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至本世纪初,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第三个十年。 地处珠江三角洲的东江市,以一种前瞻性的战略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土地变革。将农村土地资源向土地资本转变,劳动力资源向人才资本转变,农业向工商业转变,农村向城市转变,短短数载,沧海桑田。 然而,面对征地拆迁的大举措,各种矛盾层层凸县,政府官员与基层百姓,行政干部与高知分子,既得利益与长远目标,家庭纠纷与信仰冲突,在作家抽丝拨茧般的描绘下,一幅波谲云诡而又曲折动人的绵长画卷为读者缓缓展开。 在这巨浪滔天的东江改革大潮中,主人公的情感世界亦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洗礼。马成与凌云的患难与共,徐好仁与赖阿奶的老来相伴,裘金艳对徐用情和曹乐的左右不决,或洋溢着温暖的浪漫,或透射出现实的残忍,于宏大的时代底色之上着个人际遇的浓墨重彩,细微处见真情,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价值观、爱情观、人生观借以穷形尽相。 小说《东江向东方》浓缩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人们生活状态的巨大变迁,同时又将岭南文化的清新闲适融入跌宕的历史书写当中,读之犹如品酒,既可得大醉的酣畅,亦可取微醺的别趣。 东江水壮,千里浩荡,浸渍着作家一腔故土情思,亦将东江子弟开天辟地的满怀豪壮万载流传。 作者简介: 朱榜明,男,汉族。1950年10月生于广东省东莞市桥头镇。中共党员。大专学历。1970年至1985年任东莞市桥头镇政府办公室资料员;1986年至1989年任桥头镇党委委员、镇党委办公室主任兼对外经济发展总公司总经理、副镇长;1990年至1995年任桥头镇党委副书记、镇长;1996年夜深了,坐落在村头南山腰的徐好仁家的灯仍然亮着…… 似乎生怕惊动四邻,这栋老屋门窗紧闭,连窗帘也拉上了。顶东头一扇小窗尽管没有窗帘,也用一块门板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 徐好仁和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在宽阔的一楼堂屋围桌而坐,六人面面相觑,个个脸色挂霜。此时,二儿媳王爱娣把飘着扇贝苦瓜清香的老火汤分别盛到每个人碗里,殷勤地劝着:“趁热喝了吧!都下半夜了……”三兄弟偶尔乜斜一眼,可谁也不动碗筷。 王爱娣又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紫砂胆小盅,是由虫草、桂圆肉和薏米仁煲的清汤,走到家翁徐好仁面前:“爸,您先喝吧!”徐好仁瞧都不瞧,这可是他每晚必喝的滋补汤品,从无遗漏。 一盏老式吊扇高高地挂在堂屋正中,此时却没开,只开了两台落地扇,调至微风挡,背对着怕风的徐好仁。堂屋正面墙壁垂挂着红底黑字巨型条幅,条幅十分陈旧,蒙了厚厚灰尘,却亮在堂屋中的最醒目处。 上联:龙脉之地水善土馨祖香庇佑旺财旺丁 下联:乾坤之乡外圆内方孙香茁壮家运隆昌 横联:水土合德 六十六岁的徐好仁看上去气色很差,一脸倦容,眉目间聚着忧思,全不似他几十年来一向的坦荡平和,淡定从容。 儿子们齐刷刷地到了。大儿子徐用意和大儿媳李荷,夫妻俩从深圳和广州分别驾车赶了回来,院门口停放着一白一黑两台宝马七系。唯有女儿徐用心、女婿黎守良缺席。 徐好仁没有把女儿召回。女婿与大儿子徐用意的关系总不见好,互不来往已有时日。早年,女婿当副镇长那会儿,染指大儿子的生意,换言之,大儿子染指女婿的权力,他觉得不妥,劝说过。儿子倒还听话,女婿却并不把他这个老丈人放在眼里,举凡与徐家儿女来往,皆背着自己,无论大事小情,能瞒就瞒,能蒙则蒙。女婿与女儿的夫妻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事实上,“婚姻质量堪忧”。他深知女婿为人,压根儿不想见他。眼下,家里有了事儿,别说通知他,瞒他还来不及。 啥事儿呢? 东江市莲花镇水枫村农民徐好仁,打算署实名具实姓,上书省委省政府,反对东江市委市政府急于实施的“二期规划”:在原定六十九平方公里(已获国家批准)基础上,追加建设用地三十平方公里,使莲湖湾规划控制面积达到九十九平方公里的“战略决策”。 《致有关领导同志的一封信》已经起草好了,是徐好仁拖着病体,费尽心思,熬了十几个晚上,在灯下秘密写成的。信平展地摊在桌子上,儿子儿媳们已轮流看过。 刚刚进入新千年,东江市就有头顶乌纱帽的人按捺不住,为闹“政绩”而拿农民开刀了! 筹建中的莲湖湾新区已确定规划控制面积六十九平方公里,除去其中十一平方公里的水面及部分荒山、荒滩、荒沟,此一建设用地规模之大仍属前所未有。在这一拔征地中,莲湖周边三个镇,莲花镇首当其冲;莲花镇十二个村,水枫村首当其冲。水枫村被红线圈掉的土地占全村的三分之一之多。 如今,平地再起惊雷!市里竟然抛出第二期规划又要追加征地,欲与第一期规划同步实施。如此一来,水枫村将全部圈进红线图之内,寸土不留! 水枫村祖祖辈辈靠土地为生。村民根深蒂固的土地情结,犹如中华大地一般亘古悠绝。农民靠天吃饭,然而风调雨顺才有好收成,但土地总是可靠的,锄头把子总是可以作为的,有了可靠的土地和可作为的锄头,命运总是好把握一些。依土恋土,世代相传;丢地失地,心腹大患。 城里人在土地上看到的是金,乡里人在土地上看到的是命。 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还是这片土地,还是这些村民,眼光却不同了!如今村民与城里人一样,认定一寸土地一寸金。 地没了,就等于没了劳动的生产资料,就等于把农民的身份剥夺了!没人视农民身份有多值钱,可农民总得有个身份。农民若转至其它行业,不仅缺乏劳动技能,还难免受排斥。农民将无业。无业将无收。难道要农民沦落为乞丐、窃贼?此其一。 其二,地没了,就没了经济载体,外来投资就落了空。农民作为这块土地的主人,是劳动力要素与土地要素的自然捆绑,这一“特定身份”,随着土地的增值而增值。水枫村集体经济正是有赖于此而不断壮大,水枫村村民正是有赖于此而有了劳动性收入之外的财产性收入。此等情形之下的割土让地,不啻于抽血剜肉! 其三,若是部分村民没了地,只要集体经济还在,便可自行予以接济。倘若撤销整个村整个镇,简直是釜底抽薪,村民成为无根之浮萍。就算政府有能力管,可村民是一百个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去“吃”政府的救济了。拜改革开放所赐,托沿海先行之福,水枫村如今富裕了,已达千百年来空前水平。按照目前的发展,更加富裕是可以预期的和把握的。改革开放为水枫村带来了以物质财富为标志的极大荣耀。 其四,水枫村是个自然村,历史悠久。建国以来,水枫村绝大多数村民奉公守法,爱国爱家,勤劳纯朴,建国以来获得多项先进称号,荣誉等身。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为了保护莲湖水质,水枫村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放弃了工业化。在农业商品化、产业化道路上一马当先,经济总量三次实现“翻两番”,堪称奇迹。像这样好的村庄,难道不应该珍惜和保护吗?在水枫村一千八百多村民心目中,“水枫”三个字,是血脉,是根性。 作为水枫村一位老村民,我不能武断地说,自己一定代表民意,但我有资格为乡亲们代言,为投资商代言,为我们村的历史性进步代言。我们不吃救济,不要政府拨款安置,也决不容忍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像日渐成熟的桃子,谁都来抢!谁都来占!这颗艳桃,是水枫村全体村民二十多年的心血积淀而成(此处有一句“试问一个人有几个二十年?”被用粗粗的钢笔划掉)的啊! 你们当官的、当权的、当政的一言九鼎,我们种田的、刨土的、挑粪的九言一鼎当可?我在这里撂下一句话:要地没有,要命你拿去。 我个人认为,政府不宜再得寸进尺、盲目扩大征地面积了!城市化扩张该有尽头,村民利益该有保障。希望有良心的、关注民生的官员,多多下来倾听老百姓心声,万勿罔顾民情,肇发事端,拖累我市改革开放进程。 “书”上说得很清楚——半个月内得不到答复,将直接上书党中央国务院,甚至暗示,上书在前,上访在后,不排除徐好仁本人亲自到北京“晋见老熟人”。 村民都知道徐好仁有个口头禅:总理是全国人民的“老熟人”,电视里天天见面。照此逻辑,徐好仁说的“老熟人”当是国家总理。此前,两任总理曾先后接见过他,握过手,说过话,合过影,他自认为与总理是老熟人。 徐好仁何许人?东江市莲花镇水枫村退休党支部书记,全国劳模,省市劳模,连续三届东江市人大代表,近四十年的老先进、老典型。他领导的水枫村,从一个地处山旮旯中靠种果树和经济林起家的落后小村,一跃成为闻名全国的农业致富先进村。上达国家总理及国务院有关部委,下至省市领导及周边省份各代表团,都曾前来考察,对这个置身于绿色海洋中的山村予以褒奖。他曾是东江市乃至广东省的“名人”,在莲花镇一带,算得上德高望重。 “爸,这个事儿……”大儿子徐用意皱着眉,脑袋低沉着,不住地摇,“找看做不得!您老退休几年了,别说跟上面领导,就是跟镇领导,您也接触不多了……消息闭塞,信息不灵光,上面咋想,您也不知道。” 这话捅到徐好仁痛处,啥了不得的“上面领导”?国家总理省市领导他都“接触”过!更别提啥“镇领导”,像女婿黎守良,也配接触?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四里八乡,从来不兴磨嘴皮子,更没人给上面写过什么信。”徐用意又说,“要不是习惯于只做不说,闷声发财,哪儿有今天?” “糟糕的就是‘今天’!”徐好仁拉下脸来,声音轻微,“这不,水枫村要是被人连根端掉了,你还想闷声发哪路子财?” 徐用意自知失言,赶紧解释:“爸,我的意思是,您虽无任何职务,但身份敏感!您是‘社会贤达’,不是‘社会闲杂’。这信要是发了出去,万一被记录在案,怕是影响深远,贻误子孙。” ……
|