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七岁。 姓齐是确定无疑的,只是刚开始母亲喊她“丫儿”那会儿总觉着有点不自在,“我怎么没个名字呢?”她问过娘,娘却只是摇摇头,梳得光光的发髻上那只银簪子随着娘的摇头也晃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光,娘摘下鬓边那朵都褪成粉色的红绒花:“来,丫儿,插好,看我家丫儿多好看……”关于丫儿姓名的问题似乎就这样混过去了。 可丫儿聪明着呢娘不说,一朵红绒花只能哄哄三四岁时的丫儿,现在丫儿都快七岁了,哪里还能瞒得住呢?不是娘让丫儿没名字,只是丫儿不能算齐家的香火,娘心里苦,怕是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分。丫儿早都不再问了。 爹是开绸缎铺的,家底儿也算得上殷实了,只是老齐家几脉单传,传到爹这一辈儿愣是没落下个一男半女。娘不是正房,是爹奔四十时娶的偏房,兴许连偏房也算不上。家里大娘知道,也不闹,只是没办法,大娘的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过,谁叫自己不争气呢? 作者简介: 守藏吏,原名周康,现为北京印刷学院讲师。自幼热爱文学,具有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力与感悟力、对语言的敏感与灵性,曾发表过多篇散文、文学评论。 目录: 序 自序 童年 豆蔻 开花 裂 刺 乱 酸 无痕 衰 如烟 后记童年 谁能说岁月的长河不会给人留下点什么? 那一年,她七岁。 姓齐是确定无疑的,只是刚开始母亲喊她“丫儿”那会儿总觉着有点不自在,“我怎么没个名字呢?”她问过娘,娘却只是摇摇头,梳得光光的发髻上那只银簪子随着娘的摇头也晃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光,娘摘下鬓边那朵都褪成粉色的红绒花:“来,丫儿,插好,看我家丫儿多好看……”关于丫儿姓名的问题似乎就这样混过去了。 可丫儿聪明着呢!娘不说,一朵红绒花只能哄哄三四岁时的丫儿,现在丫儿都快七岁了,哪里还能瞒得住呢?不是娘让丫儿没名字,只是丫儿不能算齐家的香火,娘心里苦,怕是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分。丫儿早就不再问了。 丫儿她爹是开绸缎铺的,家底儿也算得上殷实了,只是老齐家几脉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儿愣是没落下个一男半女。丫儿娘不是正房,是爹奔四十时娶的偏房,兴许连偏房也算不上。家里大娘知道,也不闹,只是没办法,大娘的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过,谁叫她自己不争气呢? 可丫儿娘也不行,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时候,是过了半年的舒心日子,只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月子足了,到了临盆的那一刻,小囡囡一声哭,接生婆一脸笑:“老爷,得了位千金,眉眼鼻子俊着呢……”可是爹却跺了跺脚,摔开帘子出去了,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偏房里,除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又多了几声女人的抽泣。唯一高兴的可能是大娘,连着几天贴爹贴得那个紧,让爹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躺着个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的新母亲。 过了这之后丫儿娘也没再怀孕,大娘到底是发了话,毕竟大娘是同着三媒六证,从正门大红轿子抬进门的,娘只是悄没声息,拎着一小包袱,蹭着墙根儿进来的,“叫她俩出去吧,别整天见着烦心”,大娘管着铺子的账呢,爹便在离家二三里的胡同里找了个小院子,娘儿俩便搬过去住着,跟着的还有一个老伙计,扫扫院子。独门独户的,院子的树叶儿缝问偶尔会漏下几丝亮,在地上留下几个亮斑。别的便是冷,那几个亮斑缀在这个有点黑漆漆的破落院子里,似乎连时间都是冷的。 丫儿知道问自己姓的时候,爹还是一个月来那么两三次的,只是天擦黑儿才来,天刚亮就走了,丫儿眼里也便只是有那么个影子——矮矮胖胖,脑门儿上有点儿秃吧,眼不大,宝蓝的大褂子,方口棉鞋——标准的老北京店铺掌柜的装束,只是实在记不清爹的脸,那也差不多是很久以前了,爹现在两个月也难得来一次,听着在院子里闲得只有蹲着晒晒暖、逗逗鸟儿的老伙计的口气,倒像是铺子里生意不大兴隆,且是听说爹又在找第三房,只是听说,听说。 丫儿的娘的长相应该还是说得过去的,只是眼角那细碎的鱼尾纹是掩不住了,这鱼尾纹提前了十年。娘也不出那院子,矮矮的墙上潦倒地爬着点爬山虎,过时地搭上点喇叭花儿,偏又无生气,院里还有几棵树。这样,外面的世界倒是都给搁在院外了,现在还让丫儿留着最深印象的便是娘偎在炕头上,旁边炕桌上那半开半闭的有些破旧的首饰匣子了,那镜子会漏出一些光,看着倒像这屋里唯一有点声儿的。还有一尊小且粗劣的瓷观音,眯着眼,盘着腿,寂寞地坐着,像娘;也没什么言语,也像娘。观音前香炉里的香灰是冷的,不多。 丫儿关于娘,直接记得的便只有这些了,别的,便都是打别人闲言碎语里拼出来的,一个穷人家的还算得上漂亮的姑娘,父死母贫,嫁了个年纪差不多能当自己爹的店掌柜当二房,生了个也勉强算得是烟火的女儿,如此而已。 二 丫儿七岁那年,是公历一九三七年,按当时的正统算法,是民国二十六年。 首善之地却历来没什么平静,小小的巷子里再静,也总会传来些人声,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嘶呦、嘶呦”叫着,卖小食的小贩“熏鱼——儿”的声音透了过来,“酸——梅汤——呦”也挺诱惑的,做得不干净,里边老混着草棍儿,但消暑的功效还是有的。只不过,那是以前了,这个夏天,实在是不寻常。 知了的叫声还是照旧,小贩们的热闹叫卖却叫得声音不大,透着底气不足,减色不少。久已振奋不起精神的老伙计的腰板也直起了点儿,人们对吃丧失兴趣不是好事,“世面不太平”是挂在他嘴边的话。 还能记得的是那个晚上,“轰——嗵!”的声音,“喵儿——”还有些什么声音也说不上,听着还有铁器撞击着的当当声,马蹄铁击在石板上的声音…… “娘——”丫儿扑在了娘的怀里,一个劲儿往里拱,是在这个瘦弱的怀里长大的,碰到危险,本能的这里还是丫的避风港。 “丫儿,莫怕,莫怕,放焰火呢,放焰火呢!”娘把丫儿搂在怀里,可丫儿觉得娘的身子一个劲儿地抖着,抖得如同秋天里发黄的树叶子,身子、手也都是凉的,银簪子的光颤着,娘的手指也掐到了丫儿的胳膊里,只是丫儿觉不出疼。 那一夜是怎么过的,丫儿是记不得了,丫儿记得的是下面的: 一大清早就有人“呼呼”地敲门,抖着身子的老伙计从门缝儿里认清是爹,“掌柜的您可来了”那话里已经带着哭音了,而后,娘也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冲到院子里,一把就揪住了爹的胳膊,却又睁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丫儿呢,丫儿呢?”爹问。 “丫——儿,丫——儿”娘叫,这声音半截儿断在喉咙里。丫儿这才从炕角的棉被中钻出来。 “收拾一下,跟我走,快!” 娘回身进屋还要收拾点东西,院子里的丫儿和爹却听得屋里“呼呼”乱响,爹抬脚进屋,娘蹲在地上,东西落了一地,也收拾不起来。 “值几个钱呀,都是破烂,甭管了,顾命要紧!”爹一迭声地催着,让老伙计背上丫儿,自己一把拽着娘的胳膊就往外走。 娘是披头散发,大娘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还勉强松松垮垮地挽着一个髻子,但脸上却意外的没有搽粉,本来就往下耷拉的眼袋此时更镶了一层黑圈,愈发显得老气,那长且宽的大脸上这会儿只有臃肿,没有了平常所谓的富态。 “兵荒马乱的,什么年景啊?”大娘腿上搁着一个老麻布包袱,包袱头打了七八个结子,手还紧紧攥着那结儿,“我跟他爹商量了,城里不大太平,我跟他爹就先带着丫往通县乡下避几天,风头过了就回来。” “那我呢?”娘怯去生生地,眼睛勾着地面。这是娘在大娘面前的一贯表现。 “你?先在这铺子里呆几天,铺子关了门,也没什么事,只是得有个人给镇住。”大娘的嘴角往后撇了撇,“过几天,我们回来,你也不用再回那小院了,一家人一块过日子吧!” “丫儿,过来,让娘给你梳梳头。” 丫儿还记得娘把自己搂在怀里,絮絮叨叨说的话:听爹的话,听大娘的话,不乱跑…… 关于娘的记忆,完全到此为止了。丫儿以后不是没有后悔过,因为连娘的面目丫儿都有点模糊,只记得簪子和细碎的鱼尾纹。 爹走的时候只说是几天,不料想这几天长得格外,丫儿跟爹和大娘是过了两个月才回北平的。 城头的旗子换了,原来的青天白日,现在是日本的膏药旗了,丫儿只觉得是老白布帐子上拍死了一只胀破肚子的花脚蚊子。城口盘查,从头摸到脚,街上还有成排的穿土黄衣服的宪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大皮靴踩得乱响,丫儿吓得紧紧抓住爹的衣襟,扭过头去把脸贴着爹的腰,尽量不瞅。 丫儿眼里的爹和大娘之间总透着那么一股子不对劲儿,进得城来,大娘便把丫儿往一估衣铺子里带,拣定了一身白布褂,又把丫儿的红头绳换成白的,丫儿脚上穿的小红鞋也让大娘换成了白的,丫儿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眼看着爹的眼角越来越红。 “娘呢,我要娘。”丫儿轻轻拉着爹的衣角,丫儿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跟娘有关的要求,只能跟爹提。 “来,回家去。”大娘竞也不嫌丫儿分量早已不轻,一把把丫儿抱在了怀早。 推开铺子后门进院时,却没料想中的娘出来,丫儿叫着“娘——娘——”,爹却把丫儿往偏房里领,偏房里停着个木牌子,上面的字却并不认识,招来不少灰尘,蜡烛烧成一摊且积了不知多少灰了,供果碟子里的果品早被耗子啃光了,一些碎屑旁还留着些黑而且硬的耗子屎。 “娘——娘——” “丫儿,这就是娘,你跪下磕个头。”大娘命令着。 丫儿才不信呢,一块落满了灰尘的木牌子怎么是娘呢?娘是夏天给自己扇老蒲扇的,娘是给自己讲牛郎织女的,娘是给自己梳头的……这块木牌子怎么是娘呢? “娘,娘。” “你娘死了!”丫儿的呼喊换来的是爹的冷冰冰的一句话。 “什么是死了?”一直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丫儿对死的理解不多,但这俩月倒是见了不少,娘怎么会跟死扯上关系呢?娘怎么会死? “死了就是死了,就跟回来路上你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再也活不过来了。” 丫儿只觉得眼前一黑,这种黑是血液凝成的那种黑,那木牌子似乎幻化成了娘,发髻上的银簪子还颤着光呢,丫儿手里来是攥着一个小手帕的,里面包裹的是村子边上酸枣枝上的酸枣,丫儿带了来要给娘吃的,娘活不过来了,跟这两个月见到的路边的尸体一样吗?丫儿攥不住这小小的手绢了,那手绢包落到地上一散,满地上蹦着跳着的便是青里透红的小酸枣了。丫儿还记得,自己是晃了一下,那地面一下子便到了眼前了。 “丫儿!”大娘和爹一起叫起来。 等丫儿再醒过来时,已是过了好一阵子了,这会儿不在偏房,丫儿躺的是正房大娘的床,闭上眼睛脑里边总是娘,丫儿还感受得到以前所享受到的待遇,娘梳头了,娘打扇子了,娘搂着丫儿了…… 有只手在身上推着,娘?丫儿睁开眼睛。 自然不是娘,是大娘,大娘一条腿屈在床沿上,一条腿站着,旁边椅子里坐着的是爹,大娘好像是慈祥了许多,门边站着的还是那个老伙计,腰里掖着一条白布带。 “来,丫儿,喝点儿汤。”大娘的声音怎么像起娘来了?朦朦胧胧里,丫儿还记着爹让那老伙计讲娘死的经过:日本兵进城的那夜,城里大乱,东南西北地乱打枪,不知道什么乱兵闯进了院子里,娘不肯把钥匙交出来,挨了两刀,可到底也没把钥匙交出来,虽然被砸开的柜子里并没有值钱的东西…… 老伙计向前走了几步,递到丫儿手里的是截冷冰冰的东西,凑到眼前看时,原来是娘的半截银簪子。 “我入殓二奶奶时,留下给小姐做个纪念的……”老伙计泣不成声了,被爹不耐烦地挥手,出去。 “丫儿,我跟你爹商量了,以后你就叫胜男,是齐家的大小姐,记着你娘,别给你娘丢脸,也别给老齐家丢脸!……” 丫儿手里攥着的是那半截冷冰冰的银簪子,攥得陷到肉里去,娘,丫儿心里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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