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麦芽糖》这个集子里的短篇小说,都是关于油菜坡的故事。晓苏把他对故乡的深情,都凝结在关于油菜坡的底层叙事艺术追求中了。现实中的油菜坡是湖北西部的一个山区乡村,它是晓苏文学版图中油菜坡的厚型,也是当下中国底层乡村的一个缩影,一个象征。晓苏多年来寂寞地致力于油菜坡的艺术营建,正源于他对当代中国农村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尤其是源于他对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剧烈的贫富分化所带来的日益贫困和窘迫的底层农民命运的忧思。晓苏关怀底层农民的命运,书写他们的悲喜歌哭,揭秘他们的心理波澜,或直陈底层的苦难,或反讽底层的荒诞,以现实主义为本,适当吸纳现代主义的元素,忠实地记录下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市场经济为标志的“后改革”时代的到来,中国农村所呈现的从物质到精神的荒漠化景象。透过晓苏妙趣横生的叙述,我们能够体察到文本背后作者的古道热肠,那是晓苏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对于社会责任感的一种自觉担当。 作者简介: 晓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北保康。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至今。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收获》《花城》《钟山》《作家》《大家》《山花》《江南》《长城》《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三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7种。另有学术专著《文学写作系统论》和《名家名作研习录》。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3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和法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四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 目录: 甘草 麦芽糖 侄儿请客 住在坡上的表哥 农家饭 油渣飘香 土妈的土黄瓜 我们应该感谢谁 嫂子调 击鼓传花 疙瘩和疙瘩 前夫开着轿车来 四季歌 怀旧之旅 陪周立根寻妻甘草 麦芽糖 侄儿请客 住在坡上的表哥 农家饭 油渣飘香 土妈的土黄瓜 我们应该感谢谁 嫂子调 击鼓传花 疙瘩和疙瘩 前夫开着轿车来 四季歌 怀旧之旅 陪周立根寻妻 寡妇年 挽救豌豆 劝姨妹复婚 松油灯 麦子黄了 为光棍说话 金碗 坦白书 送一个光棍上天堂甘草 1 自从在街头摆了这个菜摊,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遇到从油菜坡来的人。他们大都是来老垭镇赶集的,也有的是要从这里搭车去外地打工。油菜坡是我的娘家,虽说妈早死了,可爹还生活在那里。每当看见油菜坡的人,我都会有一种很亲的感觉。他们见到我也显得很亲,总要停下来跟我说几句话,说的最多的当然是爹的情况。 油菜坡离老垭镇说不上太远,但我很少回那里,一年当中最多也就去三四次吧。不是我不想爹,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主要是我一年到头都忙,忙得连去看爹都脱不开身。我说起来嫁到了镇上,但婆家并不富裕,丈夫是一个开三轮车的,有时一整天才拉得上一两个客人。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孩子,要是指望他一个人挣钱,那我们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没有办法,我才到这街头摆摊卖菜。 每当油菜坡的人对我说起爹,我心里就对他们充满感激。听他们说一次爹,我就像是亲自回去看了爹一眼。但有时候我又怕他们说,因为爹的情况总是很糟,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情不好,我听了心里难受,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安。 初秋的一天,住在爹旁边的泡桐来镇上买化肥。离我的菜摊还有十几步远,泡桐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甘草,你爹近来变了个人呢!泡桐的喊声像高音喇叭,街头来来往往的人都愣住了。我愣得更厉害,差点儿连卖菜的钱都忘了收。 甘草是一味中药,妈生下我时,爹用它当了我的小名。刚刚懂事的时候,我问妈,爹怎么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妈说,你爹特别爱嚼甘草,每次抓药回来总要从药袋里找一片甘草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起来,眼睛半眯着,嘴角往上翘,像吃鸦片。我曾亲眼见过爹嚼甘草的样子,和妈说的一模一样。当时我好奇地问,爹,甘草是药呢,有什么好嚼的?爹红着脸说,它苦中有那么一点儿甜味! 泡桐快步走到了我的菜摊前。我问,我爹怎么变了个人?泡桐说,他这几天身体不错,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说话底气足,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大,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一个快七十岁的人。 我开始有点儿不相信泡桐的话,觉得他说的不是爹,而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人。爹的身体向来就差,加上家境贫穷,他一直过得都不好。爹的自尊心又特别强,老觉得自己活得不如别人,所以总是失眉吊眼,动不动唉声叹气,脸上从来看不到一点儿笑容。尤其是嫂子抛下哥哥跟一个外地的药材贩子跑了以后,爹在乡亲们面前就更是抬不起头来了,一天到晚把头勾着,像是有人在他的颈子后面砍了一刀。 你该不是骗我吧?我用怪怪的眼神望着泡桐问。泡桐说,怎么会呢?你爹最近真的是变了一个人,不信你回去看看。他说得很诚恳,看样子不像是说假话。我有些纳闷了,想不出爹怎么突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过了一会儿,我问泡桐,我爹这几天在家里做什么?泡桐说.他忙得不可开交呢。前天,他去弯月的豆腐坊订了两个豆腐;昨天他又去了杀猪佬邹进宝家,好像要请邹进宝帮着买半头猪的肉;今天一早,他又去找吹喇叭的歪嘴了,听说到时候要请歪嘴的喇叭班子到家里吹上一天一夜。嗨,我还从来没见你爹这么忙活过! 我一愣问,他这是为什么?泡桐瞪了我一眼说,为过生日做准备呀!难道你连你爹的生日都忘了?泡桐说到这里,我猛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天哪,我真是忙糊涂了!泡桐接着说,再过几天你爹就满七十岁了,你哥哥春上出门时跟你爹说过,他要热热闹闹地给你爹过七十岁生日的! 泡桐说的这些我知道。哥哥是一个孝子,自从嫂子三年前跟别人跑后,他就再没有去外地打过工。爹年纪大了,又一身的病,哥哥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可今年春天,哥哥却突然提出要出去打工。他对爹说,我想出去挣点儿钱!爹开始感到很意外,同时也有点儿伤心。他用灰灰的眼神看着哥哥,好半天不说话。哥哥接着说,爹,我想出去挣点儿钱回来给你过七十岁生日!哥哥这么一说,爹的眼神马上就变得明亮了。接下来,爹颤着声音对哥哥说,你出去吧!爹紧接着又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像样地过过一个生日呢! 泡桐走后,我心里还一直想着爹。爹说的没错,在我们的记忆里,他的确还没有像样地过过一个生日。妈死得早,是爹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哥哥和我拉扯长大,后来又费尽心血给哥哥娶媳妇,给我找婆家,六十岁以前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一个生日。满六十岁那年,哥哥和我本想给爹请几桌客热闹一下,但家里实在太困难了,连买酒的钱都拿不出来,怎么热闹得起来呢?其实,爹是很想热热闹闹地过一个生日的,这我和哥哥早就看出来了。每当村里有人吹吹打打地过生日,爹的脸色就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我们知道,那一半是嫉妒,一半是羡慕。 好在,爹的愿望这次总算可以实现了。早在一个月前,哥哥就从他打:亡的地方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他让我转告爹,过生日前他一定带着钱赶回油菜坡,少说也要给爹摆上五六桌。哥哥还让爹在家里先做一些准备,要他订豆腐,买肉,请喇叭班子。哥哥临挂电话时说,你告诉爹,所有的钱都等着我回来付!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好久没这么红了。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天上掉下来,像红色的油彩落在我的菜摊上,把萝卜和土豆都染红了。黑茄子也变成了绛红色,有个顾客还以为我卖的是香肠呢。 2 爹的生日是农历十月十五。十月十二的晚上,哥哥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什么时候到家?哥哥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回不来了!我一听就傻了眼,忙问,为什么?哥哥说,我的一条腿子被矿石砸成了粉碎性骨折,这会儿正在医院上石膏呢,医生说我最少也要在医院里住上半个月!他的声音嗡嗡的,听上去有点儿像哭。我呆呆地拿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四五分钟的样子,我问,你不回来,爹的生日怎么过?哥哥叹了一口长气说,唉,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去街头摆摊卖菜了。一清早,我就让丈夫用三轮车送我去油菜坡。爹的生日马上就到了,我必须把哥哥的情况及时告诉他,以免他还指望着哥哥。通往油菜坡的那条路像搓衣板凸凹不平,三轮车颠簸得要命,我几次都差点被甩出车篷。一路上,我的心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见了爹如何跟他开口。这些天,爹肯定早晚都在盼哥哥回家,突然告诉他哥哥不回来了,我真不敢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样。 上午九点多钟,我到了爹家里。爹当时正在收拾堂屋,浑身灰扑扑的,脸上淌满了汗水,看上去像蚯蚓在爬着。但爹的气色很好,我还在他的眉头和嘴角看见了难得看到的笑容。堂屋是请客吃饭的地方,爹已经把家里的那张大方桌洗刷干净了。我发现,堂屋里还多出了几张圆桌,它们无疑是爹从别人家里借来的。 爹一直埋头忙着,虽说很累,但看上去很快乐。我在堂屋门口站了好半天,爹竟然没看见我。我也没急着喊他,默默地看着他用抹布擦桌子。如果说热热闹闹过一次生日是爹多年来的一个梦想,那他早已沉浸到梦中了,我实在有点儿不忍心把他的美梦打破。 但爹还是发现了我。甘草,你怎么今天就来啦?爹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问。我没想到爹会这么问我,他还以为我是提前给他祝寿来了呢!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真是不知道对爹说什么好。丈夫这时在身后小声对我说,纸里包不住火,你还是跟爹实话实说吧。他说的有道理,我想也只有这样了。 我先喊了一声爹,然后急速地说,哥哥不能回来给你过生日了!爹的耳朵平时有点儿聋,但这天却很灵敏,他一下子就听清楚了我说的话。我看见他身体陡然一颤,好像有一支鞭子将他猛地抽了一下。爹很快就支持不住了,我先看见那块抹布像一片落叶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接着就看见爹双腿一软瘫坐在了那张大方桌下面。 丈夫慌忙把爹抱进了睡房,将他平放在床上。他闭着眼睛,睑色卡白,看上去十分吓人,幸亏他还能呼吸,不然我还真以为他死了。我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爹的一只手。默默地过了一会儿,我说,爹,你别太难过,哥哥不是不孝顺,他是腿子骨折了才回不来的!我说到这里,爹的眼睛突然挣开了两条缝。他努力地张开嘴巴,很吃力地问我,他的腿子骨折了?我给他点了一下头。爹接着问,是怎么伤的?我说,听说是矿石砸的,医院还给他上了石膏呢?爹听了长叹一声,同时滚出两颗泪珠来。 这时,门外有人喊爹的名字。我赶快跑出去,看见打豆腐的弯月站在门口。她挑着一担卖豆腐的箩筐,豆腐已经卖完,箩筐里只剩下一些豆渣。弯月认识我,她问,你爹呢?我说,他头有点儿昏,在床上躺着呢。我问她找爹有什么事,她说爹前几天在她的豆腐坊订了两个豆腐,豆腐今天早晨已打好了,让爹今天抽空去取。 我正准备对弯月说豆腐不要了,让她自己卖出去,可话还没出口,爹突然一歪一歪地走出来了。爹看上去很虚弱,好像站都站不稳。我连忙走过去扶他,责怪他不该起床。爹却没和我搭话,只是给我使了个眼色。刚刚站定,爹就对弯月说,谢谢你帮我打豆腐,等我稍微好一点儿就去挑,今天不去明天一定去。 弯月走后,我有点儿纳闷地问爹,生日既然过不成了,你为什么不把豆腐退掉?爹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很不自然,像是涂了一层红汞。正在这个时候,杀猪佬邹进宝骑着一辆摩托车从门口经过,他看见爹后忙停下车来,问爹托他帮忙买的猪肉什么时候要。他说他已经给杀猪的人家打好招呼了。爹想了一下说,还等两天吧,买早了会臭。 邹进宝的摩托车布满油污,在太阳下油光闪闪,让我看了眼花。等邹进宝走后,我又问爹,哥哥不能回来,你哪有钱买肉?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好像是要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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