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写的是浙江一个小山村的故事,却浓缩了中华巨龙数百年来苏醒和奋起的艰难。作者虽是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可是那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开头:“寡妇翠香以为那是一条狗……”一下就把我们紧紧地抓住了,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千百年来中外文学精华的深厚积淀,和鲜明的地域文化宗族文化的浓烈熏陶。通读书稿是一次全新而独特的审美体验。你可以在这里感受到浪漫主义那汪洋恣肆的想象,也可以体验到批判现实主义那鞭辟入里的剖析,可以感受到卡夫卡式的荒诞的真实,也可以感受到《百年孤独》式的魔幻色彩的深刻。主人公那根硕大家什的象征意味,可与堂吉诃德的长枪媲美;而无手无足的肉球般的身子在龙窑上跳跃着点火的一节,那充满感情的描写,那极具张力的文字,那气势壮烈的场面,与任何小说名著放在一起也毫不逊色!1 寡妇翠香以为那是一条狗。满天的白雪,一朵一朵地就从她茅厕的屋檐往下掉。除夕的鞭炮像炒蚕豆一样噼哩啪啦地响起来。 那条从九龙山边通过来的官道,在白雪的撮合下,与田野结为一体了,只能看见它的大致轮廓。大路上的那个影子,首先穿过稀疏的篱笆,再穿过飘舞的雪花,到达她的双眼时,已经是模糊得再不能模糊了。如果不是她的一泡尿,如果不是她嫌在房里解溲有臊气,或者,她的内急晚来半个时辰,让黑夜之神把余下的光明全收净了,那么,那个影子就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也就没有接下去发生的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她拉起裤子就急急奔出篱笆去,她发现了,也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狗一样伏着的东西,原来是人。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他(她)的周围,没有发现足印,以她的估算,大雪把一个人的足印掩盖了,没有半个时辰是不行的。而天黑前的大路上,应该是有别的什么人走动的。那么,只有一个答案,这个人是天上掉下的。 嗦啦,嗦啦,她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响声,还有她的心跳声,直把除夕的鞭炮声也遮住了。 翠香看见一堆乱发遮掩下的脸,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喂!喂!她叫道,她以为他只是喝醉了酒。见半晌没有动静,她慑慑地探出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竟没有半点气息,她慌了。 翠香拍了拍他身上的雪,雪拍落了,露出的是一块光身子。搂了搂雪,是一个光身子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她咚地跳起来,向后退了足足三步。喂!喂!她又叫,她认定自己的叫是虚张声势的叫,是向对方示威,像猎犬面对猛兽。她鼓起勇气,就像是把手伸向沸腾的油锅里——她把耳朵贴住他的胸前,才依稀听见有响动。轻微的,像是云朵里的鸟叫声。 翠香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冲上云霄的鞭炮声,再没有第二个人声。她拉起他,左顾右盼地背在身上。翠香像是平日里自己上山背柴一般背了一个他。他的那个硕大的男人东西就贴在她的屁股上。 背进房里,她不知道该把他放在什么地方。慌乱中,就往床上一扔。屋里的黑暗显然早已降临,待她点了油灯,才发现床上的他裸体一个,她像是被炭火烫了一下,连忙拿一条被子盖住了,那一股灼人的烫才消失了。她慑慑着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冷得冻人。 翠香才清楚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濒死的人,该马上请一个郎中。 点起一个小灯笼,撑起油纸伞,准备出门时,她又觉得不妥,一个光身男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躺在寡妇的床上,这对郎中如何说?去请族长,去请村里别的什么人,都面临同一个问题。 她暗暗地不住叫怨,你一个狗生猫养的家伙,什么地方都可死,为何死在寡妇门前?你一个遭千刀的坏坯子,为何又郎当着那羞死人的家什,在一个寡妇床上晒卵? 怨过了,骂过了,解了心头那股气了,翠香猛然想起床上人那一根游丝般的命,就系在自己的身上。她觉得沉重,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座山。 翠香急忙将房中的炭火盆移到床边,在上边添了不少炭。先是用嘴吹,吹得嘴都疼了,才换了一把扇子,把炭火扇得亮亮的,房里立时暖洋洋起来。 翠香接着洗了一大把生姜,姜是上等陈年老姜。这些姜如果换在平日里烧菜,够她用上一年的了。灶火猛猛地舔着锅尖尖,锅里的姜汤吱吱地叫起来。待姜汤上上下下滚了六遍,吸一口冒出的气也辣得打喷嚏时,她先舀了一碗浓姜汁。锅里的兑上水,再弄了一大盆,热热的就端进了房里。那汤盆就搁在炭盆上。 床上的他牙关紧咬,翠香用一根筷子撬开一条缝。用了一个小汤匙,舀了一匙姜汁,慢慢倒进了,就如干涸开裂的土地,接纳了第一滴生命的甘露。咝的,她都听见水滴在干土上发出的响声,还有一缕冒出的白烟。又一匙,姜汁却被溢了出来,顺着嘴角下巴,流到耳角,再流到枕头上。该死的坏坯子,翠香骂了一句,继而又说,乖,啊,听话,喝了姜汤。第三匙被她顺利地倒进了,直到灌下了半碗。 翠香掀开被子,床上的他仍然死冷。她从滚烫的姜汤里绞了一把面巾,面巾是麻制的,有些糙,却显得比一般面巾更有挫劲。那滚烫的面巾就盖到了一张污脸上。她的十根手指,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巾,就捧住了一张脸。翠香凭手感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棱有形的男人脸。这张脸不同于村里任何一张男人脸。村里男人的鼻子大都塌塌的,而手下这个人的鼻梁挺挺的;村里男人的额角低低的,下巴尖尖的,像是山里的猴,这个男人的额角高高的,下巴方方的,贵人相,注定要办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噌!翠香隔着麻巾,右手拇指准确地点着了男人的人中穴。暗暗使劲,慢慢添力,直到一支香烧去小半截,翠香自己的拇指都有些麻了,才移开手指。换了一把面巾后,她扯住面巾的两个角,双手摁住太阳穴,使劲地揉搓起来。也用了好长辰光,她才停止了揉搓。移开他脸上的面巾,在炭火和灯光的照耀下,呈现眼前的是洗去污垢后一张白白的男人脸。翠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男人的脸会是这样的嫩白。这样白的脸,怎会轻易死去呢?翠香想。 炭盆上的姜汤吱吱响,翠香在滚汤里又绞上一把面巾,贴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翠香的十根手指就如十把犁,在男人肥沃的土地上犁过来,又犁过去。尽管眼下这块土地冷冷的被冰雪覆盖着,可翠香坚信春风来了的时候,这块土地会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色来。搓完了胸,又揉遍了背,接着把两个手臂连十根手指也揉搓完了,接着把两条健硕如牯牛般的大腿脚背脚底边十个脚趾也揉搓完了。 男人躺在那里仍然无声无息的,翠香把了一下他的脉,若有若无的还像天边的云丝,不过,比起刚才来,有了一丝进展。 翠香把面巾浸入吱吱作响的姜汤里,捞起,绞了一把。透过热气烘烘的面巾看,那边是男人身上没有揉搓过的最后一块身体:阳具。翠香咬了咬牙,扑上去,用面巾裹住它。翠香的爷爷是著名的郎中,小时候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偷听爷爷与弟子述说的内容,翠香甚至会背汤头歌,爷爷甚至引以为豪,为此责备庸碌无为的儿子她的父亲,连爷爷的儿媳她的母亲珠珠婆都学了一些。在懂得一些中医知识外,翠香无意中还了解了一本叫《素女经》的书。《素女经》上说,阳为男之本。 翠香在那上面用起力气来。隔着面巾,翠香仍然觉出与村里男人的不同来:就是眼下的这种濒死状态,也要比村里男人在旺盛时伟大得多。 捏,揉,搓,女人在床上的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男人的鼻息有了一些,可是不多,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似的。 翠香立起身子来,点上香,对天拜了三拜,对地拜了三拜,拜毕,她在心里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舔,裹,套送,吐纳,搅拌,翠香小小的嘴里,翻江倒海了般。翠香沉住气,把全身的精气神都提到一张嘴里。 大概是一炷香的工夫,翠香觉得嘴里的那东西有些热了,像是冻僵的蛇般复活了。尽管热和复活的程度有限,她灵敏的舌头还是感觉到了。 翠香又点上香,在香烟缭绕之时,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浑身上下只剩下贴身的红肚兜。她举起一把香,从头到尾把自己熏了一遍。 香烟熏得翠香不是翠香了。一种崇高迅速罩遍了她全身。如果此时有别的信徒在场的话,肯定能发现她身上如佛如菩萨一样的光芒。 翠香跳上床,跨上男人。在她的感觉里,进入身体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生命的把手,她要攥紧它,她要拯救它,她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一个生命就会离她而去。 翠香施行的救治办法是《素女经》里的“吐阴补阳”法,离翠香这次救助行动的成功(咸丰八年,西历1858年)之后的若干年里(西历l940年),远在欧洲的德国纳粹作过一个试验:他们把两个强壮的男人(俘虏)置于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至生命垂危状态。然后,一同升温至正常温度。一人用美女作伴,为其抚摸按摩,直到性器官接触,而另一个无人陪伴,结果是,有美女陪伴的一人获救了,另一人死亡。发生在上王庄的这一事实,又一次说明了泱泱东方古国,在这一领域里遥遥领先洋人——咱中国的月亮,要比西方的圆。 再说翠香深谙“吐阴补阳”法真谛。吐阴补阳,就是以女子的精气元神,填补男子的阳气缺陷,符合阴阳互补的自然法则。可是,此法的最大隐患就是女子的精气元神的丢失,过了度,轻则病患缠身,重则有生命危险。虽则翠香这些年一直守寡,身上女阴旺盛,可是,旺至极,则泻至极,就如水库,盈满则决堤一泻倾其力而毕,其危害程度远比水浅者要大得多。 此时的翠香,把全身的精气元神集中在丹田穴上,再缓缓地释放给另一个生命。快不得,慢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面如狮如虎腾挪起伏;轻不得,重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面如鲲如鹏,翻摇旋转。 足足有两炷香的工夫,翠香已是香汗淋漓,筋骨酥软。翠香终于听见缓缓的鼻息,如春日的晨曦般重现于男人的鼻子。翠香伏下身子听,男人胸膛里的那颗心,如春雷般敲响。雷响了,日出了,大地万物又恢复了生气。 翠香发现男人手臂上的肉团团动了,摊开的手掌被握紧了,男人僵直的脚缩拢,又弹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睁开了。翠香想,现在正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翠香看见男人眼皮睁开时,有一阵灼灼的光射出。翠香更觉得男人在她离开他的刹那,腾地鲤鱼打挺跃动起来。翠香最后被苏醒过来的男人压在身下,男人像一座大山般翻过来,从头到脚覆盖了她。 翠香突然获得了久违的感觉。一种庄稼对阳光的期盼,一种光对影的依恋,一种鱼对水的寄托,一种土地对天空的希望。这种感觉是在男人在世时才有的。她身上这一扇关闭了太久的门,突然被打开,汹涌而来的阳光、空气,让她激动而颤栗不已。 她的十根手指像是十把欲望的犁,每一犁下去,都在男人的背上留下深深的犁痕,转眼间,道道犁痕上绽满了血色的花。她是干柴堆,男人是火星,男人只是起了点燃作用,燃烧是她自己完成的。 翠香在燃烧完自己后失去知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从晕眩中苏醒过来,第一个感觉是身上的重压,第二个感觉是喷在脸上的粗气,第三个感觉是上面的他居然是个男人,第四个感觉是他在她里边运动。 “啊!”尖叫声恐怖而凄厉,仿佛连屋顶的瓦片也一起颤抖起来。翠香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叫过,翠香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坚信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叫声,是一个别的鬼怪精灵附在她身上。 尖叫声引来了打更人阿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