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华威先生


作者:张天翼     整理日期:2014-08-26 11:27:10

抗战发生后,张天翼由上海回到湖南故乡,从事文化救亡活动。目睹某些文化官僚争权夺利的丑态,写下代表作《华威先生》,发表后引起关于抗战文学要不要暴露作品的论证。以速写提示提供重大讽刺形象,标志着他新的艺术成就。他的冷峭、犀利的讽刺风格已成熟。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目录:
  三天半的梦
  皮带
  仇恨
  团圆
  脊背与奶子
  包氏父子
  笑
  清明时节
  畸人手记
  谭九先生的工作
  华威先生
  〔新生〕三天半的梦
  韦:
  现在车子不知到了一个什么鸟站,停那么久。(我便趁此机会写几句话给你。)一个人坐在车中是比看所谓“爱情影片”还无聊的。周围的黄色面孔,和黄色之外还混了些杂色的面孔,造成了一个可憎的环境。坐在对面的先生,他有时也许会很长地嘘口气的,那口气毫不客气地直喷在你脸上,首当其冲的鼻子,便可以领略到一种窘人的味。但他若是闭紧了嘴呼吸,那你倒可以轻松点,不比在京奉路上,即使他闭了嘴呼吸也会有大葱味儿送过来:这却要谢谢老天爷的。
  坐在斜对面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一个髻直拖到了背上,一面抽着“哈德门”,一面对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子演说,高声地。她的声浪盖过了一切,连“嗳,五香茶蛋”都大为减色了;口音是,我的天,一口杭州话!
  杭州话,我和它别了又快两个年头了。虽然我那两位老人当杭州作故乡,而我又差不多是在杭州长大的,但我老是憎厌着杭州话,和憎厌杭州这地方一样。杭州确乎可憎,不知道你对它如何,我想,你也应当拿所有的憎厌加在它上面的。
  “我不怎么觉得杭州讨厌,”记得你说过。“你的厌弃杭州,或者是因为你的家是在杭州之故吧。”
  这话不能说它对,也不能说它不对。人们往往不高兴自己的家,因而连“打公馆”的地方都觉得可憎。……
  谢谢老天爷,开车了:坐在车上,停车比开车时更无聊。
  打住,因为震动得我不能再写。可是那位杭州太太还在演说,只不过声音已被机声扰乱得只剩一半了。
  如今到了K县。
  妈的,真无聊。买来的一份《申报》,连广告都看完,直看到了“诸君阅报至此请虔诵南无阿……”。我很懊悔我不曾带几本书来。
  开车到如今足足抽了二十多支烟卷,纷乱的思想也和烟一样地弥漫着。杭州太太的演说词老没有完,她或者是想将一辈子要说的话全并在今儿说完吧。
  一路的景色依然是我离杭州时的景色:一样的好天气,天空中缀满着各样各式的浮云,一样是地面上铺着黄叶衰草,天地都像一件补钉很多的衣;气候是一样的季节,人是一样的心境,所差者只是,一个去,一个来。
  我想我这时的情形,和那年你从北京回河南去的时候一定很相像:脑里都是充满着可怜的两位老人的印象。只是,你那时是满脸的悲哀,我现在是空洞着,好像这回的来看老人只是命运的摆布,不是自己的主意,虽然是我到了S埠的第二天便打算就近到杭州去一趟的。
  而且还有一种心理,是怕:我的抽烟卷,和喝过分的酒,和干了许多其他的家里所不高兴的事,(什么事,你当然知道的。)我那爹娘是已略有所闻了。并不是怕责备,虽然像我爹那么的躁脾气,可是他不会,甚或不敢说我一言半句,他待我客气得和一个朋友一样:一半是因为儿子大了,管不着,那一半却因为他儿子一向就吃住他——吃住。娘呢,她是个柔弱的羔羊,但她却会背着父亲,涕泣太息着劝我的:伙计,我怕的就是这个。
  可是我那两位老人毕竟是可怜透了。他们是拚命地在爱着他们儿子,他们将所有的体贴和爱抚,全用到儿子身上去,一面,又在痛苦和贫穷中挣扎着。至于儿子,儿子是,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度着这样的生活。前年他从北京回来,才住上一个月多点,家里的生活几乎使他厌弃得发狂,他便毫不客气地借故要到x都去。父亲心里在愤怒,但他不发出来,临走的一天,这位老人家还陪他到车站。娘也许哭过了,不过他未瞧见。
  “长了翅膀就想飞。”这位老太太苦笑着说。
  (到x都居然找到了一个饭碗,居然能够接济老人,是当时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一面我厌弃着我的家,同时我觉得我应当为人道之故而使他们过一点像人的生活,不说舒服。F君——就是有一次和你在西斋小卖处抢位子的——那样的态度我不赞成:何必因为他们惟其是父母,要仇视他们呢。而像你那样接到一封较紧张的信,便让重大的悲哀抓住你,因为是在一个女同学面前,才将要淌的泪极力忍住,我也不会有的,我是对任何事件不曾淌过什么泪水。
  车动了……
  笕桥。再十几分钟便可以到杭州。杭州太太在伸懒腰了。
  这封信算写完了罢,“且听下回分解”。
  十月二十
  现在我家住的那屋子我还不曾见过。一进了家门,只看见堂屋里的陌生的陈设,我疑心走错了。
  再进两步——
  父亲。
  看见父亲了,他在看小说。
  “爹!”
  “啊!”这位老人家跳了起来。悲哀,快乐,烦恼,欢喜,所有的感情都一齐并在脸上。他显然感动得一句话说不出,他只发出一个简单的感叹词。
  他的胡子白了许多,可是脸上的皱纹并未增加。我下意识地笑着,我感到抱歉了。
  爹张开两臂,我们抱了起来。
  在抱的当中,他喊母亲:
  “素,来看看,来了谁。”
  母亲当然是照了她近十年来的习惯:因为背疼,坐不住,得常在床上躺躺的。
  “我知道。我连鞋子都穿不及了。”
  出了父亲的怀抱,我到母亲房里,母亲坐在床上。父亲也随着走了进来。
  “爹妈还是一样的康健,一样地康健。爹的‘气色’还显得好了些。”
  “真的么,”爹无意识地而又得意地。
  其实,娘的灰白的头虽未加白,而脸上却似乎显得很憔悴。
  这位老太太像看一个新奇的东西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她脸上是喜悦的微笑,但除此之外,当然是还有别的表情的,这表情,我就说不出是什么,勉强要说,或者战败者忽然得了胜利者的同情时,那败者的表情,也许像这个,但也不怎样像吧。
  “似乎又长了些哩,”她说。
  “还有得长么,二十几岁了?”
  “但还是不改孩子气,”父亲插嘴,“还是抱,还是亲嘴。”
  母亲听了这句话,甜蜜地微笑着。拥抱和亲嘴,我是和他们干到了十几岁,父亲说过“看你大了还这样亲不”的话,可是现在虽成“大人”,“长了翅膀”,还是一样。这些举动在我是成了习惯,并不是做作,不是想到这样做了可以安慰我那可怜的老人,只是一看见便下意识地抱了起来。然而他们对于这个是很受用的。
  “你为什么不在事先写个信来呢?”爹说。
  “我的来是很匆促的。本来是为了一点小事,到了S埠,那是礼拜日。到昨天就弄完了,看看还有空,便在今早上了车。”
  为了点什么小事,当然是无述说的必要了。
  “那你还没有吃饭?”
  “没有。”
  “你要吃什么呢,面还是饭?”母亲问。
  “饭大概还有吧。”
  “那就吃饭罢。”
  “你要什么菜?”
  “那你请了几天假了?”父亲又问。
  “随便什么菜罢。请假?是的,请了一个礼拜。”
  “那可以在家里玩四天,连今天。”
  “李妈,少爷还没有吃饭,拿点开水泡饭,剥两个糟蛋罢,再买……”
  仍然是那个老李妈,一辈子不开口而又忠实的李妈。她好像看见“少爷”的回来也觉得高兴似地。
  所有的家具,半是我的故旧,我觉得我在X都的一年多,似乎只是一个梦。
  于是我们开始谈“闲话”了。X都是我们从前住过的,父亲便很关切地问我近年X都的情况。我们又谈到在X都的所谓亲戚和同乡和朋友,谈到X都的气候和人物,谈到房子,谈到李妈,谈到……差不多将所能搜集的琐碎事物全都谈到了。从到家直到我吃完饭,话还是源源地想了出来。母亲告诉我,家里的那只黑猫生了三个小的,我们将两个送给了彭家,大猫在上个月不知怎地不见了,如今只有一个小黄猫,黑猫的小姐。她又告诉我,姑母来杭州的时候,有一回上洋车没有上好,摔了一交,幸而不曾伤了什么。她还问我身上这套学生装做了几个钱。最后,父亲说,湖南来信,七叔快过六十岁,希望我能回去一趟。
  “唔,我对湖南是不大有感情的。”我说。
  这所屋子的每间房,经了母亲的布置,都很洁净而整齐,但是厢房,却安不上这类的形容词。厢房虽斩齐地放着箱子,地上却陈列了无数的“仆坛”;还有是白兰地的瓶子,其余的酒瓶都给李妈了,母亲说白兰地的瓶子是很好的,所以整打的让它们站在箱架子下面。
  “反正是厢房,所以烂东烂西全堆在这里了。”娘解释着。
  “这自然不打紧,”我说。“其余都摆设得好极了,要是X都人见了,还当是大阔人住的哩。……厨房里还挂了这些腊肉腊鱼。”
  “是洪璧送的。洪璧才可怜哩,她上个月……”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不在房里了。
  “爹呢?”
  “没有出去吧,不知帽子可在家。”
  我和母亲又谈着许多话。我和两位老人的谈话,自己疑着似乎是在敷衍他们:我在X都刚跑进那鸟中学,所谓同事们的面孔都令人难堪,后来由难堪的面孔渐渐变成了熟面孔,近来似乎和他们谈得上了,所谓谈,自然是敷衍,所以我想我如今许在下意识地敷衍着他们吧。但这是不相干的,管他儿子是真,是面子,只要做爹娘的实际上能得到点儿类乎安慰似的东西,便得了。
  母亲忽然问我为什么不写信。
  我说有时实在是忙,有时觉得无话可写。
  “但是常寄信来,家里也好放心,”她和平地。“有时爹爹发气,说你不写信,叫人提心吊胆的。我说‘他一定没有什么事故,有什么事他倒要写信来了’。”
  她只说信的事,不曾提到钱,提起钱我也许要脸红的。平均算来两三月寄一次,每次最多八十元。他们是怎样维持下去的,我简直不曾想到要问一声。他们给我的信,永远不曾问我要过钱,有几次,父亲信上说:母亲是神经衰弱,见家里钱快用完,一急,便泻肚了,我便筹点钱寄去。
  这回我挑战地说:
  “钱呢,我钱寄得少,爹爹也发气不?”
  “倒不。只是姑母那次到杭州来,问你可常寄钱回来。我说,自己赚的,他自己不用几个,还有什么乐趣呢。”
  我似乎感到内疚:我的生活是比他们好得多了。但我解释着:
  “学校里老不按时发薪,今天十块明天五块地发,叫人不好预算,零钱是到手就花去的,所以就无从寄。并且还做了几件衣。”
  “这自然难怪的,”她道。“我是只怕你看见家里要钱,又筹不着,因此着急,所以从不问你要钱。”
  “家里每月大概有多少用度?”
  “拚命地省,五十块钱够了。”
  “我没有寄钱的一向呢?”
  “借是还借得动的。有几回人家请爹写对子,送个十来块钱,但他的钱总是买了书了。这一向……”
  父亲回来了。
  父亲是到隔壁一家酒店里去叫酒的,还叫了几色菜。这些酒菜,我想我来出钱,但是——
  “已经给过钱了,”他得意地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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