲望,一张床就孕育了全家的生命,一间房子就是一家人的历史…… 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这套老房子做过任何多情的凝视和追思,因为除了父亲和老大姜宣,这个 家中的其他成员根本就缺少相应的雅致情调,而父亲,虽然曾经贵为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却在两年前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中风而导致偏瘫,口角歪斜、吐字不清,连喝两口水都会湿了半边衣领。他现在全力关注和研究的是如何顺利畅通而又不失体面地解决每日进食三餐、数次小便及一次大便…… 而家中唯一的浪漫主义衣钵的继承人,老大姜宣,却被眼前如大山般压来的现实主义完全击倒——父母的老房子要拆迁,这变故将像地震一样把安逸的生活彻底翻个,并带来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父母在拆迁过渡期间怎么弄?租房子还是住儿子们家?租房钱平均分摊?或者在儿子们家轮流住?这还是个相对短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作为长久之计的拆迁安置,父母们得另外买房安家,如果买房子,这买房的大事,谁来张罗?差的钱又如何贴补?最主要的是父亲半身不能动,他需要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适的生活条件,而不管与哪家儿子儿媳同住,不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都要考虑到各人的孝心、耐力、经济等诸多综合因素……作为姜家的长子,姜宣不得不作出上下求索的姿态,并务求解决方案的公开公正、兼顾公平。 而事实上,从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的关系、性格及既成局面来看,姜宣其实是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实质问题的,就算是他这次开了天眼、有了神助,但两个弟弟及弟媳妇们,甚至包括他自己那做会计的老婆也未见得就真会听他的安排。唉。 说起来呢,姜宣是长子,做父亲的曾在他身上注入最热切的新鲜劲儿。在姜宣还不会讲话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他念唐诗三字经,入睡之前播放儿歌磁带,平常讲话使用完整的书面语和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所能想象到的育儿方法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把着姜宣满是肉窝的小手在白净的宣纸上写横划竖,弄得满纸像画满了错乱的树枝,母亲心疼那轻白昂贵的宣纸了,便叫起来:行了,还要再培养一个浪费宣纸的呀! 字虽然不练了,但父亲那种种居心积累的刻意熏陶已经足够把姜宣培养成一个本分而内向的文科型孩子了,除了看书学习,他自小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这固然造就了他一流的学习成绩,却也引起了姜墨、姜印由衷而深刻的鄙视,他的出色使他已经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赞赏和呵护,因而在兄弟间私下发生的任何争执或利益分配上,姜宣从来都没有取得与大哥地位相称的结果。他是被排斥、被损害、被污辱的典型人物,他是兄弟三个中的弱势个体。因此,就凭他,就是想破头也是无用功,他是不可能摆平得了姜家这场错综复杂的拆迁“事件”的。 因此,此时此刻,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姜宣那种皱眉深思、低头不语的模样完全就只是一种姿态,以屏蔽和掩饰他无能为力的现状,倒是他身边的妻子严晓琴的神色更为恰如其分,她那双曾经纹过眼睑后来又重新洗去的眼睛仍旧像十五年前刚刚嫁到姜家时那样闪闪发亮,她带着几分老于世故的神情镇定地一一细瞧着在座的一家人。 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家的两个小孩,一大家子八口人全都到得齐齐整整,严晓琴感到很满意,因为,她,才是这次家庭会议真正意义上的召集人。 此前,为了酝酿这次会议,严晓琴还是动了点脑筋。看到丈夫姜宣面对拆迁一事那心神不宁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样儿,她在愤怒的同时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局势很明朗,三个儿子就有三个家庭,就代表三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每家都必须有一个人作为小团体的精神领袖,以调动全部的主客观因素来争取最有利于本体的长远利益。 严晓琴的女儿明年就要中考,眼下的每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冲刺阶段,现在的考学多重要呀,哪个家庭不是当了头等大事在抓?一切可能产生的干扰因素都要绝对排除在外!所以,公公婆婆无论如何是不能住自己家的,这道理说来人人都会点头赞同,可要真正实施恐怕还得费些周折。并且,看看吧,这个徒有大哥其位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她就必须出山。严晓琴虽然当初学的是财会,但她通晓兵家之争的基本原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最要紧的是摸清老二姜墨、老三姜印包括公公婆婆等所有相关人物的真实想法,这样,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 因为长期服侍病人而神情倦怠的母亲、半瘫在床却养得白白胖胖的父亲对大媳妇的提议感到多此一举。作为即将被拆迁的主体,也就是处于这个拆迁事件中心点的主要人物,他们显然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母亲随随便便地说:拆迁时在各家轮流住住,回头补给我们房子再回来就是了…… 母亲以前是数学老师,思维比较直线化,在年轻的时候,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但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单纯,实在令人不可理喻。严晓琴转向父亲,后者皱着眉头哼哼起来,不知是对大儿媳的担忧有所感悟,还是他突然内急了,想着艰难的出恭。 严晓琴于是语重心长哗哗啦啦说了一大通,总之一来大家好久没聚了,二来这好歹是件大事,人心隔肚皮,需要商量商量等等。然后不等二老完全明白她含义深切的潜台词,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公公婆婆的名义,把三家人全都召集到这个即将从城市中彻底消失的老公寓里来。 ——因此,此刻,在严晓琴那环视众人的目光中,她实际上是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她感到自己富有谋略,完美把握住了处理问题的主动性和巧妙性。 坐在晓琴对面的是二媳妇左春,她围了一条竖条纹的丝巾,试图给自己增加一些斯文气——实际上,这与她的气质完全背道而驰一一左春和老二姜墨是同行,最早的出身都是长途客运站司机,一个拉人,一个拉货。这份职业说起来好像总有点上不了台面,最多只能算是个蓝领。姜墨一直为此有些暗自怨恨,认为父亲对:自己前程的安排太过草率了。其实在十来年前,司机还是个蛮可以的行当,搞些捎买带什么的挺有门路。当初,姜墨因为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街上东游西荡无所事事,父亲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在长途汽运站找到了一个学徒的缺,并说好半年满师后就转正成正式工人。 职业往往左右着当事人的生活规律、行为习惯乃至情爱对象,那布满油气味、焦酸味和漆皮味的小小驾驶室,不仅成为姜墨终身工作的唯一空间,而且还成为他品尝爱情之果的伊甸园:正是在驾驶室里,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左春当时是他的师傅,姜墨一开始总是老实而拘谨地喊她“左师傅”,左师傅总是翻翻眼睛爱理不理,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只有在狭小的驾驶室,当她手把着手、脚带着脚带着姜墨摇杆挂挡、左推右旋时,她才会露出热情豪放的本性,一会儿捶着大腿大骂姜墨是个十足的蠢货,一会儿又拍拍姜墨的肩膀夸他是个摆弄方向盘的天才,行为举止毫不避讳,好像她和姜墨之间根本就没有授受不亲的异性鸿沟。 姜墨不知道这是驾驶队里女司机们的一贯作风,唯其如此,她们才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伸展自如、茁壮成长。他是完全被震慑了,这个刚刚从高中毕业不久的小伙子见惯了高中女生忸怩做作的清高劲儿,对左春的大方率性简直惊为天人。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他不介意左春比自己大三岁,不介意左春念书只到初二,不介意左春家是完全的工人家庭,不介意左春在运输队已干了五年,是个标准的“老油条司机”,不,这些甚至可以认为是优点,不是吗?书念得越多,人便越呆,大哥姜宣是再典型不过的例子;工人家庭才好,总不会像自己的这个教师之家一样天天准点收看新闻联播,吃饭时还一本正经地讨论教改利弊…… 总之,姜墨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的“左师傅”了,为了得到她在自己肩上没轻没重的一拍,他几乎整天泡在驾驶室里,对着假想的左拐灯或倒车线,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的方向盘和摇杆上反复琢磨。左春不知是装作不闻不问呢还是她本身就粗枝大叶,对徒弟眼神的变化无动于衷,她仍像开始那样大大咧咧,这让缺乏经验的姜墨感到沮丧,他甜蜜却又苦恼地想:突破口在哪里呢? 爱情就像种子,哪怕这爱情在外人看来不是玫瑰而只是个狗尾巴草,它总会找到一片温馨的土壤并生根发芽、迎风怒放。这一天,终于来了。 按照规定,学徒的第一趟长途车必须在师傅的带领下跑,姜墨的“处女运”跑的是琼港农场——北方偏北的一个海边渔镇,当天早晨八点出发,到终点已是下午四点,在当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带琼港农场的乘客回省城。 姜墨毕竟是姜家的乖孩子,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夜,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好,索性光着膀子起来了。走到院子,白晃晃的月光下,那大客车像个巨大而温柔的怪兽似的一声不吭,姜墨看得心中欢喜,忍不住走上去拉开车门想进驾驶室——却看见左师傅坐在里面呢,只穿着碎花的棉睡衣,似乎也在发呆,她看见姜墨,并不吃惊,也不似白日里的大呼小叫,几乎是有些害羞地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里让了让,像早就在等他似的——这就足够了,姜墨的血液腾地一下子被点燃了,他的脸红了,脖子粗了,眼睛湿了,手掌心烫了,下面那个地方……像要爆炸了…… 在左春师傅的引导和配合下,姜墨又学会了另一样本领,这与驾驶术在某种程度上有共同之处,同样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四肢团结协调、力度的把握、速度的控制等等,姜墨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月光的辅助下,在不够宽敞的空间里,他出色地领悟并掌握了其中的全部奥妙,尔后受益终身……出于对这一新本领及师傅本人的热爱,他与他的左春师傅在当晚,以月光为证,订下终身切磋、共同提高的盟约。 对于姜墨与左春的相恋,父亲和母亲都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失去了阻挠的信心,在他们眼里,这个初中毕业、长姜墨三岁的女司机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婚姻骗子,她看中的绝对只是姜家的书香门第,而姜墨,完全是鬼迷心窍,总有一天,他会对粗壮的女司机彻底倒了胃口…… 虽然没有父母亲发启内心的真心祝福,姜墨和左春还是像模像样地结婚了。婚礼当天,车队的二十四名司机们各显神通,一人搞了一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城市转了半圈,一时成为路人美谈——父母却在背地里气得直拍心口,认为没有比这再粗俗的婚礼了,这个姜墨,下半辈子算完了! 正由于两位老人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全家人包括后来进门的三儿媳妇都有些不待见老二两口子,平常话里话外的完全没有轻重——但严晓琴今天可不想这样,这两天,她从各个角度和立场考虑了一番,认为还是老二姜墨家最应该把二老接回去住。他家房子大呀,135平,一间客房长年累月地空关着!接回去多好,左春的女儿丫丫才五岁,白天上幼儿园,谁者不碍谁的事——但这主意又不太合适跟老三家通气,那样就显得有皯龌龊,最后传开来也太难听——算了,就着话说吧,反正只要不到自己家,怎么着都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