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局是最有才华的国手灵光一现的杰作。那种出现在世界大赛上流传千古的围棋对局,可以让后代看到棋谱“就站起来向棋盘鞠躬”。 从北大荒那一盘在旷野上没有下完的棋开始,小说穿越了三十多年的历史,描写了两代人怀着不绝的激情,坚守着心灵的质朴,对名局的苦苦追求。事业、爱情、亲情、人生,都因为名局而改写。在众目睽睽之下,棋手孤独并悲壮地一步步走向世界最辉煌的围棋殿堂。 作者是海内最好的围棋观战记者之一,也是知名的围棋文化研究者。小说重现了中国当代围棋难忘的历程。渊深海阔的哲理,以及这个慌不择路时候的文化命运,在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充满感性的棋局周围洋溢。“文革”期间五大连池畔青春生活的真实刻画,更是一位知青作家的本能。 小说为上海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 作者简介: 胡廷楣,生于1948年,作家、高级记者。长期从事新闻工作,采访过世界最高等级的围棋棋赛达十年之久,曾是海内最好的围棋记者之一。涉猎文化研究二十年,尤致力于围棋文化。其访谈录《黑白之道》已经出版两个版本,四印次;《境界》一书开拓了围棋文化的视野。《黑白之境》脱胎于《境界》,是访谈录《黑白之道》的姐妹篇,直接表现了作者对围棋和社会生活的思考。近来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2008年关于围棋的小说《名局》问世,也是其对于围棋和生活哲理的另外一种表述。 目录: 上篇 中篇 下篇 尾声 上篇 有一天,中国棋院的官员华伟荣找到上海体育俱乐部教练夏之百五段,说是专家在编撰中国围棋史,正要收集古今名局。 听说国手商冠三九段少年下乡的时候,曾经和夏之百在北大荒尾山农场下过一局棋,很是受到推崇。商冠三把下棋的过程一枝一叶全部说得详详细细,倒是棋谱已经记不得了。就问问,夏之百是不是还能将棋子回忆起来。 夏之百就说,小时候的事情,哪里还记得。 这么一说,他就像商冠三一样,把那天的一枝一叶全都回忆起来了。 那一年正是三夏大忙时,他正收工回来,汗流如浆,进了大院子,正好一脚要迈进宿舍的门。 他听到有人用道地的京片子喊他:“老夏,你不就是夏之百吗?” 每一栋宿舍都是中间开门,左右都有长达三十米的两趟对面炕。窗很小,又全被知青的箱子围着了,从外面走进乌洞洞的宿舍,眼前就会黑一会儿。夏之百就在黑暗之中感觉到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人正在面前,两个眼镜片子在反光。 这就看到圆圆的像皮球一样的脸上,戴着一副很旧的眼镜,眼镜可能掉到过地上,镜片灰蒙蒙的,眼镜脚的断处用橡皮膏粘了。他穿着一件正宗的军衣,可是又脏又破,像是在来路上被人推倒打过。夏之百一时没有认出人家来,就站着微笑。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商冠三。北京的,那年全国少年围棋赛,你是少年组的冠军,我才九岁,获得儿童组的冠军。” “啊,是的是的,发奖的还是陈毅元帅,陈毅还摸了摸你的头。哦,你后来说,陈老总家里你都去过呢,你和陈老总下过棋呢,你还胜过陈老总呢。” 他们见面便是为了下棋。有人就可怜商冠三了,说是已经像一个叫化子,落拓无比,还要想着来下棋。 夏之百和商冠三彼此心照不宣:那时那地,少年棋手对于围棋的孤独寂寞,只有遇到另外一个知青高手才能化解。他便取出了棋子。 尾山农场原先是劳改农场。大门口矗立的高高的岗楼没有推倒,围着四栋土房的半米厚的土坯院墙还在,只是阴森的大门和铁丝网已经拆除。知青们看着那些劳改犯四人一排站在卡车上,穿着灰色的衣服,低着头,在解放军严厉的口令和乌油油的枪口下全部撤出。知青们就蜂拥而人占领了那个大院。也就是在这时候,劳改局就真正变成了农场局。 不过,还保留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通讯番号:四一八信箱。 翻译过来就是黑龙江省黑河地区德都县尾山农场。 他们下棋的地方称为“威虎厅”,那也就是他所在的宿舍,原先大多是劳改犯的监房。传说,座山雕被毙了,牡丹江威虎山上老八老九,被杨子荣和战友抓住了,判了刑,就在四一八信箱关过,那就都叫“威虎厅”了。 落下第一颗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有人用脸盆装了馒头和菜汤来。他们这个威虎厅里,有六个自然形成的“伙食团”。夏之百他们这个伙食团,就在面盆里洒了包鲜辣味粉,又掰开一小片固体酱油,倒一点开水,在搪瓷杯子里化开了,倒在汤里。为了商冠三是客人,还特地在汤里放上了两调羹的猪油。 等两朵猪油袅娜地在汤中化成了亮亮的一片,有个绰号叫唐老鸭的知青拿出一把“强盗调羹”,就是把钢精的调羹自钻了四个或者六个洞的那种。他将强盗调羹在汤中一舀,漏走了汤,就留下了菜,这样舀了三次,菜多汤少的搪瓷杯就放在两个下棋少年面前了,。他们一人拿着一个黑黑的馒头啃着,眼睛看着棋盘,手中有一勺没一勺,在搪瓷杯里舀着。 “对不起,真不知道你会来。我们伙食团最后一瓶猪肉辣酱几天前就吃完了,现在食堂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唐老鸭就插话:“农忙的菜谱很像是猢狲出把戏时敲的锣:汤、菜,汤、菜,汤、菜……中午才有菜。” 夏之百就说:“农闲时,汤多菜少,经常像京剧的伴奏,汤、汤、汤、汤、汤、汤,菜……” 商冠三便哈哈大笑,说他们那里也是这样,彼此彼此,全是汤。他就念着: 早上喝汤迎朝阳, 中午喝汤照脸庞, 晚上喝汤想爹娘, 猴子敲锣汤汤汤。 人们一阵哄笑,就看他们下棋。 棋盘是夏之百的老师做的,可以折叠。棋子却是最便宜的玻璃子,像馒头一样凸起,亮度不足的电灯泡一照就贼亮。 夏之百这个高中生是一个书呆子,除了下地,老是捧了一本书坐在炕头上。分场犄角旮旯能找到的所有的书他全部看了,包括马列六本书、毛选雄文四卷、《古文观止》,一直到《兽医学》和《小麦育种知识》。他也卖力干活。做一个大田统计,就拿了鸡毛当令箭,谁要偷懒几乎不可通融。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也不是什么五好战士、农场标兵。他的模样就是一个书呆子,最一般的琇琅架眼镜,身体发育带着三年自然灾害的遗迹,骨骼粗大肌肉很精。他一般穿一件旧军装,很少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他的脸和双手就黑得如炭一样,而牙齿和没有被太阳晒过的皮肤就白得透明。 谁都不知道夏之百会下棋,他从来不看棋书,宿舍里别人下棋的时候,他从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夏之百虽然平素待人平和,可是在围棋上确实固执得很。现在同一宿舍的人才明白,就像武林高手绝不会对如李逵之类草寇那样的对手随便出招,他不下棋是一种彻底的轻视,是一种鹤立鸡群的骄傲。就不免有一些沮丧:农场里一万五千人,没有谁不被他看成是臭棋篓子的。 咬着馒头嗤嗤在茶缸里喝汤的弟兄们把两个人围得密不通风。大宿舍里,原本就黑暗潮湿,人一多,不健康的气味全部活泛起来了,连带人们身上的汗酸馊味,沆瀣一气,物理效应累积,便发生了化学反应,一个个都忍受不了。 “这棋下得这样慢,他们的脑子都冰住了吗?我们老早下掉三盘了。” “这有什么可以想的?打过去不是就赢了吗?” 有人便伸出手来要动子。商冠三也不恼,看那只手摆了子,只是稍稍在棋盘上演示了几步,然后用眼睛瞟那人一眼。所有的人便黯然失色,知道了和他们两人的境界差得太远。他们再看一会儿棋,竟然觉得是在看一部天书呢。有人先抽身出去,接着就一哄而散,洗洗睡了,鼾声震天。 夏之百就说,我们到外面去下。 这两个人就在夕阳之中下棋。 到底在北大荒很少有这样下棋的机会,他们很用心思。每下一着都有过千百番的构思,彼此全部能感觉到。商冠三不过抽了两三支烟,天就微微暗了。五大莲池中生起白色的暮霭,在黑色的土地上袅袅游荡。院子里原先的狱灯早就被知识青年用弹弓打灭了,棋盘上的格子模糊不清。他们似乎本来并不需要棋盘,有一个棋盘,也只是一种习惯,他们就继续把棋子放在他们感觉到的格子里。 夕阳将亮亮的光线收去,黑土地上就只有余晖了,一种嘤嘤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泡子边上的树林子里生出了无数小咬,一团一团,百团千团,如青烟一样包围着他们两个。先是用手当扇子去挥。小咬不走,他们就噼噼啪啪打着,脸上腻腻的,都是小咬的尸体。就在呼吸的时候他们把小咬吸进了鼻孔,粘在鼻腔里,不由闻到了一股腥气,他们都打了若干个严厉的喷嚏。夏之百就回到宿舍,拖了两件破旧的军衣出来,两人包住了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两手还不住在脸前面挥着。远看过去,那是两个面对面的麦草个子。 他们都没有手表,夏天北大荒黑尽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棋才刚刚开始中盘。 他们用嘴报棋子下了几着,不用棋盘,终究是味道寡淡。便走进屋子,在那排成两行的头颅间,找了中断的空档,可以放两个身躯的地方,和衣躺下就睡死过去了。 天微微亮的时候,夏之百被人推醒,一看是商冠三。 这时候刚刚两点。他们也不说话,互相点点头,就又到了外面,盘腿坐在地上,铺开了棋盘,将昨天的棋局复在了棋盘上。他们其实是在潮润的雾中下棋,棋子上一会儿就聚了露珠。他们再下了二十余着,宿舍门口就有人走路,茅厕里就有人小便的声响。三点半时,中盘激战正酣,尖利的哨音便响起来,他们只得恋恋不舍停住了手。 弥漫在五大莲池上的雾气被风鼓荡,东南坡势平缓的尾山上有了一抹红色。从紫色的云层中渗出的阳光用一种响亮的穿透照耀到了棋盘上,风也把灰红色的雾气穿破了,从他们身边水流一样潜去了。 这是不分伯仲的一局,他们两个人还有千百计谋、万千手段没有使出来。不料只有下了五十五手就中止了。 不舍地看了棋盘很久,夏之百说,一个连队不能没有统计,我要去干活了。他就念: 早上三点半, 地里三顿饭, 晚上看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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